《譯匠天緣》是金克木伯伯晚年寫的一篇回憶隨筆。顧名思義,重在“譯匠”之“天緣”,但讀來卻處處可見人緣。
穿插於三四個段落之間,有一位沈君仲章的影子多次出現:沈仲章陪伴金克木仰望星空,慫恿金克木翻譯第一本天文讀物,充當金克木物理知識後盾,代替金克木傳遞譯稿給權威過目,還繼續幫助“設計”——找原料、找銷路、找住處、乃至連找人做飯的事,都安排妥當了……
讀了金克木伯伯這篇散文,才知道在他與宇宙星辰結緣之時,父親沈仲章曾與他形影相隨,為他左右牽線,共同上下求索。
金克木在該文中最初引出我父親,是這麽寫的:“想不到從此我對天文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興趣越來越大,還傳染別人。朋友喻君陪我一夜一夜等著看獅子座流星雨。朋友沈仲章拿來小望遠鏡陪我到北海公園觀星,時間長了,公園關門。我們直到第二天清早才出來,看了一夜星。”
父親也常津津樂道那個北海星夜,印象中是說跟金克木相伴。但在讀《譯匠天緣》之前,我還不敢確定。因為有時我聽故事,得了情節忘了名字。
父親說的梗概大致如此:他倆剛進北海公園時,天色尚亮。他們特意等天黑,便於察看星空。夜幕降落之初,兩人一邊觀天一邊聊天,完全忘了時間。待想到應該回家,公園大門已經關閉,出不去了。幹脆,呆裏麵得了。
北海湖中,長滿荷葉蓮蓬。兩個年輕人琢磨,在湖麵荷海望天間星河當更有趣。便解開一條小舟,輕輕劃離岸邊。然後收槳蕩漾於水麵,隨波漂流。不知不覺“誤入藕花深處”。陶醉情境,“不思歸路”。索性橫臥船內,撥開荷葉,仰視夜空,辨認星座。時間久了肚子餓了,也不起身,把手伸到船外,折下幾個蓮蓬,剝出蓮子充饑。看了一夜的星,聊了一宿的天。
我少年時隨父親去鄉村訪農,晚間泛舟水潭,聽父親連講帶“演”上述經曆,對一些浪漫情趣,留有多感官“記憶”。每次聽父親描述,我總可以從他的表情和語調中,感染到一種回味無窮的美滋滋。
許多事回過頭來看,似乎老天早有暗示。《譯匠天緣》有那麽一段,追憶金克木對天文學的最初接觸,是“偶然在天津《益世報》副刊上看到一篇文”。金克木給報社寫信,希望該文作者“繼續談下去”。編輯刊載了這封讀者來信,題為《從天上掉下來的信》。後來,那位作者果然“出了書,題為《秋之星》”。我想,蓮蓬成熟之時,通常是夏秋季節吧?金克木和沈仲章,嘴裏嚼著新鮮蓮子,眼睛盯著初秋之星,也算應了暗中緣分?
回到《譯匠天緣》,在北海過夜那段的末尾,金克木寫道:“他勸我翻譯秦斯的書。”一共隻有兩個人,這個“他”是沈仲章。這句話為本文文首“慫恿”一詞,提供了依據。可是在當時當場,金克木“沒有把握,沒膽量,沒敢答應他。”
接下來的一段說,不久,金克木終於鼓起了勇氣。他覺得,“譯科學書不需要文采,何況還有學物理的沈君和學英文的曾君幫忙。”
“學物理的沈君”也是沈仲章。父親考入北大的是物理係,雖然後來兩次轉係跨院,但許多師友仍取先入為主,認定沈仲章是物理專業的。比如張硯田,在《記劉天華先生》一文中,就說沈仲章“於物理係畢業後,轉而從事語音學的研究”。金克木在他另一篇隨筆《關於“伍記”》中,也提到:“沈[仲章]是物理係畢業的”。其實,父親應算是從哲學係畢業的(表過另議)。
繼續聽金克木往下說人緣與天緣,緊接著的幾句是:“於是我譯出了秦斯的《流轉的星辰》。沈君看了看,改了幾個字,托人帶到南京紫金山天文台請陳遵媯先生看。”聽起來,父親還是譯稿的第一位讀者,至少最初幾位之一?
我不清楚父親在南京或天體研究方麵有什麽人緣,但通過他,金克木“攀”上了天文學專家陳遵媯。“稿子很快轉回來,有陳先生的兩條口信。”誰傳的口信?按原先遞送渠道,很可能也是這位沈君仲章。
得到陳遵媯對譯名和投稿兩方麵的指點之後,金克木把稿子寄了出去。“第一次賣出譯稿得了錢”,還不少,“兩百元”!於是,他“膽子忽然大了,想以譯書為業了”。如此依仗天緣人緣,金“譯匠”由業餘轉向“專職”。
金克木接著寫,他嚐到了“譯書賣稿”的甜頭,辭職去了杭州。他又翻譯了一本《通俗天文學》,又換得了錢。回北京後,“下決心以譯通俗科學書為業”。他還把自以為是的選擇理由,說得振振有詞。看來金克木的振振有詞,說服了好友沈仲章,得到了支持。
首先是“貨源”:“沈仲章拿來秦斯的另一本書《時空旅行》,說是一個基金會在找人譯,他要下來給我試試。接下去還有一本《光的世界》,不愁沒原料。”
這位“他”,管得真夠寬的。既然金克木想以“譯匠”為生,就得安排生活。“他在西山腳下住過,房東是一位孤身老太太,可以介紹我去住,由老人給我做飯。”
父親在北大期間的幾個主要住處,我大概知道。第一處是沙灘的同安公寓,第二處是北大西齋,期間換過寢室。大約在哲學係畢業之後,他被趕出學生宿舍,曾與李述禮等合租過校外的一個小院子。可能“西山腳下”就是這一處?記得父親說那個院子空氣和陽光都很好,李述禮當時患肺病,正適合他康複療養。但我依稀記得沈李合住之寓在城內,那麽“西山腳下”便可能是父親臨時居住的另一處,為時應該不長。後因西北科學考察團北平留守處需要,父親又搬回沙灘,一直住到1937年8月。
再來關注金“譯匠”:他對沈君仲章言聽計從,一切順利進行。“我照他設計的做,交卷了,他代我領來了稿費。”不錯,有吃、有住、有訂貨、有酬勞。金克木認為,“有了活下去的條件”。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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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金克木與沈仲章:難忘的影子》係列小引
父親和金克木相識於1930年代初期,到1987年父親去世,友誼持續了五十多年。我青少年時,曾代表父親到北京拜訪金克木等父輩老伯。大學期間又數次上京,接受熏陶。對老一代學人之重內涵和尚情趣,印象長存,崇敬不已。
金克木晚年寫了大量散文,其中不乏以老友為題材的作品。我在海外年久,所讀中文書刊有限,沒有見到金伯伯寫沈仲章專篇。近來得了一套封麵標有“金克木散文精選”的《華梵靈妙》,翻了一翻,內中倒有幾篇提到我父親,或直呼本名,或選用別號。前不久又經人指點,得知金克木自傳體小說《難忘的影子》最後一章中,主要人物之一就是沈仲章。
在這個《金克木與沈仲章:難忘的影子》小係列內,我試圖捕捉金伯伯筆下的一些“影子”,除了父親,也有他倆的共同師友和相熟相知,以及相關的事、物、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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