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注定要飽受苦難的奇女子,
1970年2月,生在江蘇省如皋市江防鄉永福村。
很有文才的父親為她取了一個“萍兒”這麽一個小名。當年,她的父親40歲,在生產隊作會計,知書達理,很有修養,母親38歲,賢慧善良,幹農活的一把好手。家裏有三間在寒風中微微搖晃的茅屋,中間一間用於作客堂,西間一間作臥室,東邊一間用於作廚房兼養豬間(蘇中農村習慣將豬圈養在家中)。一九七十年代,雖然家裏很貧窮,但萍兒生活得很幸福。她有愛她的父母,她有童年的夥伴,她有屋後在月光下靜靜流淌的小河。
一切的不幸,起源於1978年8月21日,
她患麻風病的父親因醫療事故而不幸去世。本來照預期,再過三天,父親即將病愈出院。當時她隻有8歲,妹妹隻有5歲,母女三人呼天搶地,然而父親再也不會醒來。以後有很長時間,每天每天,萍上學回來,都要來到爸爸那位於屋後的墳頭,淚眼婆娑,久久徘徊。
萍後來才知道媽媽和爸爸不是原配,爸爸走了,不幸接踵而至。媽媽從小被外公指腹為婚,許配給了東村一家人家。二十歲時,媽媽被外公強行嫁給了那個叫楊東啟的無賴。
楊東啟早年喪父,有一個瞎眼的母親和一個殘疾的弟弟。楊從小不學好,偷雞摸狗,尋釁滋事,全村聞名。有一次,曾應一語不合,而將母親擲進了水井。媽媽嫁給楊東啟後,等於進入了魔窟,經常受到毒打和非人的折磨。八年後,因楊東啟故意傷害他人被判刑,而終於和他離了婚。
現在爸爸死了,楊東啟再婚又離婚了,於是楊又趁機找上門來。媽媽一萬個不願意接受他,而楊天天夜裏拿著刀來威脅,為了兩個女兒的安全,在找村幹部尋求保護無效的情況下,媽媽隻好又“接受”了他。
兩個月後,楊東啟的真麵目終於又露了出來,他強迫媽媽拿錢出來,讓他去“做生意”。媽媽拿不出來,他便關起門,對媽媽大打出手。被毒打時,還不允許媽媽呼救,如果一旦讓外人知道,媽媽將會受到更殘酷的毆打。在被楊東啟霸占的兩年中,放在客堂、上麵安置爸爸靈牌的、家裏唯一值點錢的木製米櫃被楊以80元賣掉,家裏的八仙桌也被他賣掉。誰敢阻擋,他必以拳腳伺候。
1980年10月的一天深夜,楊又在打媽媽,被驚醒的萍兒不顧一切衝上去,去咬楊的手,被楊一巴掌打倒在地。媽媽異常勇敢地去拉楊東啟,被楊東啟一下折斷了一根手指,媽媽痛得一下子坐在地上。妹妹也起來了,在一邊小聲哭泣。
一臉橫肉的楊東啟惡狠狠的說:“我不信治不服你們,我回去拿一把刀來,看我回來怎麽收拾你們。”說完把母女三人鎖在屋內,騎上自行車急急走了。
媽媽知道楊東啟不會善罷甘休,如果今夜不逃走將凶多吉少,因為姓楊的說得出做得出。就這樣媽媽奮力撬開門板,拉著兩個女兒,跌跌撞撞,連夜逃到二十裏外楊不知道的萍的一個表姐家。
兩天後,為了逃離楊東啟的魔掌,媽媽遠走安徽。臨走時托表姐傳話:媽媽隻要在那邊找到好人家,馬上來接她們姐妹倆;這幾天讓她們先到趙家園爺爺家裏住幾天。
一個陰雨的早晨,
萍兒帶著妹妹深一腳淺一腳,在蘇中農村的黃泥地裏走了兩個多小時,來到趙家園。萬沒有想到,姐妹倆曆盡千辛萬苦來到自己的家園時,看到的是一副副冷嘲熱諷、“義憤填膺”、漠不關心的臉。
大伯說:“我有兒子、孫子,我哪裏養得起你們倆個小東西。”
姑媽說:“我是養得起,我不養。你媽不是有本事嗎?現在家敗光了,就拍拍屁股走了,讓趙家人為她養女兒,沒門。”
81歲的爺爺老態龍鍾,靠家境富裕的姑媽養著,他急忙說:“現在什麽都不要說了,親不親,趙家人,先給兩個弄些吃的。”
姑媽說:“喂豬也不給,誰知道是不是她們娘搞的苦肉計。”
萍兒哭著拉著妹妹離開了趙家園。
當夜是一個好心的農村婦女收留了她們,讓她們飽飽的吃了一頓。玉米粥的馨香、農婦的慈愛成了萍兒一生最珍貴的記憶。
趙家不收留,姐妹倆隻好又回到表姐家。
二個月後,媽媽回來了,她已嫁給了安徽蕪湖一個礦山工人。這次回來,是來帶妹妹美華的,至於萍兒,繼父不同意帶她過去,因為他負擔不起。媽媽已將萍兒送給表姐村裏的一個周姓人家領養。
那天早上,萍兒手裏攥著媽媽偷偷塞給她的二元四角錢,泣不成聲、淚流滿麵地看著媽媽一步三回頭地拉著妹妹的手走了。這一年,萍兒隻有12歲。
領養萍兒的人家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分別比萍兒大八歲、六歲、四歲。周家是將萍兒作為童養媳來養的,隻等到她18歲,他家準備將她和兩個兒子中的一個成親。
萍兒到周家唯一的幸運是可以繼續上學,插班到了周窯小學四年級下半學期。
原以為到了養父家生活會平和溫暖一點,哪知在讀書的同時,萍兒也成了周家的小勞工。割豬草羊草是小事,掰玉米穗、剝玉米粒、砍玉米杆子、鋤芋頭、剝棉花、做飯、洗衣服、洗碗、打場……除了挑擔,其它什麽活都讓她做。在周家近一年時間裏,除了有兩次她母親和繼父來看她時讓她上桌以外,其餘吃飯都是讓她一個人蹲在門口或坐在小板凳上草草完成。而周家一家五口都是有說有笑,圍桌吃飯,對於萍兒,他們似乎不覺她的存在。
常常到了飯點,養父端起酒壺,發現是空的,便下令叫萍兒去打酒。萍兒老老實實,放下飯碗,拿起酒壺,急急忙忙到一裏外的小店去打酒。有許多寒冷的冬夜,周家一家人圍桌而坐,吃著炒花生,萍兒一個人在忙著,沒有一個人喊這個可憐的小女孩一起來吃。寒冬臘月,萍兒仍然穿著周家女兒淘汰下來的秋衣秋褲,在零下四五度的氣溫中,萍兒凍得清涕長流,瑟瑟發抖。萍兒說:“爺(蘇中對父親的稱呼),我冷。”養父板著臉說:“小孩屁股三把火,冷什麽冷?”……
生活雖然不幸,但萍的學習卻著實不賴。五年級期中考試時,萍兒得了全公社年級第一。對萍兒拿回的獎狀,養父並不欣喜,因為萍兒知道,一到18歲,她便會失去學業,不由分說成為人家的媳婦。
表姐非常同情萍兒的遭遇, 鼓動她向媽媽寫信。晚上當周家都睡著時,她開始寫信,當她一寫到:“媽,我想你”時,便不由自主地綴泣起來。她拭拭眼淚,繼續寫道:“我想去安徽”……
就在這個時候,傳來一個好消息,楊東啟因在南京強奸殺人再次被抓了起來,這意味著萍兒一家再也不用東躲西藏,也意味著萍兒一家的大仇將報。
春節前十天,媽媽和繼父來到如皋。
在表姐家裏,看到穿著如此單薄的女兒,媽媽十分傷心。晚飯後,媽媽暗示女兒求繼父帶她到安徽。繼父矮小粗壯,皮膚黝黑,嗓門很大,萍兒對他很畏懼。繼父第一次看到萍兒時竟然毫無表情。
為了能去安徽,從晚上八點到十點,萍兒在繼父的床前跪了兩個小時,繼父竟然無動於衷,呼呼大睡,早早進入夢鄉。
又是媽媽救了她,第二天上午,媽媽和繼父大吵一頓,稱不讓大女兒去安徽,她也不去了。繼父歎息一聲:“算我倒黴”,隻好同意了。
和周家談判是不容易的,一聽媽媽要帶萍兒走,養父暴跳如雷,爭執間,用煤油燈砸破了媽媽的額頭。在村幹部的調解下,最後媽媽答應賠償周家200元撫養費。媽媽找表姐借了100元,繼父拿出了100元,贖回了萍兒的自由身。養父仍不解恨,叫她扒下所有的衣裳,稱這是周家的。媽媽二話不說,帶萍兒來到薛窯鎮,為女兒做了一套棉衣棉褲,把所有的身上衣裳留給了周家。
來到安徽蕪湖,等在萍兒麵前的並不是似錦前程。繼父原來一直是一個人,家中隻有兩間石頭房。有一畝半的自留地,一家人主要靠繼父在礦上打工維持生計。
萍兒到蕪湖後,上五年級第二學期。她的學業仍然優秀,在期末考試時,她和幾個尖子生被班主任帶到市裏去考,她居然考上了蕪湖市二十五中,這是全村多少年來唯一的一個。
然而,萍兒還是失學了,原因還是貧窮,交不起學費。小學畢業成為萍兒最後的學曆。為了家裏的生計,14歲的她成了山上最年輕的采石女,采石賣石維生。當時蕪湖鋼鐵廠需要的石頭,一開始是“寸子”,即一寸左右的石頭,砸一噸可以得2元,後來要的是“碗口石”,即碗口那麽大的石,八角五分錢一噸。繼父給她準備了工具:一大一小兩把鐵錘,一把10磅,一把18磅,另外有一根鐵釺、一根鐵耙、一把鐵叉。
正確的砸石方法是左手扶住石頭,右手掄捶狠狠砸向目標。可是一開始,萍兒砸起石頭來往往是石頭紋絲不動,手卻皮開肉綻。她疼得流淚不止,繼父還怪她眼睛長在哪裏了?
慢慢的,萍兒一天可以砸一噸。後來,她發展到每天最早上山,最晚下山,堅持一天砸四噸石頭,每天為家裏至少掙三塊錢。就這樣春去秋來,從1983年6月小學畢業到1988年8月她到上海打工時止,萍兒整整在山上砸了近五年石頭。
在做采石女的五年中,她也有快樂的時光。中午人們都午休了,她一人躲藏在山上的樹蔭處,靜靜閱讀借來的書。晚上她回來後,拿出日記本,將讀書的心得記下來。1988年她去上海時,她寫的日記已有十四本。
在這五年中,媽媽和繼父年複一年吵架,主要原因還是拮據。為晚上不允許用電看書,為繼父將她心愛的書塞進灶膛,為繼父刻薄無情,為媽媽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她曾三次企圖自殺。
為了逃避父母將她嫁到鎮上去的命運,為了脫離死水一潭、令人窒息的生活,為人尋找別樣的人們,1988年8月,在老鄉的幫助下,她一個人星夜出走,來到大上海。先是在一個小吃店打工,1990年5月,進入上海市寶山區月浦鎮服裝廠。
服裝廠六年是萍兒脫胎換骨的六年。她做了一年半工人以後,被廠裏提拔為班組長,做班組長一年半後,又被廠裏提拔為技術員,直到三年後離開。
多年的苦難磨練得她異常堅韌,她以一往無前的氣慨克服了前進道路上的無數困難,從一個服裝廠普通工人成為一個服裝製造業的行家,為自己贏得了廠裏所有人的尊敬。
在此同時,她一刻都沒有忘記寫作這個夢想。一有空餘時間,她便伏案寫作。
1993年8月,她在上海《新民晚報》發表了散文《母親、鐵錘、石頭》,1994年7月,她在《上海故事》和《勞動報》聯合發起的“打工在上海”征文活動中《花嬌》一文得一等獎。後來又陸續在上海《現代家庭》雜誌發表《媽媽,別哭》、《繼父,也是父親》兩篇紀實散文。
此後她的寫作一發而不可收,幾年中,在《知音》《戀愛、婚姻、家庭》《人生與伴侶》《上海小說》發表了十多萬字作品。
在此期間,她開始參加自學考試,取得複旦大學新聞專業文憑,同時為上海人民廣播電台《海納百川》欄目作嘉賓主持人,與上海四五百萬打工族作“心海夜航”。
1997年7月,她離開了為之奮鬥了近七年的服裝廠,跳槽進了一家文化公司,27歲的她從頭開始。
1998年4月,她力挫群雄,被月發行量達280萬份的武漢《知音》雜誌社聘為編輯。
1998年5月,北京中央電視台對她作了專題報道。
2003年6月,她在武漢買了房子,並將母親、繼父接來供養。
2005年5月,她的自傳《我的苦難,我的大學》在北京作家出版社正式出版發行。
幾天來,我翻閱著這些浸泡著血淚的文字、透著一股不屈之氣的文字,幾度眼角濕潤,幾度拍案而起。
這個不屈的女性,這個傳奇的女性,她的名字叫趙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