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童夢如歌(長篇連載)第二章

(2024-10-29 07:36:12) 下一個
       我開始擴大我的交際範圍,青年路整條街上年紀相仿的孩子我認了個大半。說到青年路,不得不提一句,這是整個成都市最繁華的一條商業街,據說連鄧小平都知道青年路有個富甲一方的楊百萬。所以,青年路是很熱鬧的,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逛街購物的人群絡繹不絕。說回我的交際圈,我交往的孩子大多是青年路,或者鄰近幾條街道的小孩。比如陳龍,他家就住在我家隔壁。比如秦姐姐,她住在我家的另一邊隔壁。還有啞巴小孩,他住在街口。我還認識一個叫娟的小女孩,住在我家對麵。我疑惑的是娟住的那個大院竟然叫九三學社。這個名字聽起來很不一般,其實去看過會發現就是一個普通居民大院。我沒有問過奶奶,娟怎麽會住在九三學社呢?這個問題一定是個蠢問題,所以我守拙,閉口不問。每次去九三學社的時候,我都會到處張望,但到底也沒看出這個居民大院和“學社”有什麽相關的地方。隻不過有幾麵雕花的石牆,也實在上不了台麵的。
     有一次奶奶在娟家裏打麻將,我去找奶奶。一進屋,娟的奶奶就粗聲大氣的說:“出去,出去。”我是個倔強孩子,我一聽叫我出去,轉頭就走。娟奶奶在後麵大喊:“回來!”我才又重新回了屋。娟奶奶對奶奶說:“這個孩子啊,和他爸一模一樣。”奶奶沒有說話,專心致誌的打著麻將。我卻覺得很奇怪,我和爸爸怎麽就一模一樣了呢?我疑惑的看著娟奶奶,但她目不斜視,無視我的存在。
       還有一次,我和娟在九三學社裏麵玩打野鴨子。就是兩個小孩站兩端,一個小孩站中間,然後兩端的小孩用雞毛毽子來扔中間的小孩,隻要被扔中就算輸了,所以叫打野鴨子。那一次我玩得很瘋,我大喊:“我練成了《九陰真經》的,你們鬥不過我。”娟和另一個小孩累得氣喘籲籲卻怎麽也扔不中我。就在我得意忘形的時候,娟奶奶又出現了。她咂嘴擼舌的說:“哦喲,看把他能的。”我徹底生了氣,我怎麽得罪娟奶奶了,她怎麽處處和我過不去。我大聲朝她吼:“小孩子玩,不歸你管!”娟奶奶一撇嘴,走開了,那意思還是對我的某種蔑視。這一次本來高興的打野鴨子,終於在娟奶奶的出現後,以一種尷尬的場麵結束了。
      我仔細想,怎麽我就和爸爸一樣了?爸爸是一個靦腆人,我也是個靦腆人,所以娟奶奶才這樣說的吧?我不敢把娟奶奶的話告訴給爸爸,但從此以後我都會留意爸爸的言行,再對比我的言行,看是不是真的一模一樣。其實爸爸性格很和善,他是一個老實人。爸爸該上班上班,該下班下班。業餘時間哪也不去,就在家休息,偶爾也會做做家務。爸爸是一名擋車工,說白了就是紡織工人。爸爸說:“我擋車厲害極了,那些女工的產量都沒我高,不信你們可以去單位上打聽打聽。”
     沒有人去單位打聽爸爸的產量,因為沒有人在意他。似乎所有人都知道爸爸是個老實人,老實人就應該做老實工作,產量高是應該的嘛。那個時候,不像現在,什麽上大學,自謀職業,那時候不一樣。爸爸從雲南當知青返城後,就接奶奶的班進了這家紡織工廠。這家工廠不是什麽國營大廠,當時叫集體企業。我至今沒有搞明白什麽叫集體企業,在我的印象中,集體企業就是個草台班子,組織幾個社會閑散人員勞動罷了。所以,爸爸的工作實在說不上體麵,實實在在最普通的工人。
    爸爸會給我講很多故事,他是個知識豐富的人。什麽草船借箭,蔣幹盜書,魯智深醉打山門,孫悟空大鬧天宮,楊貴妃吃荔枝都是爸爸講給我聽的。有一天晚上爸爸講到楊貴妃吃荔枝,累死了好幾匹良駒。幾句話講完,爸爸就不講了。我好奇的問:“就這樣了嗎?接下來呢?”爸爸說:“講完了啊!”我說:“可這個故事沒有結尾,吃荔枝又怎麽樣呢 ?比如是不是皇帝最後被打敗了?”其實我是想知道這個故事有沒有什麽教育意義,因為中國的故事往往都有教育意義。爸爸沒想到我這麽聰明,他好奇的看著我,摸摸我的頭,沒有再說話。
    除了講這些傳統故事,爸爸還會給我講人類起源,外國風貌。爸爸會給我講以前人是不會生火的,所以要鑽木取火。我很想試試鑽木取火,但被爸爸否決了:“沒有材料,鑽木取火要那種極幹的木頭,還要有青苔棉絮什麽的,再說你還太小,也鑽不動的。你倒是可以試試聚光取火。”爸爸找出一塊放大鏡說,在夏天最熱的時候,用這塊放大鏡反射太陽光到一堆小紙屑上,就可以把小紙屑點著,也就是生火了。因為爸爸的指導,我還真在一個陽光猛烈的下午,用放大鏡射了一堆紙屑好一會兒。但最後紙屑沒有點燃,我卻被太陽光射得睜不開眼睛了,於是隻得作罷。
     爸爸特別願意教導我,除了鑽木取火,他還給我講過摩擦生電。爸爸說:“用一塊綢子摩擦一支鋼筆,鋼筆就會帶電。”但我們隻有鋼筆,沒有綢子。爸爸靈機一動,說媽媽有一件綢子衣服,用綢子衣服也一樣。我和爸爸打開抽屜,拿出那件媽媽的綢子上衣摩擦起了鋼筆。但不知道是媽媽的衣服不是純綢子的,還是鋼筆的材質不對,或者是摩擦的手法有問題,最後終於沒有見到鋼筆帶電吸附小紙屑的奇觀。這個實驗最後是在我中學的物理課上,用物理老師專業的實驗工具才實驗成功的,這是後話。
    由此可見爸爸是多麽知識豐富並且樂於傳授給我,我的大部分物理,化學,文學,數學和生活常識都是爸爸教給我的。可以說沒有爸爸的教育,我幾乎一無所知。後來看《讀者》上有一篇文章說,小的時候覺得爸爸無所不知,中年覺得爸爸不過爾爾,到老年就覺得爸爸是個偉大的聖人了。我想這種現象在我身上也是有的,小的時候我有任何疑問都會去問爸爸,並肯定會得到一個滿意的回答,我覺得爸爸就是一部大英百科全書。但中年以後,我就不再和爸爸交流什麽了。到現在爸爸已經故去,想來他也會在我老年的時候,再次回到我的夢境,和我來一次深度交流吧。
       爸爸還有一件特別讓我記憶猶新的事,他每次給我洗澡的時候都會叫我翻開包皮洗自己的小雞雞。有的時候我覺得麻煩,甚至想笑,但爸爸卻很鄭重的要我這麽做。後來我才知道這是男人之間的一種知識傳遞,媽媽是不會教我這樣的。後來讀中學的時候,我發現我的同學明因為不注意洗自己的小雞雞,最後小雞雞潰爛發炎。我才猛的意識到爸爸的教育是有多麽重要,而明就是一個父母離異沒有爸爸的人。
      有一年夏天,我在家裏瘋跑。我一頭撞到爸爸的懷裏,爸爸這個時候正端著一杯剛沏的滾燙的茶,開水從頭到腳流到我的臉上和背上,疼得我嗷嗷直叫。本來我以為爸爸會像往常那樣立即蹲下來安慰我,哪知道那天爸爸不知道著了什麽魔,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他怒氣衝衝一個耳巴子扇到我的臉上。我本來已經挨了燙,還被最喜歡的爸爸惡狠狠扇了一耳光,於是委屈的嚎啕大哭。
       媽媽跑過來看見我被燙傷,二話不說背起我就往醫院跑,這個時候爸爸竟然躲進了屋子裏沒有任何表示。我靠在媽媽的背上,感受到她的體溫,覺得很安全,有一種大難不死的感覺。我抬頭看天上,天上的星星很多,它們眨著眼睛在向我說:“大明受傷了,快去醫院啊。不過沒有關係的,因為你有媽媽。”到醫院的時候,媽媽已經累得喘氣,醫生給我包上了一層紗布。和我一起看病的有一群好像是士兵的年輕人,這幾個年輕人開玩笑說我像個英雄。我害羞的低下頭,我不過是被開水燙傷了,怎麽就成了英雄了呢?但年輕人還是溫和的看著我笑,就好像我是他們的戰友一樣。
      我裹著一層厚厚的紗布回了家,躺在臥室床上我覺得既難受又舒服。難受是因為燙起了水泡,壓著生疼。舒服是因為躺在自己家床上什麽都不用想,就這麽軟軟散散的,很好很安逸。爸爸好像也有了一絲懊悔,他關切的拉著我問有沒有事。我大氣的告訴他:“我沒事,沒有事的。”真的,從小我就不記恨人。我真的覺得自己沒有受到傷害,我隻是遭遇了一次意外。
      早上爺爺打開木板門,就算是新的一天開始了。這很有講究,早上開門是一天的開始,也是一個重要的儀式。要是開門遇見了什麽事,或者是出了點什麽小差錯,爺爺會嘮叨一上午,主要是說不吉利,有古怪什麽什麽的。所以爺爺早上開木板門是很講究的,先開哪一個門板,然後怎麽堆放,怎麽歸攏都有講究,順序亂不得。我裹著厚厚的紗布從爺爺剛打開半扇的木門裏麵鑽出來,站到街沿上。因為不小心,我的腳趾被木門壓了一下,刮得我生疼。我忽然很想哭,我覺得自己已經是“體無完膚”了:我身上有燙扇,腳又被壓了,我簡直成了一個受刑者。懷著一種很大義凜然的情緒,我咬咬牙,心中暗想:“大明,你一定要挺過去啊。即便有苦難,也不能倒下的。”幸運的是,兩個星期後我的燙傷就基本痊愈了,也沒有留下疤痕,隻有那種欲死的決絕心情還頑強的留存在我的腦海深處。
     小明也漸漸大了起來,他開始和我爭搶東西。他什麽都要和我爭,從吃的糖果,到一塊手絹,甚至一雙襪子,他都要和我爭。我很奇怪小明是不是天生來當我的冤家對頭的,別人的弟弟認小服低,我的這個弟弟怎麽盡在要我的強?有的時候急了,我就打一下小明的頭。小明會含著一種懷疑情緒,盯著我看,直到確信我是在武力攻擊他時,他才哇一聲哭起來。小明可精了,他會視哪個大人在家而選擇哭的強度,比如爸爸在家,他就不怎麽哭。媽媽在家,他就哭得厲害。要是奶奶在一旁的話,那他簡直就要猴王鬧天宮了。每次小明一哭,大人就說:“肯定是大明又欺負小明了。”我聽見這個話很鬱悶,因為有的時候,不!其實是很多時候,是小明在欺負我!隻不過小明倚小賣小善於偽裝,讓我受了不少不白之冤。我暗下決心,遲早要揭穿小明“受欺負”的假麵具!
     然而還沒等小明的表演演到爐火純青的時候,我的妹妹花妹又出生了。花妹生出來的時候,就好像是一隻小橘貓一樣,綿綿軟軟的萎縮在繈褓裏,可憐兮兮的。我看著媽媽和爸爸照顧花妹那種急切的心情,心中暗笑:小明,你的好日子到頭了!果然,自從花妹來到我家後,我的生活沒有受到什麽影響,但小明的地位卻急劇下降。我是家裏的大兒,很多事情爸爸媽媽都會要我去做。花妹是家裏的老幺,又是個女孩子,所以是爸爸媽媽們的心肝寶貝。至於小明嘛,大不大,小不小的,成了被人遺忘在角落的孩子。後來我知道有一種說法叫雞肋,但我要是當麵叫小明是雞肋,他又要生氣了。
      二姑媽從她家裏給我拿來一輛兒童三輪車。這種三輪車在當時是高級貨,很多小孩子夢寐以求的。我騎在三輪車上,得意得像個將軍。這輛三輪車是專屬於我的,小明碰都別想碰,當然小明也還太小,他騎不了三輪車。晚上青年路的夜市收攤以後,街麵上就空曠了下來。大人退場,現在是小孩子的天地了!整個青年路的小孩子都跑到街麵上來打仗。他們分成幾個集團軍,相互攻擊,又聯合防禦。有個帶頭的小孩子不知道從哪裏撿了一個圓盤形狀的衣服架子,他一邊揮舞著衣服架子,一邊指揮他的士兵向前進攻。我覺得這個帶頭的小孩子很像《射雕英雄傳》裏麵的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不過他沒有成吉思汗那麽多胡子。
     我騎在三輪車上一路呼嘯著和小孩子們一起衝殺。一個小孩子叫道:“前方出現敵軍,攻擊!”一群小孩子一窩蜂的撲到街對麵去了。因為三輪車笨重,所以我移動緩慢,落到了後麵。我很想大叫一聲:“衝啊!”就好像戰爭片裏麵的解放軍一樣。但心下一躊躇,我忽然泄了氣。我突然感覺到一種荒謬,是的,我覺得戰爭很荒謬,包括這種兒童的模擬戰爭也很荒謬,而我不願意變成荒謬。所以我踏踏小腳,一步一搖的騎著兒童三輪車回了家。我往家裏騎過去的時候,還聽見街對麵的小孩子大喊:“殺啊!”我皺了一下眉頭,然後頭也不回的遠離了這場兒童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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