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媽有兩個女兒,一個是小女兒蘭姐姐,另一個是大女兒惠姐姐。我在讀幼兒園的時候,蘭姐姐還在讀中學,而慧姐姐已經上班了。大姑媽是一所重點小學的語文老師,班主任。你別小看就是個小學老師,其實大姑媽的社會資源相當豐富。其他不說,就說家長想把孩子送進這家重點小學,能不去找大姑媽開後門嗎?所以大姑媽資源合理利用,就把公交公司一個小領導的孩子招進了重點小學,然後把惠姐姐送進了公交公司當售票員。
售票員是個不起眼的工作,但公交公司是國家單位,所以也不是誰想進就進得了的。幾年後,蘭姐姐高考落榜,又是大姑媽施展神通,把蘭姐姐送進了東郊的一家國營工廠,也是做普通工人。但國家工廠是你隨便進得去的嗎?做普通工人那也得憑關係。可見大姑媽是個能幹女人,她憑一己之力把兩個女兒的未來都安排好了。奶奶後來還常常念叨:“老是說蘭考得起大學,考得起大學,怎麽一下子又沒考上呢?”蘭和惠其實都在重點中學讀書,按理是應該能考上大學的,再加上父母都是教師,更應該考上了。但現實就是這麽折騰人,老師的兩個女兒都沒有上成大學。
自從惠姐姐當上售票員,她就常常會給我和珍珍一些票根玩。票根就是公交車票扯下來之後,剩下的那一疊廢紙。我一直不知道這個票根有什麽好玩的,我拿著票根覺得很費解,但惠姐姐還是樂此不疲的把她的票根都保存下來送給我和珍珍。台灣歌曲唱道:“曾經以為我的家。是一張張的票根。”我就是在惠姐姐去公交公司上班以後,才知道到底什麽是票根的。
有一次我要去大姑媽家過暑假,大姑媽讓惠姐姐帶我去她家。可惠姐姐下午要上班,沒辦法,惠姐姐就帶我一起去公交車上賣票。那天也冷清,公交車上沒有多少乘客。我一個人坐在一個空位上,東張西望,惠姐姐就坐在售票員的位置上。到了快下班的時候,我突然想撒尿了,要知道我一下午都沒有撒尿了。我對惠姐姐說:“我要撒尿!”惠姐姐也急了,附近沒有公共廁所啊。最後惠姐姐說:“你就在車門那裏撒。”於是我對著車門就撒起了尿。哪知道還沒等我撒完,公交司機不高興了,他對著我和惠姐姐就罵:“怎麽在那裏撒尿!那裏不能撒尿!”在公交司機狂亂的咒罵聲中,我驚慌失措的撒了一泡尿。好在這個時候也就下班了,惠姐姐帶我回到位於四川大學校園內的大姑媽家。
在路上的時候,我用爸爸給我的零花錢,買了一包果凍粉。什麽是果凍粉,其實我也不知道。我隻是聽說是可以製果凍的,很神奇,而且需要用冰箱來製作。大姑媽家正好有冰箱,天賜良機,我就在大姑媽家做果凍了!製作的過程就是把果凍粉兌到水裏麵,然後把兌好的水放到冰箱裏冷凍,就做出果凍了。操作並不複雜,但很符合小孩子喜歡探索,喜歡新奇的心理,所以果凍粉是小孩子裏麵的爆款商品。
我到大姑媽家的時候,珍珍也到了。我們一起做了一碗果凍,然後分享。蘭姐姐說:“可以了,今天就吃這麽多,剩下的明天再吃。”我不樂意了,我說:“果凍粉是我買的,我想吃就吃!”蘭姐姐發怒道:“聽聽,他買的,他想吃就吃!我說了明天再吃!”我被蘭姐姐鎮服,不敢再申辯,但心裏是不高興的。不知道為什麽蘭姐姐似乎並不怎麽喜歡我,她常常有事沒事的找我的碴。比如中午在青年路吃飯的時候,她會罵我直接用鍋喝湯。我故意氣她,她越說我,我越專門用鍋喝湯。蘭姐姐對奶奶說:“你看看他,簡直不像話!”奶奶規勸道:“蘭,好了,大明還小。”
後來我覺出味來,其實蘭姐姐針對我正是因為奶奶對我的偏愛。這種偏愛讓蘭姐姐在奶奶那裏失去了重心,她能高興嗎?不過這是我後來才領悟到的,當時確實不清楚。在大姑媽家的時候,蘭姐姐忽然拿出一張畫來和惠姐姐看。蘭姐姐羨慕的說:“你看畫得多好。”我好奇是誰畫的,是金文畫的嗎?仿佛又不是。我跑過去看畫,原來是一副油畫,畫的是一瓶插花。我左看右看沒覺得好在哪裏,但蘭姐姐還是一個勁兒的讚歎:“真好,畫得真好。”我心裏想是我的欣賞水平太低,還是蘭姐姐的藝術審美和我不在同一個軌道上呢,我真沒看出這副畫有什麽好的。但我還是佩服教師家庭出生的蘭姐姐有欣賞藝術的趣味,要知道我爸爸,幺爸他們才不看什麽畫呢,他們隻喜歡人民幣。
第二天幺爸來接珍珍回家,哪知道珍珍這個時候要拉屎了。幺爸在屋裏等珍珍,珍珍跑到外麵空地上大便。蘭姐姐若有所思的說:“她爸爸一來,她的新鮮戲文就來了。爸爸不來,她也不拉屎的。”我聽到感覺好笑,我覺得我就不是這樣。如果我爸爸來了,我更不會拉屎了,我可不想在爸爸麵前丟麵子。拉了屎回來的珍珍被幺爸接回了家。我突然被大姑爹書架上放的一排泥塑小羅漢所吸引。這排小羅漢有7,8個,各個神態各異,或翹首,或弄姿,可愛得很。我趁大姑爹不注意,偷偷打開書架的玻璃門,拿出小羅漢來玩。但不知道是我手太重,還是小羅漢太劣質,我一碰,小羅漢的頭就掉了下來。
於是,我接二連三的把7,8小羅漢的頭都掰了下來。本來還是一件件精美工藝品的泥塑小羅漢,一瞬間變成了無頭公案的主角,看起來怪嚇人的。大姑爹進屋看見連連跺腳:“這是我從黃山買回來的紀念品,看看,全完了。”大姑爹說話的時候很不高興,似乎生氣了一樣。哪知道大姑爹的氣大,奶奶的氣更大。奶奶看大姑爹不高興了,一拉我的手說:“別人不高興咱們了,咱們走!”說完拉著我的手就走。大姑爹連忙追出來:“媽,快回來,快回來。泥人不值錢的,隨便他玩。”我對大姑爹做了個鬼臉,然後祖孫兩人旗開得勝般回到客廳裏麵。
大姑媽對我還是很好的,早上的時候,她會給我熱滿滿一碗牛奶,牛奶裏麵還要打個荷包蛋。要知道當時喝奶遠沒有現在這麽容易,要喝奶,需要去牛奶公司訂,然後由送奶工每天早上送到家裏來。喝牛奶不僅價格貴,還很麻煩。我在青年路就幾乎是不喝牛奶的,我都快忘記牛奶是什麽味道了。但大姑媽的一碗熱牛奶一下子喚起了我對奶的記憶,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很小的時候。
大姑媽的這碗牛奶怎麽這麽好喝,這麽香,這麽甜呢?我記憶中的牛奶沒有這麽好喝啊。於是我一仰頭,把一整碗牛奶全喝了。大姑媽走過來說:“你全喝了啊?不過,我還有。”說完她又去廚房熱牛奶了。至今在我的記憶中,大姑媽的這碗熱牛奶是我喝過的最好喝的牛奶,沒有之一。從一碗牛奶上,我看到了知識分子的精致和智慧,他們把他們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一絲不亂,而且精益求精,圓圓滿滿。我爸爸媽媽和大姑媽大姑爹比就是粗糙人,我爸爸媽媽可沒耐心天天訂牛奶給我喝。所以說,我對知識分子優雅生活的向往,就是從大姑媽那裏開始的。
除了去大姑媽家過暑假,我也去二姑媽家,也就是金文家過暑假。二姑媽是和我爸爸同廠的工人,但我爸爸是一般工人,二姑媽是質檢。質檢就相當於半個領導崗了,所以二姑媽也非尋常人等。說是這麽說,但二姑媽家的生活確實就遠沒有大姑媽家那麽精致,中午做一碗炒土豆片,晚上炒一碗菠菜。我這個客人來了,開一罐金獎豆豉魚罐頭,就算是待客了。
說到豆豉魚罐頭,是我小時候的美味。我在青年路的時候並沒有吃過這種罐頭,我是在二姑媽家第一次嚐到的。第一口豆豉魚吃下去,我的肚子一下就亮堂了,真香真好吃簡直回味無窮!魚肉酥爛,豆豉滋味綿長,再把魚肉和豆豉一混合,人間至味!我夾一筷子豆豉魚,就可以吃一小碗米飯。為了吃豆豉魚,我連添了四五次飯,吃得我肚子都脹圓了。
二姑媽看見我這樣暴飲暴食,也嚇到了,連聲說:“好了,好了,不要吃了,你吃了第五碗飯了!”我幹下幾碗白米飯,還有一罐頭的豆豉魚,心滿意足的躺到二姑媽床上歇氣。金文過來帶我去玩,我說:“我吃撐了,動不得了。”金文嗔怪我怎麽吃這麽多,金文說:“好吃你也少吃一點呀。”我無力答應她,我正全神貫注的運氣消化我肚子裏的食物。
晚上我就和二姑媽一起睡,二姑爹自己單獨睡了一張小床。別看二姑媽是個工人,其實她還有閱讀的習慣。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她都要看書,主要是看雜誌。我留意過二姑媽看的雜誌,多是曆史類的,什麽《文革解密》,《江青秘史》,《紅牆內外》等等。晚上二姑媽就在床頭燈下半躺著看這些野史,而我靠在她的旁邊昏昏欲睡。白天的時候,我會在金文的房間裏麵探索。金文的房間簡直太有趣了,她的房間裏有鋼琴,有吉他,有樂譜,有化妝品,還有針頭線腦的各種小玩意。我非常害怕開金文的鋼琴,因為鋼琴的琴蓋非常重,一不注意就會壓到小孩子的手。所以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我不敢去碰金文的鋼琴。至於吉他我更是不會了,也不敢摸。隻有琴譜無害,我可以自由的翻閱。
不知道是怎麽的機緣巧合,我一翻開金文的琴譜,就翻到了《滾滾紅塵》這一首歌。我很疑惑,到底什麽叫滾滾紅塵呢?我想不明白,但似乎又若有所悟。我們生活的這個人間就是紅塵吧,而紅塵中有滾滾的波濤和濃霧,一般人根本看不穿堪不破,所以徒增煩惱。我沒有把我對滾滾紅塵的理解告訴給金文聽,我也不知道在金文的理解裏麵,到底什麽是滾滾紅塵。
多年後,金文和我媽媽聊天,那個時候金文已經出嫁了。金文說:“她要是敢打我,我就去廚房拿刀”金文說的她是金文的婆婆,一個生活成功的老成都市民。金文悄悄對我媽媽說:“鄧小平死的時候,她一個人在房間裏哇哇大哭。”說這個話的時候,金文做了一個鬼臉,表示某種鄙夷。其實金文的婆婆我見過,很幹練的樣子。想來金文和她也是一山不能容二虎吧,所以必有一傷。就是不知道,有了婆婆這個“怪物”的加入,金文的滾滾紅塵裏是不是更多了一重驚濤駭浪呢?
其實金文也是一個很搞怪的女孩子,她會慫恿我去喊二姑爹是“麻酥婆。”到底什麽是“麻酥婆”我完全沒有概念啊,再說了怎麽能叫男人是婆呢?於是我理解錯誤,我跑到二姑媽麵前衝她喊道:“麻酥婆!”我覺得二姑媽臉上長有麻子,所以“麻酥婆”肯定是她無疑了。金文在一旁哈哈大笑:“喊錯啦,那個才是麻酥婆呢!”金文指指二姑爹。二姑媽說:“金文,你別亂教。”金文自己衝過來,跑到二姑爹麵前,一連聲的說:“麻酥婆,麻酥婆。”二姑爹一臉的大便幹燥,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金文生孩子的時候,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去醫院看她。我看見金文脫力般的癱軟在床上,旁邊躺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嬰兒。眼尖的我還看見金文的床頭櫃上竟然擺放著一本紅色封麵的《飄》。我驚訝的猜測金文臨產的時候,竟然在看這本美國名著。但是似乎,怎麽說呢,有點怪怪的。要知道《飄》裏麵的郝思嘉自己就是一個婚姻失敗的人,而且她和白瑞德的愛情太過縹緲,有一種不夠幸福的遺憾。
果不其然,金文生產之後不久,她就和她畢業於重慶大學的高材生老公離了婚。金文淨身出戶,幾乎是什麽也沒有從夫家帶走,連孩子都跟了爸爸。離婚後的金文徹底放縱起來,她喝酒抽煙泡吧蹦迪唱歌跳舞交男朋友,無樂不作。據惠姐姐說,金文的男朋友可以數到一個排。惠姐姐說這個話的時候,悻悻然的,好像金文享了什麽大福一樣。我倒是覺得沒什麽,自己怎麽幸福就怎麽生活呀,管其他人怎麽說呢?畢竟人不是活在其他人的嘴巴上的,就是不知道金文自己怎麽想的。
讀大學的時候,我在春熙路遇見過一次金文。我和金文迎麵相遇,金文的旁邊有一個個子中等麵相俊俏的男人。男人喜滋滋的挽著金文的手,那意思有點終於抱得美人歸的成就感。晃眼之下,我覺得這個男人似乎和金文的前老公很像,個頭,相貌都有幾分相似。我想金文還沒有從她的第一段婚姻中走出來,其實她還是喜歡她老公的,要不然就不會找這個替代品了。
現在金文還是那麽漂亮,她已經辦了退休手續,所以就更是一天玩到晚上。金文有一大幫朋友,她會和她的朋友們一起到處去去旅遊。金文還開了一個抖音號,專門放自己的旅遊視頻。據金文自己說她的粉絲很多,金文去什麽地方了,粉絲們就紛紛發祝福:金文,你一定要去哪裏哪裏,那裏有你喜歡的東西。金文給我看了一眼她的抖音號,自豪的說:“粉要慢慢漲的,你對別人好,別人也就對你好了。”
遺憾的是,我從來沒有聽金文唱過《滾滾紅塵》,我倒是聽她唱過一次《喀秋莎》。我的心中一直有個疑問,金文真的喜歡《滾滾紅塵》這首歌嗎?我不打算親自去問她。這種問題不好問的,不問是清楚的,一問反而就糊了。所以,我把這個疑問深深埋在心底。我想等哪天老了,我再去試試金文口風,她的滾滾紅塵裏麵到底裝著什麽。金文通過快遞給我寄來一盒生日蛋糕,不是品牌蛋糕,就是一般的普通生日蛋糕。但我嚐了嚐,味道很不錯,很香甜。我想金文的故事就像這盒生日蛋糕一樣,沒有那麽精美,但是實惠,飽滿,充滿了生趣。所以,金文的未來也一定是金光閃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