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帶我再次坐上去龍泉驛的公交車,去龍泉驛多遠啊,一路顛簸,要坐一個多小時呢。而且去龍泉驛的路上坡下坎,高高低低,起起伏伏,非常的不平順。那個時候不像現在坐地鐵啦,走高速啦,那個時候沒有。隻能走這種農村土公路,所以去龍泉驛其實是很辛苦的。一下車,我就蹦蹦跳跳跑到外婆的後院大聲叫起來:“外婆,外婆!”等我們到了正門,外婆迎出來說:“原來是你們來了,我是說剛才聽見有小孩子的聲音。”我噗呲一下笑出聲來,剛才不就是我在喊嗎?
外婆俯下身子摸我的棉鞋,這雙棉鞋是媽媽新給我買的。外婆摸了一下說:“這雙鞋好,這雙鞋肯定保暖。”我得意的把腳伸出來,顯擺我的新鞋,並暗示外婆我在城裏生活得很好。外婆說:“我才從仙湖打了點神水來,就裝在軍用水壺裏麵,一會兒你們都用神水洗臉。”媽媽說:“哎呀,哪裏來的什麽神水,幹淨不幹淨喲?”外婆生氣的說:“怎麽不幹淨?人人都去打了的。這個神水最靈,生瘡害病喝一點馬上就好。”
到晚上的時候,天天也從學校回來了,我疑惑天天有沒有喝外婆的神水呢?按道理他天天跟著外婆,更應該喝神水的啊。我沒有問這個傻問題,我一個不小心摔了一跤,頭上碰出個小包。於是我哇哇大哭起來,可憐兮兮的。外婆忙不迭的把我抱起來,拿出她的神水倒在手上給我揉腦袋。外婆說:“天靈靈地靈靈,神仙保佑小機靈。”外婆一揉,果然就不覺得多痛了,我嘻嘻笑了起來。外婆說:“你們看靈不靈,他就不痛了。”
天天跑過來拉著我問:“奶奶剛才給你說的什麽咒語,你念給我聽。”可我哪裏複述得出來,我剛才隻顧著哭了。我說:“我不知道,我沒聽清楚。”天天不甘心的又跑到外婆身邊去探查了。外婆接著對媽媽說:“這個仙湖最有神機,我聽他們說晚上的時候,仙湖正中就會聳起一座仙宮。真的,他們好多人都看見了。”我聽見仙湖這麽神秘,也好奇起來。我問外婆:“那你剛才裝神水的玻璃瓶子裏麵也能看見仙宮嗎?”外婆說:“能的,但得到晚上。晚上四周黑漆漆的,仙宮就出來了。”
聽外婆這麽說,我的好奇心更濃重了。到晚上的時候,我不時跑過去看玻璃瓶子裏麵有沒有出現一座仙宮。我懷著一種既期待又害怕的心情打量著玻璃瓶子裏麵的空間,要是能看到仙宮多好啊,可要是真的看到了,會不會很嚇人呢?如果在仙宮裏還看見有幾個小人正飛來飛去,那多驚悚啊?可惜的是,整個晚上我都沒有看見仙宮,隻看到玻璃瓶子裏麵有一絲昏黃的燈火反射過來的氤氳,仿佛就有了那麽點神秘的意味。
我一個人在屋子裏的時候,突然想起外婆說的神水裝在軍用水壺裏。於是我到處找軍用水壺,終於在床底下找到了,可毛手毛腳的我一碰軍用水壺,水壺就倒在地上,神水流了一地。外婆和媽媽趕緊跑進屋,把我抱起來,又把水壺扶正,外婆說:“破財消災,破財消災,好事,好事。”媽媽責怪我到處亂拱,我在一邊不好意思的笑了。早上的時候,外婆帶著我和媽媽去她屋子裏擦香香。外婆拿出一個小方口玻璃瓶說:“這個最好,又油又香。”媽媽說:“你哪裏買的,別是歪貨吧?”外婆慍怒道:“什麽歪貨?我花錢去打的,他們都用的這個。”
外婆給我的手上擠了一大坨黃顏色的香香要我自己抹,我疑心外婆給我擠多了,但又不好開口。於是就滿臉滿手滿頸項的亂抹,一下子我的整個上半身都變得油乎乎的。正如外婆說的那樣,這個香香真的香,隔好遠都能聞到它的濃香味。這麽說的話,這種香香還真不是劣質商品,是說得過去的正牌貨呢。下午的時候,外婆帶我去買糖。外婆平時舍不得買糖,但我從城裏來了,外婆也一定要招待我。
到了隔壁的小賣部一看,遠沒有城裏的那麽豐富,都是一些散裝糖果,有薄荷棍,山楂片等等。我看了看,隻有一種我以前吃過的薄荷糖餅是我喜歡吃的,這種薄荷糖餅白白的,一大塊一大塊,吃的時候要把它先掰斷。在我的要求下,外婆給我買了一大塊薄荷糖餅,然後我拿著糖餅像個將軍一樣回了屋。進了屋媽媽才說,其實外婆和剛才那個小賣部的老板娘吵過架,平時都不說話,就是為了我,才去買的她家的糖。
我暗暗有些憂鬱,沒想到外婆放下自己的尊嚴去為我買糖。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吃糖了。到傍晚的時候,外婆又興衝衝的帶我去秤胡豆。不是生胡豆,是炒熟的幹胡豆,當零食吃的。外婆帶著我走進街口一家炒貨店,這家店前麵是店麵,後麵就是加工炒貨的工廠, 其實就是有一口裝滿鐵砂的大鍋正在炒胡豆。我走近大鍋的時候,聞到了一股炒胡豆的濃香味,這股香味真好聞,空氣裏全是幸福的味道。
外婆秤了兩斤胡豆,和我又逶迤著走回家。到家門口一看,外公正坐在門口曬太陽呢。我不知道發了什麽神經,因為看見地麵上有幾隻稻草,於是我學著電視劇裏的情景,把稻草悄悄插到了外公的衣領上。外婆看見了,她悻悻然的說:“好呀,你要把你外公賣了是吧?”賣人?所以,衣服上麵插稻草是這麽個意思?我不知道呀,我隻是看電視劇裏是這麽演的。後來,我再不玩稻草了,因為我意識到這種稻草和舊社會賣兒賣女的陋習有某種牽連。外公察覺到衣領上的稻草,他沒好氣的把稻草扯下來扔到地上。好在外公沒有再多說什麽,算是原諒了我粗劣的玩笑。
外公,媽媽,天天和我在小院壩裏擺上一張桌子打麻將。你們別說我笨,其實我很小就學會打麻將了。在青年路奶奶家,我站在奶奶背後看她打麻將,不知不覺的我就學會了。但我的手小,動作慢,所以打麻將時常常手忙腳亂,應接不暇。這個時候,外公,媽媽,天天就會停下來等我。即便這樣,我還是出了差錯。不知道怎麽搞的,我竟然少拿了一張牌。外公說:“你少了一張牌,當相公啦。”
當相公是什麽意思?我不懂啊。外公接著說:“當相公也得把這一把牌打完,不然為什麽叫相公呢,相公就是幹陪不胡嘛。”我明白了,原來相公就是胡不了牌的陪客。我紅了臉,但好歹把這一把牌打完了。除了打麻將,我們也打撲克,打的是最老式的“爭上遊”。不知道天天施了什麽法術,每次我摸的牌都差得不得了,所以天天就老是當上遊。
當上遊不是白當了,下遊要把自己最大的牌無償貢給上遊,這叫“上貢”。但要是下遊摸到了大小兩張王,就可以不上貢了,這叫“暴動”。我每次都當下遊,於是猴急吼眼的盼著“暴動”。結果還真被我等到了,我竟然真的摸到了兩個王,我“暴動”啦。天天冷笑一聲:“暴動了又怎麽樣,下一盤你還得給我上貢。”結果正如天天說的,在我的牌占盡優勢的情況下,我還是輸給了天天,再次成為下遊。天天哈哈大笑:“我才是大老板,你們都給我進貢吧。”
天天打牌是有口訣的,常說的就是“不看牌,不看牌,好運從天上來。”不知道是他的口訣起了作用,還是天天確實牌技高超,他總是能贏。我徹底鬱悶了,我承認自己在賭博上毫無天賦,甚至就是個白癡,所以我怎麽幹得過天天呢?天天簡直就是賭王嘛!這個話不是白說的,後來天天成了東郊那一帶有名的旋王,旋王就是扯旋的大王,人所周知的賭客嘛。
大舅舅有一次沒好氣的說:“我以前還不知道他的事,碰見了我們那裏一個小孩,他才說你還不知道吧,你們家天天當旋王了。”大舅舅一拍桌子:“當什麽不好,當旋王!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事情還沒完,到天天40多歲的時候,到底出了大事。天天對我們哭訴道:“我欠了很多錢,我賠不起了。”一打聽才知道原來天天在銀行貸了很多款,現在根本還不起,成了老賴。可他貸這麽多款做什麽呢?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去賭博了,所以賭博害人呀,旋王也有成為債王的時候呢。
聽見媽媽和我從城裏回來了,外公的妹妹積年老婦人寡手姑婆甩手甩腳的走來看我們。寡手姑婆隻有一隻手,另一隻手是殘疾的,隻有半截。我聽外婆說她是因為在工廠做工不小心把手壓斷了,外婆悄悄說:“其實哪是什麽不小心呀,人家故意整她的。”外婆的陰謀論在媽媽那裏被否定了,媽媽說:“故意整她的?我沒聽說過,就是工傷啦。”大姨媽講述得更活靈活現,她說寡手姑婆出事的時候,第一時間就跑回了外公家。大姨媽遠遠看見她一隻手血淋淋的,還以為她提了隻現剮的兔子來湊午飯呢。
寡手姑婆其實人很好,她很散淡,完全沒有什麽心眼。連小輩都可以對她嗆聲,一被嗆,寡手姑婆就迷惑的說:“是這樣的嗎?哦,原來是這樣的。”寡手姑婆帶著我和天天一起去街口的豬肉鋪割豬肉。剛走到豬肉鋪門口,就跑過來一條大黃狗。大黃狗先是跑到我的腳底下聞,我嚇到了,就想跑開,哪知道大黃狗竟然跟著我跑。我急中生智躲到寡手姑婆身後,這下大黃狗不依了,它對著寡手姑婆就狂叫不已。
不光叫,大黃狗還張開血盆大口來咬寡手姑婆。寡手姑婆一隻手難敵大狗嘴,於是順勢躺在地下用兩隻腳來自衛。隻見寡手姑婆兩隻腳在半空中急速的亂踢亂蹬,這一招還真有效,大黃狗被嚇退了兩米,站到一邊狂吠。寡手姑婆嚎叫道:“魏興平,把你的狗叫走!”魏興平想來就是豬肉鋪的店主了。一個粗壯中年男子急匆匆趕過來喝住大黃狗。這下寡手姑婆才無比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爬起來一看,連她穿在腳上的熟料涼鞋都踢飛到馬路牙子上去了。
寡手姑婆,天天和我尷尬的又走回家裏。一路上寡手姑婆都在嘮嘮叨叨的咒罵魏興平,但又不完全是憤怒,似乎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好笑。回到家裏,天天和我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講給外婆聽,天天邊講還邊模仿寡手姑婆躺在地上亂踢的樣子。我和天天笑得不得了,一想到寡手姑婆的狼狽,我們倆就覺得無比開心。外婆說:“別說了,再說寡手姑婆該不高興了。”我注意打量寡手姑婆,發覺她並沒有多麽不高興,於是又和天天大笑起來。
後來寡手姑婆還進城到我們家來住過幾天,寡手姑婆是個閑女人,住在哪裏就在哪裏安樂,根本不急著回家。寡手姑婆在我們家住到一個星期的時候,爸爸不樂意了。爸爸在給寡手姑婆準備的最後一頓飯上打開了一罐紅燒肉罐頭,然後在寡手姑婆高高興興吃了一頓紅燒肉之後,爸爸把寡手姑婆帶去公交車站坐上了回龍泉驛的班車。爸爸是看著寡手姑婆坐上車才回家的,回家的時候爸爸長籲了一口氣,那感覺就是終於送走了一尊難送的神。
外婆去世的時候,寡手姑婆也來了。還沒走到家門呢,就聽見寡手姑婆幹嚎一聲:“我的嫂子呀,你怎麽就走了呢!”吃飯的時候,寡手姑婆要我們給外婆擺一副碗筷。五舅舅說:“現在怎麽能擺,還沒有回煞呢!”寡手姑婆迷迷糊糊的說:“是這樣的嗎?哎呀,我不懂咧。”外公走的時候,寡手姑婆也來了,但那個時候她已經上了年紀很虛弱。寡手姑婆說:“本來火葬場我應該去的,但今天下雨,我的腿又不好,就不去了。這一輩子的哥哥,下一輩子不知道還見不見得到呢!”
又過了幾年,寡手姑婆自己也去世了。我們去龍泉驛寡手姑婆家悼念她,聽她兒子說寡手姑婆是中風去世的。她兒子說:“媽中風以後還活著,但隻能躺在床上。我們找了中醫醫生來給她火灸,也許是太燙,中醫醫生一來,她就不停擺手,不要不要。火灸之後,她還真坐了起來,但最後還是駕鶴西去了。”我聽其他來悼念的鄉民說寡手姑婆老年的時候哪也不去,每天就在家附近和幾個老年人打麻將。寡手姑婆甚至成了龍泉驛的一道風景,一到街口,就會看見寡手姑婆風雨不動的坐在那裏胡牌。
我們到寡手姑婆家的時候,她的孫女正從香港趕回來奔喪。她孫女嫁了一個香港人,現在住在香港,相當於是成功人士了。寡手姑婆兒子問我媽媽:“你兄弟什麽時候來?”媽媽說:“等會兒就來。”寡手姑婆兒子才放下心。原來按當地的風俗,葬禮上需要有喪者娘家的男人來參加。寡手姑婆家甚至請了一個葬禮樂隊來捧場,幾個蓬頭散發拿著電吉他的樂手正天魔亂舞般彈著一支魔幻的曲子。
我很想看看這場葬禮音樂會,但媽媽不喜歡,媽媽忌諱這些。於是,我和媽媽早早回了家。後來聽說五舅舅還被請上了高台,當了一盤娘家代表。五舅舅說:“我坐在上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想象著那幾個披頭士一般的樂手,猜這場葬禮一定熱鬧非凡。至於寡手姑婆自己,早已經在天上等得不耐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