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衷情(1)·花前月下暫相逢》
張先
花前月下暫相逢,苦恨(2)阻從容。
何況酒醒夢斷,花謝月朦朧。
花不盡,月無窮,兩心同。
此時願作,楊柳千絲,絆惹(3)春風。
1. 訴衷情:詞牌名,原為唐教坊曲。又名《一絲風》、《步花間》、《桃花水》等。分單調、雙調兩體。單調多為33字,平韻、仄韻混用。雙調41字,平韻。本詞牌變體很多。
2. 苦恨:極大的苦惱,心理的煎熬。
3. 絆惹:牽纏、糾纏。
張先(990—1078年),字子野 ,烏程(今浙江湖州)人。北宋著名詞人。張先出身於下層讀書人家庭。仁宗天聖八年 (1030年),張先與歐陽修同榜進士。他先後任宿州掾、以秘書丞知吳江縣、嘉禾判官、永興軍通判、以屯田員外郎知渝州、知虢州等。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張先以尚書都官郎中致仕。後常往來於杭州、吳興之間,與一些名士交遊酬唱,創作至老不衰。 張先一生安享富貴,詩酒風流。張先卒於神宗元豐元年(1078年),享年88歲。
張先詩詞雙修,以詞作著名。其詞含蓄恬淡,意象豐富,細膩生動,用字工巧,在兩宋婉約詞史上影響巨大。他是詞由小令向慢詞的過渡中是一個不可忽視的詞家。南宋中後期“醇雅”派中薑夔的詞受其影響。 張先詞內容大多反映士大夫的詩酒生活和男女之情,對都市的社會生活也有所反映。
張先著有《張子野詞》(全書2卷、補遺2卷),張先現存詞180多首。
詩詞作品影響力總體評分: 4.
宋雨:王國維先生有一段經常被人引用的話:“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後世莫能繼焉者也。”(《宋元戲曲考》)意思是說每個時代都有那個時代的代表性文學,後世也不能繼續下去。宋詞,就是兩宋的“一代之文學”。
唐風:當然,我們早已知道,詞這種韻文形式是與燕樂的發展密切相關的。盛唐、甚至初唐時已有詞的出現.到晚唐時期,溫庭筠和韋莊已經大量填詞。五代十國的時候文人詞進一步發展,《花間集》於公元940年在後蜀問世。與此同時,南唐詞也發展到很高的水平,尤其是南唐後主李煜的詞作水平超越了前人,達到了空前的高度。
宋雨:有趣的是,公元960年北宋建立後的約半個世紀,詩與詞都沒有得到迅速的大發展。就詩而言,文人中出現了一個“西昆派”,名義上效法李商隱,但過於注重表麵的精工華麗,內容流於空洞,對後世影響不大。而詞的方麵,北宋初期幾乎沒有一個著名的詞人。為什麽宋初的前幾十年文化上沒有太大建樹呢?
唐風:李清照在其《詞論》中說宋詞到宋朝建立以後,“又涵養百餘年”才有大家的湧現。其實“涵養”就是一個積累、蟄伏的過程。到了距今大約整整1000年以前,宋詞的大發展終於拉開了帷幕。三位年齡相近的詞人柳永、張先和晏殊把宋詞提高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這也是宋“一代之文學”的真正開始。
宋雨:這三位詞壇的盟主是很不一樣的人。柳永半百之前身為處士,是創作民間詞的第一大家,“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 (葉夢得《避暑錄話》) 。 晏殊是大量填詞的第一位京城高官,而且他的語言藝術水平極高。
唐風:而張先的情況大約處於兩者之間。他不在京城居廟堂之高,也不似柳永處江湖之遠。他做了三十幾年的地方官,直至74歲退休。然後又逍遙了14年,與各方文士交流唱和。張先的確是一位少見的一生瀟灑的人。
宋雨:北宋建立以後,經過幾十年的和平發展,城市經濟繁榮起來,國家的富裕程度遠超前朝。宋朝官員的薪俸優厚,酒宴在士大夫階層非常盛行,席間經常有歌女演唱。另一方麵,城市的發展和市民人數的大量增加,也帶來了更多文化娛樂的需求。正如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中生動地記載:“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
唐風:像張先、晏殊、歐陽修這種詞家,宴席間不滿足於聽一些根據別人填好的詞演唱的歌曲,他們經常即興填詞讓歌女演唱。這也是當時的一種文化現象,即宴會上的文人爭相填新詞,既是交流唱和,也是比試競爭。對張先這位填詞高手,多處有這方麵的記載,如清代詞人葉申薌其在《本事詞》中說:“張子野風流瀟灑,尤擅歌詞,燈筵舞席贈妓之作絕多。”
宋雨:他這裏所說的“妓”,應該是指官妓,即古代供奉官員的妓女。唐、宋時官場應酬時,常有官妓侍候。她們一般能歌善舞。在唐代,官員對官妓幾乎可以為所欲為,狎玩、嫖宿沒有什麽限製。到了宋代,朝廷對官員這方麵有所限製,規定官妓隻能為官員提供歌舞和陪酒等服務。當然,有規定就有“犯規”,朝廷經常也管不過來的。
唐風:史籍上記載了一則趣事:張先致仕後寓居杭州,在酒肆裏常為官妓填詞,卻不慎把名妓龍靚給忽視了。於是通曉詩文的龍靚給張先寫了一首詩:“天與群芳千樣葩,獨無顏色不堪誇。牡丹芍藥人題遍,自分身如鼓子花。” “鼓子花”即旋覆花,是一種比較平淡的、不豔麗的花。最後一句意思是我明白我就像一朵鼓子花,讓您看不上眼。張先馬上彌補,作《望江南》相贈:“媚臉已非朱淡粉,香紅全勝雪籠梅。標格外塵埃。”意思是說,她化妝不用濃豔的朱砂粉,紅唇美過雪覆梅花,顯示出超塵脫俗的水準。
宋雨:哈哈,張先老頭子寫這種詞真是得心應手。今天我們賞析的《訴衷情·花前月下暫相逢》是一首愛情詞。【訴衷情】是一個比較常見的詞牌名,原為唐教坊曲,後成為詞調。但這個詞牌的變體很多,而且分單調、雙調兩體。雙調中最著名的是陸遊的《訴衷情·當年萬裏覓封侯》。北宋僧侶詞人仲殊的《訴衷情·寒食》也是名作。
唐風:首句“花前月下暫相逢”,暗示這次的相逢已經結束,兩位戀人又因故短暫相聚後就分開了。是不是從此無緣再見呢?應該不是。從下片的語氣中,我們感受到主人公對愛情的珍惜和對對方的信心,對未來也有所期待。
宋雨:即便如此,離恨依然令人傷神,所以詞人說“苦恨阻從容”。然而,這看似簡單的一句,在我讀了三、四篇解讀文之後,卻有點糊塗了。這些有互抄之嫌的文章(包括百度)都說這句話的意思是“痛恨那些阻止我們的理由”,還說整首詞“表現了不甘屈服於邪惡勢力的美好愛情”,這是哪兒對哪兒啊?
唐風:你的質疑完全有道理。“苦恨”是古漢語中的常用詞,不是指對外在的某個人或事的痛恨,而是指內心極大的苦惱和煎熬。比如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杜甫 《登高》),“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秦韜玉《貧女》),“苦恨斜陽,冉冉催人去”(周邦彥《點絳唇·征騎初停》)等。
宋雨:謝謝你一下子想起好幾個例子。“苦恨”是一個名詞。而“從容”與現代漢語是同一個意思,即閑適、不忙亂。而“阻”即阻擋,引申為使某事不能發生。所以“苦恨阻從容”,其基本意思應該是“離愁讓人無法平靜”。
唐風:是的,後麵兩句“何況酒醒夢斷,花謝月朦朧”,又對前一句作了進一步的解釋 — 夜間睜開眼睛,夢斷酒醒。踱步室外,鮮花凋謝,月色朦朧。在這樣的氛圍下,回憶起白天的離別,心情自然無法平靜。這裏哪有什麽“痛恨邪惡勢力”,純粹是傷情嘛。
宋雨:究竟情傷的原因是什麽,作者沒有明言,賞析者也就沒必要過度猜測,並沿著自己的思路說太多了。“花謝月朦朧”襯托和反映傷感、不平靜的心情,我認為不必像某些詞解所斷言的,愛情已經成為過去。
唐風:過片“花不盡,月無窮,兩心同”如同音樂開始了一個新的樂章,節奏加快,語言從傷感中解脫出來,強調對愛情的忠貞不渝。而且“兩相同”還表明主人公相信對方也抱有同樣的感情,顯示對未來抱有期待。
宋雨:本詞牌的最後三個四字句,既要照顧平仄,又要在意思和意境上有一個好的結尾,是比較難寫的。詞人這裏以“此時願作,楊柳千絲,絆惹春風”結尾,把春風喻作愛人。“絆惹”是纏結相伴的意思。這幾句是柔和與希冀相結合的的宣誓語。你覺得這個結尾好嗎?
唐風:這個結尾與本詞的總體風格是一致的,也反映張先的風格。不過說實話,在我的心目中,張先的位置在北宋名家中是比較靠後的。他的作品語言當然很美,但大多是寫給當時的歌妓演唱的,題材比較狹隘,意向比較單一,給人的感覺是脂粉味重,分量輕。從題材和意向的廣泛來講,我認為他比起柳永有明顯的差距。
宋雨:這隻是你的個人觀點。很多詩詞愛好者就是喜歡張先的詞作中那種朦朧雅致、婉約纏綿的特色。而且有兩點柳永是比不了的,一是張先長壽至88歲,可以與比小得多的蘇軾等大量年輕文人唱和。如果沒有張先,蘇軾的詞能否達到後來的水平都很難說;二是張先還是一位優秀的畫家和書法家,他的繪畫作品的墨寶今天仍有存世,網上就可以欣賞。
荷君好。可能有借鑒。的確,《上邪》應該是出自民間人士之口,很難有言情大師張先吟得那麽好聽。
看來張先老頭子的詞風很對花姐的審美觀,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