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韻
唐宋韻
《念奴嬌(1)-登多景樓(2)》
陳亮
危樓(3)還(4)望，歎此意、今古幾人曾會(5)？鬼設神施(6)，渾(7)認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橫陳，連崗三麵，做出爭雄勢。六朝何事(8)，隻成門戶私計(9)！
因笑王謝(10)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憑卻長江，管不到，河洛(11)腥膻(12)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13)。小兒(14)破賊，勢成寧(15)問強對(16)！
1. 念奴嬌：詞牌名，雙調一百字，上下片各四仄韻，一韻到底。
2. 多景樓：在潤州鎮江府（今江蘇鎮江）北固山甘露寺內，北麵長江。
3. 危樓：高樓。
4. 還：通“環”。
5. 會：領會、理解。
6. 鬼設神施：指地勢鬼斧神工。
7. 渾：竟然、居然。
8. 事：成就、功業。
9. 私記：私利。
10.王謝：此代指東晉上層人士。
11.河洛：黃河與洛河，泛指中原。
12.腥膻(shan1)：代指外族的血腥統治。
13.中流誓：《晉書·祖逖傳》 載，東晉將領祖逖北伐渡江時，“中流擊楫而誓。
14.小兒：東晉將軍謝安淝水之戰時以此稱呼其侄謝玄。（事見《晉書·謝安傳》）
15.寧(ning4)：難道，何必。
16.強對：強敵。
陳亮（1143－1194年），原名汝能，字同甫，號龍川，學者稱龍川先生，婺州永康（今浙江永康）人，南宋時期思想家、文學家、詞人。陳亮出生於一個沒落的士人家庭，自小聰慧，才華橫溢, 喜談兵事。陳亮與辛棄疾恢複中原的意氣相投，兩人是終生的好友。但陳亮一生坎坷，雖然多次給孝宗上書反對偏安一隅，並受到注意，但卻因受人陷害等原因三次入獄。至紹熙四年（1193年）陳亮50歲時，參加禮部省試，其策論深得光宗賞識，禦批第一。狀元及第後，陳亮被授職簽書建康軍判官廳公事，但未及上任便去世，享年51歲。宋理宗時，追諡“文毅”。
陳亮是一位思想家，創立永康學派，提出“盈宇宙者無非物，日用之間無非事”的哲學思想。他認為道義與功利並不矛盾，批評理學家空談“道德性命”。
陳亮在文學方麵的貢獻主要在他的詞作。他的詞具有激越豪放、以文入詞的風格，是宋詞中“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辛棄疾稱讚他的詞“俊麗雄偉，珠明玉堅。”陳亮著有《龍川詞》，現存詞70餘首。
詩詞作品影響力總體評分：1.
唐風：陳亮是個一言難盡的人。他是南宋的豪放派詞人，雖不算詞作大家，但有一席之地；他是古代唯一的狀元思想家；他是辛棄疾的好友，力主恢複中原；他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他人生坎坷，三次入獄；他50歲中狀元，但未到任當一天官就去世了。了解一點他的人生軌跡，對我們更好地理解他的這首《念奴嬌-登多景樓》會有所幫助。
宋雨：陳亮出生於一個沒落的士人家庭，他祖輩是做官的，到他父親這一輩就落得為生存而奔波了。她母親生下他時年僅13歲，他主要是由祖父母撫養成人。陳亮才華橫溢。19歲時，他研究了19位古代名人用兵成敗的事跡，寫出了《酌古論》二十篇。婺州知州周葵看後大加稱讚，認為陳亮有未來的國士之才。隆興元年（1163年）周葵調往臨安出任參知政事(副宰相)，即邀陳亮為門客，待以上賓。職責其秘書，直至次年周葵罷官。
唐風：乾道五年(1168年)，陳亮參加婺州的取解試，高中榜首。來年在臨安，他了參加禮部貢院的省試。雖然宋朝進士考試有“糊名”和“謄錄”措施防止作弊，但主考官可以主觀好惡而取舍。那年貢舉的主考官是國子監祭酒何澹。陳亮抗金的策論不合考官的胃口，便落選了。
宋雨：淳熙五年(1178年)，陳亮北上，他在臨安接連三次次上書孝宗，批評了秦檜以來朝廷的苟安之策，孝宗皇帝看後頗受震動。然而因為朝廷的複雜，他最終還是未能見到皇帝、得到重用，隻好黯然回鄉。
唐風：陳亮有三次入獄、甚至險些被處死的經曆，但都有驚無險。比如他上書皇帝未引起足夠的重視，便有點兒心灰意冷，回鄉時常飲酒。有一天他與同村的狂生和兩個歌女一同飲酒，喝醉以後幾個人就自封“皇上”、“宰相”、“妃子”，被人告發了，於是被關進大獄打個半死。這事兒被宋孝宗知道了，卻說：“秀才醉了，胡說八道，何罪之有？”於是陳亮和幾個人就沒事兒了。據說孝宗是有意放陳亮一馬，因為他對陳亮早先上書中的抗金複國論是比較欣賞的，他自己也己有抗金的意願。
宋雨：陳亮在鄉野的那些年也不是光一醉方休的，他潛心著述和講學，創立了“永康學派”，該哲學學派提倡“各務其實”的功利主義，帶有唯物主義思想。它與朱熹的理學針鋒相對，指責後者的“獨善其身”不過是不問國家存亡、生民之利的麻木不仁。兩人有過思想史上有著名的“朱陳之辯”。
唐風：朱熹提出“存天理，滅人欲”的主張，認為天理就是“義”，人的欲望則是“利”。而陳亮卻提出“義利雙行”的事功主義，他認為“義”和“利”是共同存在的，儒家的仁義是一個國家在治世和盛世時用來穩定社會的，而作為個人，在為人處事時有私利，不能時時空講仁義。另外還需要指出，他們兩人的觀點盡管水火不容，但在辯論中還是相互尊重的君子。
宋雨：你說，陳亮這種帶有實用主義的觀點，是不是跟他經商致富，於是對自己合理化有關係呢？史書記載，陳亮回鄉後一邊做學問，一邊做生意，逐漸富裕起來。淳熙十二年（1185年），42歲的陳亮建造了一座山莊別墅，包括各類房屋三十餘間，水田二百畝、種植園四十餘畝，大小池塘五六十畝等。經濟實力可觀。此外陳亮還在鎮江置辦了房產和田產。
唐風：是啊，身份和經濟狀況改變了，說出的話就有可能不同。但從陳亮的詩文和生平看，他總是憂國憂民的，並不強調個人的一己私利，更否定損人利己等不道德的義利觀。他的“義利雙行”、“立心之本在於功利”的觀點，是說人們追求利益、渴望富裕的想法和行為本身是合理的。他同時認為國家在任何時候都要關注百姓的利益。這些都是很有道理的。有學者認為，永康、義烏、東陽等浙東地區，自古以來重視經濟發展，人民一直比較殷實富裕，這與陳亮的哲學觀點奠定的文化根基是分不開的。
宋雨：談到陳亮和他的詞，不得不提他與辛棄疾的友誼。他倆於淳熙五年（1178年）初次見麵，那年的辛棄疾剛調任臨安任大理少卿，陳亮也因三次上書孝宗皇帝而在臨安短暫居住。他倆都具有恢複中原的強烈願望，對對方的思想和才華都非常讚賞。在辛棄疾的眼中，陳亮具有一種慷慨激昂的英雄形象。
唐風：自1182年開始，辛棄疾被罷官，開始了他在江西上饒鉛山的多年閑居生活。附近的鵝湖是辛棄疾常去遊憩的地方。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年）秋天，陳亮與辛棄疾相約聚會。冬天，陳亮頂風冒雪800裏去赴約。當時陳亮經濟條件已經較好，車船沒有問題，但這麽長的距離，至少也需要十天半月的時間。
宋雨：陳亮到達時，辛棄疾正在病中，身心皆疲，但陳亮的到來馬上讓他振奮起來，病也好了大半。他們共遊鵝湖，開懷暢飲，縱論國事。兩人誌趣相投，又都有很高的文學、特別是詞作修養，所以有說不完的話。光一個詞牌【賀新郎】，他們就在相聚以及分別後，以同韻相互唱和多首，篇篇慷慨雄壯，相映成趣，為一段文壇佳話。
唐風：在辛棄疾與陳亮唱和的詩詞中，最負盛名的首推那首《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激越之情，神來之筆，是不可多得的豪放詞傑作！可惜陳亮在這次相會後不到6年就去世了。他比辛棄疾小3歲，但卻早13年去世。辛棄疾在《祭陳同甫文》沉痛地寫道：“而今而後，欲與同甫憩鵝湖之清陰，酌瓢泉而共飲，長歌相答，極論世事，可複得耶？”
宋雨：在生命盡頭的前一年，即紹熙四年（1193年），50歲的陳亮參加了禮部的省試。五月，在禮部省試的第三場策論試中，宋光宗問治國之道，陳亮說：“天下大勢之所趨，天地鬼神不能易，而易之者人也。”接著，他詳細闡述了自己對治國的見解，光宗很滿意。幾場的總體表現，被主考官評為第三名。日後進士們到宮中向光宗請安，光宗讓他們分別進諫。陳亮關於父子禮節的看法很合光宗的胃口（當時太上皇孝宗依然在世），於是光宗親擢陳亮為第一。可惜狀元郎未及到建康赴任就去世了。
唐風：這首詞《念奴嬌》作於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年)春天，也就是與辛棄疾的鵝湖相會之前幾個月。就在此前一年，主張綏靖的太上皇高宗去世。陳亮這次到建康和鎮江考察形勢，或準備向朝廷再次陳述北伐的策略......【念奴嬌】是個常見的詞牌名，屬於長調。雙調上下片各四仄韻，一韻到底。因為它正好100字，所以又名【百字令】。又因為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太有名了，所以有人取出裏麵的詞，把【念奴嬌】別稱為【酹江月】或【大江東去】。
宋雨：多景樓位於鎮江北固山的甘露寺內，居北固山後峰頂上，又名北固樓、春秋樓等。它是古代“萬裏長江三大名樓”之一，與洞庭湖畔的“嶽陽樓”、武漢的“黃鶴樓”齊名。北固山緊臨長江，放眼望去， 江山形勝盡收眼底。與這首《念奴嬌》相對應，辛棄疾在他晚年的時候，寫下了兩首北望中原的名篇《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和《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也是站在同樣的地方。
唐風：詞的前三句“危樓還望，歎此意、今古幾人曾會？”— 站在高樓上四下眺望，感歎自己這般的心情，古往今來有幾個人能領會？詞人一上來就完全撇開環境和風景描寫，表明本詞不是詠物、羈旅、風景這類題材，而更可能是詠史或借古喻今的題材。至於“此意”是什麽，為什麽自古少有人領會，我們要接著看。
宋雨：“鬼設神施”形容鎮江一帶的地勢特點，如山的奇險、長江和島嶼的壯美等，如於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致。然而怎樣呢？“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意思是居然被作為天設的南北疆界。“渾認作”帶有反諷的感情色彩，暗示南宋統治者依仗長江天險，偏安一隅。這種苟安的態度與詞人恢複中原的理想是大相徑庭的。
唐風：“一水橫陳，連崗三麵”是描述地理環境，即鎮江北麵是長江天險，東、西、南三麵有起伏的山崗相連。是進可以攻、退可以守的地形。“做出爭雄勢”一句似乎沒有主語，但我們可以以擬人的角度去理解，即前句的山和水作為主語。這樣的山水、地勢，它自身都要去爭雄了，人難道不更應如此嗎?
宋雨：上闋的最後兩句“六朝何事，隻成門戶私計”中，六朝即吳、東晉、劉宋、齊、梁、陳六個先後建都於建康（今南京）朝代，它們與北方國家（經常是非漢族統治），都是以長江天險為為界。詞人反詰：六朝做了些什麽？世家大族們隻考慮他們的私利，沒有勇氣或不願意北伐。這裏，詞人不便明指南宋朝廷，隻好借古喻今。其實南宋高層一些人，甚至包括皇帝本人的“私計”也是一樣的。比如宋高宗當年就不希望嶽飛打得太好，否則把徽、欽二宗迎回來了，自己去哪兒呢?
唐風：下片前三句“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用了《世說新語》中“新亭對泣”的典故，說東晉初年，一些南渡的士大夫們時常邀約，到建康城南的新亭聚會。眾人遙望北方故土，潸然淚下。把這三句和上闋的最後兩句放在一起，就可以理解“因笑”（於是訕笑）是有道理的。那些東晉世家大族（“王謝諸人”）空流眼淚，言不由衷，無恢複北方的實際行動。詞人這麽寫，同樣是諷喻南宋朝廷。
宋雨：“憑卻長江，管不到、河洛腥膻無際“，是說這些前朝的統治者，依仗著長江天險，偏安一隅，根本不在乎中原地區的廣大人民，生活在異族的鐵蹄之下。“腥膻”本意是牛羊的味道，這裏代指北方遊牧外族。這幾句是對前麵“門戶私計”和“學英雄涕”的進一步批判和諷刺。“管不到”三字，極為銳利。
唐風：下麵三句“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用了東晉大將祖逖統兵北伐的典故。《晉書·祖逖傳》中記載，祖逖北伐渡江時“中流擊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複濟者，有如大江！’辭色壯烈，眾皆慨歎。”他的確一度收複了黃河以南的大片地區。詞人認為，憑借地利和人心，南宋如今正可長驅北伐，無須顧慮太多，應該象當年的祖逖那樣，樹立起收複中原決心和信心。
宋雨：歇拍二句中，“小兒破賊”用了《世說新語》中有關淝水之戰的典故。此戰東晉以少勝多擊敗了前秦，收複了黃河以南的大片中原地區。捷報傳來時，統領東晉朝政的謝安正與客人下棋。客人問戰局怎樣，謝安答“小兒輩大破賊。”他的意思是他的侄子謝玄等率兵擊敗了苻堅的大軍。“勢成寧問強對”的意思是在形勢有利的情況下，何必顧忌敵人的強大呢？這正是對應本詞一開始作者的“此意”，即恢複中原之意。
唐風：《念奴嬌·登多景樓》是以論入詞的典型，這也是南宋辛派豪放詞人的重要特點。在這首詞中，陳亮甚至直接把奏議中的言論填入詞中。好似他的《戊申再上孝宗皇帝書》的“詩詞版”。他是這樣上書的：“臣嚐疑書冊不足憑，故嚐一到京口、建業，登高四望，深識天地設險之意，而古今之論為未盡也。京口連崗三麵，而大江橫陳，江傍極目千裏，其勢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清朝詞評家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認為這類作品“就詞論，則非高調”。你怎麽看呢？
宋雨：宋詞中婉約、豪放兩種風格流派中，豪放始終不是主流，而且它的發展是與南宋的政治形勢和文人希望恢複中原的願望密切聯係的。這種詞，表現的是誌向和意願，並不是拿給歌女唱的。如果以宋詞這方麵的要求為尺度，這類豪放詞自然“非高調”。但若拋開這一點，這首《念奴嬌》則立意高遠，大氣磅礴。而且本詞章法也較為謹嚴，我認為算得上是同類豪放作品中的一首佳作。
唐風：清代學人劉熙載曾在《藝概》中將陳亮與辛棄疾相提並論：“陳同甫與稼軒為友，其人才相若，詞亦相似。”但大多數人（包括我本人）認為辛棄疾還是要高出很多的。比如有人比較過這首《念奴嬌-登多景樓》與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陳亮的詞則氣勢宏大，痛快淋漓，但從含蘊深厚、意向豐富等藝術特點來看，陳詞顯然不如辛詞。總體來看，辛詞的豐富性和藝術性明顯高出其他辛派詞人一截。
宋雨：關於這首《念奴嬌-登多景樓》，還有一個有趣但令人深思的軼事：據著名眼科醫生唐由之回憶，1975年夏天，中共領袖毛澤東在白內障手術後，在病榻上聽人給他讀《念奴嬌-登多景樓》，突然失聲痛哭，不能自抑。對此人們有不同的解讀。比如有人說他哭是因為有生之年看不到統一台灣了，還有人說是他哭是因為繼續革命的思想不被人理解。你知道這個軼事嗎？你怎麽解讀？
唐風：我過去讀過這個故事，且相信是真的。我認為他的哭是己悲。陳亮的詞讓他想起他曾經意氣風發、欲掃遍天下的夢想。然而現實卻是自己風燭殘年，國家依然貧窮；自己一手建立的專製體製無接班人；所有的親密戰友幾乎都被打倒；國際上沒有有實力的盟友。不管人們認為他是悲劇英雄、悲劇梟雄還是悲劇惡人，他治國的失敗是顯然的。在那個夏天，當他半癱瘓、患心肺病、雙目近乎失明、不久於人世的時候，想到這一切，心中湧起的應當是難以言狀的絕望和悲涼。
謝謝朋友臨覽、評論。我寫得比較含蓄。這種文體裏不大方便太“政治”。
想起“某公三哭”句： “如今輪到哭自己……許多事兒還沒來得及……”，英雄如毛，也沒有笑到最後。
謝謝廣陵君鼓勵和厚愛。
那幾首《賀新郎》在此處：https://www.163.com/dy/article/IEGNBCTE0552FEQ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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