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我

邊緣化的人生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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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們真窮

(2024-08-28 16:23:49) 下一個

 

    半夜醒來,有些恍惚,莫名其妙地想起些剛來美國時的窮日子,想起那時交的那些窮朋友,和那時的窮歡樂來。

    現在說起窮日子,年輕的留學生們大概會認為這種憶苦思甜是矯情。但是,我忘不了這種曾經的貧窮。它是我人生中值得珍惜的一段經曆。記於此處。

 

(一)

    我們三人合租了一個單元,在三樓。一位室友是77級清華本科研究生畢業,在香港幹得挺好,攢了些錢,就跑來美國讀書。此人極聰明,不到三年的時間,拿了兩個碩士 - MBA Accounting。另一位室友是78級中山醫學院的畢業生。來美先是作了一年的訪問學者,在相當高水平的專業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然後就跑到芝加哥來闖天下。一通拳打腳踢,還真叫他打開了一片天地。不過這是後話了。

    回想那時,國家還沒有富起來,出來的留學生都是窮兮兮的。清華男子每周都要去餐館打幾次工,掙下房租夥食費。我是在係裏作RA,中山男子的事業還未發達,晚上也要去餐館打工。那時的留學生,哪個人的父母也供不起兒女出國讀書。不少留學生還要寄錢回家。記得有個從農村出來的朋友,暑假還要勒緊褲腰帶買飛機票會家,幫著父親收麥子。回來曬得黑黑的。沒有人像現在的留學生,家裏供著,出來就買車下館子買名牌四處旅遊頻繁回國。與我們出來時的情景相比,天壤之別啊!不過,那時我周圍的留學生裏藏龍臥虎,有幸交了不少靠得住又有精神交合的好朋友。

    

    租下這套房子後,對女士的尊重,他們二位讓我住了最好的一間 - 夜有門可閉,開門就是客廳。他們兩個的房間,一間無門,半截布簾子當門。另一間與油乎乎的廚房相鄰。晚上,睡覺,房間裏充滿了白日的飯味。我們三個人相處得很好,好到一個鍋裏吃飯的程度。大家定時把同等的飯錢交到學會計的清華男子手裏,吃完了再交,誰多吃一頓少吃一口,從不在意。做飯的任務,當然以我為主。雖然我出國前掌勺的時候極少。也算是矮子裏麵拔將軍了。

    記得有這麽一件事。

    我有一對德國朋友,要來芝加哥。我的朋友就是他們的朋友,我們三個人一起商量怎麽招待他們。

    那清華的高材生自告奮勇地說要做個蠔油青菜。他說,他在香港工作時吃過這個菜,太好吃了!我說,蠔油?我還真沒有嚐過呢。他說,你就等著吃吧!那時的他,每周要去餐館刷幾個小時地盤子,掙出他的生活費來。雖然一瓶蠔油隻有兩美元,在當時,也是個需要算計的數目呢。不過,他是個仗義的男子漢,不眨眼睛地就把它買下了。

    那天,我把該我做的菜都做好了,於是,我們就圍著鍋灶看他的手藝了。

鍋熱了,他像平時炒菜倒油一樣到了些蠔油入鍋,不一會兒,鍋幹了,他就又倒了些進去。就這麽幹了,又倒些,倒了,又幹了,一瓶子蠔油倒去了一半。他是個好麵子的人,見此景,開始叨叨開了,這蠔油是怎麽回事,怎麽沒油啊!隨著蠔油一點點的無蹤無影了,他愈發叨叨得勤快。我在旁邊替他著急,索性一股腦把青菜倒進了鍋裏,也算解了他的圍。

    過後,我們還真討論了一陣子,這蠔油怎麽沒有油水呢?不要說我們這些沒有吃過這道蠔油青菜的人不明白,就是這位吃過蠔油青菜的聰明人原來也不知道蠔油不是油呢?

    那時的我們,很單純,就是連吃的經驗也很單純。

    十幾年後,在北京,見到這位已經是功成名就的海歸人士,說起此事,兩個人大笑一通。他還一臉認真地說,那時我腦子裏就是認為蠔油就是油呢。

    唉,他還是國民黨執政時的交通部長,共產黨的高級統戰對象的孫子呢。在吃上,也就是這麽個水平。

 

(二)

    出來時,是公派訪問學者,從衛生部領來了一張1950美元的支票。組織上說了,三個月,一個月六百五十美元生活費。出來後,決定上研究生。外國留學生三個月一個學期的學費就是1900美元(大概是這個價。時間久了,記不大清楚了)。我連想也沒有想,就把三個月的生活費交了上去。

    周圍的朋友都替我想辦法,解決下一個學期的學費問題。那時的留學生很團結,都苦都窮,但是相互很幫忙。

    一日,有個朋友打電話,告知,學校的輔助醫學學院的營養係正在征召患有高血脂的病人參加一個有關飲食與血脂關係的臨床實驗,九個月,管三頓飯,堅持到底的還有獎金900美元。這對於我來說,可真是件雪裏送炭的大好事情啊。

    我和當時住在一個單元的瘦老太太(北京一個大醫院的放射科主任,訪問學者身份)一起去報名,化驗血脂。那時出國的人都希望能攢點錢,掙點錢,回去好買三大件。事情也絕了,我這身體一貫健康,從來不休病假,不看醫生的人血脂還高出正常水平了。也算老天助我一臂之力。那老太落選,於是,到走也不和我說話了。

    在以後的九個月裏,每天到營養係的實驗食堂吃飯。周六把周日的飯領回家吃。要是放在今天,就是比較十全十美的事情了,不用花錢買所有的食品,不用花時間作飯,還有九百元的獎金等著你。但是,每天吃純粹的西洋飯食,在當時很是一件苦差事。除了意大利麵條和果醬花生醬三明治外,都是些不到雞腸響如鼓的境地,就吃不下去的東西。自己是搞科學的,不願意作違犯實驗規則的事情。經常都是把飯硬吃下去,或者寧願餓著,也不吃外食。九個月下來,血脂還真降了下來。

    參加實驗的人群絕大多數多是黑人,自然,是窮黑人。吃飯時,就我一個人埋頭吃飯,還時不時地捧著本教科書看。偶爾主持實驗的教授也來食堂看看。一次,她跑來和我說話,問我是做什麽的。當時,我不願意說自己讀書沒有錢,是來賺錢的。覺得丟中國人的臉,就說自己在國內是醫生,也搞科研,想親身體會一下美國搞科研的方式方法。如果放到今天,我大概會如實招來的。

 

(三)

    那時,絕大多數中國留學生是住不起學校的學生宿舍的。都是幾個人合租學校周邊的房子,房租越便宜越中意。 學校附近,有個出了名的中國留學生租下的兩層樓房。上下各一個單元,每個單元都住了六七個留學生,平均下來,每個人隻要交五十到七十元的房租。這是如今北京赫赫有名的心血管內科大專家胡大一開創的中共地盤。我和那裏的戶長報名,排上了入駐的隊。

    等了幾個月,終於搬了進去,一個月省下了不少的錢。我住在二樓,四個房臥室,外加一間四處透風的小儲藏室裏,總共住了五個人。有時,還有臨時來落腳的,常常是六七個人擠在一起。一個破舊但是功能尚好的爐灶,大家輪流做飯。一個破舊轟轟作響的冰箱,分格分部儲存各自的食品。小樓常年失修,牆皮脫落,地毯已經失去了本色,飯桌上蟑螂四處奔跑。一日,一女子大叫,竟然看見一個老鼠從老式的取暖器裏跑出來,在地毯上飛竄。

    那時,有一從北京一所理工科大學出來進修的教授小老頭和我們同住。因為進修時國家花錢,不用美國老板一分一文,所以他們就有絕對的自由度,願意幹什麽就幹什麽。很多人就想方設法攢錢(不吃蔬菜,天天吃麵疙瘩,吃處理雞等),或者掙錢(教授主任之類給資本家們扛活的屢見不鮮)。這位教授老頭屬於吃麵疙瘩的第一類,常常不去實驗室。

    自老鼠無故猖獗起來之後,他就開始用他的聰明才智琢磨如何消滅老鼠。美國什麽都大,從人到蔬菜,偏偏蟑螂老鼠特別小。小,大概就比較機靈,捉老鼠就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幾經回合,多次選擇,這教授決定用老鼠夾子。再幾經回合,嚐試過各種誘餌,終於用雞皮帶點兒肥油,捉住了老鼠。從此,大家半夜三更筋疲力盡地回到家,圍坐在飯桌前說幾句話,喘幾口氣時,老教授就會得意洋洋地向我們匯報他一天的戰績。大家開他一通玩笑,各自回屋睡覺。

    老教授兢兢業業地抓老鼠,每日有收獲,直抓到他回國。

 

(四)

    二十年前,芝加哥的冬天要比現在冷得早,冷得時間長,冷得也比現在厲害多了。記得三十五年前的十月二日,抵芝加哥,暫住在朋友處。當晚,鵝毛大雪鋪天蓋地,狂風在嚎叫,破舊的玻璃窗嘩啦啦地響著,感覺馬上就要被吹飛了。幾個月後,我跟著一個護士到政府給窮人建的高層住宅去家訪,發現那四個臥室的單元遠比我們這些留學生租的住宅要寬敞設備要求全多了。

    我們住的單元裏隻有一個老式的取暖器,鑄鐵的,長方形,打開後,裏麵煤氣燃起紅紅的火苗,熱氣從四麵的孔洞裏飄出來,很快就會使中間的客廳暖和起來。大家都窮,都省著過日子。冬天的大多數日子,即使外邊的氣溫下降到攝氏零度以下,這個取暖器依然和房間裏的空氣一樣冰冷。在最冷的日子裏,我曾經把暖氣開開,暖暖屋子。但是,我前腳開了,後腳就有人立馬關掉。燒去的煤氣費是要大家平攤的。我也就作罷了。窮,就懂得了忍耐。

    室內太冷,讀不了書。於是,下課後,就在學校的圖書館呆到半夜。一是那裏溫暖如春(有時連毛衣都穿不住),二是那裏設備齊全(沙發,課桌,還有小房間可供討論),地下室還有個咖啡室,有微波爐,可以熱飯。很多留學生都在那裏苦讀書,寫論文,討論。累了,就在那裏睡一覺。還可以在那裏會會朋友,聊聊天。可謂我們留學生的課後天堂了。

    對於我自己,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在那裏撿到當天的芝加哥論壇報看。那時,一份論壇報二十五美分。我那裏舍得花錢買報紙呢?現在每天早上躺在床上看《紐約時報》,想起那時的窮勁兒,真是感到現在的無比幸福。

    前幾年,一個侄子要來芝加哥讀書,說是在學校找了個月租金450元的地方住,我立馬想到當年我們五個人才交450元的事兒,告訴他,太貴!來了先住在我這兒,慢慢找便宜的。最後,這侄子找了一個合租的單元,一千多一個月,兩人二一添作五分攤。那高樓大廈裏有看門的,有計算機室,好像還有健身房之類的。從他寢室裏寬大的玻璃窗望去,是芝加哥的市景。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我們的窮日子代表的是過去的中國留學生的生活,那窮日子,隻屬於我們這一代留學生,隻屬於我們這一代人。

 

(五)

    那時的日子,雖然窮,但是過得很快樂。

    周末,有車的人載上一車人,有說有笑地去買吃的。我們這幫窮學生買吃的是有講究的。買麵包,要去Audi,那裏的麵包一袋才25美分;買菜,要去Eggstore,那裏的菜雖然買回來要好好洗,但是便宜;買肉,要去Fairplay,那裏的雞大腿一磅好像隻要幾毛錢。另外,離學校東校園不遠的地方每個周末都有跳蚤市場,可以買到便宜的蔬菜,還可以撿到很多家具和衣服。

    有一次,我在那裏撿到了一條很新的裙子。穿到係裏,竟受到一位女教授的羨慕。我想,要是告訴她裙子的來處,她保證目瞪口呆。還有一次,撿到一個嶄新的床頭櫃,我一直用到最後一次搬家才丟掉。其實也沒有丟掉,捐給了一個抗乳腺癌的組織。

    第一個聖誕節,我和兩個白求恩醫科大學和一個天津南開大學的老師一起,走了兩三個小時,跑去逛一個舊貨店。我什麽也沒買,又走了回來。回來的路上,唯一掙美元的南開的老師買了一個大麵包請客。大家高高興興,有說有笑,輕輕鬆鬆地就踏著滿地鬆軟的積雪走了個來回。晚上,那兩個醫科大學的老師用便宜的蔬菜雞大腿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飯請我們吃。邊吃邊談天說地。我就是和這三個老師一起目睹了柏林牆的倒塌,羅馬尼亞總統的消失,蘇聯的解體……。那時聊天的話題多是國家大事。為了省錢,我們都不買蔥,隻用便宜的洋蔥作代用品。

    芝加哥有個小吃節,在盛夏時節的周末,在密執根湖邊的公園裏。我和南開的老師騎著十幾塊錢買來的舊自行車,來小吃節看熱鬧。說是看熱鬧,是名副其實地看熱鬧。我們舍不得買那裏的任何食品。我和南開的老師很投機,都愛看新鮮,都想在回國之前把能看到的事情都看到。我們一通窮逛,不過,我們也吃了,也喝了,都是不要錢的試嚐品。

    我們也有舍得花錢的地方。那時還沒有數字相機,我們好多人都特別舍得花錢買膠卷,隻想把異國他鄉的風俗風景帶回去給更多的人看看。醫科大學的一個老師,好吃,廚藝也高超。臨回國的那幾個月,他把沒有在國內見過的所有蔬菜肉類和他看上眼的食物成品,都吃了個遍。說是不枉來一趟美國,不枉來世一回。

 

    我躺在床上,腦子裏浮現的都是這些剛來美國的事情。突然,很想念當年的這些窮朋友,一起度過的窮日子,和那種貧窮的歡樂。他們今天的日子都過得怎樣呢?他們一定沒有忘記那時的一切。走過了那樣的日子的人,怎麽會忘記呢?No 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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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也我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bl20120' 的評論 : 和當年國內比,最大的問題就是基本生活費或過低,公費給的少,或自費的如果沒有TA/RA,打工掙的不僅是吃住,更是學費。那時不覺得苦,主要是一種精神的力量。
也我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wumiao' 的評論 :現在苦盡甘來了吧!
也我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xiaoge' 的評論 : 我們有過一段相同的經曆啊!
也我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zhshqg' 的評論 : 你們那裏可能助學金高些,或公費給的也多些,生活水平也就隨之高些。我們那時的生活沒有辦法和國內比,國內有工資不愁,那時窮在沒錢上啊!。
也我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清漪園' 的評論 : 那一代留學生有理想,能吃苦。很多都是人尖尖。
也我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海風隨意吹' 的評論 : 那時,活得朝氣勃勃,勇敢地麵對著困難。
海風隨意吹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好文,把我帶回到80年代的留學生活,那時大家都這麽窮,可我們在精神上是富有的。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這樣的日子我過過,晚上去廚房開燈前我都要先屏住呼吸,再開燈,就能看到蟑螂四處奔逃的驚人一幕。而合租爛公寓的都是人傑啊,不知他們今天都在何方。前些年我舊地重遊,特別回去看望那所多年前由多名中國留學生合租的公寓樓。
zhshqg 回複 悄悄話 文章使得回想起81年末來美在底特律的經曆, 似曾相識. 一個三室一廳的正好住三個留學生.二男一女,一個公費兩個自費.大家雖都忙著各自的學業, 但互相幫助.現在說來好像苦點,但那時候比起國內生活還是好不少,也沒覺得有多少苦. 好在大家都學業有成, 畢業後一帆風順.
xiaoge 回複 悄悄話 我們比你晚到美國半個月,過著和你幾乎一樣的窮而開心的日子,回想起來依然開心。
wumiao 回複 悄悄話 我家在2000年來美國,一家三口一個月隻有一百美元的夥食費,兩室一廳一衛,房租好像是600美元,當時就覺得太貴了。關鍵木製房子不隔音,樓上走動清清楚楚。
bl20120 回複 悄悄話 看的眼淚都出來了,不過和當年國內比好像也不覺的苦,當然和現在比當年確實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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