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年前,生活的節奏剛剛慢下來的時候,決定圓我的一個夢 - 學鋼琴。於是,拜了一師。名Daniel。這裏不興稱謂老師。入鄉隨俗,我們相互稱名。開始了我們的一段交往。
那日,去上鋼琴課。
Daniel 把一紙樂譜放在琴譜架我的課本之上,說:”試試這個。"
Daniel 時常在課本之外給我加點兒小菜。這些樂曲多半超出我的實際水平,他的意思是慢慢練著,有好處。我呢,也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抽空練練。這些樂曲常常把我從課本裏平淡囉嗦的練習中振奮起來,興趣大增。
一如既往,麵對這盤”小菜”,我磕磕絆絆地“嚐”了起來。待我好不容易彈了下來,丹興奮地對我說:”這是我正在作曲的交響樂的一段。我把它節選成鋼琴曲讓你彈彈!"
盡管那時我師從Daniel 已一年有餘,對這位五十出頭的窮紳士已有頗為深入的了解,但我還著實地好一陣驚訝。
"什麽?交響樂?"
"是啊!我想我這輩子總該寫一部交響樂。"他還挺嚴肅。
"有樂團演奏你的交響樂嗎?或者有指揮願意看看你的作品嗎?"
"沒有。不過,我不在乎。我寫完了,就留在那裏。也許,等我死後的某一天,......"
"哇!"我頓時無言以對。
Daniel 是個單身男人。高高的個子,瘦瘦的身軀,典型的細高挑兒。大概是太高,或者太瘦,或者每日俯身操琴,背有些駝。說話有點兒羅嗦,但很是彬彬有禮。給我上課,穿著總是一本正經,領帶襯衣皮鞋,毫不含糊。他喜歡色彩鮮豔的襯衣和領帶,在他那狹小灰暗的兼作樂室的客廳裏,越發顯得鮮豔,令人振奮,似乎那色彩裏也在飄逸出一絲絲的樂曲。
他一個人租了個兩層的小樓。這小樓,是我來美國所見最小的樓了。進門,是個兩三步長的走廊。走廊的一麵牆是落地書架,另一麵一半書架,一半用作置放大衣鞋雨傘之類物品。無論是書,還是衣物,都很淩亂無序。過了擁擠的狹小走廊,就是個小客廳,他用作樂室。靠窗是一個二人沙發,沙發前放個小茶幾,上麵總是有一個深綠色的形態胖乎乎的水器,旁邊是兩個非常普通的玻璃杯。這是他給學生預備的。對著沙發的牆前是一架一看就是年頭久遠的鋼琴。沙發和鋼琴之間是一套大大小小還是蠻齊全的樂鼓。於是,這客廳就沒有什麽空間了。不過,靠門的一麵牆前,擺了高高低低的一些好像是音響之類的。三麵牆上,還掛著幾件各式各色的吉它。穿過客廳,就是一個小廚房。丹竟然見縫插針地在對著冰箱鍋灶擺下了一張桌子,一把挺大的辦公椅。那椅子坐上去吱吱呀呀地唱歌。桌上是計算機。一次,為Daniel 找個什麽網站,發現那計算機運行緩慢,頗有年頭了。
偶爾需要方便,沿咯吱作響的木樓梯走上二樓,那尖頂的天花板讓我想起老上海電影裏的閣樓,讓人直不起腰來。樓上,隻有一間臥室和一間洗漱間。沿走廊的一麵牆,掛著 Daniel 的衣服,給人印象最深的是眾多的花裏胡哨的襯衫。
在這個狹小而擁擠的小樓裏,還有一個陪伴著Daniel 寂寞生活的居民,一隻綠色的大鸚鵡。每每我上課時,它不是發出怪聲,就是吹起很是悅耳的口哨。Daniel 很是善待他的同伴。冬日,為了使這隻鸚鵡不受凍,大度數的燈泡二十四小時地在鳥兒的頭頂上亮著。
第一次見到 Daniel 時,我隻會在鋼琴上彈個”dao,rai,mi”,數著認識五線譜上的蝌蚪。隻因為我大他至少五六歲,我們之間逐漸建立起來的就不隻是一般的師生關係了。一年多的時光流逝,除了上課時我是個謙虛認真的學生外,Daniel已經把我當作了一個可以談心的朋友,我也越發了解了這位老師兼朋友了。
一日,他問我:"你說我是不是很怪?"
“是的”, 我脫口而出。因為熟悉了,說話也隨便。
“我想也是”,他若有所思,像是在自言自語。
至少,他不是一個按照世俗觀念生活的人。他的確是個很特別的人。
比如:
剛認識他的時候,他正在一廂情願地喜歡著一個中國女人。這女人是他在網上認識的,在郊區一個沙龍裏給人作指甲,四十多歲。乍一聽,挺好的。可是這位女士的英語水準好到隻能簡單地email交流。他和她見麵,還需要那女士的女兒在旁邊作翻譯。那唯一一次的相見過後,他很是興奮,說那女士說話很溫柔,盡管他聽不懂。說那女士舞跳得很好,盡管他無法和他交流。我問他:"你可以過語言無法交流的夫妻生活嗎?"他說:"我可以學中文呀"。這老兄還真買了中文課本磁帶,像模像樣的學了幾句家常話。害的我課後還花了不少時間作他的老師。那一陣子,他總是自覺自願地向我匯報那沒有進展的進展。最後,那女士大概知難而退了。想來也怪,這位女士幾乎不會說英文,也可以這樣勇敢地和一位大鼻子 Dating。總之,這段跨國佳話不了了之了。
之後,Daniel 對中國女人的鍾情不但沒有消減,還越發執迷。很快,他發現了一個網站專門給美國人介紹中國女朋友,並把自己的信息放在了那網上。隻一天工夫,他就收到了近五十個Emial。他興奮地說,他看上了好幾個姑娘。我一看他走得過遠了,就警告他,別叫人騙了。他倒是誠實,解釋說,他隻是太孤單了。
折騰來,折騰去,他依然孤身一人,偶爾感歎孤獨的寂寞。勸周末去酒吧坐坐,興許可以遇到紅顏知己。他則歎一聲,一杯酒就是好多錢啊!
再如:
他總歎息他的貧窮。他的主要經濟來源就是教學生。他教鋼琴,教吉它,教聲樂。他告訴我,每年的七八月間,他的大多學生都去度假了,收入無幾。去年的八月,他告訴我他不得不賣掉一個吉他,一解囊中的羞澀。
Daniel 的確清貧。他歎息自己沒錢,說是和女人約會也要花費不少,多歎“貴哉”。可是,大冬天兩個一百多度的燈泡二十四小時工作者為他那鸚鵡取暖。有了換個手機的念頭,立刻毫不猶豫地付出近二百元提前退出電話公司的手機計劃的罰款。我毫不客氣地說:“你這可是夠浪費的了!”
他雖然歎息,但不抱怨,甚至不主動想辦法脫貧。開始,我是唯一周四下午去他那裏上課的學生。他頗為歡喜有富裕的時間和我聊天,以解他的孤獨之苦。課後的閑聊中,得知他曾經在一家保險公司上過班,一天常可掙上一兩千元。但他不喜歡,辭了。他在類似於國內的大專的音樂係任過教,說是不喜歡那種教課形式,又辭了。現在,他是個純純粹粹的個體戶,學生要自己找,醫療保險要自己付(我估摸著他根本沒錢買保險)。
我曾經勸他建立一個自己的網頁,像他這樣的資曆,一定可以招來很多的學生。我甚至向他介紹了一個可以免費使用創立自己的網頁的網站。幾周過去,他說他做不來。其實,我就知道他是耐不下性子作這種枯燥的事情。
我用的課本是專為成人學琴的教材。一日,他感歎地說,學吉他就沒有一本類似的課本。他說,他還真想寫一本吉他的成人教程。我鼓動他說:"寫呀!"他竟然說,找不到一個人免費為他打字!"喂,先生,你就不能自己動手打字嗎?" 對於我這樣一個不愛求人,力求自己動手的人來說,簡直不可思議。而我的這位鋼琴老師,就把這麽個理由堂而皇之地擺了出來。
Daniel 就是這麽個特別的人。有時,我覺得他就是中國人所說的酸不溜秋的窮文人。但是,我不能不佩服他寧願貧窮,也不屈就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像他這樣的貧寒,不大容易碰上一個他喜歡她也喜歡他的知音兼妻子呢。
我常常覺得 Daniel 是一個活在他自己的世界裏的人。音樂裏的事他似乎無所不能,鋼琴,吉他,小提琴,各種號器。一天,去上課,見那架立式鋼琴換成了一架幾乎占據了四分之一客廳空間的三角鋼琴。他告訴我,他的鄰居老太太要淘汰這架鋼琴。他就搬了來。自己動手修理調音了這架爺爺輩的鋼琴。又一日,他得意地向我展示一個薩克斯風,說從 eBay 上買來,一番修理,挺好吹的。他的世界裏,各個角落裏都充滿著音樂。我覺得,他真是個揭不開鍋的時候,隻要在任何樂器上來上一曲,或者引頸高歌一曲,他就會心曠神怡,忘卻人間煙火,感覺自己是世上最富有的人。
說他窮,說他不食煙火,他卻是個誠實的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人。他懶得自己招攬生意,參加了網上的一個音樂教學俱樂部。這個俱樂部在網上大作廣告。通過這個俱樂部介紹學生給他,它從中抽取比例可觀的費用。我就是通過這個俱樂部拜上了這個老師。學琴多年,為了請假繳費的事情,費了我不少時間和精力。此外,我也頗為丹打抱不平,認為這個俱樂部是在剝削他的勞動。我決定退出這個俱樂部,作為他的私人學生,直接付費給他。不料,我一把這個決定告知給他,他立馬回答:"這可使不得。如果你通知他們停課。我要等兩年之後才能以私人的身份再教你。" 我問:"他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還在教我啊?" 他說:"我和他們簽的合同上寫得很清楚的。" 我頓時明白了,Daniel 有他自己做人的底線。再窮,再缺錢,也要守約。這種遵守,是一種自覺的行為。於是,我就老老實實地和他一起嚴守著他簽下的那份合同。至我不再學琴。
停學之前,Daniel 又給了我他的大作一曲。我依然遵命磕磕巴巴地彈了下來。根據他的大作,他又滔滔不絕地給我講了半天的樂理。他有時比較囉嗦,但是絕對的耐心,把握我這個老太太的健忘症很有一種誨人不倦的精神。人老了,臉皮是很厚的。我絕不不記得裝記得,他呢,也絕對沒脾氣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著那些簡單而枯燥的什麽"Scales"、"Chords"、"Key Signatures",等等,等等。這次課又給我講了個什麽,此刻,我已經忘記的幹幹淨淨了。
說來十分的慚愧,我從師 Daniel 好幾個年頭,到現在,連一首像樣的曲子也彈不來。我一個國內的朋友於我前後開始學琴,如今彈得行雲流水,令人羨慕不已。問她如何學琴,她說開始的那一兩年,幾乎每天練琴三四個小時。回琴時彈不利落,老師一點兒也不客氣地說她一通。我大悟,原來我根本沒有下功夫。我得賴我的這位可愛的鋼琴老師。他多次告訴我,每天練上三十分鍾就好。每次回琴,他都讚不絕口地說:”Good Job!“ 經常讚我有樂感。令我飄飄然。回頭一看,沒有學出來,倒是身臨其境地體驗了這位 Daniel 對學生的溫和而寬容。
好多年過去了,每每在鋼琴上彈些小曲練習曲什麽的(為了作腦力鍛煉),就想起這位鋼琴老師,無論如何,他把我領進了音樂的的世界。不知道他還教不教學生?生活的怎樣?還有那隻大鸚鵡還那麽中氣十足地怪叫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