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我

邊緣化的人生感悟
正文

祭琴

(2024-08-20 16:00:35) 下一個

 

    這些日子,心懶得很,連事情也懶得想。

 

    今日,突然想起了一個女子,一個過去頗為熟悉的女子。開始,竟連名字也想不起來了。等想起了名字,再細細地回憶她的往事,發現很多細節都很模糊了。心裏一陣恐懼,趕快提筆。我想,如果我都忘了她,這世界上還有多少人記得她呢?琴不應該被人忘卻,盡管她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一朵青春未盡,就飄然逝去的花朵。

 

    對琴,說是頗為熟悉,其實隻是一種心理感應。她在世時,我們隻見過兩麵。

    那年,梅來芝加哥,說起她在愛德華讀書時交的一個叫的好朋友。於是,我們一起去了琴的家。那時,國門剛剛打開,出來讀書的人大都在學校苦讀,日子甚是清貧。琴的丈夫屬於國家送出來的第一批留學生。因為出來的早,已經拿到了學位,進了美國的一家農業機械製造的大公司。在我們的眼裏,收入頗豐。買了房子,生了兒子,已經徹底脫離了讀書的苦海

    琴比我小多了。那時的琴最多也就是三十歲出頭。個子不高,長相端正,甜蜜蜜的。在部隊大院裏長大,文革後上了大學,讀得好像是生物。隨丈夫出國,讀了個碩士。當時在芝加哥大學裏作科研。單純的經曆,造就了一個心靈單純的女子。和她聊了一會兒,就知道她是個善良,純潔,可信賴的人。她住的地方裏離芝大很遠,每天上班來回要花近兩個小時的時間。她丈夫說她在家呆著帶孩子就挺好,可她非要上這個班。她說,她不能不工作。當時就感到她身上有一種我喜歡的氣質,一種職業婦女的倔強性格。於是心裏就覺得和她熟悉了起來。

   

    第二次見到琴,是我們一起去了芝加哥郊區的一處植物園。秋日裏,秋葉色彩繽紛,在秋天燦爛的陽光裏,閃閃爍爍,豔麗奪目。人的心情由不得地就開朗快樂起來。那時,他的小兒子也就是兩歲左右的年齡。皮膚白晢,笑起來甜甜的,像琴。我的女兒已經是八九歲。兩個孩子在草地上奔跑,跳躍,時不時俯身撿起一片片 紅的,黃的,紫的樹葉。記得琴也跟著他們的後麵跑著,嚷著,一夥人好不開心。那次,在琴的家裏,她拿出一大本相冊,裏麵是她這次新近回國時照的相片。裏麵有幾張她的老父母和姐妹的照片,大多數都是街頭小照:一個個的大紅燈籠、一串串的鞭炮、買菜的婦女、賣肉的老漢、吃冰糖葫蘆的小孩兒、、、、、、相片照得很別致,選擇的角度很特別,充滿了生活的氣息,人間人心的美好。琴竟然是個如此細心生活的女子!

 

    以後的事情,就都是從梅那裏知道的了。

    琴不甘心在芝大的實驗室裏為別人做嫁衣裳,又找了一份工作。這份工作竟然在聖路易斯。從芝加哥到聖路易斯,開車要五六個小時。琴為了工作,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帶著小小的兒子離開了那棟叫作的房子,生生造出了一個夫妻分居兩地的生活。在以後的幾年裏,平時,琴成了一個獨身的母親;周末節假日,或是琴和她的兒子,或是琴的丈夫,就在空中飛來飛去地為了團圓。天地有時很小。我的一個朋友竟然和琴同事,說那幾年琴過得真是不容易,但是毫無怨言。我想,因為這是她的選擇。  

 

    七八年前的一天,突然接到琴的電話。她告訴我她已經回芝加哥了,而且還徹底改了行。她現在作和計算機有關的工作。我說,你可真有勇氣。居然把幹了多年的生物丟掉,和無生氣的機器打起交道了。聽到電話的那一頭傳來一陣笑聲。突然,她說她很想見我。我們兩個人住處相距甚遠,如何見麵頗感困難。不過細說起來,發現我家正好在她上下班的路上。可是,她中午休息的時間短;晚上下班後,因為工作的地方離家遠,總是要急急忙忙地趕路回家的。而我,周末要看病人。一時,我們還真沒法定下如何見麵。於是約定多打電話聯係,見機行事為好。那幾年,正是我忙的焦頭爛額的時光。忙碌中竟把和琴的約定忘了,琴也沒有再打電話來。

 

    記得過了沒有多久,梅從華盛頓打來電話,說琴死了。她要來芝加哥參加琴的葬禮。聽了這消息,驚得我一時腦海裏一片空白,耳朵嗡嗡地鳴叫。我無法把琴和死這兩個字連在一起想。好端端的一個琴,甜蜜蜜的一個琴,聰明明的一個琴,怎麽一下子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呢?

    琴是個不甘寂寞,不甘停滯的人。她一直追求著自己認定的目標,或者說理想。一帆風順的經曆,使她對世界對人群對生活的認識很純真,很美好,也很簡單。獨身帶著兒子去追求,決然改行去追求,她不停地在追求。以後,她又跳槽到了聯合航空公司。不料,碰上美國航空業的衰敗,大量的裁員,終於裁到了琴所在的部門。整個部門都丟了工作。而後,琴的老板又被雇傭,他立刻就把他的得意幹將琴收將回來。然而,這一係列的起起伏伏,讓琴目不暇接,心裏無法安定。

    去聖路易斯工作的付出是家庭的分離和獨身帶兒子的艱難;改行作計算機的工作,又遇上了裁員的起伏;大概還有其它的原因,終於使琴麵對嚴酷的現實,變得鬱鬱寡歡。現在想起來,琴要和我見麵,大概就是想和我聊聊。我畢竟是比她大去幾歲的人了。她是把我當作了她的姐姐。現在想起來,真是恨我自己的懶惰。不知道我能不能解開琴心裏的疙瘩。我問自己,要是能呢?真可謂一足失成千古恨

 

    聽梅述說了琴在世的最後一天。

    琴起來,給兒子穿好衣服,送上校車。和丈夫說了幾句,就開車上班去了。她把車停在了芝加哥國際機場聯航的停車場之後,來到了聯航飛往舊金山的早班飛機的乘機口。美國的航空公司的職員可以免費乘坐本公司的飛機,前提是隻要機上有空位。琴很順利地上了飛機,飛到了舊金山。

    琴來到了舊金山著名的金門大橋,走上了大橋,拿出了手機,給丈夫打過去。她的丈夫正在辦公室裏忙碌,聽見電話響,沒有接。琴把對丈夫講的最後的話留在了留話機裏。她的話音平靜無波。她告訴她的丈夫,她要走了,她把她的身外之物都留在了她的車裏,其中有一封給兒子的信。她說對不起她的丈夫和兒子。她要丈夫把兒子好好地帶大成人。

    當琴跨過了大橋的欄杆時,被巡邏的警察發現了。在警察的大聲勸阻下,琴義無反顧,像一隻追求幸福的小鳥,飄向了自由的藍天。

    琴就這樣走了。

 

    這就是我知道的琴。一個接觸不多,又從心裏覺得熟悉的年輕女子。今天,在寫下這篇祭的時候,我很慚愧,因為我不知道我記憶裏的事情和細節是否確切。我不想淩辱真實的琴。然而,我知道我的心,我真是為琴可惜,為她的失去心痛。

    每個人有每個人對生活的選擇。幾十年的人生經驗告訴我,隻要沒有危害社會,危害他人,就沒有理由用自己的人生觀是非觀去譴責他人的選擇。存在就是合理的,要尊重他人的人生選擇。所以,盡管我不會選擇琴的路走,但是我尊重她的選擇。

    琴的選擇其實完美了她的人生。琴是一個追求完美,執著於追求的人。當她感到在世間的追求沒有意義的時候,她坦然地走上了壯觀的金門大橋,以她自己的理念去完成她對完美人生的最後追求。死亡,其實並不可怕,尤其當你把它當作了一種追求時。我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刻,所以,我懂得琴那一刻的無畏。

    記憶的消失是可怕的,無論是對一個國家,還是對一個人。我忘不了琴,盡管有時似乎沒有在我的腦海裏。雖然不信宗教,可一想到琴,我就覺得,琴的靈魂在她的身體飛向藍天,潛入碧水的那一刻,就飛翔在了另一個世界裏。那個靈魂,還在一刻不停地追求著完美,那樣地純真,那樣地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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