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背影

一個人的成長如此孤寂,有時,我們需要一個靈魂裏的夥伴,來見證與分享所有快樂與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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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裏的那棵石榴樹

(2023-01-21 03:00:47) 下一個

   冬季裏的第一場雪連綿不斷地降落著,看不出要停的意思。突然想到應該再去那個離開了三十年的老宅裏看看了,聽說那條老街馬上就要被拆除了。

   大門隻輕輕一推就開啟了,幾十年過去,這個老式四合院除了略顯衰敗並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裹著銀裝的院子裏異常的安靜,這樣也好,我真的不希望此時有人來打擾我這個不速之客。隻有院子中央的那棵老石榴樹隔著紛紛揚揚的雪花無聲地望著我,我想它一定還會認得出我,因為我曾經在這兒住了將近十年的光景。

   在我小學四年級時的那個夏季,父親似乎整天都在為搬家而奔波,因為我們住的那兩間總共不足二十平米的房子實在是太小了。記憶裏那時“文革”已進入清理階級隊伍階段,社會上有不少地主成份的家庭都被遣送回鄉了,由此也就騰出不少的房子。正是看好了這個時機,父親那段時間總是不停地跑來跑去要求換房。房管所、居委會等場所也不知找了多少趟,但總是沒什麽結果。有一次眼看就要成功了,居委會的人都通知我們去看房子了,是被遣返回老家的一戶人家住過的房子,三間北屋煞是寬敞。正準備著要搬呢,居委會裏人捎來了話,說那房子已經有人搬去了。唉!空歡喜了一場。

   或許是居委會主任對自己的食言自覺不妥,幾天後又登門告知父親房子有了,讓我們趕快搬去。聽到此消息全家大悅,不敢停留趕緊動手搬。好在那時的家具不多,借了一輛平板車隻拉了兩趟就將全部家當拉過去了。

   確切地說分給我們家的是兩間半的大瓦房,整個五間房子一分為二兩家共住,當中的正房作為廚房兩家合用。父親似乎很滿意,畢竟是比以前多了一間房子出來。對麵的屋子裏住著母女倆,女兒看上去比我要大幾歲,隔著虛掩的門冷冷地望著我們往屋裏來回地搬東西。

   這是一個住有五戶人家的四合院,院子很寬敞,院子中央挺立著一棵石榴樹,那鮮紅的石榴花顯得格外耀眼。幾天過去了,兩家卻很少有過接觸,有時放學後與對麵住的那女孩相遇,看到她冷漠地將頭轉向一邊,我也便失去了打招呼的勇氣。

   經常聽到女孩的母親喊女孩“珍”,我不明白為啥會起一個字的名字。聽到母親的喊聲,珍總會愉快地答應,看來珍對自己的名字還算滿意。

   那是一個周六的下午,放學後沒有馬上回家,趕回來時天已很晚了。跨進大門,正碰到珍往外走,我們對視了一會兒,珍突然對我說:“你姐去學校找你去了。”我已忘記了我當時是怎樣回答的,她這種對我的態度的轉變讓我受寵若驚。

   那以後,珍的母親與我母親在做飯時相互間聊得也多了起來,關係也比以前變得融洽了。後來從鄰居那裏我開始知道了一些更多的事情:珍的父親解放前曾是資本家,現在這個四合院就是珍的父親解放前買下的。到五十年代初,伴隨著全國性的工商業改造,除了北屋的五間房子,院裏的其他房子都被收歸公有了。聽說是在有了珍的第二年,珍的父親因曆史問題被關了進去,幾年後死在了監獄。就這樣,珍的母親多年來守著北屋的五間大房子,一個人艱難地將珍拉扯大了。這平靜的生活直至我們搬來時才終於被打破——聽說居委會裏討論過了,母女倆住五間房子過於奢侈,應該讓兩間半出來,於是母女倆就將那兩間半騰了出來。這種一句話就可以剝奪他人財產的事情在今天看來有些不可思議,但經曆過“文革”那種非常時期的人對此應該不會感到陌生。

   那以後的一段時間裏,我總有幾分內疚,感覺搬進這個房子裏來是我們家的過錯,父母看上去卻顯得很坦然,似乎這一切都很正常。

   但我還是想盡辦法彌補“自己的過失”,有時挑水時,明明看到水缸就要滿了,還是要再去挑一擔回來,然後將裝不下的水都倒進珍家的水缸裏。這時,珍的母親會用感激的目光望著我,此時的我也會感到一絲滿足。

   轉眼到了深秋,石榴樹上也掛滿了累累的果實。那天放學後跨進大門,見院子裏聚集了好多人,大家集中在院子裏聽居委會的人頒布新規矩,大意是說既然房子都分了,院子中央那棵石榴樹也不能再歸珍一家所有了,而應該歸全院共有,如果大家同意,以後這石榴樹上的果實就由全院分享。於是大家馬上行動,開始興高采烈地采摘果實,笑容掛在每個人的臉上。采摘完後,大家將那些石榴在地上分成數量大致相等的五份。每戶都高興地拿走了屬於自己的那一份。珍的母親沒有出來,很晚了,珍提著籃子出來將剩下的那份裝回了家。此後的幾天,珍的臉上少有笑容,甚至見到我也裝作沒看見。那些日子裏,我的心裏總也不是滋味,仿佛這裏麵也有我的過錯。

   那以後,這“規矩”也就固定了下來,每年深秋,大家便自發地集中到石榴樹下一起采摘果實,依然是每家一份,似乎這傳統會永遠保持下去。

   大概是初中最後一年的那個秋季,石榴樹上的果實結得格外的多,摘石榴的時候到了,不知為什麽,大家都不行動。天氣漸漸地冷了,石榴樹上的葉子幾乎快要掉光了,紅紅的石榴掛在樹上也顯得更加醒目,但仍是沒有人提出來收獲的事情。

   日子一天天過去,天空開始飄起了細雪,滿樹的石榴就那麽靜靜地掛在樹上,仿佛被人們徹底遺忘了。

   時間已進入了冬季,那是個寒風凜冽的傍晚,放學後跨進大門,我看到了驚人的一幕:瑟瑟的北風裏,衣著單薄的珍站在用一張桌子和一個凳子搭起的台子上,臂上挎著一個籃子,一個人在采摘樹上的石榴。我不理解為什麽沒有人來幫她,院子裏的大人們下班後看到此情此景,也都匆匆地回到了屋裏。

   珍用了很長的時間才摘完樹上的石榴。天已很晚了,我看到珍提著裝滿石榴的籃子,依次給院裏的每戶人家送去。珍的嘴巴很甜,每到一家,總是嬸子大娘的叫著,要人家收下,大家也一個勁道謝。那次,我們分得的石榴比往年的都要多,我想院裏其他幾戶也是這樣。透過半開著的房門,我看到珍家的桌子上也擺著一些石榴,個頭卻全都小得多。那以後的好多天裏,珍都顯得很高興,臉上總掛著笑容。

   從那以後,石榴樹屬全院所有的規矩就這樣被大家自覺拋棄了,每年的秋天,珍都要將采摘的石榴裝在籃子裏給院裏的每戶人家送去,大家也總會感謝一番石榴樹的主人。

   到我高中畢業時,下鄉風頭正緊,我別無選擇地離開了家,去了遙遠的農村。珍因是獨女沒有下,去了一家工資微薄的街道工廠。

   幾年以後,在我返城回來時,珍已出嫁了。偶爾會回來看她母親,珍看上去胖了許多,這令珍的母親感到安慰。

   在我回城的第二年,父親單位分配給了房子,我們便與那兩間半房子告別了。

   一晃又是多少年過去,有一天碰見一位老街坊,告訴我說珍因患腸癌已去世了,珍死後,珍的母親也失去了活下去的願望,在一個雨天自縊於家中。那以後,每年秋季石榴成熟的季節,樹上的石榴大家都不再去摘,任憑它們掛在樹上。年複一年,隨著石榴樹的衰老,石榴樹已無力再結出石榴來了,但還是頑強地支撐著沒有水份的樹幹,艱難地繼續活著......

   雪仍在下著,我不知我已站立了多長的時間,隻看到眼前那蒼老的石榴樹幹已被覆裹上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忽然明白了自己來這兒的真正目的,那就是再看一眼這石榴樹,因為過些日子我將不會再看到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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