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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思想講文革淩遲;老人家坐在金山上,與他的接班人爭鬥...

(2024-04-05 16:00:16) 下一個

大家這才看清楚,劉大跩的毬被人割走了,四周的傷口清晰可見。劉貧協“啊”地叫了一聲,再次昏倒。

張永利非常詫異,怎麽可能發生這種可恥的行為?隨後,他想到了,這一定是對立派為了報複聯指攻城,對聯指隊員進行的淩遲。

我最好的朋友的父親,無端地被造反派抓去,無端地被人打死。鎮子裏的一個郵遞員,當了俘虜後,也被人淩遲而死。連我的一個同桌,也被武鬥隊員的傷害致死。糧庫,商店被搶空後,讓許多吃商品糧的人無食果腹,讓我們一般的人,買張紙,買管牙膏,都得費盡周折。我們雖有怨言,公開場合並不表露,一是不敢,二是不想,困難總會過去,光明就在前頭,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不但能解放我們自己,還能解放全人類!

革命的埋單者竟是我們自己。老人家依然坐在金山上,還在與他的接班人爭鬥,隻是力氣不足了,萬壽無疆的預言可能實現不了。事實也是這樣,當有一天他死去,躺在冰冷的水晶棺材裏,全國人民搶天哭地的哀嚎時,他許明白了這個簡單的道理,無產階級可能解放不了全人類,無產階級是一群社會財富的創造者,也是一群社會秩序的破壞者,他們的表現,取決於社會製度的製約,對他們的放任,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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勁挺:鵝毛不是雪

選擇字號:     本文共閱讀 23594 次 更新時間:2021-09-10 12:50

進入專題: 小說  

● 勁挺  

 

1家具的學問

 

我們雙龍街的人有學問,即使現在說話也少不了突然間冒出幾個古漢語詞。比如說,他們問人做什麽事:做甚?把不懂叫:解不下。把室內的家具叫:家俬;把室外的農具則叫:家具。當然,也有一詞多用的,一段時間,家具這個詞非常晦澀,成了成年男女生殖器的帶名詞,以區別市井俚語。當然,也不完全是這樣,假如你要問別人借農具,說成把你的家具借用一下,一定會惹騷氣的。錢可以借,唯有這家具不方便借人。說以,說話的學問深了去了。這天中午,縣裏來的駐隊幹部張永利就因為不謹慎,犯了個致命的錯誤。

 

張永利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好後生,原先是縣長劉虎的秘書,延水大學中文係畢業的大學生,性格活潑,愛好廣泛,吹拉彈唱,樣樣在行,小夥子要求進步,主動要求下鄉鍛煉,與工農結合。劉縣長想成就他,把他派到了自己的老家雙龍街駐隊,為後生的前途打基礎。張永利自己沒孩子,非常喜歡小孩,經常和街裏的小孩們逗著玩,有時給他們分洋糖吃,孩子們也很喜歡跟他掏鳥窩,下河耍水。這天中午,農業社社長王嘉仁的兒子王銀娃來喊張永利到他家吃派飯。這段時間,駐隊幹部們自己不開夥,每天換一戶人家吃派飯,交一斤糧票四毛錢夥食費,中午兩毛,早晚各一毛。在去王家的路上,銀娃說:“張叔叔,你先等我一下,我尿尿。”張永利說:“你尿我也尿,看誰尿的高?”尿完尿,張永利笑著說:“看你人不大,尿的還挺高,你長了幾個雞雞?”

 

 

“一個。”

 

“才一個呀!你知道叔叔長了幾個?”

 

“也是一個!”

 

“不對!”張永利那天穿了件短褲,他將尿完尿的家具讓銀娃看了一下,從左右褲腿裏分別掏出家具讓銀娃檢查:“幾個?”

 

“三個。”

 

“曉得吧,叔叔有三個家具。”

 

銀娃睜大了眼:“神神,叔叔有三個牛牛?”銀娃小,不會說文明話,不曉得大人們把這玩意叫作家具。

 

張永利哈哈大笑:“不知道吧,大男人都有三個家具。”

 

“不信,你騙我。”

 

“不信,問你爸去。”

 

兩人一邊開玩笑,一邊往前走,銀娃忽然想起媽媽要他買火柴的事,連忙說:“叔叔你先走,我去買火柴。”說著跑下了坡。張永利一人來到王家,王永利的妻子劉嫽已經將飯端到炕上,連忙招呼張永利吃飯:“你們當幹部的也不容易,一年到頭回不了幾回家,嫂子給你做了兩碗麵,犒勞你。”

 

張永利有些難為情,雙龍街雖然在川麵上,但群眾的生活並不好過,許多人在吃糠咽菜,家裏有二斤麵,來的比楊白勞懷揣的二斤麵還難。他不忍心吃這頓飯,說:“嫂子,你這就見外了,把麵留給銀娃,我隨便吃點就行。”

 

劉嫽說:“你吃就是了,說這麽多淡話作甚?”說著,把麵碗端到張永利跟前。

 

張永利心裏一陣熱乎,說:“等等銀娃,他買火柴去了。”

 

“娃娃介,不用等。”

 

說話間,銀娃一頭紮進窯門,他看了張永利一眼,忽然喊道:“張叔叔長了三個牛牛!”

 

張永利大囧,臉色變成了醬豬肝,沒想到小家夥這個時候降了他一軍,他渾身像爬滿了螞蟻,不敢看劉嫽困惑的眼神,放下飯碗說:“你們吃,我還有個急事要辦。”像做了賊一樣逃離王家。張永利立刻想到,這回把人丟大了,萬一這事再讓銀娃說出去,一定會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笑料。劉縣長曾經提醒過他,幹部不可以不注意小節,而自己恰恰在這個小問題上跌了跟頭。

 

他慌不擇路,好像背後有狼攆,從坡上跑下來,一頭紮進玉米林,顧不得玉米葉子鋒利的細鋸齒葉割傷胳膊,腿腳,穿過玉米地,跑到老爺廟底的一個石崖下,撩河水洗滿臉的羞愧,躺在一棵杜梨樹下,謀劃著如何應對這場危機。

 

隔著河,他聽到了銀娃的哭聲,一定是劉嫽在打銀娃。這事不怪銀娃,全部的責任都在他。玩笑開過了頭,好在,王嘉仁不在家,否則,將更難堪。就算你伶牙俐齒,就算你能說會道,也解釋不清這個事情,人們會說,一個從縣裏來的幹部,和尚未開蒙的小童開這種玩笑,一定是有目的的,要把人家娃娃往壞裏帶!他嘴裏含了一個草節,像牛一樣地不停地嚼,直嚼得嘴裏發苦,才一口吐了出去,心想,得找個機會給王嘉仁解釋一下,實在不能得到人家的諒解,隻能打馬回府了。可是,回去後,又如何麵對劉縣長?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不管怎樣,這事一定會傳開的。他後悔自己太慌張,其實,當時解釋一下,也可能沒什麽,劉嫽有文化,也不一定把這麽一點小事往心裏去的。隻是,現在回不去了。

 

太陽越過了樹梢,張永利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不管闖了多大的禍,也得吃飯。他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泥土,順著河邊往街裏走。下街有家食堂,好歹吃點東西。這年頭,當幹部一月三十斤糧,四兩油,半斤肉,這是城裏的標準,鄉下沒有這個待遇,食堂裏最好的食物就是用玉米麵或高粱麵與白麵混合在一起烙的薄餅,吃時,加些青菜再用水煮一下,一份三毛五分錢。

 

食堂裏的生意不好,沒人吃飯,夥夫姓任,和張永利認識,一起下過棋。任老漢問他,不是在農業社吃派飯,還來下館子?

 

張永利不好說什麽,隻推說誤了飯時,來這裏打個尖,將就一下,實在是餓了。任老漢捅開灶火,開始切餅,切菜,張永利拿了張報紙看了不到一分鍾,門裏又進來一個人。張永利見過這個人,是小學校裏的仝老師,他點點頭,算是跟對方打了招呼。仝老師沒有理他,可能是不太熟悉吧。他也沒有往心裏去,繼續看報。

 

仝老師也來吃飯,沒有別的選擇,燴餅!

 

本來,任老漢已經切好了餅,準備下鍋炒,見又有人叫飯,心想,將兩個人的一起做,省柴火,便叫張永利稍候。張永利也沒有說什麽話,雖然餓,但這點時間還是能等得了,接著看報。仝老師看了他一眼,衝著老任說,看你把這個地方弄成了個甚?蒼蠅亂飛,叫人咋能安心吃飯?”

 

老任趕忙道歉:“仝老師,你擔待點,小地方條件差。關上門,人家以為不營業,開著門,蒼蠅就飛進來了。”

 

“事在人為。”仝老師說,“不會打點敵敵畏?”

 

“小食堂,哪有錢買那東西,再說,那東西有毒,最好不用。”

 

仝老師唉了一聲:“真是小地方,不開化。”

 

任老漢先給張永利盛了一碗,此後,把剩下的燴餅盛到另一隻碗裏,雙手端著送到仝老師麵前:“桌上有辣子醋,自己調。”

 

仝老師看看自己的碗,又看了看張永利的碗,忽然說:“你們這是甚意思?”

 

“咋啦?”任老漢和張永利吃了一驚,難道碗裏有死蒼蠅?

 

“不公平!”仝老師站起來,“你們自己看看,出了一樣的錢,一碗燴餅圪堆冒尖,一碗燴餅稀湯不沿。咋介,這裏的事情黨不管?”

 

任老漢被嚇壞了:“仝老師,你不敢胡說,我就是個夥夫,這麽大的的個帽子我可戴不起。我再給你切點餅。”

 

“不必。”仝老師衝出門口,衝著街道裏為數不多的幾個人喊:“大家都來看一看,有人搞特權,搞特權!”

 

眾人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跟著他回到食堂。仝老師接著說:“你們雙龍人看人下菜,欺負外地人,大家評評理!”

 

張永利怎麽也沒有想到,人該倒黴時,喝涼水都塞牙縫,中午為吃個飯,鬧了個滿臉羞,現在又有人給他個下馬威,真是叫鬼纏身了。仝老師有點太過分,就這麽點雞毛蒜皮的事,犯得上上綱上線?他強壓自己的怒氣說:“來,咱們換一下,我還沒有動筷子。”

 

仝老師的眼鏡片朝上翻了翻,兩道亮光反射到對麵牆上的鏡框裏,那是小食堂某年某月得的幾張獎狀。他喊著說道:“羞先人,還是先進單位。”隨後,他又對著張永利說,“你裝什麽好人,得了便宜賣乖,小看我?”

 

“那你說咋辦?”

 

“兩碗燴餅,一碗圪堆冒尖,一碗稀湯不沿。我是不服這個理。”

 

眾人捂著嘴笑,一人說:“仝老師,你好壞也是個先生,這麽點事也擔不起?”

 

“這叫甚話?”仝老師說,“難道是我無理取鬧?你們不能是非不分,這種壞毛病一定要糾正。”

 

眾人看著無趣,歎著氣走了。仝老師看引不起別人的注意,便埋著頭吃飯。張永利要分一些燴餅給對方,但被仝老師嚴正拒絕了:“嚴重的社會不公平。這個事情沒有完,我要貼大字報,在雙龍街開展反對特權的大辯論!”

 

張永利和任老漢一樣目瞪口呆:“就這麽點芝麻小事,值得嗎?”

 

“當然。”仝老師信誓旦旦,“我說到做到,小事情反映出大問題!”

 

2 文化不是人

 

跟省城和縣城比起來,雙龍街是個小地方,但跟延水縣其他街鎮比起來,雙龍街就是個大地方。雙龍街在大青龍河和小青龍河的交匯處,原先是一個一裏半方圓的小城池,有城牆,後來,街鎮要拓展,慢慢將城牆拆了蓋起民房,現在鎮子裏住了近二百戶人家,一半以上是農戶,少一半是市民。另外,還有小學,衛生院,郵政所,信用社,人民公社等十幾個機關單位,上千人口。雙龍街的名聲很大,得益於它是一座曆史古鎮,周圍留有宋代以來的好幾個古寨,有奸相潘美的疑塚柏樹山,也有楊家將打過仗的好漢崾峴,和深不見底的轉兵洞,等等。近代,雙龍街更是了不得,上世紀三十年代,紅軍和當地赤衛軍,聯合攻下了孫老總民團長期占據的天祉園寨子,殺了不少土豪劣紳。四十年代,有人破壞大生產運動,偽裝成紅鞋女妖精,愚弄百姓。邊區保衛處派出李清亮探員,一舉將罪犯抓獲,後來,大作家歐陽山寫出了具有深遠曆史意義的小說《高乾大》。此後,胡宗南進犯延安,在雙龍街設立了軍需站,四七年五月二號,西北野戰軍一舉拿下雙龍街,活捉了敵旅長及全殲四千蔣軍,雙龍街更是名聲鵲起。當然,地方上的文化和人是緊密相連的,雙龍街的人也有幾分個性,雙龍街的人不怕事,遇上大事小事往前湊,人人都想插一杠子,也不懼死,用上過朝鮮戰場,跟聯合國軍交過手的誌願軍戰士高登雲的話說,人死毬朝天,沒有甚了不得!第二天,當仝老師將一張黃紙大字報貼在供銷社的鋪板上時,立刻引起了轟動,正好這是個集日,呼啦一下,人們將大字報圍了個嚴嚴實實。

 

嚴格說起來,仝老師的大字報算不上完整意義上的大字報,更像是下了一份戰書。他把前一天發生的事情寫清楚後,發起了一個挑戰,邀請張永利或者對這件事情感興趣的人參加辯論。他寫道:燴餅事小,公平事大,糾正社會上的不良風氣,應該從小事抓起。觀看大字報的人不少,但也有不識字的人,伸長脖子,弄不清說的是什麽事。有人便自告奮,跳上月台,給大家讀念講解。當眾人終於明白就因為一碗燴餅稠稀不勻而叫板時,大多數人都嗤之以鼻,認為這是小題大做,雙龍街甚時候出現這樣小氣的事情?六二年,大家餓得腸子擰繩,也沒見誰為一餐飯紅臉,現在這人是跳哪路神,變得這麽生分?假如誰沒飯吃,到你家門上,你能不給人家一碗飯吃?當人們進一步得知,發起這場大辯論的人是學校老師仝雙全時,有人便叫罵起來:“他才羞先人呢,這樣的老師能教好學生?”

 

“把這家夥從雙龍街趕走,敗壞了雙龍街的民風!”

 

這些叫罵,仝老師沒有聽見,他在上課,宋校長不許他丟下學生去街裏辯論。他耐心地等到十二點學生放學後,才在灶房吃了飯,高昂著頭,信心十足地走向辯論場。他有些得意,他的大字報旁,又貼了一張大字報,有人應戰了,他一度還發愁,怕沒人招理他,這下放心了。我就說嘛,雙龍街的人不慫,好事之徒大有人在!

 

他迫不及待地擠進人堆,原來,是應他的挑戰而作的一首練子嘴詞,寫到:

 

梳油頭,巧打扮,

 

二餅子眼鏡亮閃閃,

 

身上穿著毛藍衫,

 

仝老師今天好美觀。

 

走到下街打牙尖,

 

沒成想,

 

兩碗燴餅不一般,

 

一碗稠來一碗稀,

 

仝老師直喊冤冤冤。

 

指著老任的鼻子尖:

 

買飯交的一樣錢,

 

為甚對我另眼看?

 

張幹部一看著了急,

 

連忙聲明跟他換。

 

艾老師不依又不饒,

 

老任你這個勢利眼,

 

幹部的地位高過天?

 

不要狗眼把人看,

 

這個世道要改變……

 

仝老師看完,差點氣得暈過去。他媽的,這分明是人身攻擊,跟辯論一毛不沾。他舉手要撕對方的大字報時,伸出的手在中途被人抓住了。

 

“想幹什麽?”

 

“無恥,這是人身攻擊。我抗議!”

 

抓他胳膊的人正是王嘉仁。

 

王嘉仁說:“你不是要挑戰嗎?我代替張幹部應戰,你先說,讓大家聽聽你的理性。”

 

仝老師沒有想到,張永利找了個農民和他辯論,有些看不起對方。一個農民懂得什麽?張永利也就太沒用了,變成了縮頭烏龜,躲在了幕後,弄了這麽個人跟他對陣。他當然不知道,張永利覺得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一晚上悶悶不樂,唉聲歎氣,沒想到,王嘉仁主動來給他道歉,說自己的兒子小,不懂事,少管教。大人和娃娃鬧著玩,不算什麽,讓張幹部不要往心裏去。他感到非常愧疚,承認了自己的錯誤,保證以後一定要注意小節,再不敢胡亂開玩笑。說話間,平時和張永利要好的幾個人來串門,大家聽說了他和仝老師的的衝突,要想著報複仝老師,來給張永利支招。聽說,仝老師是上學期才分配到學校來的,東川中學的高中畢業生,教算術,渾身長刺,見什麽事都要管,頗具雙龍人的作風,連宋校長跟他說話都得讓他二分。大家說,要辯論,正好是個機會,給後生拔幾根刺下來。就不相信,一群人說不過他一個人?

 

張永利說:“誰不服誰去,反正我是不去。這事情傳到城裏,人家還以為我小氣,熱窩頭掉進羊毛堆,擇不幹淨。”

 

王嘉仁自告奮勇要帶人去辯論。現在,當一身土氣的農業社社長抓住仝老師的胳膊時,眾人一下子安靜下來。

 

仝老師忽然沒了底氣,人家先聲奪人,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張了兩次口,才說:“我就是不服這個理,一樣的人,出一樣的錢,不一樣的待遇。”

 

王嘉仁說:“不一樣的事情太多了,草長不過樹高,雪硬不過冰堅,五個指頭也不一般長,為甚?”

 

王嘉仁又問:“為甚我比你高半個頭?”

 

王嘉仁再問:“為甚你當先生,我是農民?你把這些問題答複了,我就回答你的問題。”

 

仝老師沒有想到,這個呆頭呆腦的農民,一出口就偷換了概念。他說:“五個指頭不一般長是進化來的,各有不同的用途;你比我高,是你爹媽基因好,遺傳問題;我當先生是我受過高等教育,你當農民是你沒有文化。”他很為自己能及時應變而慶幸,心想,你王嘉仁就是一個隻有小學文化的老粗,跟我辯論,有些自不量力,“你問這些,跟我們講公平的話題無關,不沾邊。”

 

“誰說不沾邊?”王嘉仁說,“兩碗燴餅,一碗稠,一碗稀,大家說是什麽原因?”

 

眾人說不曉得。

 

“你們看見沒有?”

 

當然沒有。

 

“仝老師你說是什麽原因?”

 

“夥夫走後門,溜張幹部的尻子。”

 

“差了!”王嘉仁提高了嗓門,“張幹部的燴餅稠,是他的碗小,你的燴餅稀,是你的碗大。去過食堂的人都見過,碗分大號小號,大家說對不對?”

 

“對著呢!”王嘉仁帶來的人,一哇聲附和。

 

“不對!”仝老師也提高了嗓門,“明明是一樣的碗,你是在誤導別人!”

 

“你確定?”

 

“確定!”

 

“那我問你,張幹部要和你調換,你為甚不換?”

 

仝老師懵了,沒想到這個農民這樣狡猾,幾句話把他繞到了亂麻裏。他知道自己掉進了陷阱,轉了幾下眼珠說:“換了也不對,我要的是公平。”

 

王嘉仁哈哈大笑:“大家看到沒,這人不是個好東西,燴餅稀,他有意見,稠了也有意見,這不是好壞不識嗎?快爬遠點,跟你這種人辯論,老子嫌掉價!“

 

仝老師張口結舌,跳下月台,在眾人的哄笑聲中,灰溜溜地走了。

 

王嘉仁順手將鋪板上的大字報撕了,對看熱鬧的人說:“大家也都看到了,這人能教好我們的娃娃?要給宋校長反映,這樣的老師該開除,不能讓他誤人子弟!”

 

當時,我也在人堆裏看熱鬧,清楚,王嘉仁是耍花招,一出場就偷換了話題,詭辯,仝老師講的是理論問題,王嘉仁用世俗的辦法戰勝了仝老師。我為仝老師抱不平,可不敢支持他。我知道,農民從來不缺少智慧,他們可能不懂得辯論技巧,但擁有狡猾,可以應對複雜情況。

 

晚上,王嘉仁,張永利一幹子人聚在飼養室窯裏侃大山,民兵連長劉剛說:“今個真解氣,老農民打敗知識分子,老王你幾句話就把狗日的弄毬失了!”

 

王嘉仁憨溜溜地笑笑:“我不講理,耍了個無賴。”

 

“為甚是耍無賴?”

 

“我說不清,你問張幹部。”

 

張永利說:“這裏頭學問大了,邏輯學上講,第一是偷換概念,第二是二難推理。你們以後多看書,書看多了,就解開了。”

 

幾個人正說著話,小喇叭忽然刺耳地響了一聲,公社緊急通知,告知所有的駐隊幹部,支部書記,立即來公社開緊急會議,不得延誤。

 

通知是雙龍鎮人民公社黨委書記丁誌傑親自下達的,他的口氣之堅決,讓人身子發冷。王嘉仁說:“出甚事了?蘇修打進來了?”

 

“不曉得。”張永利有些不安,“不會吧,蘇修離咱們還遠哩!”

 

劉剛說:“管毬他呢,開完會就曉得了。”

 

當天夜裏三點鍾,張永利才開完會回來。他的朋友們還在飼養室等待消息。張幹部向大家宣布:

 

文化要革命了!

 

王嘉仁問:“文化是誰那?”

 

張永利說:“文化不是人。這個問題很複雜,一下子說不清。”

 

3 劉家有兒不成器

 

這幾天,我們雙龍街裏的人忽然多了起來。往日,縣城的班車開來時,下車的人屈指可數,現在,班車不但座位被坐滿,連過道裏都站滿了人,這些人來曆不明,但有個共同點,下車後都去了機關單位,有人說,來人都是縣裏的頭頭腦腦,給各單位的職工傳達中央文件精神,也有一部分人,沿著街道散發傳單,說是要煽風點火,讓老百姓運動起來,一把火燒毀舊世界,文化要革命了,先要破四舊立四新。中央說:要破除一切剝削階級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就習慣,要掃除害人蟲,打倒一切牛鬼蛇!

 

不久,人們發現,仝老師成了街裏的大名人。人們幡然醒悟,文化革命早就在雙龍街開始了,帶頭人是仝老師,起源是一碗燴餅,具體行動,是他貼出了第一張大字報,並不失時機地付諸行動,開展了大辯論!

 

輿情大嘩。雙龍街人集體失盲,沒有看得出來,仝老師,這個刺頭小夥子有這樣的遠見,料事如神,捏準了中央的脈搏。於是,仝老師跟前圍滿了仰慕者,人們拚棄前嫌,不再提他吃燴餅的囧事,反而認為,公理本來就在仝老師一邊,紛紛向仝老師討教主意,怎麽樣才能跟得上形勢的發展,不被革命運動所淘汰?

 

仝老師說:我們要成立紅衛兵!

 

於是,他們從街裏供銷社買來了紅布,黃油漆,自製袖箍,戴在胳膊上,招搖過市。

 

仝老師說,光有袖箍不行,得成立組織。有了組織,外邊的人才好與我們聯係。於是,兩天以後,“金猴奮起千鈞棒紅衛兵戰鬥隊”宣告成立。由於名字太長,人們把它簡稱為金猴隊。仝老師請高登雲當隊長,老高在朝鮮戰場打過美國鬼子,根正心紅,而他也願意給老高當參謀,理由是,當地的革命要當地人搞,他是個外地人,號召力小。他這話沒有說錯,組織成立兩天以後,農業社的貧協主席劉雨堂就來釁事:“甚狗毬金猴銀猴的,你把爺爺打一棍看看?”

 

仝老師跟前有紅衛兵,但是他不敢打老漢。他深知雙龍人的厲害,惹不起。他說:“沒人要打你,我們要打的是牛鬼蛇神!”

 

“甚叫牛鬼蛇神?爺爺解不開!”

 

“就是地主富農壞分子。”

 

“雙龍街的地主富農,三五年就鎮壓了!”

 

“那就要破四舊,掃除舊文化,舊思想,舊風俗,舊習慣。”他想,老漢是來打他下馬威的,要殺殺對方的威風,他轉睛一看,發現了目標,“老漢,你的煙鍋上拴了個麻錢,這就是四舊,拿下來砸了!”

 

劉貧協不依,說:“太平錢,我帶著辟邪。”

 

“避什麽邪,你這是舊思想、舊文化,必須砸爛!”

 

幾個人一擁而上,把老漢的銅錢搶過來,放在石板上,用另一塊石頭砸得粉碎。

 

劉貧協被氣得眼珠子冒火:“狗日的,仗著你們人多,欺負爺爺,我輕饒不了你們!”說歸說,罵歸罵,他鬥不過這群後生,隻好找老高出氣:“你這個瞎慫,帶頭做壞事,小心我打爛你的狗頭!”

 

老高不敢得罪老漢,他身上的皮再厚,也經不住劉家那些如狼似虎的子弟捶打。他隻得訕訕地說:“老劉,你要支持小將們的革命行動。上頭讓這麽做,家裏有舊書,舊東西,回頭處理了,省得我們來搜翻。”

 

劉貧協怒氣衝衝回到家裏,把事情的經過給他的兒子大跩,二跩說了,希望兩個兒子能給他討回公道,沒想到,兩顆兒說:“人家砸得好,上頭叫這麽做。我們要去打廟,我們也要革命。”

 

“那個廟?”

 

“萬佛洞!”

 

“敢動神神一個指頭,老子先要了你們的命!那些神神有一千多年了,是我們十八輩前的祖宗出錢建造的,會遭報應!”老漢咆哮著,“真個是沒有王法了!”

 

“我們不打,人家也會打的,功勞不能全叫仝老師搶走。”大跩說,“你老了,解不開現在這社會,你敢跟黨對抗?”

 

老漢氣得呼呼喘氣,他要給兒子們一點厲害,忽然抽出推磨棍,衝兒子們掄過來。二跩喊道:“快跑!”兄弟倆一溜煙跑下了坡。

 

劉貧協沒有好辦法,隻好去找張永利,張永利是縣裏來的幹部,興許能阻止兒子們的魯莽行為。誰知,張幹部也管不了。張永利說:“革命洪流來啦,誰也擋不住!”

 

才幾天時間,人人都變成了瘋狗。劉貧協想不通,張幹部這人平時還不錯,知書達理,叫別人學好呢,關鍵時候,頭也縮回去了?他揣了一肚子狐疑,去南坪找老和尚。和尚興許有辦法。

 

和尚住在寺台山下一個小土窯洞裏,山上原來有座古寺院,叫大悲寺,胡宗南來雙龍街時,修工事,將大悲寺拆毀了,佛像被打掉,大殿的木料當柴燒了。後來,在川南善化寺掛單的和尚來到這裏,化緣了一點錢,在寺廟的原址上修了個小廟,供了個觀世音木牌位,他本想塑一尊像來著,可一直募不來善款,隻好作罷。山上風硬,冬天在廟裏不好過日子,和尚便在山腳下找了個破窯洞住下來,隔三岔五上去燒燒香,打掃一下塵土。到了合作化時,區上不允許他利用宗教活動迷惑眾人,強迫他還俗,讓他加入了農業社。沒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誰,登記戶口時,鄉長問他幾回,他說自己沒有姓名,就叫和尚。鄉長做主,姓和名尚,注冊了戶口。直到幾年以後,人們才知道,和尚本來就沒有姓名,但弄清了他有法號,叫光慧。可人們已經叫習慣了叫他和尚,再也改不過來。

 

和尚正在煮茶,他給劉貧協倒了一杯茶後,問老漢遇到了甚難事,唉聲歎氣。劉貧協將兒子們的打算對和尚說了,叫和尚想個好辦法阻擋他兒子們瘋狂的舉動。

 

和尚沉思了一會,對劉貧協說:“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佛也有佛難,這是天意,管不了。”

 

老漢問:“眼睜著叫他們搞破壞?”

 

和尚說:“人在做,天在看,頭頂三尺有神明。社會跟人一樣,氣數盡了,誰也沒有辦法挽救。”

 

和尚又說:“凡人要心存善良,不要妄想。佛教講的是仁愛,博愛;主義講的是爭鬥,道不同不相為謀,無法歸一。看開些,佛像是石頭泥土做的,打爛了再塑一個就是了,不比人,死了活不過來。”

 

和尚的話讓劉貧協吃驚不小:“死人?”

 

“說不來,出頭鳥,闖出去,就有新天地,出不去,就會被打死。木秀於林,風必吹之。欠債還錢,殺人償命,自古都是這個理性。”

 

劉貧協理解,這是和尚在告誡他的兒子。他心裏發慌,趕緊告別了和尚往回趕,無論如何得攔住他的兒子們,不光不能打神像,其他的出格事也不能做。

 

劉貧協的日子過得不好,家貧,當了社裏的貧協主席。貧協主席不是官,是個待遇,有社會地位,要開個鬥爭大會什麽的,他得代表窮人上台發言。這個頭銜,也給他帶來一些好處,分發上邊來的救濟糧食,他理所當然是頭一份。隻可惜,救濟糧救不了他的兩個兒子,兒子們不成器,上山幹活有一檔沒一檔,掙不來幾個工分,年年窮。今年,大跩都二十四歲了,放別人家裏,早已經給問下了婆姨,可自己的兒,沒有一個女子眼明。老漢常為這些事發愁,但是愁穿秋水也沒用,他真的是管束不了兒子。可老漢也沒有想到,他的兒子們不是憨漢,後生們在仝老師忽然成名的事情上受到了啟發,日他媽,機會來得這麽容易?文化要革命,這不是從天上往下掉餡餅嗎?他們馬上意識到,半輩子沒有地位,沒有臉麵的窮人,翻身的機會到了。尤其是看見老高等人帶著紅袖箍在上街下街遊行示威一般地走過時,敬佩之心油然而生。這年月,撐死膽大的,怕死膽小的,兄弟倆決定要幹出一件比仝老師還要驚動天地的事情來。他們把目標選在了街西北凹凸裏的萬佛洞,那是延水縣東北川年代最久,最宏大的佛教石窟。石窟在一個絕壁上,他們有辦法上去。多年了,也沒有和尚看護,砸了不會有人追究。這天中午,二人帶了一群半大娃娃,大致用了半個時辰,就完成了他們的壯舉。然後,帶著周身的滿足,回到家裏。

 

劉貧協氣得短氣長籲,他除了罵,再無它法:“狗日的,天打五雷轟你們!”

 

“給老子爬遠些,我沒有這號兒!”

 

大跩說:“破四舊,神神不是四舊嗎?”

 

二跩說:“我們要當紅衛兵,誰反對就是反革命!”

 

“好,老子就是反革命,從今起,你們走得遠遠的,我沒有你們這號孽子!”

 

這件事的發生,給雙龍街人一個強烈地震撼,尤其是年齡大的人,從前熱衷於求神拜佛的人,都把心槌子提到了嗓子眼上,害怕這兩個人領著娃娃們來家裏找他們的麻煩,鬥爭他們,搜四舊,便對一些看似有問題的東西進行藏匿,或者撿幾本黃曆擺在桌麵上,以應付紅衛兵搜查。一時,破四舊風生水起,劉家兄弟搶了仝老師金猴隊的風頭,讓仝老師對老高有了看法,在計劃裏,他是有去打廟的準備,由於老高的阻擋,遲遲沒能實施。老高說:“你這是得罪眾人的事,小心人家抽你的筋。”

 

他說:“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我們不敢造當權派的反,還不敢造封建迷信的反?”

 

“道理是對的,但你得講究個策略,人家周圍村莊沒打廟前,最好不要樹敵太多。”

 

老高的話不無道理,仝老師雖然有不少追隨者,但他知道自己根底淺,也不敢太造次,把打廟的事暫時放下。革命要從長計議。話是這樣講,他心裏還是不舒服,很遺憾,這麽大的個事情叫別人做了,那正兒八經的紅衛兵幹啥去了?仝老師一晚上沒睡好覺,快到天亮時,他想出了個好主意。天亮後,匆匆給學生安排了早自習,急火火跑到西窪找劉家兄弟。

 

劉家兄弟不在家。劉家兄弟挨了父親的罵,一夜沒敢回家,再說,他們的興奮勁沒有消退,窩在張幹部的窯裏給大家講如何如何砸佛像的過程。

 

張永利問:“一點也不害怕?”

 

“當然怕。”大跩說,“日他媽,佛爺的眼睛明晃晃瞪著我。我想,這狗日的要是把我記下的話,會不會要我的命?後來,我繞到它的身後,幾個人一使勁,把狗日的推倒在地,然後再翻了幾個跟頭,掉到溝裏去了。”

 

二跩說:“怕毬哩,就是塊石頭,剩下的幾個,我用八磅錘幾下就打碎了,連牆上的小佛也鏟了一些。這東西就是愚弄人呢,昨天有個人給了一張語錄卡,上邊寫著,菩薩是人民創造的,人民會推翻它。有中央支持,撐腰,老子不怕天不怕地,還怕神神?”

 

張永利倒抽了一口氣:“話是這麽說,那些佛爺存在了一千多年,又刻得精致,傳神,砸了還是有些可惜。”

 

二跩說:“你說這話我不愛聽,你是幹部,上頭來的人,理應帶我們造反,可比我們還保守。”

 

劉剛說:“你兩個瓷槌,打廟毀神不是光榮事。老百姓信了兩千年神,不能由你們說了算,那又不是你家的東西,說砸就砸。人家張幹部有文化,比咱們知道得多,佛像能留下來,一定是有道理的。”

 

二跩不依了,脖頸處兩根筋變得粗壯,烏青:“胡說八道,文化就是革命的對象,我要是不看在咱們關係還不錯,就跟你們劃清界限。我們兄弟做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得不到表揚,還撇涼腔,你們的屁股往哪裏坐?”

 

張永利看劉二跩翻了臉,心想把事情弄壞了,這些話再傳出去,又成了政治問題。他下了免戰牌:“你說得對,我認識不足。回頭我跟公社丁書記說,讓他表揚你們。我身體有些不適,睡覺吧。”

 

上哪裏去睡?兄弟倆被劉貧協趕出來,他們本想和張幹部擠一晚,沒想到意見不一,說破茬了,便不好意思賴在張幹部的窯裏,跑到隔壁飼養室找劉二借宿。

 

劉二問:“你們把神神打了?”

 

“哦。”

 

“好耍嗎?”

 

“說甚話?革命嘛。”

 

“下來你們革誰的命呀?”

 

兄弟倆愣住了,沒想到,這個事情帶來這麽嚴重的結果,劉二是劉家的老祖宗,這一關難過了。大跩隻好告饒:“二爺,你聽我說,要是毛主席沒有命令,我們也不敢動手。”

 

“毛主席的話那麽好聽,你找毛主席睡覺去。我這裏沒有地方。”

 

黑夜裏,兄弟倆麵麵相覷,這個結果是他們沒有料到的。大跩隻好繼續求告:“我們大半夜的連個安身之處都沒有,你也不可憐一下,好壞,我們是你孫子呀!”

 

老漢說:“你們連佛爺的命都敢革,半夜裏起了歹心,把我的命革了咋辦?”

 

“不會,你是我爺,我能革你的命?”

 

“現在曉得我是你爺,打佛爺時咋不想,佛爺還是你爺的爺呢!”罵歸罵,劉二將一領爛皮襖丟給了他們,“到草窯裏睡咯。”

 

第二天早上,當頂著一頭草屑的劉家兄弟出了飼養院,正愁著沒地方吃早飯時,遇上了前來找他們的仝老師。

 

“有事?”

 

“有大事。”仝老師說,“你們立大功了。我來請你們加入金猴隊。”

 

“當紅衛兵?”

 

“對。”

 

“給紅袖箍嗎?”

 

“當然給。”

 

兄弟倆大喜,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一時,他們看見仝老師比看見爹娘還親。大跩迫不及待和仝老師要紅袖箍,二跩將眼珠骨碌了一下說,忽然對仝老師說:“慢。不急,這個事情還得考慮考慮。”

 

仝老師愣住了:“這有什麽可猶豫的?”

 

二跩心眼多,他想仝老師一打早就尋找他們,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昨天打廟前,他們還像兩條無人招理的癩皮狗,在街裏遊走,二跩還專門去了學校,想打聽老高和仝老師有什麽活動,人家都不許他進去,被攔在外邊。睡了一夜,天就變了?不管咋樣,早飯還沒有著落,不如先敲他一筆竹杠。

 

二跩說:“其實,也沒有大問題,你請我們吃頓早飯。”

 

“吃甚?”

 

“燴餅。”

 

“咋又是燴餅?”仝老師臉微微一紅。

 

“食堂裏隻有燴餅。”

 

仝老師猶豫了一下,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錢:“說好了。”

 

“說好了。”

 

仝老師交了錢,又將兩個紅袖箍端端正正分別戴在劉大跩,劉二跩的胳膊上:“現在,我們是革命戰友了,你們到老高那裏登記一下。”

 

“爺爺當紅衛兵了!”兄弟倆歡天喜地,喊叫著朝下街裏去。日他媽,當紅衛兵真好,有人給飯吃!

 

4 當個紅衛兵毬不頂

 

劉家兄弟興衝衝地跑到下街時,食堂還沒有開始營業。來的太早了,兩人拍了半天門板,沒有人應聲。鄉下人有自己的規矩,不賣早點,食堂營業在十點以後,當然遇集日時會早一點,這基於現在國家實行的是糧食統購統銷政策,一般人家沒有餘糧,即使有,也不能自由買賣,所以,食堂裏賣飯大致也有配額,不是隨時去就可以吃到飯。

 

劉大跩心涼了半截,肚子餓得直叫喚,手裏捏著錢吃不上飯,兩人罵了幾句老任懶命鬼,還不來上班。二跩忽然說:“受騙了,這孫子沒給咱們糧票!”

 

二跩說:“估計正上課,糧票是定量的,要不來。”

 

兩人垂頭喪氣,捏著一塊錢紅票子,從上街走到下街,又從下街走到上街,後來,供銷社的門開了,二跩說:“好歹吃些,肚子不饒人。”

 

兄弟倆進了供銷社,不要糧票可以買的食品隻有紅薯餅幹,他們買了一包,一塊塊往嘴裏填。剛吃時,感覺還不錯,雖然硬,還有些甜,但是,越吃越難受,二跩哽著脖子,腮幫子像含了兩個乒乓球,說話都聽不清:“難咽,水…水…給我口水喝。”

 

大跩趕忙到旁邊孫老婆家要水喝:“幹媽,給碗水。”

 

老婆說:“沒有。”

 

“涼水也行。”

 

“涼水也沒。”

 

大跩說:“幹媽,我也沒得罪你,對我恁凶?”

 

幹媽說:“你們把街裏人的神神都打壞了,誰敢給你水喝。幫了你們要遭報應。”

 

二跩把沒能咽下的餅幹從嘴裏吐出來,劉大跩看見弟弟嘴裏滿是血泡:“掌泡了。”

 

二跩說:“你嘴裏也有。”

 

劉大跩這才覺得嘴裏不爽,用指頭摸了摸,有三個銅錢大小的血泡。他從土牆上折了根酸棗刺,想挑破血泡,又覺得不妥,這麽大麵積的血泡,應該去醫院。兩年前,劉大跩的嫂子,就是因為嘴裏長了個疔,自己處理不當,感染後死了。這事情不能毛糙處理。

 

醫院又叫衛生院,在南坪,是個兩進院落,坐西向東,外邊的這排窯洞直臨大路,醫生加上護士大概有十幾個人,醫生中有一對夫妻,住在最南頭。劉家兄弟走到醫院時,這對夫妻正在為加入紅衛兵而吵架。

 

女人說:“誰阻擋我加入紅衛兵誰就是反革命!”

 

男人說:“老子就是反革命,你要是敢去,再別想進家門。”

 

女人說:“不進就不進,天下男人多了去了,看你那個毬式子,當我稀罕你!“

 

男人說:“現在就滾!騷狐狸,一個尖嘴猴腮的東西,值得你騷情?”

 

“放屁,你誣蔑老娘!”女人罵著就要上去撓男人。男人該出手時就出手,一拳打在女人臉上,眼眶子立刻變成了鍋底。其他醫生連忙上去拉架,女人嚎啕大哭,還要往上衝。劉大跩連忙喊道:“住手!”

 

兩個紅衛兵的出現,鎮住了打架的夫妻。劉大跩訓斥道:“不好好上班,還打架,像什麽樣子!”

 

別人不敢應聲,規規矩矩站著,隻有女人在哭罵:“我要革命,我要當紅衛兵。”

 

劉大跩將頭轉向男人說道:“每個人都有革命的權利,革命洪流不可阻擋,誰阻擋就打倒誰!”

 

男人被鎮住了,想轉身離開。劉大跩立刻開始行使權力:“先別走,給紅衛兵看病!”

 

劉大跩認識這個人,衛生院的外科醫生賀占元。

 

賀醫生說:“不就是劉貧協的兒嗎,你牛逼甚呢?”

 

“我是誰的兒不重要,我現在是紅衛兵!”

 

賀醫生說:“紅衛兵算個毬!拿著雞毛當令箭,明我自個還封個司令當當!”

 

“這話可是你說的?”劉二跩威脅說,“後晌我就帶人來造你的反,壞分子,敢和紅衛兵作對!”

 

“誰是壞分子?”賀醫生說,“我看你們就是壞分子。”說著,他突然衝進窯裏,提了一杆槍出來,“滾,要不老子拿槍收拾你!”原來,醫院裏配有槍支,值班用的。醫生是基幹民兵,他持槍是合法的。這會兒,醫生正在怒火中燒,也顧不了許多,想拿槍托砸兩個二流子。

 

劉家兄弟落荒而逃。也有人不怕紅衛兵,看來,這塊紅布的作用有限,兩人逃到河邊,互相用指頭戳破對方的血泡,趴在河沿上漱口吐血,罵老高,仝老師是騙子。劉大跩將紅袖箍扯下來說:“毬,帶上它,連口水也討不來,老子不當紅衛兵了!”

 

二跩說:“不要急,現在沒有用,興許以後會有用的。”

 

高登雲四十多歲,有了把年紀。早先,劉縣長還在雙龍街當鄉長,抗美援朝開始,劉縣長動員他當了誌願軍,剛當兵就上了上甘嶺,那仗打得很是慘烈,劉縣長送去十個人,領回來九個烈士牌牌,隻有老高命大,沒少胳膊沒缺腿複員回來。他被安排在郵政所送信,這個活不算太好,但老高很滿意,最少標誌著他革命成功了,家裏人也衣食無憂。老高工作努力,認真,多次得到係統裏的表彰,人也有愛心,一段時間,他看到我父親帶社員修地畔,造水地,大加讚賞,主動寫信給他四川的戰友,寄了一些青稞和胡豆種子,給我父親,說這些作物喜濕,早熟,興許能幫著眾人度春荒。有時,他還會將自行車放在路邊,跟社員們一起搬石頭修地。我四大說,送信的也算幹部,要不到我們村裏來蹲點,當駐隊幹部。老高咧著大嘴笑:“咱不行,文化淺,政策水平低,弄不了。”話雖這麽說,老高對政治上的事情很敏感,這可能與他天天看報有關,說起話來,很像個大幹部。這個人有正義感,仝老師吃燴餅的事情上,他表現得非同尋常,他不相信王嘉仁有那麽高的水平,能把話題說得有條理,還圓滑,一定是張永利在背後搖鵝毛扇。這就有點不夠意思了,同樣是國家幹部,你張永利就就能心安理得地欺負小年輕?自己多吃多占,還裝得像受了氣的小媳婦。人要誠實,一是一,二是二,有毛病要認錯,這是當幹部的最低要求。本來,他要找張永利再次理論這件事情,但被仝老師擋住了。

 

仝老師說:“一點小事情,你再翻出來,別人以為我氣量小,不值。咱們眼下有這麽多當緊的事情要做,沒工夫撿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縣城裏開教師集訓會,揪出了不少壞分子,有些人想不開,要跳崖,上吊,企圖通過自殺達到對抗運動的目的。可見,這回革命你死我活,非同一般。規模多大,無法預料。老高,關鍵時候,組織得靠你出頭露麵,你是老革命,立過戰功,個人威望也高,你得領導我們幹幾件實實在在的有利於運動的事,比和張永利理論重要。”

 

老高被小夥子說得心潮澎湃。仝老師識大體,顧大局,有政治抱負,一時有相見恨晚的感覺。老高立即和縣政府的群眾組織取得了聯係,負責人常山菊答應,立即派由縣城中學學生組成的宣傳隊,赴雙龍街進行革命宣傳,給群眾講解十六條,進行革命大串聯。

 

第二天,老高把當日的報紙分發完,將遠路的報紙托人轉送,自己在辦公室等著宣傳隊的到來。十點鍾左右,一輛大轎車停在了南門廣場,車上下來些穿著草綠色軍裝的男男女女,這些人整隊後,喊了些口號,一些人在牆上寫標語,大部隊由仝老師,老高和公社副社長常貴領著,到西頭賣蔬菜瓜果的市場裏劃出了一塊地方,讓宣傳隊表演節目。鄉下人,長時間沒有見劇團來演戲,都以為是來演大戲的,沒想到都是些小節目,又扭又唱,看不懂這些肢體語言,聽不完整唱詞,有些話殺氣騰騰,比如,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滾他媽的蛋,和以前看過的黑頭花旦完全不一樣,漸漸地,人們了無興趣,又回去賣自己的菜。仝老師忙前跑後招呼演員,沏茶倒水。老高動員老鄉們去看演出,但是氣氛還是不夠熱鬧,好在,演出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到最後,一些人從包裏拿出來一遝遝小紙片,朝天上拋撒,這下聚了不少人去搶,都是一些語錄卡片。搶到的人歡天喜地,如獲至寶,沒搶到的人,唉聲歎氣,感歎文化既然革命了,還他媽的不公平,機靈的人得到了教導,遲鈍的人隻有眼巴巴看的份。看到群眾的革命熱情如此高漲,老高承諾,等下個禮拜,叫縣裏寄一些卡片來,由他給大家分發。

 

下一個集日,宣傳隊又來了,這次帶來了更多的卡片,還有一些可以別再胸前的紅色金屬牌牌和少量像章。人們的興趣轉移了,都把目光盯在了像章和紅牌上,語錄卡被人們踩來踩去,老高感到有些心疼,一個人彎腰撿拾,帶回去,放在一個紙箱子裏。一周以後,雙龍鎮人民公社改名了,這天上午,公社組織了一個盛大的群眾大會,抬著一塊用紅綢紮著的木牌,在街裏遊行一周,最後,在巨大的鑼鼓聲中,丁書記宣布:雙龍鎮改為東風人民公社。他向大家解釋說,現在世界上是東風壓倒西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雙龍街是封建主義的殘留,改了名,證明我們和舊世界決裂了!同時,他還號召,個人名字中,含有封資修意思的,也需要改。比如,富貴,發財,愛蘇等等,每個人,要有一個全新的麵貌迎接革命的到來,並投身其中!

 

會開得熱熱鬧鬧,但是,會一結束,又變得冷冷清清。不管是叫東風還是叫雙龍,好像也沒有改變街裏的秩序,老高非常焦慮,怎樣才能掀起新的高潮?他問仝老師。

 

仝老師說:“我也為這個局麵發愁,鬧革命,一旦沒有新鮮感,群眾就會離我們越來越遠,我看,教師集訓會上的經驗可以借鑒,我想,咱們一邊破四舊,一邊抓壞人,給地主,富農,右派,壞分子形成一個政治高壓態勢,不相信雙龍街永遠死氣沉沉。”

 

老高還是有些擔憂:“這麽做,公社會咋樣看我們?人家是黨的機關,政府允許我們這樣做?”

 

“管毬他呢!”仝老師往地上吐了口痰,“上頭號召踢開黨委鬧革命。要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中央的當權派是劉鄧,雙龍街的代理人就是他丁誌傑,中央叫咱們打到他,不是咱們一定要打倒他。”

 

老高有些惋惜:“我看丁書記這人不錯,待老百姓也和氣,沒聽人說有多吃多占的毛病,也沒和那個女人有麻達,把他打到了,有點對不住人家。”

 

仝老師實實在在告訴老高:“從曆史經驗看,打到一個人不需要看他有沒有毛病,犯沒犯錯誤。它占據了一個不合時宜的位置,就應該把他挪開。”

 

5 民兵擾亂批鬥會

 

醫生說的不是玩笑話。賀醫生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做事果斷幹練,就和他拿手術刀割闌尾,殺膿腫一樣幹脆利落。當天,他買了二尺紅布,拿到對過楊裁縫的縫紉鋪裏製作了一麵紅旗,隨後又買了一小罐寶塔牌黃油漆,回到醫院後,用手術刀在硬紙板上刻了一行字,用牙刷印在紅旗上。第二天,他舉著紅旗,背著背包到街道裏遊行,走到北街時,專門去學校裏轉了一圈。他向看稀奇的老師和學生們宣布:東風戰鬥隊成立了!他要去北京進行革命大串聯,接受毛主席的檢閱,要把雙龍街的革命高潮匯報給主席。

 

醫生要見毛主席。人們呼啦一下子將醫生圍住,高喊口號支持他,向他致敬,有精明一點的人,立刻上去和他握手。他們理解,與賀醫生握手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情,一個重要的禮節,醫生會把自己的手印轉達給毛主席。醫生握了大家的手,就等於大家握了毛主席的手。

 

群情振奮。這一舉動,搞得仝老師不知所措。強中更有強中手,一招鮮,吃遍天,他咋就沒有想到呀?他眼巴巴地看著醫生走下街道,看著眾人把醫生送下南門灘,看著醫生和眾人揮手告別,看著醫生舉著紅旗拐過彎道後,才回到自己窯裏。可能有麻煩了,雙龍街有了第二個革命群眾組織,這個組織隻有醫生一個人,這充分說明,人們要革命的意願十分強烈,也告訴他,往後,有了競爭對手。一種強烈的使命感讓他再次做出了要造聲勢,造大聲勢,迅速壯大革命隊伍的決定。但是,昨天的事情也有點讓他犯愁,他給了劉家兄弟一塊錢,這是他差不多一天的工資,假如,劉家兄弟把這件事說出去,給每個來當紅衛兵的人五毛錢,靠他的工資是遠遠不夠的。況且,他還有家,要給老婆兒子掙生活費。先前,他為成立組織,買紙張,筆墨,紅布,油漆的錢都是和宋校長借的。宋校長說:“下不為例,學校沒有這筆經費,你有錢了自己鬧革命,沒錢了自己想辦法。”仝老師心裏不悅,但他能說什麽呢?他跟其他老師借,別人推說沒錢,或者像看見瘟神一樣,躲開他。他終於意識到這樣不成,如果把革命鬧成個人的事業,那肯定是沒有前途,會中途夭折。他打定主意,拉著老高去找丁書記。

 

丁書記不卑不亢,對他們的訴求不作任何評論,也不答應給他們劃撥經費。老丁說:“經費的事情要問縣裏,我無權給你們撥經費。再說,就是想給你們錢,我也沒有。你們是國家幹部,掙著工資,按理說,革命是自覺自願的,伸手向政府要不合適。還有,你們拿錢收買人加入組織,這個做法不大妥當,讓人家為一點蠅頭小利追隨你們,這有悖於革命,得向上邊反映。”

 

仝老師的臉變得黢黑,仝老師沒有想到,給劉家兄弟一塊錢,這麽快就被丁書記知道了,讓人家抓住把柄上了綱上了線。他結結巴巴辯解:“不是這回事,那兩貨被他老子從家裏趕出來,沒吃飯,我可憐他們,給了一塊錢,跟加入紅衛兵沒有關係。”

 

老丁沒理他,對高登雲說:“老高你是老革命,做事要有個度,你們擁護毛主席,大家都擁護毛主席,本質願望沒有誰比誰差,誰比誰強。上頭有通知,原則上要求在本單位鬧革命,你有郵電所,仝老師有學校,你們在自己單位鬧就成了,不要往外擴大。”

 

仝老師搶著說:“我們是大聯合。”

 

“大聯合不符合上級指示精神。”

 

老高說:“讓我想想,丁書記你曉得我是個大老粗,對上頭的精神理解不來。實在沒錢,我也不為難你,我們自己想辦法。”

 

仝老師不服氣,還想和丁書記辯論,被老高拉著出了公社大門。

 

“看見了吧,”仝老師氣憤不已,“走資派還在走,對革命群眾什麽態度?”

 

老高歎口氣:“革命的時機不成熟。這樣,我去趟縣城,看看別人是咋個鬧法。”

 

“你也去串聯?”

 

“要串聯,不串聯勢單力薄,革命洪流不會到來。我走後,你們按咱們原來的想法,繼續破四舊。要操心,張永利農業社那邊按兵不動,一定有名堂。假如農業社的革命沒有發動起來,光靠機關單位,這革命沒有後勁,現在離學生放假也不遠了,放了假,老師回家,學生離校,我們就成了光杆司令,革命的力量會自生自滅。要抓緊時間,幹出幾件大事來!”

 

老高的想法讓仝老師心服口服,老人們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這話是有道理的,自己咋咋呼呼,光知近憂,不知遠慮。老高做事遠勝一籌。從此,兩人的角色從心裏來了個完全的對調。

 

老高走後,仝老師立刻召集人馬,上雙龍街各家各戶收集四舊。學生娃娃們判斷不來什麽是封建糟粕,什麽是革命符號,亂拿一氣,上炕揭年畫,扯書法,書本除了課本外,一律沒收,甚至連人家的銅馬勺,繡花鞋,白銅水煙袋,錫壺,鞋拔子,反正上邊有圖案的東西無一幸免。這不是明火執仗的搶劫嗎?市民們紛紛去學校告狀,給校長述說仝老師的罪行。常鐵匠說家裏丟了十塊錢,要仝老師賠償。仝老師也有些心怯,他分析,學生們偷錢的可能性不大,唯一有順手牽羊嫌疑的人就是劉家兄弟。他把大跩二跩叫到窯裏,責問他們誰偷了人家錢?二跩矢口否認,發誓錢不是他拿的。大跩也否認,仝老師警告,如果不把錢還給常鐵匠,就把兩人送武裝部(代行派出所職能),嚴加拷打!

 

“你們這是給紅衛兵臉上抹黑。”

 

“這是破壞革命的行為,送縣城,判個十年八年。”

 

劉大跩還是不認賬,說話打起了磕絆。仝老師叫來幾個高年級學生,把劉大跩按倒在地上,將衣服剝光,一個學生在衣服裏搜出十塊錢。

 

仝老師將錢拍在桌上:“狗日的,做了賊還敢抵賴,給我打!”

 

人多勢眾,劉二跩本來還想和學生們對打,現在看仝老師有證據在握,也不敢造次。劉大跩被打得鼻青臉腫,仝老師才讓學生們罷手,他宣布,將劉大跩永遠開除出紅衛兵,當場收繳了劉大跩的紅袖箍,一行人押著劉大跩往西邊的鐵業社去,給常鐵匠還錢道歉。

 

這次行動,仝老師有得有失,得到了群眾的諒解,人們終歸看清了,仝老師是個好人,有正義感,知錯改錯,也開始對張永利吃燴餅的事情進行反思。當然,仝老師還得到了不少四舊物件,他變得聰明了,讓學生們都拉到公社院裏,交給丁書記處置。但是,紅衛兵的聲望在下降,人們普遍認為,仝老師的行為有些莽撞,革命是每個人的自覺行為,不應該由他人強迫進行。講清楚了道理,市民們會自覺主動上繳四舊的。

 

當然,事情並沒有就此打住,仝老師把革命的對象選在和尚頭上。害怕走露風聲,他連著兩個晚上沒有睡覺,關著門寫大字報,刷標語。要說四舊,非和尚莫屬,和尚代表了封建思想,牛鬼蛇神,以前還給人做道場,念經,是可忍,孰不可忍!更不能容忍的是,他早先巨然跟宋校長說,想給學生們教古文,講佛教的道理,教義。這是多麽赤裸裸的挑釁呀!樹欲靜而風不止,階級鬥爭天天有,得時時刻刻警惕。

 

今天是二十四,集日,正好是星期天。仝老師做了周密地安排,提前在供銷社的鋪板上貼出了海報,通知市民,村民們上午十一點開鬥爭大會,至於鬥爭誰,他沒有提前說,就想搞個突然襲擊,去抄禿驢的家,把老家夥抓來。並且提前寫了幾個發言稿,批判材料,交給幾個紅衛兵,開會時讓他們發言。十點鍾時,一行人打著彩旗,舉著標語,出現在街道裏,他們排著隊,喊著打倒打倒的口號,朝下街走,沿途向群眾散發油印小報。小報的內容都和和尚有關。到了南門廣場,一部分人布置會場,一部分人在仝老師的帶領下衝向寺台山。眾人這才明白,仝老師要革老和尚的命。有些明白人覺得,這可能與四舊有關,有些人不明白,一個孤苦伶仃的老人,犯了什麽法?還有人持懷疑態度,和尚是農業社的社員,你仝老師想鬥誰就可以鬥誰嗎?當然,更多的人為老和尚鳴不平,馬善遭人騎,人善遭人欺,老和尚就是個軟柿子,好捏!

 

紅衛兵衝到老和尚的住處時,和尚正在打坐,被仝老師抓了個現行。他一聲令下,兩個紅衛兵立刻將和尚提拎起來,架到院子裏。其他人將和尚的屋子翻了個底朝天,但是,令人失望,除了兩本經書,一把香和一件舊僧袍外,再沒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仝老師有些失望,他隨手翻了一下經書,一本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另一本叫《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四舊物件雖少,但足以說明,和尚依然抱著封建迷信不放手,昭示了他反黨反社會的狼子野心!

 

仝老師問和尚:“知罪嗎?”

 

“知罪。”和尚低著頭,口氣平靜。

 

“什麽罪?”

 

“我是和尚。當和尚罪。”

 

“知道有罪就好,說明你理解我們紅衛兵的革命行動。抓你的理由你既然清楚,就要老老實實給大家交代問題,觸及靈魂,也教育大家和舊文化決裂。”

 

一行人押著和尚,喊著口號返回會場,這時,會場裏已經聚集了不少人,老和尚被迫穿上僧袍,脖子裏掛了一塊紙牌子,上邊寫著:封建迷信的孝子賢孫,還在和尚的法號上畫了個紅叉叉。兩個紅衛兵小將將和尚的腰壓到九十度後,仝老師帶頭喊了幾句口號,宣布批鬥大會開始!

 

仝老師安排好的紅衛兵們依次上台念發言稿,念幾句,就有人喊打倒和尚的口號,會議進行了半個多小時後,和尚站不穩了,他體質本來就差,有點高血壓,眼前忽然發黑,一頭撲在地上。負責押他的紅衛兵立即將他提起,但老和尚依然站不穩,趔趄著身子,鼻子碰破了,鼻血順著他的嘴巴,流淌下來,滴到胸前的紙牌子上,一滴,又一滴……

 

圍觀的人們竊竊私語,有人要上前去幫和尚處理鼻血,但被紅衛兵攔住了。還有人叫道:“你們不能這樣對待老人,讓他坐下,坐著批判!”

 

仝老師心裏有些慌亂,他沒有料到會出現意外情況。心想,讓老和尚坐著接受批判,會使大會失去莊嚴,也對壞分子們沒有了威懾作用。他沒有理會下邊人的要求,讓會議繼續進行。但是,更讓他沒有料到的是,農業社的基幹民兵忽然將會場包圍了,開始他還挺高興,以為是農業社社員來助他一臂之力,但劉剛的話,讓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劉剛問道:“誰批準你們批判和尚?”

 

仝老師愣了,情急之下說:“毛主席。”

 

“你見毛主席了?”

 

仝老師張口結舌:“紅衛兵有權決定批判他!”

 

劉剛提高了嗓門:“你以為你是誰?你就是個臭老九。老和尚有組織,是我們的社員,即使有錯誤,也輪不上你批判,我們會批判他的。”他叫了兩個民兵戰士,先把和尚帶離會場,押往大隊部,然後對仝老師說,“你不要以為戴了個紅袖箍,你就成了尊神神,你的底細我們也調查清楚了。同誌們,鄉親們,大家不要被這個人的假革命麵目所迷惑,蒙蔽。仝雙全的老子當過國軍,他自己就是個黑五類,大家說,究竟是誰該挨批鬥?”

 

這個結果誰也沒有料到,參加會議的人,忽然像在野蜂窩裏丟進一塊石頭,轟地一下海吵開來。這狗日的也就太膽大了,自己給自己封了個官,就開始整人?

 

好像有一根棍子擊中了脊背骨,仝老師腳跟不穩,差點跌倒,他努力穩住神情。劉剛說的沒有錯,他的父親和解放軍打過仗,但那是曆史問題,組織上已經做了結論。他鼓足了勁,舉著拳頭喊叫:“我反對,你們包庇和尚,和毛主席唱對台戲!”

 

好像是沒有人聽清他說了什麽,有人質問他:“說,你老子是不是胡兒子(胡宗南的兵)?還有人喊:“還我家的錫壺壺!”“他借著破四舊搶劫,鬥爭他!”有人徑直喊道:

 

“打倒蔣介石的賢孫仝雙全!”

 

“安靜,請大家安靜!”劉剛朝眾人擺了擺手,“大家的心情可以理解,鬥爭仝老師的事,我們回頭和學校宋校長說。雙龍街的人,心裏都有一杆秤,大家都熱愛毛主席,和尚也不例外,這麽多年來,和尚老老實實幹活,從不惹是生非,他要是成了壞人,那好人在哪裏?搞運動,我們也不能冤枉好人,放過壞人,更不能叫壞人騎在好人脖子上作威作福。從現在起,我們農業社也成立了戰鬥隊,我們戰鬥隊的主要任務是種地和保衛家園。沒有糧食,人會餓肚子;沒有個安定的環境,也沒有辦法革文化的命。所以,不管你是那一家紅衛兵,都不能幹擾我們的正常生產秩序。從今天起,我們農業社的民兵,擔當起了保護鎮裏群眾安全的義務,我們將派人武裝巡夜,大家說好不好?”

 

“好!”台下一哇聲附和,劉剛宣布會議結束,隨後帶著民兵離開會場。至此,仝老師才明白老高的判斷有道理啊!農業社按兵不動是有預謀的行為,人家在等待機會,引蛇出洞,他太天真了,剛露出腦袋,就被打了七寸!但是,事情並沒有完,當紅衛兵知道仝老師的汙點後,普遍有種被愚弄,被欺騙,上當受騙的感覺,你仝老師是一灘牛屎,偏要打扮成一朵紅花!劉二跩更是有氣,他撿起被老和尚丟棄的紙牌子,掛在仝老師脖子上,高喊著:“遊街,遊街!”其他人紛紛響應,拉著失勢了的仝老師,從下街遊到上街,然後繞到市場,才回到學校。宋校長大惑不解:“這是幹甚?”

 

劉二跩把經過講了。宋校長有些生氣,但還是讓學生們將牌子摘了,說:“好好上課。你操什麽心?國家有幾百萬軍隊,少了你,照樣有人保衛毛主席。“

 

6 觀點立場很重要

 

張永利聰明。張永利雖然呆在自己的窯裏,很少出門,但他從來串門人的嘴裏,從吃派飯人家的閑聊裏,完全掌握了金猴隊紅衛兵的動向。他預感到,讓紅衛兵們這樣毫無節製地鬧下去,雙龍街的社會秩序會亂成一團麻。劉大跩來告狀,說仝老師命令部下毆打他,說賀醫生也拿槍嚇唬他,雙龍街快成了土匪的天下了。他想,紅衛兵們敢到市民家裏抄家,就敢到農民家裏來折騰,就會有更多的群眾對紅衛兵產生敵意。還有,賀醫生一個人就能成立戰鬥隊,甚至拿槍嚇唬人,無疑會助長人們無法無天,老子天下第一的歪風邪氣。再退一步說,假如,雙龍街出現十幾,二十個這樣的戰鬥隊,又有誰能控製局麵?一定會產生嚴重的動亂。他決心早作準備,一定要將這個苗頭掐死在萌芽狀態!

 

這天晚上,張永利召集隊幹們開會。支部書記得了嚴重的肝炎,一直在縣城裏住院,生產隊的擔子基本上由王嘉仁擔著,劉貧協,劉剛,婦女主任盤花幾個人協助王嘉仁做些日常工作。張永利把自己的憂慮對大家講了,他說:“我們是農民,本質工作就是種地。革命再重要,也不能把我們的钁頭把奪走。現在形勢不明朗,上頭一天能發三個文件,究竟咋樣搞,我心裏沒有數。認識水平低,走快了,怕掉到溝裏去。走慢了,又怕人家追究責任。兩難。依我看,不如把握住一點,堅持現在的做法,種好地,多打糧,人說,家裏有糧,心裏不慌,革命的事,隨大流。上邊來了新精神,先看,再看,有條件地執行。你們看行不?”

 

大家不說話。大家從這段時間街裏發生的事情上,也看出了一些問題,大多數人心裏緊張,害怕革命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誰也不敢保證自己就是心紅根正的紅三代,老貧農還可能有過富親戚,尤其是在聯姻不超過五十裏地的雙龍街,找不出白紙一張的人。隊幹們發現,這次跳得高的人,在群眾中口碑都不佳。劉貧協說:“我的兒也成禍害了,我拿他們沒有辦法,要不辦個學習班,關他們兩個月,省得跟著老高跳神!”

 

王嘉仁說:“老劉你這話就差了,是向外推卸責任。你的兒,該打該罵由你,我們管他們是哪根蔥,哪頭蒜?人家仝老師打大跩,我看打得有理,還好,才是十塊錢,要是他仗著有個紅袖箍,把誰家的女子拉倒玉米地裏,恐怕就不會是挨打的事這麽簡單!”

 

劉剛也說:“辦學習班,咱們沒有權,最少也得公社出個通知。我聽劉武裝說,公社要成立紅衛兵接待站,要不給丁書記說一聲,叫大跩二跩去幫忙,興許是個好辦法,也叫你兒們跟著有文化的人學學,把心收收。”

 

張永利想了想說:“也是個辦法,誰碰見丁書記誰去說。大跩二跩這種人穩住了,別的人不會鬧出大亂子來的。”

 

盤花說:“街裏有幾個女娃跑城裏去了,有人看見他們和紅衛兵一起遊行,聽說是常山菊叫去的。”

 

“常山菊?”張永利說,“這個名字耳熟。”

 

“人家可是大名人,”盤花說道:“我們的榜樣,大躍進紅旗手。早先,在配種站拉‘公子’,配種站倒塌後,又進了機修廠,機修廠解散後,跟蹲點幹部去了縣城,劉縣長把她安排在縣政府機關灶做飯。後來,找了個機械廠的工人嫁了,可惜,拉了幾年公子,自己不會生養,前年,老漢得了絞腸痧死了,一個人在市場溝住著。她是我們上川人,有時候也回來看看,去年我還見過。”

 

張永利問:“我應該認得,是不是長得有點黑?下巴處有個痣?”

 

“就是。”

 

張永利說:“我叫她老常,不曉得她有這麽好聽的名字。聽你這話話裏有話,作風不好?”

 

“寡婦門前是非多,也不一定作風不好。這人好強,有回民兵打靶比賽,三槍三中,三十環,把男人們都鎮了!”

 

張永利說:“沒啥,她也就是個做飯的,不會帶著紅衛兵回雙龍街吧?我估計,她對咱們構不成大的威脅,不說她了。劉剛,你們民兵有多少支槍?”

 

“十二支七九槍,每支槍配五發子彈。”

 

“醫生的槍誰管?”

 

“劉部長管,和我們無關。”劉剛說,“劉部長特地叮嚀我,要管好槍,這東西不敢落在外人手裏。我理解,他是怕紅衛兵拿走,要不,咱們上繳了,放在社裏挺擔心的。”

 

張永利說:“先不忙,看看局勢發展。嚴格說,農民手裏握槍杆子不合適,你拿著不敢打人家,人家奪走,就敢調轉槍口打你。明天拿出來用一回,仝老師他們要鬥爭和尚,想辦法把事情攪黃。還有個重要的事情給你們通報,縣委叫我立即回縣裏。縣裏成立了兩派組織,都要揪鬥劉縣長,他們要我揭發檢舉劉縣長。我估計這一走,早了回不來。我走後,遇事你們商量著辦,在分配上想想辦法,盡可能留住人,保證有人上山勞動,不管咋樣,人心不能散了。”

 

“你要走?”王嘉仁站起來說,“你走了我們咋辦?這一年裏,大事小事我們都聽你說,往後,我們去問誰?縣裏也不能這麽不講義氣,半路歇火。”

 

張永利說:“我也不想走,沒有辦法。回去以後,日子不好過。劉縣長待我好,我說他好,有人不滿意。我說他不好,夯口,我說不出來。難!”

 

眾人陷入在沉默當中,不是說革文化的命嗎,咋麽革到人頭上了?劉縣長和劉貧協是本家,他開始擔憂,劉縣長要是被打倒,這把火會不會燒到雙龍街的大劉家?還可能會有誰被牽連?他有些不安,說:“解不開,臨老了,你們叫我當貧協主席,頭你們掌著,讓我往東我往東,叫我往西就往西,人家不會把我也革命了吧?”

 

王嘉仁說:“看你那個膽子,你是貧農,是依靠對象。再說,就是劉縣長有問題,跟你也不沾邊。他又不回來,能連累上你?”

 

劉剛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張幹部把話都說清了,雙龍街咱們管不住,最少得把農業社管住。我估計,農業社也會有人跑出去,要走就讓他走,隻要他們不在咱眼皮底下搗亂,愛幹什麽叫他們幹去。毛主席叫他們去革命,毛主席自然有辦法管束他們。張幹部剛才提議有道理,改變農業社的分配辦法,加大按勞取酬的力度,讓不勞動者不得食。”

 

王嘉仁說:“回頭開個社員大會討論。你們說,和尚往哪裏安排?”

 

盤花說:“不如搬到飼養院,和劉二做個伴,人老了互相有個照應。寺台山那個地方太偏,生了病,人都不曉得。”

 

王嘉仁說:“行,就這麽辦,叫和尚跟劉二喂牲口。老劉你明天叫上兩個人,拉個架子車,幫和尚搬家。我給他收拾窯洞,盤鍋灶。”

 

第二天一早,趕在老和尚的批鬥會沒開始前,張永利離開了雙龍街。這兩天班車不往雙龍街開了,隻到三皇廟,王嘉仁把自己的自行車推來,將張永利的行李捆紮好,安頓張永利,到三皇廟時,把車子交給供銷社的小任帶回來。

 

張永利上午離開雙龍街,下午,賀醫生回來了。醫生依然和走時一樣,身上背著包,肩上扛著紅旗,興致勃勃出現在雙龍街上。

 

醫生說,他要去北京,到紅衛兵接待站被攔住了。人家告訴他,機關幹部不得串聯,不受紅衛兵待遇,不給飯吃,不許免費坐車,也不給安排住處。最重要的是不給發通行證,弄不好,半路上會當盲流人員收容。所以,他回來了,要堅持原地鬧革命。

 

醫生還將紅旗拴在了衛生院門口的一棵柳樹上,讓走進雙龍街的人都能關注到他,承認他的權威。他與老婆的爭吵依然繼續,不過現在指責起老婆來,使用的都是新名詞。他說:“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參加革命的人,要有觀點,有立場。”

 

什麽叫觀點,老婆不懂。

 

“觀點就是看法,立場就是屁股往哪邊坐。”

 

老婆譏笑他:“出了幾天門,話也不會說了。老娘的觀點沒變,你就是個壞人,神經病,害群之馬。老娘的屁股坐在炕上,穩穩的,你還想說甚?”

 

醫生說:“立場對了,造反有理;立場錯了,死有餘辜!”

 

老婆說:“火化了,你狗日的就沒有骨頭了。”

 

“你他媽的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醫生氣得幹瞪眼,跟這種人說革命,真個是對牛彈琴。罷罷罷,好男不跟女鬥,他要去找仝老師。這次出去雖然沒能去北京,但在縣城裏的經曆讓他眼界大開。那天,他從紅衛兵接待站出來,正愁著沒有地方可去,忽然看見一隊紅衛兵,舉著旗,喊著口號要去南關揪鬥劉縣長,他跟了上去,一個紅衛兵擋住了他,他把紅旗有意讓對方看看。

 

“鄉下來的?”

 

“是。”

 

“什麽觀點?”

 

觀點?什麽叫觀點?醫生聞所未聞,不過他很聰明,隨口說:“和你一樣。”

 

“是革命戰友!”對方高興地捏住他的手使勁搖,“歡迎歡迎,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隨後,向其他人喊,“鄉下的戰友支援我們來了!”

 

眾人鼓掌,醫生有些受寵若驚,他立刻明白了觀點這兩個字的分量。觀點一致就是同誌,是戰友,觀點不一,就是對手,是敵人。他高舉拳頭回應:“向你們學習,向你們致敬!”

 

依然是一陣歡呼,一陣掌聲,他被人簇擁著走進縣府大院,參加批鬥劉縣長的大會。

 

劉縣長被押了上來,脖子上掛著一個巨大的鐵牌子,佝僂著身子站在台子一側。發言的人聲嘶力竭,述說縣長的累累罪行,但沒有幾句話鑽進醫生的耳朵,他不關心這個,劉縣長幹了些什麽事和他無關,他迫切地要知道和他坐在一起的這夥人是什麽觀點。他看見旁邊坐了一個很漂亮的女學生,好像不太關心台麵上的事情,小聲問:“你是什麽觀點?”

 

女學生連頭也沒抬:“聯總。”

 

他立刻明白了,接著問:“咱們人多嗎?”

 

“多,”女學生這會兒抬起頭,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你從鄉下來?整個北關,大學,中學,機械廠,其本上都是我們的力量。‘聯指’隻占東關一小塊地方。”女學生進一步說,“我們來南關鬥爭劉縣長,也就是向群眾宣傳展示聯總的力量,爭取更多的支持。”

 

醫生完全明白了,縣城裏的革命群眾分成了兩派,一派叫聯總,一派叫聯指。他們都在爭先恐後的鬥爭劉縣長,為的是擴大自己的勢力範圍。看來,革命進入到了一個新的階段,自己一個人鬧革命的舉動有些滑稽可笑。一個人再有能耐,不可能將革命進行到底。回去後,一定要聯合老高,仝老師,人心齊,泰山移。但是,現在,當他看到仝老師一臉的沮喪,悲哀時,他知道,仝老師不再是原來的這個熱血青年,勢倒了,一個陽痿了的家具,沒用。與這樣的人為伍,成不了大氣候。

 

現在,隻有一個人可以依靠,就是老高。

 

老高在家。也是剛從縣城裏回來。但是,找老高說什麽,這成了個問題。以他在縣城裏的觀察,類似他這種有激進想法的人,都在聯總,而自己也已經向別人表達了觀點,假如老高和自己觀點對立,肯定談不到一起。於是,他將自己的經曆回顧了一遍,確定自己的想法後,去找老高。

 

“老高,你是什麽觀點?”他問。

 

“聯總。”老高毫不含糊。

 

“哎呀!”醫生異常興奮,“終於找到戰友了,我以為雙龍街就我一人是聯總派。”

 

老高問:“你甚時候加入聯總的?”

 

“前天。”實際上,他隻和聯總的學生們一起批鬥過劉縣長,並沒有參加人家的組織,為了取得老高的支持,隨口一說:“我和學生們批鬥了劉縣長,人家叫我加入了組織。”

 

“好呀!”老高說,“既然我們是一個觀點,往後,我們一起扛起雙龍街的革命大旗。我把辦公地點就放在這裏。小仝這兩天有些萎靡,革命意誌衰退。怪我沒有提醒他,不該鬥爭和尚,一個快要死的人,鬥他有什麽油水?撈不到政治資本。再說,他不懂得人都同情弱者,所以把事情搞砸了。這也沒什麽,革命嘛,都是摸著石頭過河,沒有現成經驗,慢慢來吧。”

 

賀醫生說:“這個事情有名堂,恐怕是有人在背後出謀劃策。要不,民兵也不敢在會場裏搶人。”

 

老高直言不諱:“二跩聽他爸說,是張永利出的主意。還好,這家夥走了。我估計,用不了幾天,農業社會成一盤散沙,瞅機會發展些人過來。”

 

醫生說:“散了好。我擔心他們是鐵桶一個,聽說,農業社也成立了戰鬥隊,不會是和我們對著幹吧?“

 

“說不來。”老高說,“他們最好是聯指觀點。”

 

“為甚?”

 

“革命要有對象,沒對象,咱們隻能是隔空喊話,隔山打牛,沒有目標。不管他們,先放他們一馬,咱們的當務之急是奪權!”

 

醫生吃驚地張大嘴巴:“奪誰的權?”

 

“老丁,丁誌傑。”老高說,“雙龍街即將由我們掌控,成立革命委員會,我當主任,你當副主任。”

 

“真的?”

 

“當然,我取回了經。”

 

醫生激動的抱住老高的胳膊:“我就等著這一天呢!”

 

7 樹欲靜而風不止

 

張幹部走了,首先感到歡欣鼓舞的是劉家兄弟,農業社沒有了上頭人的管束,往後再沒有人逼著他們上山下地幹活。天晴了,解放了。曾經不可一世的仝老師也靠邊站了,在雙龍街這塊地盤上,他們可以盡情撒歡亂跳。尤其是劉大跩,雖然挨了一頓打,但這次皮肉之痛讓他有了記性。他反思,革命是個毬毛,你仝老師不可一世,叫劉剛幾句話就打回原形。老子遭了你打,老子不記你仇,你給老子做了好事,你叫老子變得聰明了,老子要感謝你。老子認識到了自己的價值,劉貧協的兒,光格旦旦的貧農子弟,根正心紅,誰能比得了?老子才是革命依靠的對象。以後,雙龍街的事情要有老子說了算!他和二跩去拜訪仝老師,仝老師一臉的恐懼,以為劉大跩是來尋仇的,嚇得語無倫次:“你,你想作甚?”

 

“甚也不做。”劉大跩說,“我來感謝你。”

 

“感謝我?”仝老師一臉疑惑。

 

“我不該偷常鐵匠家錢。”

 

“就這個事?”

 

“還有,你叫我曉得了我的身價。貧農是革命的幹將。”

 

“這跟我無關。”

 

“咋能無關?你是黑五類,我是紅五類,你說無關嗎?”

 

仝老師的身子開始發抖:“你,你們不要蠻幹……”

 

劉大跩笑道:“把你的紅袖箍給我,咱們就扯平了。”

 

“你要這個幹甚?”

 

“我要成立戰鬥隊,痛打落水狗戰鬥隊!”

 

“你和誰?二跩?”

 

“對,醫生一人都能成立戰鬥隊,我們兩個人呢。”

 

仝老師歎了口氣:“晚了,老高拿走了。”

 

劉大跩有些懊惱:“你和老高掰了?”

 

“老高說,我是能教育好的子女。”仝老師小心翼翼瞄了兩人一眼說,“還留了一些,要不,你們拿走,再別找我的麻煩。”

 

劉家兄弟歡天喜地,立刻將仝老師藏在紙箱裏的紅袖標,宣傳材料抱起就走。在灰渣峁上,他們遇見了王嘉仁。

 

王嘉仁是專門來找他們的。王嘉仁問:“公社可能要成立紅衛兵接待站,你們願不願去?”

 

劉大跩說不去,劉二跩說:“我們要成立戰鬥隊!”

 

王嘉仁的頭立刻大了,劉貧協的擔心變成了現實。他說,街裏有紅衛兵組織了,還嫌不夠?你們不要向醫生學習,每人扛一麵旗怎能成?國家才有三麵紅旗,你們就要扛兩麵?”

 

劉大跩說:“沒文化。國家的三麵紅旗是大旗,我麽扛的是小旗。成立了戰鬥隊,表明我們熱愛毛主席,我們要革文化的命。”

 

王嘉仁說:“鬥大的字沒識幾升,也配說革命?”

 

“你說對了。”劉二跩說,“沒文化說明我們一身清白,沒有被文化汙染。”

 

劉大跩說:“什麽叫革命,革命就是割頭,現在就是要讓大老粗革有文化人的頭。要不,文化革命弄毬呢?”

 

王嘉仁倒抽了一口氣:“你們不會把我的命也革了吧?”

 

劉二跩說:“說不定!要是老高叔奪了公社的權,我們就奪你的權!”

 

王嘉仁吃了一驚,沒想到這倆瞎貨,把心思用在這個節點上。他感到有些恐懼,後果怕人。他嚇唬兩兄弟:“狗慫,你們要是蠻不講理,我讓民兵把你們的蛋打爛,讓你們尿不出尿。我這權不大,你要奪走也不容易。告訴你們,從明天起,不勞動者不得食。你們鬧騰吧,操心把腸子餓斷了!”

 

“別操閑心。”劉二跩說,“六二年那麽困難,也沒把我餓死。毛主席不會叫我們餓死的。沒工夫和你說這些淡話。走嘍。”

 

一時,王嘉仁不知如何是好,心裏邊空落落的,得趕快找丁書記,把這個消息告訴書記。他扯開步子,幾分鍾後,他在郵政所門口遇到了老高和賀醫生。這兩人咋混在了一起?他的腳步遲疑了一下,問老高:“今天不忙?”

 

老高說:“不忙,這幾天報紙不多,你到哪裏去?”

 

“去公社。”王嘉仁說,“有個事情我問你一聲,劉貧協的兒要成立戰鬥隊,你知道不?”

 

“曉得。”老高說,“上午來我這裏取經,有這麽個想法。我說想鬧就鬧去,沒人擋著。”

 

王嘉仁說:“話是這麽說,好人成立個組織,也沒甚,上頭叫這麽辦呢。可是,讓二流子成立組織誰能束管他們?你說,毛主席能看上這號人?”

 

老高說:“好像是有點不大對頭。”

 

王嘉仁進一步說:“要不這樣,你們把這兩個夯貨管束住,叫他們不要太張狂,放任他們,萬一在雙龍街弄出些事來,鄉裏鄉親的,臉上都不好看。”

 

老高考慮了一會說:“按說,你們農業社的事,我們不好插手,不過,等把公社的權奪了後,農業社也得歸造反派管。你這話提醒了我,眼光要往遠裏看,革命要從長計議。你是個有責任心的人,我們需要聯手革命。下個禮拜,我們準備奪權,你領上些社員來助威,行不行?”

 

奪權,這話從老高自己嘴裏說出來的,可見劉家兄弟沒有騙他,這是真事。王嘉仁有些為難,一時不好敲定,心想,老高你就是一個送信的人,奪了權,有能力把控?全社二十幾個村莊,上萬個人聽你調遣?他心存疑慮,又不好當麵回絕,便含含糊糊地說:“我曉得了,回去我們商量一下。”

 

他繼續往南走,轉過牆角,沒聽清老高還說了些什麽,管毬他呢,見丁書記當緊。

 

丁書記和武裝部劉部長商量事情,看來他們也得到了消息。劉武裝說:“正要找你,這兩天形勢發展太快,老高要奪公社的權,我和丁書記商量好,權他們可以拿走,但是槍不能奪。權不過是幾個木頭坨坨,槍拿走會出人命的。”

 

王嘉仁說:“主席說,槍杆子裏邊出政權,你拿著槍,還能叫他來奪權?怕什麽呢,他要是真來,就像收拾仝老師一樣,把狗日的拿下!”

 

丁書記搖搖頭:“不行,都是群眾,這樣做會引發群眾鬥群眾。再說,老高是老革命,立過戰功,人口碑好,有號召力,跟他來硬的,群眾會咋樣看我們?這是一股風,上頭要踢開黨委鬧革命,縣政府的權都被縣聯指奪了,咱公社的能保得住?我有個意見,這幾天風頭硬,我想讓劉部長把民兵集中起來,訓練幾天,給咱們壯個膽,訓練完,去城裏遊行。劉部長考察過,縣聯指的人思想趨於保守,奪權是為了避免權力落在縣聯總手裏采取的先發製人做法。奪權後,劉縣長這一班人除了接受批鬥外,還在繼續工作,以保證政府正常運作。形勢所迫,背後沒有個靠山,眼看著沒有辦法生存了。當然,農業社不一定要加入群眾組織,但是,我們要把觀點亮出來。黨委現在隻能依靠你們了。”

 

形勢嚴峻。王嘉仁沒有想到問題這樣複雜。他聽劉二講過,古時候有個八王之亂的故事,說是弟兄間為爭王位打得你死我活。可現在歌裏唱道:毛主席,全國人民都是你的兒女……你的兒女就要大打出手了,你看不見,不製止,為什麽還一個勁的鼓動呢?他痛苦地搖了搖頭:“我解不開,解不開呀!”

 

劉武裝說:“今天的談話不要外傳,跟誰都不能說。”

 

王嘉仁點點頭,默默走出公社大院。劉家兄弟的事情被他扔在了腦後。

 

真個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山雨欲來風滿樓。

 

8 身在高處不勝寒

 

張永利的妻子叫李楠,是報社的收電員,負責接收新華社發來的傳真電訊稿。報社的住房緊張,隻有兩排小平房,除了一些單身記者,編輯外,連社長總編也住在社外。考慮到收電員要上夜班,社裏專門給李楠分了一間小屋。張永利在縣府也沒有住房,便把家安在了報社。

 

張永利抵家的時候,李楠頭上還帶個耳機,隨著電傳機吱吱的響聲,將一條紙帶從機器裏緩緩地吐了出來,她熟練地將紙帶撕斷,粘貼在一張紙上。張永利放下行李:“還忙?”

 

李楠點點頭,示意他坐下:“四川大規模武鬥了。”

 

張永利一頭霧水:“什麽叫武鬥?”

 

“兩個不同觀點的群眾組織互相打。”

 

“有這種事?”他立刻聯想到,剛才過大橋時,看見那些戴著柳條帽,手持鐵矛,木棍站崗的人。他忽然覺得身上發涼,還真要動刀動槍呀?他對縣城裏發生的事情知之甚少,感覺到不平靜,但沒有想到這麽嚴重,看來,雙龍街不通班車,紅衛兵也不再來是有原因的。

 

李楠取下耳機,將機器關了,這才問:“路上還順利?”

 

“還好,過大橋時盤問了幾句。”隨後,他把縣政府叫他回來的事告訴了李楠。

 

李楠一臉憂愁,連著歎氣:“還不如不回來,城裏亂成了一團麻。回來後,沒你的好日子過。”

 

張永利說:“我最發愁的是咋麽麵對劉縣長。讓我揭發他,做不到。”

 

“劉縣長天天挨批鬥,最多時,一天被鬥了八回。老漢的腿都站腫了,脖子上被鐵絲勒出一道壕,這麽下去,非要了老漢的命不可。”李楠憂心忡忡地說,“人家不會用這種辦法折磨你吧?”

 

“不知道。”張永利說,“我不是當權派,大概不至於吧。”

 

“常山菊說,你是劉縣長的狗腿子,幫凶。你要操心,這個婆娘不是省油的燈,一個做飯的,搖身一變,成了縣聯總的頭頭,整天領著一幫人,批這個,鬥那個。這幾天放出了風,要和地區聯總聯合,說他們組織小,力量小,受縣聯指的迫害。不曉得要成什麽精。她能放出這個口風,怕是要給你下牙爪呢!”

 

“那咋辦?”張永利說,“我也沒有得罪她。再說,她這人也不能無情無義,她日子過不下去時,劉縣長把她調到縣委,就不念別人的一絲好處?”

 

“常山菊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跟個人私情無關。劉縣長把持縣政府這麽多年,執行的是資產階級路線,走資本主義道路,不把劉縣長打垮,革命無法順利進行。”

 

張永利有些不解:“這些話,你是從哪裏聽來的?”

 

李楠直接了當地說:“常山菊找我來說的。她拉我加入他們的組織,還讓我對你說,隻要你肯反戈一擊,揭發劉縣長,她不但保你沒事,還想讓你當副頭目。”

 

“你怎麽說的?”

 

“我說,男人的事,我管不了。持什麽觀點他自己定。”李楠問,“你打算咋辦?”

 

張永利說:“不曉得,讓我看看再說。我弄不懂,每個人必須有觀點嗎?我誰也不參加會怎樣?”

 

李楠說:“天真,當權派沒有觀點。你不是左派就是右派,不是聯指就是聯總,沒有中間道路可走。假如不把自己歸在一個組織裏,你就沒有娘家。”

 

“那你是哪一派?”他覺得有些不大對勁,按說,他在外邊好幾個月沒有回家,小夫妻見麵,應該親熱一些,上床滾才對,可是,他忽然覺得好像沒有家的感覺,少了溫暖,多了嚴肅。他疑惑不解地對妻子說,“看來,你有觀點。”

 

李楠直言不諱:“報社是兩派,我傾向聯指。”

 

“聯指不找劉縣長的麻煩?”

 

“咳,咋樣說你才能明白?”李楠說,“劉縣長是當權派,誰都有鬥爭他的權力。不跟他劃清界限,不鬥爭他,咋體現革命群眾的鬥爭精神?下午你到縣政府去,了解一下情況再做決定。依我看,你可以見見常山菊,她既然拉你入夥,大概有她的理由。到中午飯時了,你拿飯盆去灶房買飯,飯票在抽屜裏,讓我把剩下的紙條貼完,下午要排號外:文革小組說,革命進入新階段,文攻武衛!”

 

張永利拿了兩個搪瓷盆出了家門,李楠的嚴肅讓他感到了革命形勢的緊迫,任何人的腳步都無法停滯,隻有往前走才可能有出路。報社裏的人和他很熟,很多人都和他打招呼,他這個人平時愛熱鬧,和人開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打牌下棋,可是,眼前的氣氛不大對頭,售飯口隻有兩個,每個窗口前排了一隊人,有一個窗口的人明顯少一些,他想站過去,另一隊的石記者忽然喊他:“小張,過這邊來。”他以為對方要和他說話,便走了過去。石記者貼著他的耳朵說:“那邊是聯總的人,別和他們為伍,一群雜種!”

 

張永利吃了一驚,買飯也要有觀點?他立刻意識到,這下壞事了,自己站在聯指的隊裏,別人一定會以為他是聯指的人。為了消除誤會,他對老石說:“我忘了帶飯票,回去取。”

 

石記者說:“我替你交。”

 

“不用了,幾步路。”他趕忙離開飯堂打算等別人買完了飯,再去不遲。誰知,他在院裏呆了一會,再回飯堂時,買飯的隻有戴著高帽子的老藍,老崔幾個人,他沒有敢和誰說話,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排在黑幫們的後邊,買了飯,端回家裏。

 

他長長地籲了口氣,前方的路上,布滿了陷阱,稍不小心,就會墜落。按照李楠的安排,下午,他去了縣府上院,在一個會議室裏,他見到了常山菊。常山菊正給幾個人布置工作,見他來,熱情地說:“歡迎你歸隊。”說著,揮手讓其他人先出去。

 

“李楠說,你找我?”

 

“是,革命運動如荼如火,你守在鄉下能幹成個甚?回來了好,我這裏人手少,你有基層工作經驗,又有文化,需要你幫我一把。”常山菊主動伸出了橄欖枝。

 

他有些為難,好在有李楠事前的告誡,心裏有些準備。他淡淡地笑著說:“我剛回來,兩眼一抹黑,縣裏是個什麽情況,一點也不清楚,你容我再觀望幾天。”

 

“也行。”常山菊嗬嗬笑著說:“我就這臭脾氣,心急。革命烈火把我的腦子燒得快要炸了,雙龍街動靜不大?高登雲來找我,訴苦,我說,搞運動,還是要發動群眾,隻要群眾覺悟了,什麽事都能辦成。”

 

張永利說:“老高這人心急,其實,雙龍街動靜也不小,把萬佛洞都砸了。不過,不像城裏,攔住人就問觀點。”

 

常山菊說:“觀點是個屁,那是哄人呢。他嘴上說擁護聯指,心裏頭向著聯總,誰能看出來?真正要說有觀點,是要和上頭一致。全國人民一個觀點,搞好文化大革命,讓老人家放心。”

 

張永利問:“老人家有甚不放心的?全國人民不都是他管著嗎?”

 

常山菊愣了一下,但很快又笑了:“臭文人,你把我裝到壺裏了,差點上你的當。我看這局勢,上頭肯定是有分歧,讓老百姓造聲勢,好多地方都分成了了兩派,根子在當權派,一派要保,一派要打。你說這種做法能讓群眾滿意嗎?不能,所以,我們要把劉縣長批倒批臭,再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張永利說:“我還是不大明白,劉縣長待你也挺好的,當年,他樹立你為紅旗手,勞動模範,後來又給你調工作,你不念他的好處?”

 

“說哪去了,一碼是一碼,他照顧我和我鬥他是兩碼事,不搭邊。”常山菊說,“看問題眼界要高要寬。鬥爭他是革命的需要,不是我個人要鬥他。他人再好,但長期執行的是資產階級路線,大是大非上錯了,群眾不能原諒他。”

 

“我不這樣認為。”張永利說,“我覺得劉縣長不錯,他不多吃多占,不把老百姓當孫子一樣吆來喝去。按你的邏輯,從解放幾十年到現在,上邊執行了錯誤路線,要下邊的人背過?這也太不合情理了。你要我揭發劉縣長,我做不到,好在,我也不是領導,當權派,你們想批鬥我還得費點周折。我就是不明白,你一個做飯的炊事員,搖身一變,成了縣聯總的頭腦,是不是有點變得不理性了?有句話說,身在高處不勝寒,現在你鬥人家,將來,萬一犯在人家手裏,人家能放過你?不怕有一天步劉縣長的後塵?聽我一句,好自為之,給別人活路,自己有路可走。”

 

常山菊愣了一下,那雙明亮熱情的眼光變得有些暗淡:“沒有將來,我不擔心這個。劉縣長可能是個好人,可是,上頭說他有問題,你敢說他就沒有問題?現在,上邊還要求群眾踢開黨委鬧革命,既然黨都可以踢開,劉縣長自然在被打倒的範圍裏。本來,我請你來是想和你談合作的事情,沒有其他意思。你不知道,機關造反組織在支左部隊的支持下,奪了縣委的權,利用他們說的三結合班子,公開壓製造反派,保護劉縣長這些當權派,公然和上邊精神唱對台戲。什麽三結合,我看就是三湊合,幹事情還靠原來的一班人馬;明裏批鬥劉縣長,暗裏卻庇護他,演雙簧。把我們這一派人排擠得連辦公的地方都沒有,到處找我的麻煩,我就是不服這個理,決心和他們鬥到底,革命運動不能讓他們毀於一旦。你如此堅決地擁護劉縣長,可見你一定是保皇派,罷了,我們尿不到一個壺裏。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強求你,不過,我也有言在先,真有一天我們要交手,我也不會手下留情。”

 

張永利沒有理她,反身走了。

 

常山菊陷入到了深思之中。她點了顆煙抽,感到了一種空前的生存危機,張永利的話不多,但是還是有些讓她坐立不安,自己有愧於劉縣長,批鬥劉縣長不是她個人的需要,而是革命形勢的發展的結果。要說,她也在大是大非上也做出了犧牲,犧牲了和劉縣長的個人感情。但是,正像張永利問的那樣,革命形勢真的需要犧牲劉縣長嗎?把劉縣長打倒了,革命就能成功?事情如果是這樣簡單,還用興師動眾,大動幹戈的爭來鬥去嗎?從開始造反以來,常山菊第一次對自己的革命動機產生了懷疑。而且,她也明知道,眼前對她的組織威脅最大的是保皇派,因為保皇派要保護劉縣長,所以對他們大加韃伐。她看到了大街上的大字報和揭發她的材料。得承認,有人挖空心思,要搞臭她,把她每個時間段的輝煌事跡搞得慘不忍睹,有漫畫畫她拉公子時,雙手抱了個驢家具,名曰《拉郎配》。當時,這事情是她的光榮,現在卻變得可笑下作。她打靶打了滿堂彩,人家說她和武裝部長睡覺掙來的成績——部長指使人在靶紙上戳了三個洞。前些年,縣裏機關幹部生活差,幹部們每月的糧票要養活老婆孩子,來灶房上灶的人少,她為了給大家改善夥食,去找副食公司經理麻大胖,從屠宰場弄來高溫肉,豬羊下水,給幹部們增加油水。人家說,她和麻大胖打著夥計,有作風問題。不錯,她對麻大胖有好感,但是,大胖也沒有對她做過出格的事情,偶爾有些小動作,過過嘴癮,現在都成了罪狀。對這些人身攻擊,她忍無可忍,可人多嘴雜,誰又奈何得了?平靜下來時,她也在反思,抹黑她,就是抹黑她的組織,瓦解她的群眾基礎,造成一群流氓也要造反鬧革命的既成事實。當然,也有別人對她不服氣的一種宣泄成分。機關裏,有上百個幹部,要說能力,九十九個都比她強,每個人都有過不同凡響的經曆,現在,這些曾經是她的領導的人,加入她的組織後,反過來聽她的調遣,這些人心裏自然也不平衡,隻是,他們沒有她厲害,臣服她不講理,敢動手,敢當出頭鳥。所以她成功了。這中間沒有訣竅,說穿了,就是個利用和被利用的關係,他們利用她打倒劉縣長,她利用他們當了領袖。她心裏一清二楚,現在的局麵是暫時的,張永利說的沒錯,將來,自己有可能犯在別人手裏,解決的辦法隻有一個,硬著頭皮往前走,打出自己的天下!否則,張永利的話就會變成現實。為了穩住隊員,她說,我們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團結在了一起,現在我帶著你們打江山,將來,你們繼續領導我。做飯,是我的本行。除此之外,她還有個優點,會做媒,她的周圍,經常有些從鄉下來的女孩,這些女孩多少有點文化,一門心思想當城裏人。常山菊將他們按各自的條件分類處理,或者工人,市民,包括喪失老伴的幹部,分別介紹,成功率極高,這一招,既團結了人,又培養了死黨,也贏得好評。在眾人眼裏,常山菊也算個有本事的人,在現在這個檔口,她能呼風喚雨是有道理的。隻是,她沒有想到,在張永利麵前碰了個軟釘子,這不要緊,張永利眼下是對革命形勢認識不足,還沒有意識到革命鬥爭的殘酷,總有一天,他會清醒的。不過,張永利的話也提醒了她,現在的主要矛盾麵轉移了,打倒保皇派成了主要的鬥爭方向,對劉縣長表示出一點善意也沒有什麽,對一個死老虎,用不著下大的牙爪。

 

她叫人進來,吩咐:“從現在起,你們把走資派的高帽從二尺五減到一尺。脖子上不許吊鐵牌子,不得用細鐵絲,鬥爭時間不超過一小時。”

 

“為什麽?”

 

“不為什麽。”她說,“把心思用在保皇派上,看不來,人家要對我們下手了嗎?”

 

9 東風無力百花殘

 

張永利沒有急著去政府院,他在市場溝口徘徊了一會兒,決定去街裏看看大字報,進一步了解一些有關運動的信息。走到南門坡時,看見從二道街過來一隊遊行隊伍,紅旗招展,敲鑼打鼓,人們聲嘶力竭地喊著口號,所有人血脈噴張。開初,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遊行也見過一些,但沒有這樣群情激奮的,後來,路人告訴他,這是聯總的人馬,剛才遊行到北門口時,遭到聯指摩托隊的衝擊,有個女孩被撞死了,聯總號召全市人民行動起來,向盤踞在東關的聯指討還血債!

 

咋麽會發生這樣的悲劇?張永利想,會不會是一次偶然的交通事故,如果這個事情處理不好,會不會引發更大的衝突?他無心再去看大字報,返身回家。

 

李楠問他:“見到常山菊了?”

 

“見了。”他平靜地說,“她叫我加入他們的組織,我拒絕了。”

 

“那好。”李楠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那你參加聯指了?”

 

“還沒有,實在無路可走,也隻能這樣。”

 

李楠忽然撲過來,抱住了他:“我知道你會和我們在一頭,現在,我們不光是夫妻,也是革命戰友了!”

 

李楠的變化讓他瞠目結舌。他慶幸自己做出了明智的選擇,否則,會和賀醫生夫妻一樣大打出手。

 

李楠興奮不已,立即關了房門,開始寬衣解帶。張永利有些難為情:“大白天,等晚上吧!”

 

“不行。”李楠用嘴堵住了他的嘴,將一條滑溜溜的舌頭伸進他的嘴裏:“親人,你終於表態了。”隨後,肆意地呼喊呻吟起來。

 

在這個禁欲的年代,性是個可怕的字眼,男人和女人可以行房,但要悄悄的進行,李楠這樣的放任自己,讓張永利有些害怕。後來,他從李楠身上下來,喝了李楠替給他的一杯水,抹了把汗,忽然聽到隔壁傳來一聲聲沉重的歎息聲。一定是有人對他們大白天幹這種勾當表示不滿。他有些犯罪感,說:“傳出去,人家會說我們是流氓。”

 

“管他呢,”李楠用水洗著下身說,“老藍成了黑幫,連自身都保不了,還顧得了別人?”

 

“他犯什麽錯了?我打飯時看見他戴個高帽子。”

 

“他寫了那篇《張萬山外傳》,攻擊社會主義嘛。”

 

張永利長長地歎了口氣,張萬山就是他爸的原型。那年,大躍進,他爸是村裏小隊的飼養員,他看見大隊的牲口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少,就編了幾句順口溜,當時,人們都說好,認為他爸敢和不良風氣鬥爭,老藍去采訪,寫了篇文章報道,有幾句話被群眾廣泛傳播:牛哭哩,豬叫哩,飼養員,偷料哩……遠看是紅旗,近看是牛皮。大隊的牛餓死了,肉被吃掉,牛皮釘在牆上往幹晾,駐隊幹部欺騙劉縣長說,那是紅旗。誰曉得,當年的美談,成了今日的罪狀。

 

張永利說:“過會兒,我去看看他,人在難處,替他寬寬心也好。”

 

李楠警告他:“少騷情,躲都來不及,還往上湊?”

 

“他就在隔壁,我看看又沒人知道。”張永利忽然覺得自己的愛人變得有些陌生,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呀!他默默地起身,穿好衣服,想出去透透氣。

 

“你要出去?”

 

“我提壺水回來。”

 

“少跟人說話。”

 

第二天上午,張永利去了單位,同事們個個笑臉相迎,問長問短,甚至有人和他開玩笑,說雙龍街裏美女多,誰家妹子將他的腿絆住了。張永利報以微笑回應,他從同事們渴望的眼神裏看出來,大家等著他表態,希望能和他在一個戰壕裏作戰。他不好說什麽,隻是說單位叫他回來,要揭發劉縣長,希望大家能夠寬容他,至於加入組織的事,等把問題解決了再說。後來,他去縣長辦公室報到,辦公室隻有打字員小利在上班。小利告訴他,陳主任在開會,這些天,常山菊分裂出去的那些人不來上班,人家在幹自己組織裏的事情。她抱怨:“占著茅坑不拉屎,還要給他們發工資,工作都要我一人幹,真是沒有了規矩。”

 

張永利笑笑,安慰說:“人家也是幹革命,我看一個個忙得團團轉,沒閑著。”

 

“你咋知道他們沒閑著?”小利問。

 

張永利不好回答,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見過常山菊,便打了個馬虎眼:“現在沒有閑人,隻是各人忙的事情不一樣。”正好,陳主任回來了。陳主任和他握了下手,隨後給小利交代了些事情後,對張永利說:“跟我走。”

 

“去哪裏?”

 

“下鄉。”

 

“我剛回來,工資還沒有領。”

 

陳主任說:“十萬火急,昨天發生摩托車撞死人的事故後,晚上,聯總組織人去攻打東關複仇,兩邊在橋頭上發生了衝突,死了人。領工資事小,讓小利去辦。國家事大,趕快走,車等著我們!”

 

張永利不知道陳主任要把他拉到那裏去,出了後門,見有一輛救護車停在路邊,打開車後門,裏邊已經坐了不少人,有一個人懷裏抱著機槍,他認出來是水利局的老劉,和對方點點頭。所有的人一臉嚴肅,他也不好意思打聽要去哪裏,心裏暗暗叫苦,自己尚未確定觀點,就被人家生生的裹挾了。

 

大家一路無語,空氣凝重,陳主任也緊閉嘴巴,偶爾掏出煙,給大家分發。車箱裏煙霧騰騰,透過小窗戶張永利分辨出了方向,他們順著河道一直向東去,走的是張永利返城時的路。大概過了一個來小時,車停了,後門被打開,拿槍的人先下了車,迅速占領牆角,路口處的有利地形,保護他們。陳主任帶著他和一個姓杜的人,進了他的母校東川中學校長的辦公室。校長姓王,他認識,教過他語文。他想問候幾句,但陳主任搶了話頭:“時間緊迫,長話短說,我們可能要征用學校,王校長你看能不能提前給學生放假?”

 

王校長有些為難,他沒有思想準備,麵對陳主任的突然襲擊,問:“出事了?”

 

“形勢對我們不利,昨晚打死了人,聯總在軍區支左人員的支持下,奪了地委的權,縣聯總宣布和地聯總聯合,我們可能在城裏站不住腳了,局勢嚴峻,要及早安排退路。王校長你深明大義,現在是聯指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你得理解我們。”

 

“非要這樣做?”

 

老杜說:“別無他法。我們也聯合了,但是現在的力量無法和人家抗衡,先退卻,保存實力,往後形勢往哪個方向發展,誰也無法預料。考慮到師生們的安全,最好先讓他們回家,免得發生意外。”

 

王校長很犯難,學校裏本來就是兩派,有些老師挑動學生互相爭鬥,前天晚上,有幾個持聯總觀點的學生被人圍毆,第二天就被跑進縣城投靠了組織。昨天晚上,一個姓趙的老師又被高年級的學生圍打,要不是他去得及時,還不知道會發什麽事情。現在,更大的麻煩又降臨到了他的頭上,人家找上門來,與其說是和他協商,不如說是來通牒,縣裏已經決定的事情,他無法違抗。他說:“你們給我一周時間,讓我給學生們講講道理。”

 

陳主任說:“也好,抓緊時間辦。我們還要去檢查糧站,告辭。”

 

沒喝一口水,沒有說一句話,張永利等人繼續上車朝東邊的糧站行駛。後來,他終於憋不住了,小聲問陳主任:“把我弄糊塗了,要撤離縣城?”

 

陳主任說:“有備無患。早先,老人家打天下時,講的是農村包圍城市,要有根據地。沒有根據地,就沒有立足之本。”

 

“真打呀?”張永利說,“你讓我扛槍,我也不會放。”

 

“組織上已經給我們分配了工作,老杜負責軍事,你負責宣傳,我負責組織。現在是特別時期,希望你盡快的進入角色。我們是在做大事情,用自己的生命保衛老人家,一定要有個清醒的認識,革命進入了新的階段,造反派和保皇派決戰的時刻到來了。叫你回來,說是要你揭發劉縣長,這是為了掩人耳目,不要讓常山菊他們抓住你不放。現在再鬥爭劉縣長,還有什麽意義?”

 

張永利感到非常為難,說實在話,他還沒有下決心加入聯指,按陳主任的話說,在機關工作隻要不宣布加入對立派,自然就是自己人,就得聽從調遣。個人的意願在這個時候是無足輕重的。後來,在回程的路上,他和陳主任說了去見常山菊的過程。陳主任說:“要站穩立場,那個女人是什麽貨色,全機關的人都清楚,別被她拉下水,沾上她,必死無疑!依我看,她也成不了氣候,一個大老粗,文化底子淺,理論水平沒有,除了蠻,還有什麽能耐?國家的政權真要落到她的手裏,世界會變成個什麽樣子?為了阻止這個不確定的因素發生,我們搶先一步奪了縣委的權,現在看來,這步路走對了。小張,現在的事情非白即黑,隻要我們堅信自己是造反派,那他們就是反對派。雖然你沒有表態,但是你理論水平高,看問題客觀,大家一致認為,宣傳工作由你抓起來。除此之外,你要研究這次運動的內涵,國家成立了三十幾年,黨執政了幾十年,為甚要被踢開?資產階級已經將國家的權奪走了嗎?諸如此類的大問題一定要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否則,我們還會犯錯誤。”

 

張永利無語。說實話,這些大問題他沒咋麽想過。從本能上說,他不讚成眼下兩派這種嚴重的對立做法。就和在雙龍街時,為了一碗燴餅和仝老師爭論一樣,以他的意見,自己錯了,認個錯就行了,可是,人家不這樣認為,不接受你的道歉,非要說出個青紅皂白,還要揪出裏邊深層次的原因。導致了不同看法的人在觀念上的衝突。難道縣城裏的爭鬥,就是鄉下“燴餅事件”的發酵嗎?良久,他才說:“我沒有想過你說的這些問題,一時半會兒也弄不懂,慢慢學習吧。”臨進城時,他又問,“劉縣長在哪裏,我想見見他。”

 

“你見他幹甚?有事?”

 

“沒有大事。”

 

“沒事就免了,你見他事小,給人落下口實事大。記住,從今往後,一切不利於組織的話不說,事不幹,這是組織原則。”

 

10 紅太陽掛在天上

 

劉貧協決定和他的兒子好好談談,他要給正在妄想中的兒子兜頭潑一瓢涼水,為人要安分,過於張狂會帶來災難。他專門到食堂後邊的肉舖裏買了二斤豬肉,叫老伴做了豬肉燴粉撈飯。

 

大跩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老人家從來不管我們,今咋弄的這麽正式?”

 

二跩悶著頭吃飯,一碗飯下肚後說:“有話你就是,別把我們弄得像犯人。”

 

老漢說:“你們聽我的話,好好過日子,不聽話,吃完這頓飯,你們各人走各人的路。”

 

大跩停住了筷子:“什麽意思,趕我們走,脫離關係?”

 

二跩說:“走就走,你家裏也沒有什麽讓人念想的事情。你給我一百塊錢,我立馬就走。”

 

老漢氣得呼呼喘氣:“我的話,你們一句也聽不進去。今日不管是好是壞,叫我把話說完。看看街裏人咋樣指著你們的脊梁骨罵,說我養了兩個狼兒子。你們不嫌丟人,你老子還要臉呢!我和你媽都是快死的人了,這輩子沒活出名堂,最進步的就是整了個貧協帽子,這帽子看著好,可把老子壓的抬不起頭,直不起腰。你們能不能和旁人一樣好好下地幹活或者學個手藝,多少也讓你們念過幾天書,就一點道理都解不下?甚叫人窮誌短,你老子就是人窮誌短。就現在這個樣子,人家有人來給你們求親,我都不敢答應,老子沒有能力,老子對不住你們,可你們能不能也爭點氣,少叫人家罵幾句,少讓人家打幾回。那常鐵匠家的十塊錢,是人家一錘一錘打來的,仝老師揭大跩的皮,看你娃還在街裏咋個混法?老二,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不求常鐵匠收你當個徒弟,學門手藝,自己掙碗飯吃。時間長了,老子真的養活不了你們。”

 

二跩說:“你操這些心幹甚?各人的日子要自己過,誰也替不了誰。咱家窮,你曉得是甚原因?就是沒有把根紮穩,底子薄嘛,說起來,這事還得怪你,往遠裏說,土地革命鬧紅軍,人家組織赤衛軍,攻打天祉園,我爺爺和你躲在後邊不往前衝,後來殺了土豪分田地,你們分得了多少?有貢獻的人分川地,貢獻少的人分山地,咱們連山地也沒分來一畝,得了一塊溜泥灣,連草都不長。怪自己沒有眼光,看不開形勢嘛。”他放下飯碗接著說,“往近裏說,解放戰爭時,政府動員你去當兵,你怕死,不敢去。後來我四爺把你帶出去,叫你吃公家飯,你丟不下家,幹了幾個月就跑了回來。你摸著良心想想,隻要是給國家幹事情,你一點虧都不想吃,那麽多的好機會都叫你給浪費了,你不受窮誰受窮?老天爺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不要抱怨這個,抱怨那個。好好從自個身上找找原因,人窮沒你有根,眼窮窮死人!”

 

老漢被二跩說得啞口無言,細想起來,還真是這麽個理。他承認自己沒有眼光,沒魄力,遇事往後躲,躲來躲去,耽誤了自己,禍及兒子。他無話可說,這是兒子們在揭他的短處,剝他的皮,用鞭子一下一下抽打他的脊梁。看來,不能全怪他們,老子沒有給他們做出好的榜樣。

 

大跩接著弟弟的話說:“對著哩,就是這麽個理,打小起,你就叫我們學好,你認為好的標準,就是能掙工分,像你一樣,沒事了跨個拾糞筐子,到路邊拾狗糞。種莊稼也一樣,要把地鋤得一個草也不長,這有用嗎?一筐子狗糞頂不上一把化肥,地裏沒有一棵草,能多打多少糧?再說,糧食都交了公購糧,分到你手裏就那麽幾鬥,有什麽意思?就這麽個幹法,還要給我們弟兄娶媳婦,做夢呢。你老人家不要聽見人家說什麽,你就回來責怪我們,安安穩穩的人成不了精,能做出大事的人就應該不安分。實話對你說,我們兄弟商量過了,現在這個機會很好,是窮人翻身的大好時機。老高有甚本事?一個送信的人,搖身一變,就要成為公社的頭頭了。醫生一個人,背了麵紅旗去了縣城一趟,就要成公社的副頭頭,老高說,連仝老師,都要被結合到公社革委會。等兩天,老高把公社的權奪了後,我們就去奪王嘉仁的權。到時候你再看,你兒也是響當當,硬邦邦的好漢子!”

 

兒子口出狂言不稀奇,劉貧協聽得多了,但是這次不同以往,他們口出狂言後要有實際行動,這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他有些害怕,兒子們的行為有點不靠譜,小心翼翼的問:“你們不敢瞎說,王嘉仁能依你們?”

 

“給你說,你也不懂。”二跩說,“是革命要奪他的權。解開不?”

 

“解不開。”

 

大跩說:“你就這水平,還教訓我們。得,好好當你的貧協主席,等我們鬧出點名堂來,你再卸帽子。”

 

老漢說:“要不,你們先把我的權奪了。”

 

“你有甚權?你的權是個窮人招牌,沒有人稀罕。”

 

老漢說:“我看你們是叫瘋狗咬了,老人家不會叫你們這麽做。再說,社員們也不會依你們的,操心,偷雞不成蝕把米,就你們在雙龍街的威信,有了權,社員也不會尿你們。弄不好,一樣揭你們的皮!”

 

“你又往後縮了,”大跩說,“我們甚時候能從你嘴裏聽到一句好話,支持你兒子的話?你兒子就要當官了,你還在拉後腿,你倒是為個甚?”

 

老漢吐了口青煙,把煙灰磕在腳地,然後纏起煙袋鍋說:“這飯我吃不下咯。老子本來想跟你們說幾句正經話,臨了,還叫你們教訓一通。罷了,我說不過你,有人能說得過你們,等著!”

 

他跳下炕,趿拉著鞋朝坡下走,他要找王嘉仁去告發兒子們的圖謀。劉嫽說王嘉仁不在家。王銀娃說:“我曉得,在和尚爺爺窯裏。”劉貧協想,和尚會有甚事?那回,民兵把和尚從批鬥會上救回來後,他看和尚的氣色好了許多,見人笑臉相迎,老家夥擺脫了孤獨,一定是感覺到了周圍人在護著他。王嘉仁在飼養室和劉二,和尚聊天,看見他便說:“雙龍地方邪,說鱉鱉就來。上炕,咱們拉會兒話。”

 

劉貧協脫鞋上炕,和尚在灶火旁取了一茶缸燒得黑乎乎的釅茶給他倒了半碗,他喝了一口問:“這是甚東西,苦哩。”

 

和尚說:“牛筋茶,春前,我到凹凸裏劉耒墳上那棵牛筋樹上摘了些樹葉,蒸熟後炮製的。這東西好,敗火。”

 

“敗火了好。”劉貧協說,“我肚子裏的火快從嘴裏噴出來了。和尚我問你,你看我那兒有沒有前途?”

 

和尚說:“我不曉得。和尚不算卦,問前程,你去找道士。”

 

劉貧協問:“那和尚能做甚?”

 

和尚說:“我們講修行,為來世積福,不講現世報。”

 

“你這話等於沒說,我還指望你給我拿個主意呢。給你們說一聲,我那兩個瞎兒,放出了話,要奪老王你的權!”

 

王嘉仁笑著說:“叫他們快些來,生產隊的權,不是什麽香幹烙。這個爛官我早就不想當了,要不,我把書記留下的章子也給他送去,省得他們來家裏搜翻。”

 

劉二說:“不能這樣,你是社員選舉出來的,要不當隊幹,也要社員們同意才對。你今天把權交了,明天就沒有人下地幹活。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王嘉仁側身問和尚:“和尚你經曆的事多,你說該咋辦?”

 

和尚說:“咋辦都不對。”

 

“此話咋講?”

 

和尚品了口茶:“好苦。你不交權,紅衛兵不依你;你交了權,社員們不依你。”

 

王嘉仁皺著眉頭:“還沒有個辦法了,拉屎的人讓吃屎的人給賈(gu)住了。”

 

“也有辦法。”和尚說,“叫奪去拉倒。”

 

眾人大惑不解,和尚從來不關心政治,今天能說出這樣的話?劉二說:“和尚你是醉茶了吧,盡說昏話。權這東西,自古都重要,是命根子,你說叫人家奪走?再說,現在的天姓共,晴格朗朗,毛主席這個紅太陽還在天上掛著哩!”

 

王嘉仁忽然明白了和尚的意思:“你老人家說得對,隻要他們來奪,就拿毬去。奪,就是搶;讓,就是主動交出去。一件事兩種做法,性質不同。隻要他們不奪我的钁頭把就行。人吃飯靠的是老钁頭,不靠木頭章子。單幹時,沒有木頭章子,活得比現在還滋潤。我相信天不會塌下來。”

 

劉貧協不同意:“不成,說甚也不能把權交給那倆夯貨。一旦有了權,他們會不曉得天高地厚,胡作非為。我怕現世報。”

 

和尚說:“你這人眼窩裏水淺,看不遠。此一時,彼一時,運動來了,就跟大河裏發山水,誰能擋得住?你兒把權拿走,雙龍街就安穩了。他達不到目的,會糾集上一群人,來搶,來打,王隊長再堅持不給,不是要製造流血事件嗎?佛講慈悲為懷,人要有善心。有善心是做人的根本。鬥來鬥去,兩敗俱傷,不值。”

 

一番話說得眾人沒了脾氣,劉貧協更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倒了沒有明白,同一件事情,為甚會誰說誰有理?他本來打算是叫王嘉仁教訓他兒子的,現在看來好像也沒有意義了。臨了,他吞吞吐吐地說:“你們的話聽起來好像都對,隻是,就讓他們這麽由著性子鬧下去?”

 

和尚說:“地太幹,莊稼苗長不出來,墒情好,苗子噌噌往上長,攔不住。”

 

但是,和尚的話隻說對了一半。

 

在丁書記的安排下,劉武裝調集了全公社的持槍民兵進行了兩天的軍事訓練,理由是利用農閑冬訓,保衛文化革命的勝利成果。幾十個民兵在小學校的操場上練隊列,格鬥,射擊瞄準,給這個小鎮子帶來了新的生機,這事情讓老高有些摸不著頭腦,他不知道公社這一出戲唱的是什麽含意。他已經通知了丁誌傑,造反派要奪權。民兵們突然荷槍實彈,住滿了公社院子,晚上還列隊在街上巡查,究竟要幹什麽?他叫來賀醫生,征詢醫生的意見。

 

醫生說:“媽的,要出事,劉部長把醫院的槍收了。”

 

“你也是基幹民兵,為甚沒參加訓練?”

 

“我沒有持槍證。劉部長嫌我拿槍嚇唬劉家的兒。”

 

“你說的要出事是指什麽?”

 

醫生說:“八成是衝咱們來的。我聽我老婆說,張永利走時安頓王嘉仁,劉剛,要持聯指觀點。人家要是加入了聯指,可就沒有咱們的活路了,別說奪權,連毛也拔不來一根。”

 

醫生提醒老高:“哎呀,差點上了老丁這個笑麵虎的當,狗日的嘴上說的是一套,背後做的是另一套。”

 

對這場革命的嚴酷和複雜性,老高認識的很清楚。他想,要擊敗對方,必須壯大自己的力量,革命,從來都是你死我活的鬥爭,再不能優柔寡斷了。他問醫生,“咱們能組織多少人?”

 

“十來個吧。”

 

“仝老師不是有許多學生嗎?”

 

“仝老師不肯出頭了。再說,從劉剛揭發仝老師的父親有曆史問題後,學生們和他疏遠了。這個人革命意誌消退,大浪淘沙,淘汰了也好。”醫生見老高要啟用仝老師,心裏頭稍有些不舒服。

 

老高想了想說:“現在是關鍵時期,我去找仝老師,要堅定革命鬥誌,不必聽風就是雨,要給他平反。他父親早年參加過國民黨傅作義的部隊,後來傅作義北平起義,和平解放了北平,他被編入解放軍後才退伍的,曆史清楚。陷害仝老師的一定是張永利,別人看不到仝老師的檔案。這個人道德品質有問題,見不得別人比他強,讓這種人混進革命隊伍,遺患無窮。說穿了,咱們保衛毛主席是一種願望,毛主席離咱們這麽遠,連見一麵的可能都沒有,咋保衛?我們平頭百姓保衛老人家,要從心底出發,從思想上保衛,對有損於國家發展,有害於主席思想正確傳播的行為與言論進行鬥爭,這才是咱們的奮鬥方向。”

 

“你能說得更具體些嗎?”

 

“比如張永利,他披著共產黨員的合法外衣,幹的是阻擋革命進程的勾當。老人家叫我們奪權,他夥同笑麵虎老丁出動民兵,恐嚇我們。他們就是保皇派。我強烈要求,應該把張永利抓回雙龍街進行批鬥,徹底打垮他的反動囂張氣焰!”

 

醫生大徹大悟:“你說的很對,要燒出一把火,把雙龍街燒得通紅。回頭,再去縣裏要人,我就不相信他張永利能繼續負隅頑抗!”

 

11 落水狗爬上了岸

 

仝老師覺得自己是被人家打斷了脊梁骨的落水狗。用一句時尚的話說,他現在心情糟透了。每天,見人能躲就躲,無意間會貼著牆邊走路。上課時,眼睛不再盯著我們看,而是把目光衝著教室裏明晃晃的窗戶,讓我們隻看見他兩片亮閃閃的眼鏡片,而看不見他憂鬱的眼神。而且,他的思緒經常不在位置,有一次,他領著學生背乘法口訣時,背出了四八三十六來,引得學生們哄堂大笑。他撓著頭發,承認自己心不在焉。他想集中精力,想給學生們上好課,可是做不到,腦子不時地開小差,眼前出現被人轟出會場的狼狽場麵。他設想,假如哪天張永利在跟前,他還可以和張永利辯論,可是,對手是劉剛,一個農民,扛了條槍,就神氣活現,這讓他感到極不舒服。他想辯解,但是人家不給他機會。以前說,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現在是,秀才遇見兵,聽也不想聽,他連個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還有那些參加會議和看熱鬧的人,也不分青紅皂白,跟著劉剛起哄,驅趕他。當然,最可氣的是,連劉家兄弟也來找麻煩,兩個遊手好閑的二流子來教訓他,讓他有些難以容忍。難道,這輩子就這樣繼續慫下去?再沒有出頭之日?人家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就算自己的老子當過一段國軍,但畢竟是國家幹部,當了科長,政府承認他的政治地位,還不如一個農民?他有些想不通,找宋校長述說。宋校長說他,想開些,這個事情和你父親無關,是你自己找麻煩,槍打出頭鳥,你要呼風喚雨,興風作浪,就要有受挫折的思想準備。我不想評價你的作為,但就對你因一碗燴餅寫大字報,很不感冒。老師要為人師表,你的行為影響到學生的成長。世界上沒有完全公平的事情,你看似追求公平,但丟棄了幾千年來的傳統美德,寬容。連小孩孔融都曉得讓梨,你可是老師呀!好在,學校快放假了,放假後趕快回家去,遠離這個是非之地,認真反思一下自己的作為。

 

仝老師不太認同宋校長的觀點,他想反駁,但始終張不開口。他已經是個人見人嫌的主兒,不宜和唯一能聽他傾訴的老人鬧翻。還好,在他百般苦悶的時候,救星出現了。

 

老高給他帶來了福音。老高分析了當前雙龍街的形勢,指出了當前當務之急的工作是要奪權,走資派還在走,老丁這個家夥,你不打他就不倒。當然,用暴力奪權不現實,對方手裏有槍杆子,所以,事情要做得巧妙一些,先造輿論,要挖出阻礙雙龍街革命進程的幕後黑手,隻有將這個黑手斬斷,才能夠順利完成權利更替。

 

“依你看,咋麽做?”

 

“寫大字報。開始新一輪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炮轟資產階級司令部!”

 

仝老師來了精神,寫大字報,造輿論,這是他的長項。但是,大字報總得有些內容,不能完全照著報紙抄呀!老高再次啟發他:“大道理要講,報紙上有。更重要的是要講小道理,小道理要緊貼地方實際,要揭發張永利的醜惡嘴臉。我聽說,他哄人家娃娃,說人長三根毬,這個事情經過要說清楚,什麽出發點?”

 

仝老師不解:“那是個玩笑話,哄娃哩。寫這號事,叫人家認為我們沒有水平,格調低。”

 

“唉,”老高長歎一聲說,“看你站在什麽立場上看問題。依我看,第一,他欺負人民群眾愚昧,不把群眾放在眼裏,高高在上。第二,反映了他思想意識肮髒,道德敗壞,可以推想,這個人生活作風一定糜爛……”

 

仝老師趕快拿出筆記錄。

 

“第三,他偏聽偏信,攻擊造反派,抓住一點,不及其餘,有意搞臭造反派,以達到破壞革命之目的。第四,利用手中的人民武裝向造反派示威,包庇封資修,製造挑動群眾鬥群眾。”他停了一下,“還要我說嗎?”

 

“好了。”仝老師完全明白了,“你給了我一個好思路,如果這樣推下去,能寫出幾千字來,貼滿供銷社鋪板。”

 

老高說:“從下午起就開始工作,明天遇集,先貼一些大字報出去,造反派開群眾大會,給你平反,你要親自發言,現身說法,揭露張永利他們的陰謀詭計。一定要上綱上線,打擊群眾的革命熱情就是打擊革命。也別忘了那隻笑麵虎,要向公社現政權開炮,要讓群眾明白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道理,奪權勢在必行!”

 

仝老師徹底覺悟了,怪不得鬥不過張永利,原來,保守派們已經結成了一個利益團體,張永利,丁誌傑,王嘉仁,劉剛,人家從上到下是一個完整的線條,推及開來,張永利背後還有後台,後台的後邊還有後台,推到最後,他們的後台就是和毛主席老人家作對的人,怪不得主席說,要把皇帝拉下馬,這真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呀!仝老師的熱血直往腦袋上衝,他感到無比地激憤,拿起筆來,手都發抖,寫出的字歪歪扭扭,恨不能分身有術,讓大字報鋪天蓋地,將雙龍街淹沒。

 

當然,老高更是欣慰,能成功說服仝老師歸隊,得到了某種成就感。人嘴兩張皮,好話壞話都能說,有些人雖然也說要革命,但與實際行動,還有一段距離。必須要觸及到靈魂,仝老師從高台一下子掉到穀底,對被人打擊的感受最深,哀兵必勝,有巨大的潛力可以挖掘,他出馬,有一馬當先的衝鋒效應。可以想見,明天,當群眾明白了張永利等人如何設計衝擊批鬥老和尚會場,如何誣蔑革命闖將仝雙全的真相揭露後,將會是多麽震驚呀,說不定,群眾會衝向公社大院,將丁誌傑揪出來現場批鬥!

 

應該說,在雙龍街,對這場革命認識最充分的人非他莫屬。他知道自己的優勢,他接觸的上邊消息最早,最多,他首先和縣裏的造反派取得了聯係,他最早發現了仝老師是個人才,並為其鳴不平。天時地利與人和,他都占齊了,加上,他這人沒有私心,參加運動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得失,所以,他有理由支撐起雙龍街的一片天空。

 

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老高暗自高興,是不是上天在老早以前就對他有所眷戀,否則,為什麽他老爸給他起了個好名字高登雲?這個念頭剛閃了一下,老高立刻感到無比地羞愧,這點雜念,褻瀆了革命,為自己純潔的革命動機抹上了黑斑。他呸呸地往地上吐了兩口唾沫,警告自己,以後決不能這樣齷齪。

 

回到郵政所,他吩咐賀醫生:“你再去趟縣城,找常山菊,把我們的意見給她匯報一下,請她協助我們將張永利弄回雙龍街。”

 

“你認識常山菊?”

 

“咋能不認識?剝了皮我也認識她。昨晚上,我還打電話聯係過她,把街裏的情況說了。她很讚賞我們的做法,答應會以實際行動支援我們。”

 

醫生不想去縣城:“有電話,你和她再說一聲就行了,大老遠的,去一回也挺耽誤時間的。”

 

老高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想去,為甚?”

 

“你把仝老師請了回來,我的位子往哪裏放?”

 

“你這個人呀,這麽點氣量。”老高說,“運動當前,還想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仝老師有他自己的工作,他的才能你比不了,他能寫出來大塊的文章,你能嗎?明天,我們要給他開平反大會,通過這件事情揭露走資派的陰謀詭計。以後,你的工作主要是發展組織,拉攏人,壯大我們的力量。同誌,做事情要有誠意!我們是一個戰壕裏的戰友,一定要互相信任,團結友愛。叫你去,還有個任務,你要調查一下縣裏的局勢,我們信任常山菊同誌,但這僅僅是個人之間的友誼,好好看看聯指,聯總兩派的做法,聽聽群眾對他們的議論,考評一下我們的最後觀點,選那一家聯合才適合我們。我就是怕站錯了隊,站錯了隊,我們做的事情越多,犯的錯就越大,必須有個清醒的認識。”

 

原來是這樣,醫生對老高肅然起敬,樹是大的粗,薑是老的辣,比較老高的境界,醫生自愧不如。看來,自己是跟對了人,站正了隊。不過,他還是有些擔憂:“我在城裏萬一碰見張永利,該咋辦?”

 

“你就說,雙龍街人民要揪鬥他,勒令他一周內回來!”

 

“好,我就按你說的去做。”隨後,他向老高提出了個要求:

 

“能不能給我點盤纏?”

 

老高愣了:“你問我要錢,幹革命工作還要錢?”

 

“我得吃飯,住店。”

 

“醫院不給你發工資?”

 

“發了,”醫生說,“老婆捏著,要不出來。”

 

老高歎了口氣,從口袋裏摸了半會兒,才摸出一張五塊錢的票子棕黃票子和一張一塊錢的黑票子:“隻有這麽多,以後不要向我提錢,我也沒錢。這點錢也不夠,有困難找常山菊,她有辦法。”

 

醫生歡天喜地離開紅衛兵隊部,但是,沒想到和沈院長請假時,遇到了阻力。

 

沈院長說:“你一天吊兒郎當,同事們對你有意見,醫生的職責是救死扶傷,要你做手術時,連你個帽蓋子也看不見。你要請這麽長時間的假,還想不想要工資?”

 

他梗著脖子:“我去了紅衛兵隊部,那不是工作嗎?”

 

“是工作,你去和紅衛兵要錢,從今天起,扣你半個月工資。”

 

“我抗議!”他揮著雙拳,“你這是打擊革命群眾,我要告你!”

 

沈院長依然口氣冷峻:“告去,有本事把衛生局的權也奪了。上頭三番五次強調,在本單位鬧革命,不許國家幹部串聯,你把上頭的通知當耳旁風。人人都要鬧革命,可人人都像你這樣,那正常工作誰去做?病人誰來救?這醫院還要不要開門?”

 

他啞口無言,想問老高咋辦,但一想,老高也有難處,老高能在郵政所給紅衛兵爭來一孔窯洞辦公,已經很不容易了。這孔窯洞是老高的宿舍兼辦公室,加上老高是老革命,資曆深,別人不好對他發號施令,還有老高自身硬氣,不管組織裏的事情有多忙,從來不耽誤送報送信。晚上,他躺在炕上半天睡不著覺,想騷擾老婆,但老婆不理他,兩人由於嚴重的觀點分歧,漸漸變得連話也不想說,好處是,他現在和老婆的觀點趨於一致,應該說在政治上沒有了隔閡。他試探著說:“老高給我封了個官,革委會副主任,組織部長。”

 

老婆一骨碌坐起:“你和老高聯合了?”

 

“早都聯合了,還有仝老師。”

 

“那就是說,我們觀點一致了?”

 

“是吧。”醫生老實說,“人少了幹不成事情,老高說大家隻有團結起來,才能撐起雙龍街的天。以後,我們再沒有理由爭吵,你說行嗎?”

 

“行,”老婆說,“我早就盼望著有這麽一天。”老婆興致大增,又一骨碌,騎在他的身上……

 

折騰了半夜,醫生終於想清楚了,自己還是幼稚,昨天不該去和沈院長請假,讓沈院長很為難,準也不是,不準也不是,院長當眾批評他是做給眾人看呢,自己的事情應該自己解決。早飯後,他給老婆說,要去縣城完成組織交給他的任務,然後,義無反顧地走了。不過,這回他沒有步行,騎了個自行車趕到三皇廟,然後坐了當天的郵車進了縣城。老高讓郵政所給他開了個後門,省了一塊錢。

 

12 老百姓不尿紅衛兵

 

仝老師通宵無眠,當他放下毛筆,甩著僵硬發酸的胳膊時,學校敲響了起床的鍾聲。還得趕快求人打糨糊,他趕緊跑去灶房,央求做早飯的炊事員先給他弄點糨糊。炊事員說,沒有土麵,再說,要這麽多糨糊,得宋校長批準才行。他不敢去找宋校長,前兩天,宋校長剛和他談完話,讓他安心給學生上課,現在為貼大字報去找人家,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後來,他給炊事員說,他拿出二斤細糧票買了二斤麵,讓對方幫一下忙。炊事員這才說,看在他為公家的事忙前忙後上,成全他。

 

上完早操,是學生們的自習時間,借這個功夫,仝老師叫了兩個比較聽話的學生,一起去供銷社的月台上貼大字報,因為用了一把舊笤帚當糨糊刷,大字報貼起來很順利,半個小時後,供銷社近四十米長的鋪板被大字報貼得嚴嚴實實。剩下的一些標語要貼在公社院牆上,他看時間不夠了,正好,見劉家兄弟睡眼惺忪的從上街下來,便喊道:“大跩,幫我們一把。”

 

“作甚?”

 

“貼大字報,我得回去上課。”

 

“你的事和我沒關係。”

 

“好我的兄弟,人家說,不打不成交,現在我們站在一條戰線上,我的事就是你的事,公社的權奪了,對你沒有壞處吧。”劉家兄弟要奪農業社權的消息傳遍了雙龍街,好多人在等著看這出戲咋演呢!

 

劉二跩說:“你支持我們?”

 

“當然,一千個同意,一萬個支持!”

 

“那好,”二跩說,“反正我們也沒有事,把刷子給我。”

 

不久,老高來了,老高對兩兄弟說:“你們今天可要出力,該喊時要喊,該叫時要叫。貼完標語,去看看仝老師寫的大字報,了解一下,他可是在幫你們幹事。”

 

大跩說:“我弄不懂,不是說給他平反嗎?”

 

“平反是一個方麵,要緊的是要搬倒張永利。搬倒張永利,就給你們清除了障礙。”

 

“聽起來好像是這麽個理。”劉大跩說,“你準備什麽時候動手,我可是等不住了,我爸說,王嘉仁同意我們奪權。”

 

“別聽他們胡說,那是哄人呢,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他們現在是麻痹咱們,丁書記也說過這種話,可他現在調集民兵對付咱們,公社院裏住著民兵,我想去奪,也不敢。”

 

“那咋辦?”二跩說,“不能老等下去,隊上再成立個戰鬥隊,就輪不上我們了。”

 

老高向他兩招手,將二人叫到跟前:“城裏要來人幫助咱們,耐心,再耐心。不敢往出說這話呀?”

 

兩人點點頭:“曉得。”

 

這會兒,操練的民兵回來了,一行人見老高帶著劉家兄弟貼標語,感到很是奇怪,當他們進一步了解了標語的內容後,立刻海吵起來,有和老高比較熟悉的人就質問老高:“你一個老革命,老黨員,幹起這種沒屁眼的事咋這麽積極?”

 

老高不卑不亢:“正因為是老黨員,才要帶頭哩,後生們,雙龍街的革命運動能不能順利開展,能不能把走資派拉下馬,全靠咱們了。我希望你們加入紅衛兵組織,團結起來一起幹革命。”

 

有人響應老高的倡議,認為丁書記他們一統雙龍公社的這些年來,幹了不少勞民傷財的事情,比如大煉鋼鐵時砸鍋煉鐵;比如大雪把莊稼壓在地裏,不許收割,還要修水利;比如要求社社放衛星,隊隊吹牛皮,畝產上萬斤,麥子梢頭能坐人,欺上瞞下,謊報產量。使公購糧任務年年加碼,老百姓餓得皮包骨頭,肚皮貼脊梁,難道他們就沒有錯嗎?這些罪行,早就應該清算了,現在,機會終於來了,不打倒他們打倒誰?有人喊:“你說得對,讓丁書記解釋清,去年多交了多少公購糧?討好上邊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目的?”

 

還有人誇老高:“老高你這個頭帶的好,我們正需要個人出頭露麵,給群眾討回公道,爭取利益。上午開會,我們去參加!”

 

老高嘿嘿地笑,群眾熱情高漲是有道理的,一百個人裏頭,隻要有二十個人反對你丁誌傑,你就得主動讓位子。他說:“大家說得好,熱烈歡迎民兵兄弟們加入我們的紅衛兵組織,革命的大門永遠向你們敞開著,隨時來報名,我給你們發紅袖章。革命無罪,造反有理,老人家最能體諒我們基層人的心思。我給大家保證,參加我們的組織,不需要問你是什麽觀點,什麽立場,隻要你心裏有老人家,有一個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決心,我們就視你為戰友。還有一點,請大家周知:凡是沒有落實被戴帽的五類人,以及他們的子弟,也可以加入我們的組織,他們有些人可能是被人冤枉了,像仝雙全老師,也有些人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弟,要給他們出路。革命的主要對象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大家聽清沒有?”

 

“聽清了。人們一哇聲的呼喊,有人甚至把槍也舉了起來。

 

“好了,上午十點鍾,我們在供銷社前開會,請大家準時參加。”

 

老高的這番表演,讓劉武裝看得目瞪口呆,他壓根就沒有想到老高有這麽大的號召力,這麽大的蠱惑能力。他對丁書記說,可能要出問題,群眾對我們怨聲載道,這樣下去,我們是在給人家練兵。

 

丁書記也沒有好辦法,群眾對政府積怨已深,有些問題雖然糾正了,但後遺症還在人們心裏存在,而且,往往是一邊糾正錯誤,一邊再犯新的錯誤,像一個受創傷的人,舊傷疤上摞新傷疤,永遠沒有個正確的時候。他歎了口氣說:“事到如今,隻好聽天由命了,趕快把訓練結束了,讓民兵們各回各家。我們找王嘉仁,劉剛再商量一下對策,權可以讓他們奪走,但是槍不能叫他們奪走,社會秩序不能亂,不能死人。我已經做好了挨批挨鬥的心理準備。”

 

“你肯定他們要批鬥你?”

 

“是,在劫難逃。他們針對的不光是我,是政府,當權派。群眾開始清算我們了,這些年來我們做了許多違心的事情,自己也知道不對。如此看,這場革命不僅一定要搞,而是有些太遲了,早兩年可能更好些。”

 

“為什麽早些好呢?”

 

“早來早收場。我看運動可能要曠日持久,打日本用了八年時間,這次運動一下子結束不了。問題太多了,積重難返。”

 

丁書記的悲觀論調,讓劉武裝也感到了不安,他決定聽從丁書記的意見,立即結束民兵訓練。他叮嚀劉剛,務必給王嘉仁和一些和張永利關係好的人捎話,不要去供銷社會場,以避免和老高,仝老師發生衝突。先觀望一段時間,至於下一步如何做,看形勢發展再做定奪。

 

九點鍾,供銷社應該開門了,往日,一般是拆三組鋪板,開三個門,可現在臨近臘月,辦年貨的人多,得將所有鋪板都拆下來,防止人流擁擠,發生踩踏事故。可是,當老孫將裏邊的門鎖打開後,卻發現,門板在外邊封死了,黑乎乎的看不見光亮,他轉到街麵上才發現,仝老師他們的大字報將鋪麵全部掩蓋了。要拆鋪板,勢必會搞爛大字報,老孫沒有這個膽量,趕忙向主任報告,主任看了也是一籌莫展,隻好叫人通知老高,仝老師自己來解決。時間長了,來買貨的人會將大字報弄壞的。

 

人們無法購物,都擠在街道上看大字報,漸漸看出了名堂,這個大字報寫了一個申冤的故事,也是一個要推翻公社黨委的奪權申明。還有一些嘎雜的人,專門挑裏邊惹眼的文字高聲喧嘩:

 

神神,張幹部長了三個家具!

 

還有些女人,聽說張幹部有這樣的超凡能力,掩著嘴吃吃笑,推測張幹部這三個家具是咋個用法,同時和三個女人睡,還是和一個女人睡?感歎社會真是不公平,咱們命裏咋就遇不上這麽個好人?

 

仝老師正在上課,送口信的人進不了教室,隻能等他下課。而去找老高的人回來說,老高正給民兵們辦理加入紅衛兵的手續,騰不開身。終於,有人不耐煩了,開始破口大罵:“日他媽,你們龜孫鬧革命,把老子買東西的權也奪毬了!”還有人罵老孫,供銷社主任是紅衛兵養的狗,不敢去咬公社,在農民跟前耍威風。還有人伸出手要撕大字報,劉家兄弟看著,眼睛瞪得像豹子:“敢,把你的爪子剁了!”

 

“日你媽,你剁給老子看看!”人們忍無可忍,一個小夥子衝著劉二跩的門麵揮舞拳頭,一拳將劉二跩從月台上打了下來。劉二跩立刻嚎叫起來。北頭的劉大跩趕忙過來幫忙,沒等他把二跩扶起,脖頸上立刻挨了幾拳。

 

“打死狗日的!”人們喊叫著,一擁而上,將大字報撕得粉碎,雪白的紙片漫天飛舞,有人幸災樂禍地喊:“下雪了,下雪了!”

 

幾分鍾時間,仝老師整整一夜的心血蕩然無存,當他趕來時,一屁股坐在月台上上,連再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了。老高終於來了,老高看著吸著涼氣的劉家兄弟厲聲問道:“誰動的手,給我站出來!”

 

沒有人應答。劉大跩說:“這麽多人,沒看清誰打我們。唉,都怪仝老師,你貼大字報也不能把人家的鋪板全蓋住。”他揉著脖子又說,“得,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不跟你們趟這渾水了,跟了你們幾天,除了挨打還是挨打。我退出。”

 

老高連忙安慰大跩:“這是個偶然事件,怪我考慮不周。這樣吧,你們先去醫院看看,我現在主持開會。”

 

話是這樣說,會已經很難開了,最少達不到預期效果。大字報被撕了,月台上站滿了急著購物的人,沒有一塊地方能讓老高立足。他皺著眉頭,將仝老師拉了起來,在對麵楊裁縫家的門口找了塊空地,舉著鐵皮喇叭宣布:平反大會開始!

 

沒有多少人有興趣聽他講,大字報的內容大家也都了解了,不就是三個要點嗎?一是要奪權,二是仝老師是個好人,三是張幹部有三個家具!你們要爭權奪利,難道還要老百姓給你們站場不成?老高無可奈何地歎著氣,將一張白紙上的話念了一遍,對仝老師說:“天不助我們,我們可能在雙龍街立不住腳了。”

 

誰能想到,一個小小的細節錯誤,使他們精心準備的,本來可以左右大局的活動在混亂中敗北。雙龍街已經變成了個人人都是中心,個個都是好漢的江湖地麵。

 

13.糊裏糊塗成英雄

 

上午十點鍾左右,賀醫生進了縣城。本來,在大橋兩邊都有人把守,過往的人要經過一番盤查,但是,由於他坐的是郵車,雙方都不敢過分刁難,讓他順利地通過了。他先去南關街見常山菊,人家告訴他,縣聯總和地聯總聯合了,常山菊帶著她的人去了北關中學聯總大本營。後來,他想起老高的叮囑,去見張永利。張永利很客氣地接待了他,給他倒了杯水:“你咋來了?外邊亂哄哄的,趕熱鬧?”

 

醫生說,這年頭,大家都忙著運動呢,哪裏有心思趕熱鬧。張幹部你身居縣城,鄉下的運動遇到了大大的阻力,你不先問我有何公幹,還說我是來趕熱鬧,好讓人傷心。雙龍街群眾的革命熱情受到了當權派的打壓,他們衝擊會場,搶走了封資修的代表人物和尚,還誣陷革命小將仝雙全,又調集了民兵,武裝保衛公社的當權派,阻止革命群眾奪權,這種情況再不能繼續下去了。

 

張永利說,你都說了些什麽,難道地富反壞當了權,雙龍街老百姓要吃二遍苦,要受二茬罪?我有些不相信你的話。咋麽說,哪裏的老百姓比縣城裏人活得要好些,最少出門沒有人盤問,買糧不用排隊吧,也不會有人奪你的手術刀。你這麽牢騷滿腹,是和誰過不去?是老高不許你革命,還是小仝給你小鞋穿?

 

“你想哪裏去了。”賀醫生說,“老高,小仝和我聯合了,我們現在都是金猴隊的革命幹部,一個戰壕裏的戰友。我這回進城,一是征求你的意見,我們是持聯指觀點好,還是持聯總觀點好?革命嘛,城鄉一體是大趨勢。另一個事情,我一會告訴你。你先說,我們應該和誰家聯合?”

 

張永利笑了笑說:“和誰聯合是你們自己的事,我不好給你們定調子。反正,就我了解,你們這些人加入聯指不合適,做法有些激進。況且,這裏也不招兵買馬。如果是你個人的事情,或許我能給你點撥一下,但對一個組織,我可不敢指手畫腳。回去告訴老高,就說我張永利敬重他,他是老革命,老模範,覺悟比我高,希望他多想想群眾的事情,這麽大的個國家,多一個組織,少一個組織,起不了什麽作用。我理解,主要是要進行思想革命,不一定要和誰家聯合。你們跟人家聯合了,就得聽從人家調遣,受製於人,你說是不是這麽個道理?”

 

賀醫生想了想說:“理是這麽個理,但人要有責任心。革命不是少數人的事情,我一定把你的話帶給老高。還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

 

“你說。”

 

“我向你傳達一個重要的決定。”

 

“我在聽。”

 

“雙龍街人民強烈要求你回去。大家認為,你就是挑動群眾鬥群眾的幕後黑手,要把你批倒批臭!”

 

“等等,”張永利吃了一驚,“我沒有弄明白,我是黑手?你們雙龍街上千號人,上有領導,下有隊幹,我有那麽大的本事?再說,你們那裏發生了些什麽事,我一概不知,咋麽就成了黑手?”

 

醫生喝了口水:“是不是,你心裏清楚。我不是和你來爭論的,我的任務就是通知到你,一周以內不回去,後果自負!”

 

“我要是不回呢?”

 

醫生毫無顧忌:“群眾會來抓捕你。”

 

神經病。張永利忽然覺得對方腦子有病,他想逗逗燜子:“你別嚇唬我好不好?我這人膽小,你說說,要我交代些什麽問題?”

 

“先從你如何迫害革命小將說起,還有,”他咽了口水,“你愚弄百姓,說你有三根毬!”

 

門口站了許多人,眾人一起哄笑開來。不管咋樣,這是張永利永遠也愈合不了的傷口。他的臉色緋紅:“你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這是縣聯指指揮部,是造反派的首腦機關,不能由你滿嘴噴糞!”

 

現在該醫生吃驚了:“你當大官了?”

 

張永利說:“我把你當好人,你倒蹬鼻子上臉,要不念你是雙龍街人,我一巴掌將你搧出去!”

 

立刻,進來兩個腰圓膀大的大漢,將醫生拎小雞一樣拎出去。

 

張永利無地自容,醫生揭了他的傷疤,什麽時候提起這件事,都使他感到痛楚。實際上,這個玩笑也不是他的發明,小時候,村裏來了些鑽探石油的工人,住在他家的窯洞裏,這些叔叔們跟他開玩笑時就這樣表演的。開個玩笑,本身沒有什麽,隻是選錯了時機和地點,最後悔的是,不去吃燴餅就好了,也就不會和仝老師發生衝突,就不會有後來大字報的事情。可是,他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是當下人們的社會價值觀發生了變化,人們通過各種形形色色的事件,尋找自身的社會價值,激化矛盾的的事情不一定要很大,往往,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會掀起軒然大波,成為引發群體事件的由頭。張永利知道,自責是沒有用的,醫生給他傳遞的消息畢竟不是個小事,必須認真對待。他了解鄉下人,做事前一般不聲張,但是既然說了就會做到底。他設想過,假如他不回去,老高一定會帶人來揪鬥他,在現在的政治格局下,既合情又合理。就算是自己目前有點勢力,但是讓組織出麵保他,好像也沒有充分的理由。晚上,他把白天發生的事情和李楠說了,李楠說:“你管他呢,一個國家幹部,還怕那些草民百姓?”

 

“他們真要來,恐怕就被動了。”

 

“來了再說。不行就把他們打回去!”

 

對於李楠這種簡單的處理辦法,張永利感到很不理解,心想,人咋就變得這樣快,一個活脫脫的女光棍嘴臉?

 

賀醫生被趕出了政府大門,按他的性格,要是沒人阻擋,他還要和張永利繼續辯論下去,非爭出個你低我高不可,可惜,人家現在手裏有權,手下有幫凶,鬥不過,隻好罷休。他沿著南關街往北走,通過二道街,在橋頭最大的飯館裏叫了兩碗陽春麵,三下五除二吃了一碗,在吃第二碗時,才發現桌上還放著免費的油辣子,醋瓶子,便往碗裏倒了點醋,還行,這一碗八分錢的麵,比雙龍街三毛五的燴餅味道要好些。這時,他透過玻璃窗戶看見,有輛坦克樣的東西,在大橋上由東向西開過來。飯館外邊的人四散而逃,也有不怕死的人,迎著鐵家夥往上衝。人們呼叫著,但聽不清喊些什麽,有幾個人衝進飯館裏躲避,結結巴巴向眾人訴說:東關聯指的武鬥人員,駕駛坦克,來打橋頭西邊聯總的人員。醫生趕緊吃完飯,跑到街上看熱鬧。坦克開得很慢,說是坦克,有點誇張,就是一輛卡車,包了些鋼板。車上有人舉著鐵矛,木棍,打磨得很鋒利的鋼管。車子後邊還跟了些人,一邊前進,一邊拿木棒子襲擊路人,快到西邊的街壘時,遭到了聯總人員的強烈反抗,石頭,磚塊紛紛向對方飛去。兩邊開始了一場扔石頭的混戰,間或,有人頭破了,很快被人接引下去,其他人立刻替補上來。醫生看得有些發呆,這是正真的戰鬥呀!或許是離戰場太近,還是有人要對他下黑手,一塊拳頭大的磚頭“嗖”地一聲在他的額角擦過,落在身後的磚牆上,最後砸到他的腳上。醫生大怒,他媽的,老子又沒有參戰,打老子幹甚?一股怒火從心裏升起,他彎腰拾起剛才那個磚塊,卯足了勁扔回去。立刻有人喊:“狠狠打,消滅保皇派!”隨後,他身邊的人給他抱來一堆石頭塊說:“你負責扔,我給你遞石頭。”

 

醫生大受鼓舞,他奮勇向前,一直衝到了街壘跟前,跟戰友們並肩戰鬥,扔出去的石頭打得鐵皮梆梆響,但是他沒注意到,坦克後邊的那群人忽然衝出來,沿街邊包抄過來,他返身想跑,背上挨了重重的一棒子,立刻被人按住,拖進了裝甲車裏。

 

賀醫生這才開始害怕了,他覺得全身都在發抖,褲子裏邊濕漉漉的,牙齒咯咯地響。他偷眼打量了一下押解他們的人,一個個麵目猙獰,像閻王爺跟前的無常。這回畢了,他怪自己過於逞能,圖一時之痛快,幫著別人打架,受皮肉之苦不說,說不定生命不保!

 

戰鬥結束了。裝甲車迅速後退,將醫生連同七八個被抓的人一同拉到東關貿易樓,他們被扔下車後,關在貿易樓的一間房子裏。隨後,門被“哐啷”一聲鎖死了。

 

被關押的人灰頭土臉,有人頭上還往外冒血,用手捂著。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還好,有個人很鎮靜,似乎沒他那樣恐懼,很好奇地問他從哪裏來,為什麽要幫著打架。他老老實實的回答了來縣城的目的和剛才的遭遇:“他們先打的我,我得以牙還牙,再說,我也沒有招惹他們。”

 

那人拍拍他的肩膀,伸出一隻手說:“好同誌,我們是戰友了。那些家夥就是一群勞改釋放犯,他不打咱們,咱們也應該打他們,為社會除害。這麽說,你認識我們司令?”

 

“常山菊當司令了?”

 

“是,她是縣總的司令,也就是我們的司令。我叫程海,回頭,我帶你去見她。”

 

“回頭?”還有回頭嗎?醫生納悶,現在成了人家的階下囚,還有出去的機會?

 

“放心。”程海說,“司令會來救咱們的,最多兩天,形勢會發生變化的。沒事你跟我們說說鄉下的情況。”程海安慰他,“毬事,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他們不敢動咱一根手指頭。”

 

程海說的沒錯,聯指真的不敢教訓這夥戰俘。當他們被抓住拉回來時,聯指的頭頭們發現情況有些不妙。首先不知道應該如何發落這些人。老杜打電話將陳主任,張永利叫到了東關總部開會,商量作戰方案。張永利沒有經過這種陣勢,心裏直發毛,心想這樣打來打去,不是仇恨會越來越深嗎?再說,把人抓回來,得給他們吃,給他們喝,還得派人看守,這都是些群眾,不就是扔了幾塊石頭的事嗎?陳主任問他:“你掌握政策,你說咋辦?”

 

他說:“放了。”

 

“為甚?”老杜反對,“群眾要求嚴懲他們,要殺一儆百,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

 

張永利說:“就是丟了幾塊石頭,構不成死罪。你今天懲處了他們,明天他們抓住我們的人怎麽辦?”

 

“這話也對。”陳主任說,“關上一兩天再放。現在放了,會給對方造成錯覺,是我們妥協了。”

 

但是,會議沒有開完,就有人來報告,聯總包圍了貿易樓,揚言要攻下大樓,救出他們的戰友。眾人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老杜把一條皮帶紮在腰裏說:“我去看看,還反了天了!”

 

聯總大批人員突破街壘,衝向東關,沒多久,貿易樓門口被圍了個嚴嚴實實,有人抬著原木,喊著一二一的號子,撞擊大鐵門,還有人拿著彈弓,朝玻璃窗戶發射石子,扔石頭塊。院子裏的人驚慌失措,紛紛搬運雜物阻擋外麵人的進攻。有人開了輛破車,堵在了大門口,打算人家要是衝進來,就點火燒車。

 

程海笑著說:“我沒有說錯吧,戰友們不會把咱們丟下不管的。”他走到窗戶跟前,朝外擺手,喊叫,通知戰友們,他們的準確位置。醫生也朝外看了一眼,一群黑壓壓的的人頭在街道上晃動,人們的喊叫聲震耳欲聾,一句也聽不清,隻有一種嗡嗡聲,刮風一樣,他的心忽然熱了,還是有個組織好,在你遇到危機的時候,有人來搭救。從這一刻起,醫生打定主意,一定要加入聯總。他要告訴老高,加入了聯總,金猴隊就有了歸屬,有了娘家,有了將革命進行到底的保障。

 

外邊的石頭塊越來越密集,不時有一兩塊飛進窗戶,程海讓大家盡可能地往牆角靠,他和另外一個人撿起石塊企圖將門砸開一個洞,但是終因石塊太小而放棄了。醫生貼了半邊臉朝外看,他忽然興奮的喊叫起來:“大門被打開了!”

 

房裏的人立刻湧到窗口朝外喊叫,在院裏的聯指隊員們紛紛向樓後的太和山方向撤退,慌亂中,竟沒有來得及點燃汽車。幾分鍾後,牢門被打開了,一群人擁著他們又喊又叫,像護送英雄一樣簇擁著他們走上街頭。

 

勝利了!歡呼聲四起。賀醫生在眾人的讚揚聲中由東關往城裏方向走,過了大橋,總部派了輛車,把他們拉往北關。賀醫生感到無比的光榮,出生入死,這才叫革命,眼前的壯舉和雙龍街的把戲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外邊的世界太大了,太精彩,走出去,陽關大道任你行!

 

14 天下者,我們的天下

 

事事不如意,老高十分苦惱,從組織成立以來,所有的活動都沒有達到預期目的,他一方麵把責任歸在群眾身上,認為群眾沒有真正發動起來,人們對革命的認識模糊,並不清楚這場革命要達到個什麽目標。另一方麵,老高也發現了自身的不足。他隻是憑著一腔熱情,按照報紙上說的節奏進行實踐,說穿了,隻是一種樸素的階級感情,上升不到理論高度,沒有指導思想,自己想法太多,形勢變化太快,跟不上節奏。與其昏昏,使人昭昭,這樣下去,雙龍街的革命會半途而廢的。兩天前發生的兩件事讓他感觸頗深,他從民兵們踴躍參加紅衛兵的態度,對公社強烈的憎恨上看到,群眾希望很快將丁書記拉下馬,清算走資派執行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也等於直白地告訴他,金猴隊從一開始就犯了方向性的錯誤,他把主要精力放在給仝老師平反和揪鬥張永利上,是打迂回戰,這個彎子繞得太大,本末倒置的做法。說穿了,張永利隻是一個駐隊幹部,對雙龍街農業社以外的人來說,非常陌生,張永利作為的好壞,跟大多數人沒有利益關係,不能產生直接的利害,引發不了大的衝突。而這樣興師動眾地為仝老師平反,也有失偏頗,會讓人認為金猴隊是在利用紅衛兵目前的社會影響,替個人報仇。從人們的正統觀念裏,好人是不能有一絲半點的瑕疵,仝老師為一碗燴餅和人辯論,不管是出於什麽動機,都不能擺脫小題大做,借機出風頭的嫌疑。而自己用開大會,反擊別人的做法,也會讓人想到是殺回馬槍,得理不饒人。尤其,張永利已經離開了此地。加上他的工作安排有疏漏,經驗不足,危害到了群眾的利益,導致了他們一敗再敗。更重要的一點,由於組織發展緩慢,基層的革命群眾對革命有觀望態度,使他沒有後備力量,靠雙龍街的十幾個人,隻能起到點火的作用,要把火燒旺,還得靠全公社人民覺悟。他現在才徹底明白了紅衛兵串聯的正真作用,老人家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英明呀!

 

老高拍著自己的腦門子自責,糊塗呀,你高登雲隔山打牛,目標不清!得好好考慮一下,下一步該如何做。先去奪權,還是等賀醫生回來?如果去奪權,恐怕還得糾集一批人,最少有個形式,否則,名不正,言不順。等賀醫生回來,可賀醫生能帶多少人來?他立刻叫接線員接通了常山菊的電話,討教辦法。常山菊支持他馬上奪權,先將資產階級的堡壘打爛。常山菊說:“城裏的革命形勢發展很快,現在不是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而是要利用城市的優勢,帶動農村革命快速發展。千百年來,守舊勢力最頑固的地方就是農村,聽說,在雙龍鎮的偏遠地方,至今還有人問張學良走了沒有,這是哪朝哪代的事了?人們的思想還停留在解放以前,這咋麽行?很快,你們就會成為革命的橋頭堡,要抓緊時間,讓群眾正真運動起來。”

 

老高感到了幾分狼狽,常山菊這是在責備他,也在提醒他把眼光看遠一些。他說:“這地方就這樣,人們思想僵化,一下子很難放開,要不,我們先放棄雙龍街,進城去?”

 

常山菊說:“不急,實在不行,你們先把公社的權奪了,有了權,你們就有事可幹了,就能吸引群眾向你們靠攏。至於張永利的問題,小賀醫生和我說了,張永利現在當了縣指的領導,你們揪不回他來,別在這上下功夫。也說不定,將來會成為我們的死對頭,這也沒什麽,這是兩條路線的鬥爭,各為其主,大不了和他真刀真槍拚殺一番!”

 

張永利參加了聯指,老高並不意外,他了解張永利,他們在一起下過棋,而且為悔棋吵過嘴。這個人看起來大大咧咧,愛說葷話,開玩笑,但骨子裏有一股傲氣,有學問,做事情不顯山不漏水,很有主意。和自己相比,人家要沉穩一些,隻是,這麽快的就當了一派組織的頭目,讓他還是有些驚訝。他問常山菊:“小賀什麽時候回來?”

 

常山菊說:“小賀醫生讓我轉告訴你,他要留在城裏,暫時不回來了。”

 

“為甚?”

 

“小賀當英雄了,他一下車就參加了戰鬥,表現得很勇敢。”

 

老高掛了電話,感歎又失去了一員大將。算了,人各有誌。既然有了常山菊的明確指示,他還等什麽?奪權!他的趕快去找丁誌傑,敲定奪權時間!

 

說去就去,老高腦子裏不愉快的陰影被一風刮走,兩分鍾後便趕到公社,雖然隻是一個人,但他理直氣壯地出現在丁書記的跟前,坐在當權派的對麵。

 

老高說:“這個事情我提前和你說過了,你看什麽時候交接手續?”

 

丁書記問:“奪權?”

 

“對!”

 

丁書記說:“這個權是人民賦予的,不能你說奪就奪。我這麽不明不白地把權交給你,雙龍鎮人民會罵我,黨組織也會處分我的。”

 

老高說:“我代表人民,現在的事情由人民說了算。”

 

“你隻能代表你,你代表不了人民。”丁書記說,“你是個老革命,老黨員,應該從黨性出發,維護黨的利益、黨的尊嚴才對。你扛了麵紅旗,你就能代表人民?那別的人再舉起一麵紅旗,人家又代表誰?現在,農業社也要來奪權,我是該給你交權,還是給他們交權?”

 

農業社要奪公社的權,這使老高大感意外,他連忙說:“那不行,農業社和你們是一條線上的人,執行的都是資產階級路線,權利堅決不能交給他們!”

 

“誰能證明你老高就執行了無產階級路線?”丁書記平靜地說,“公社也罷,農業社也罷,主要任務是安排完成農業生產任務,為人民提供糧食,給國家建設添磚加瓦,你說他們執行了資產階級路線,那麽,這些天你們幹了些什麽?喊幾句口號,鬥爭一下老和尚就成了無產階級?摸著良心想想,黨教育了你幾十年,你就這麽個報答黨?”

 

老高有些惱羞成怒,看來,走資派的確是頑冥不化,一定要把他的囂張氣焰打下去,否則,他們不會認輸,革命將無法進行。他說:“你不要給我講這些大道理,我不想聽。老人家說,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把權力從走資派手裏奪過來就是我們革命的根本目的。黨委是個鳥,要踢開,你不知道?本來,我想好言好語和你協商,誰知道你頑固不化。告訴你,這個權我非奪不可。在奪權前,我們紅衛兵勒令你必須交代過去幾十年的所作所為。回頭,我們還要開你的批鬥大會,你要是敢逃跑,抓回來,罪加一等!”

 

丁書記沒有回答,他曉得老高在發高燒,誰的話也聽不進去,既然這樣,由他去吧。

 

倆人談不到一起,老高怒氣衝衝出了公社院子,他對丁書記強硬的態度感到不可理解,難道農業社真要來奪權?仝老師好像說過,劉剛宣布過農業社成立了戰鬥隊,是不是有意要和金猴隊作對?他得去找劉家兄弟或者王嘉仁核實一下,如果有這種可能,一定要先下手!

 

劉貧協正在鹼畔上劈柴。劉貧協說:“高隊長你來了,你這個造反派本事真大,哄著我兒跟你們趟露水,現在倒好,娃娃被打成這個樣子,你是送醫藥費還是來慰問他們?”

 

老高無言以對,劉貧協明擺著騷鴰他的臉皮。他撲閃了幾下眼皮才說:“我來看看你娃,傷得不重吧。怪我,沒把事情辦好。”

 

劉貧協又說:“你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做事情掂不來輕重,口口聲聲要保衛毛主席,毛主席跟你要吃還是要喝了?咋介,昨晚上,他老人家給你托夢,說他難活?”

 

老高趕緊說:“你可不敢說這種二梁話,這是反革命言論,小心叫人聽見了。”

 

“放屁!”劉貧協說,“我看你才是反革命。老爺我一輩子窮得光格旦旦,誰敢說我是反革命?”劉貧協嘴裏噴著唾沫星子,弄得老高連連後退。老漢接著說,“你小子操心些,不要把自己打扮成個好人,你姥爺是土豪劣紳,三五年紅軍打開天祉園寨子,被紅軍殺了,要說,你是血仇子弟,你現在還有臉亂說亂動,快滾,要不老爺一斧頭把你的腿砍折!”

 

老高又往後退了一步,他看看老漢手裏雪亮的斧頭,有些怯怯生生地說:“你老人家別生氣,我也就是這麽一說,為你好嘛。我姥爺都死了幾十年了,他影響不了我。我來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們要奪公社的權,來征求你兒的意見。”

 

“奪權?奪來誰執掌?”

 

老高脫口說:“大家掌。天下者,我們的天下,人民者,我們的人民,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幹,誰幹?”老高學了幾句時髦詞語,馬上拿出來熱蒸現賣。

 

“你讓我兒跟著你掌權?”

 

“有這個想法。”

 

劉貧協罵道:“也不尿泡尿照照,就你們這些人,能掌得了公社大權?雙龍街裏人死完,也輪不到你們玩天耍地,大白天裏說夢話,真還把自個當成塊料!”

 

老高被罵的眼裏滴血,但又不敢發作,隻好說:“看你說哪裏去了,我們也是臨時過渡一下,將來有文革領導小組,集體領導,集體領導。”

 

說話間,劉二跩從門裏出來,他早就聽見他老子罵老高,劉二跩想出去看,劉大跩不許。劉大跩告訴弟弟,往後不要跟老高鬧騰,老高這人成不了氣候,從街裏發生的幾件事情上可以看出來,老高處處占下風,跟著他會遭殃的。劉二跩不同意哥哥的看法,劉二跩說:“也說不定,失敗是暫時的,老高城裏有人,等賀醫生搬來援兵,形勢立刻就變了。”

 

劉大跩說:“反正,我是吃了鐵秤砣,肯定不跟他了。”

 

二跩說:“那咱們打佛像不就白幹了嗎?”

 

大跩說:“白幹就白幹,隻要佛爺不來找我的麻煩,我認了。”

 

二跩說:“隨你,我不強迫你,但是我得跟著老高幹。我現在覺得,農業社的權咱們奪不了,王嘉仁,劉剛,我們惹不起。人要起家,沒有後台肯定不行,二爺說的古書裏也這樣說,人都應該有貴人幫助,老高就是我的貴人。”

 

“你隨便,以後有事別找我,我不會幫你的。”大跩說。

 

劉二跩撩起門簾說:“老高叔,你別理他,我爸老糊塗,跟他說不清道理。”

 

老高如釋重負,連忙說:“還是你懂事,咋樣,傷得不重吧?”

 

“破了塊皮,我這人皮實,沒事。你找我一定是有大事吧?”

 

“聽說農業社要奪公社的權,我來問問你爸。”

 

“我爸曉得甚,他又不是人家的核心人物。他們要奪就奪吧,反正總得有人奪。”二跩說。

 

老高說:“人家奪了人,就沒有咱們的戲了。”

 

二跩聰明,二跩馬上就明白了老高來家裏的目的,說:“走,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咱們現在就去!”

 

“還沒有開會。”老高說。

 

“開甚會,沒有必要。民兵走了沒有?”

 

“走了。”

 

劉二拽鼓了鼓勁,拉著老高就往坡下走。劉貧協追下去橫著斧頭都沒有將二人擋住,返回窯裏,問劉大跩:“你咋不去?”

 

劉大跩說:“叫他們鬧去,老高叔成不了精!”

 

劉貧協心裏稍稍寬慰了一點,終於有一個兒子明白道理了。

 

老高領著二跩下了坡,先到學校,再到下街吆喝著金猴隊的隊員們緊急集合,到紅衛兵總部開會,老高說:“同誌們,我們平時都說得好,要用鮮血和生命保衛毛主席,今天,考驗我們的時刻到來了,縣聯總要求我們立即行動去奪權。大家也看到了,走資派還在走,他們指使人衝擊我們的會場,撕毀了大字報,這種囂張氣焰不打下去,就沒有我們紅衛兵的立足之地。大家說對不對?”

 

“對,完全正確。”仝老師舉著拳頭領喊口號,“革命無罪!”

 

眾人跟著喊:“無罪!無罪!”

 

“向走資派開炮!我們要奪權!”

 

眾人又喊:“奪權!奪權!”

 

老高擺擺手,接著說:“前幾天,我親自上門與當權派爭論,要他們交出權力,當時說得好好的,現在卻變卦了,這說明,當權派不要臉,言而無信。也說明,反動派,你不打他就不倒,掃帚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現在,讓我們去打掃衛生,大家有沒有必勝的信心?”

 

“有!”劉二跩接著說,“大家跟在我的身後,萬一打起來,你們就來個老鴰打狗一起上手,把走資派給我摁在地上,再踏上一隻腳!明白沒?”

 

“明白!”

 

老高隨後給每個人分配了任務,誰喊口號,誰舉旗,口號喊些什麽內容,均由仝老師草擬。而後,將郵政所的一麵銅鑼取出來,鳴鑼開道,以招徠更多的人圍觀。此外,前兩天,他叫人在河灣裏的柳樹上砍了些把子,男男女女人手一根,防止挨打。劉二跩機靈,他看老高準備得這樣周密,心想弄不好真會發生衝突,為防萬一,他順手把老高修車子的改錐別再褲腰帶上。一切準備就緒後,一隊人高喊著口號,敲著鑼,湧進公社院子。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奪權奪權!砸爛走資派丁誌傑的狗頭!”

 

公社裏有些幹部正在上班,聽見外邊殺氣騰騰的呼喊聲,有人掩門,有人替老丁出來擋駕。牛文書指著老高的鼻子說:“老高你無法無天了,這是衝擊政府機關!”

 

老高說:“你們是資產階級的老巢,不但要衝擊,還要砸爛!老丁,你這個走資派,我把好話說了兩簸箕,你是交權利,還是要革命群眾動手奪?”

 

丁書記說:“上邊沒有說讓我交權,我自然不敢交,你們要打便打,要罵便罵,我丁誌傑絕不還手還口!”老丁沒有想到紅衛兵奪權這樣心切。不錯,他是和王嘉仁,劉剛,劉部長幾個人商量過如何抵製造反派奪權的事,當時,劉剛提出,假如老高一定要奪權的話,不如讓農業社組織人馬奪權,這樣,不會對組織生產造成大的損失。王嘉仁有疑義,說農業社也不是鐵板一塊,萬一露了餡,怕丁書記擔不起責任,現在上邊要求群眾奪權的態度明確,實在不行就讓老高奪了。丁書記本來是想拿這個話堵老高的嘴,沒料到反倒起了副作用,加速了老高他們奪取政權的步伐。

 

老高對眾人說:“走資派還在耍花招,這是要造成我們強迫他交權的假象,我們不上他的當,要文鬥,不要武鬥,現在,勒令你將公社的公章交出來!”

 

丁書記口氣堅決:“不交!”

 

兩個提木棒子的的人立刻將丁書記夾在中間:“老實點,低頭彎腰!”

 

老高說:“我再說一遍,你交不交?”

 

老丁閉緊嘴巴,不說話。

 

“搜!”老高命令隊員們分別進入各個窯洞進行搜查。

 

劉二跩和仝老師搶進丁書記的辦公室,將桌上的文件翻了翻,問:“拿不拿?”仝老師說先別管這些東西,找公章,公章拿到了,就算把權奪了。劉二跩到處翻,把那些無用的紙片扔了一地,他看見丁書記的桌上掛了一把鎖,便把腰裏的改錐拔出來,幾下就將鎖撬開,果然,公章就在抽屜裏。他興奮地喊道:“奪權了!我拿到權利了!”隨後,他又到牛文書的辦公室裏撬了兩個抽屜,又找著兩個章子。

 

奪權取得了圓滿的成功,老高非常滿意,這比他設想的要容易得多。他衝著隊員和院子裏看熱鬧的人說:“同誌們,革命戰友們,雙龍街的革命運動進入到了一個全新的階段,我們雖然奪取了走資派的權利,但是革命的路還很長。同誌們,戰友們,請你們務必團結在新的政權周圍,把運動進行到,取得最後勝利。我宣布,在革命委員會沒有成立之前,由我們金猴隊代行雙龍鎮的管轄權,大家有什麽事,盡管來找我們!”

 

沒有多少人回應他,大家被這個突如其來的瘋狂舉動驚得發懵,奪權就這樣容易?李自成打敗崇禎皇帝,還用了十幾年,這個老高,幾句話就把自己變成了雙龍街裏的大掌櫃?這個社會怎麽了,讓人無法捉摸。有些幹部,從老高的講話中覺察到了一絲怪異,以後,他們的幹部資格還算不算數,誰來發工資?如果沒有了工資,一家老小問誰要吃喝?終於,有人忍不住了,副社長常貴問:“你既然奪了權,我們下個月的薪水就問你要了!”

 

老高愣了,他不曾想過這些事情,常貴問的不僅是工資問題,公章背後有許多事情要幹,他猶豫了一下說:“其他事情維持現狀,以後如何讓發落你們,得看上頭有什麽政策。”

 

老高的腰終於站直了,他指著丁誌傑的鼻子命令:“你要老老實實接受群眾的批判,先寫個檢討材料,貼在供銷社鋪板上,從明天起,罰你打掃南門廣場和郵政所門外的衛生,每天最少掃兩遍。你要是敢不執行紅衛兵的決定,我們不但要給你戴高帽子,還得拉你遊街!”臨了,他又衝常貴說,“剛才叫你漏網了,你也是當權派,不過我們給你出路,和老丁劃清界限,爭取主動。當權派掃地的事由你監督!”

 

我當時尚小,擠在人堆裏看熱鬧,對是非標準我無法判斷,但我覺得老高真是個了不起的人,一番話就叫人服服帖帖,太厲害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最多也就這樣吧!

 

老高領著人,唱著歌,興致勃勃地走了。

 

張文書說:“日怪,這哪裏是奪權,這是搶權呀!”

 

丁書記無可奈何地說:“搶和奪沒什麽區別。”

 

張文書小聲問:“你真的要掃地?”

 

“要掃,讓我冷靜一下,認真反思這些年我們犯過的錯誤。”

 

15 槍打出頭鳥

 

戰鬥英雄們得到了聯總領導的高規格接見,所有的領導,挨著排和他們握手,慰問。其他的隊員們則呼喊著口號,向他們學習,向他們致敬!賀醫生從領導的隊列裏,一眼就將常山菊認了出來,他雖然沒有見過這個女人,但是從雙龍街人和老高的描述中,肯定了自己的判斷。常山菊留著短發,戴一頂綠色軍帽,腰裏紮了一條亮錚錚的軍用皮帶,一副紅衛兵小將的摸樣。她的臉盤周正,有點黑,但下巴處的那個黑痣,讓她增加了幾分嫵媚。醫生握住對方的手,感到了一股暖流,一種力量,讓他莫名其妙地興奮。他滿懷激情地說:“老高同誌叫我來找你。”

 

常山菊微微一笑:“我沒想到你這樣勇敢,下車就參加了戰鬥,足見你對我們的支持與理解,我們現在太需要你這樣的人了。另外,老高讓我轉告你,他們準備奪公社的權,你是打算回去,還是留在城裏?”

 

醫生立即回答:“你最好能讓我留下,我覺得我比較適合在城裏工作。”

 

“那好。”常山菊對站在他身邊的程海說:“小賀就編入你們突擊隊,工作學習,生活起居,都由你負責。”

 

“是!”程海向常山菊敬了個禮,“保證完成任務!”

 

突擊隊的生活完全是軍事化管理,人不是很多,但是早晨要出操,沒事時,要集體學習上頭來的文件,語錄,還要時不時地討論。不過,他們的生活條件很好,吃飯不要錢,有麵條饅頭,還有別人根本就見不到了大米飯,隔三岔五,還有豬肉粉條燴菜。雖然沒有工資,但是毛巾肥皂牙膏牙刷,被褥等生活用品統統配備整齊,聽說,每月還發十塊零花錢。隊員們大部分來自縣裏各個中學,年齡偏輕,賀醫生在裏邊算是老大哥了。學生們也把他當老大哥對待,稱他為老大。這隻是個尊稱,但醫生很滿足,自覺身份不同凡響,很注意自身修養,大事小事上要表現出一種成熟。比如,年輕人們不大注意環境衛生,宿舍裏搞得髒亂差,有空了,他主動清掃,甚至把別人吃剩的飯倒掉,碗洗淨;有人在訓練中扭了腳,蹭破皮,他會熱心地給人家按摩,包紮。同誌間,也會因一些小事情發生爭執,他想盡一切辦法平息。有一回,有個叫焼腦的隊員和另一個叫萬三的隊員,因為爭一個女同學打了起來,他去拉架,焼腦將木板子擂在他的肩上,嫌他多管閑事,他揉揉死疼的肩膀,將二人推出門,順手抄了一把鐵鍁,遞給焼腦:“有本事你把他打死!”

 

兩人不動了。

 

他又補充說:“動物就這樣爭配偶。”

 

醫生的行為讓所有人大跌眼鏡,這家夥,看著文質彬彬,原來含而不露呀!

 

打架的雙方,各人將手裏的武器丟掉,回屋裏去了。

 

醫生說:“為個女人,犯不上你死我活。”

 

醫生的聲望又提升了一截。

 

下午,程海召集大家開會。程海說,接到上級通知,昨晚,聯指再度出動坦克,在橋頭又發生了衝突,我方有兩個人被人家打死,今天要抬屍遊行。省上來了位喬老爺,管著軍隊,大家要求軍隊出麵解決目前兩派的爭鬥問題。領導交給我們一個任務,相機搞一些武器回來,這是個硬任務,從哨兵手裏奪槍,大家要有犧牲精神。但是,領導也說了,這隻是個試探,萬一人家開槍,咱們就撤退,不許蠻幹!”

 

“聽清楚沒有?”

 

“聽清了。”

 

於是,各人將自己的棍棒提在手裏,集合整隊,與操場上的大部隊匯合在一起,喊著口號,朝南進發。前頭是抬死人的隊伍,去賓館,找喬老爺說理,他們有意落在後邊,在軍區門口集結。不久,前邊的隊伍變得混亂不堪,路人紛紛向街道兩邊躲閃,有人喊道:“不得了,喬老爺被革命群眾打倒了!”程海認為時機到了,叫隊員們加速往前衝,他們遭到了解放軍士兵的阻攔,程海向大家發出衝鋒命令,哨兵的槍響了,哨兵的槍口沒有朝天,而是對著他們掃了過來。跑在前邊的一個人腦殼被打碎,醫生覺得腿上被什麽猛的擊打了一下,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一股血從他的小腿上流了下來,他受傷了。

 

“快撤!”程海叫人趕快撤退,拖著醫生離開了現場,其他人上來幫忙,將醫生送進了醫院。

 

“死不了。”醫生疼得直咧嘴,他看看自己的傷口對程海說,“謝謝你救我。還好,沒傷著骨頭。”他是醫生,對自己的傷情一目了然,腿部被子彈劃了個口子,有半個多月就可以愈合。他雖然表現得比較大度,但是,強烈的疼痛還是讓他感受到,這不是個好玩的事情,相比死去的人,他是個幸運兒,但相比毫發無損的人,他又是個倒黴蛋。不過,也好,最少醫院裏是安全的,不用再去執行這種在卵子上磨刀子的事了。

 

醫院裏的職工也是兩派,有些人興高采烈,有些人垂頭喪氣,賀醫生想,一定是外邊發生了什麽大的事情,人的情緒是寫在臉上的。果然,第三天,程海來看他,身上居然背了一支半自動步槍。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程海說,革命戰友搶了軍區獨立連和戰備軍械庫裏的所有武器彈藥,安慰他好好養傷,傷好後,給他也弄個槍玩玩。程海還說,大頭們正在製定作戰方案,決心一舉將聯指趕出縣城。

 

他問:“軍人沒有阻擋我們?”

 

“沒有,”程海說,“誰阻擋咱誰就是革命的絆腳石,軍隊向著咱們,不想當絆腳石。”

 

“對立派沒有搶槍?”

 

程海說:“他們搶了武裝部,得了幾十支槍,小意思,經不住打。”

 

縣城裏的槍聲如鐵鍋裏炒豆子,可以想見外邊戰鬥的慘烈。聯總加快了對聯指的攻擊節奏,用強大的炮火壓製太和山一帶聯指的據點,哨所,步步向東關聯指總部推進,實力不對等,聯指毫無招架之力,總指揮老杜提著槍,一邊指揮人員往車上裝必須帶走的物資,一邊督促機關人員迅速上車,朝東邊撤退。張永利有些猶豫,說實話,他不想跟著老杜他們走,自己是生生地被拉進組織裏的,陳主任甚至沒有征求他的意見。這可能是與他跟劉縣長有關係的原因所致,群眾已經給他劃了線。他在思考,假如自己不走,對方會如何對待他?批鬥他?把他打成黑幫?好像可能性也不大,除非雙龍街的人來抓他,其他人對他興趣不大,自己畢竟不是當權派。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常山菊拉進聯總,這年頭,想獨善其身是不可想象的。如果那樣,他現在的同事們一定會認為他是叛徒,變節分子。思量再三,他決定跟著老杜走,一個人可以做壞事,去賭,去嫖,但一定不能當叛徒。他想回去給李楠招呼一聲,李楠有了身孕,就這樣走了,於心不忍。他對老杜說,要回家看看。

 

老杜說:“都到什麽時候了,還要回家?再不走,我沒有辦法掩護你了。山上的人說,最多堅持半個小時,陣地都被炮彈炸飛了。你留下來,人家會把你的皮剝了!”

 

老杜的話可能有些道理,目前,情況發生了實質性的逆轉,有槍的人,立刻就變成了暴徒,看見有移動的目標就瞄準射殺,打人跟打野雞一樣簡單,他眼睜睜看見河灘裏有兩個人被擊中,其中一個人還在掙紮,可是,沒人敢前去救護。他長長地歎了口氣。他媽的,鬧了幾天革命,鬧到了離家棄舍,生命不保的地步。沒有辦法,他隻得扒上卡車,遺憾地離開縣城。

 

自此,縣城和近郊被聯總占領。聯指占領了鄉下的大部分地盤,然後分別收繳散落在各個公社的民兵槍支,在東川中學建立了中心據點,開展了遊擊戰,以抗擊武裝到牙齒的聯總。

 

16 奪來的權力輕飄飄

 

順利奪取了公社的權力,老高感到非常愜意。他站在主席像前,給老人家匯報事情的經過,向主席表達他的忠心。劉二跩斜著眼看他:“你嘴裏嘟囔些甚?毛主席聽不見。”

 

老高說:“我曉得老人家聽不見,可我心裏的話找誰去說?你總得讓我把心裏的話說出來吧!”

 

劉二跩說:“你對著我說就行了,就當我是毛主席。”

 

“小龜子慫,不敢瞎說,咋和你老子一毬樣子,這種話敢開玩笑嗎?”

 

仝老師顯得有些憂鬱:“不要說廢話了。老高,我提醒你,權是奪來了,可咋麽掌,咋個使用它,你想過沒有?”

 

老高說:“我還真沒有考慮,新媳婦上轎子,頭一回,沒弄過這麽大的事情。二跩,把章子給我。”

 

二跩說:“不給,我還沒有耍夠,再讓我耍幾天。我就是想嚐嚐有了權力是個什麽滋味。”

 

“就是幾個木頭坨坨,有甚好耍的?”老高說,“不敢弄丟了,丟了的話,咱們說話就沒有人聽了。”

 

“不會。”劉二跩說,“我把它裝在胸口上,晚上抱著它睡覺,就當是娶了新媳婦。”當天晚上,二跩回到家裏,向父親和大跩炫耀了一番後,果真像得了寶貝一樣,把章子揣在懷裏和衣睡覺。劉大跩嘲笑他:

 

“有病,睡覺還穿衣裳!”

 

他說:“我怕把章子弄丟了。晚上你起了歹意,偷走咋辦?”

 

“誰稀罕你這東西?偷了也沒有用,除了你們,沒有人稀罕它。”

 

“為甚?”二跩大惑不解。

 

“我說沒用就沒用,不信你明天拿到街裏試一試。”

 

劉二跩自然不相信他哥的話,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劉大跩眼紅他們權力來的太容易了,沒費多大的勁。他把三個章子拴在一條麻繩上,然後係在腰裏,從上街往下街走,幾乎推開每家每戶的門,問:“二叔,我們奪權了,有事要我辦不?要辦事的話,我給你蓋個紅坨坨。”

 

二叔問:“發救濟糧了?”

 

“沒有救濟糧。”

 

“不發救濟糧蓋章子做甚?”

 

“二爺,你老人家不是要領老紅軍優撫金嗎,我給你蓋個章子。”

 

劉二說:“看你那個毬樣子,優撫金牛文書送來了,不蓋章,我簽個字就成。”

 

他遇見了王嘉仁。王嘉仁說:“兩天沒見你,咋腰裏長了些圪蛋,是不是瘤子,操心把你狗日的拽死了。”

 

劉二跩說:“我曉得你盼我死,見不得我也有露臉的時候。”

 

王嘉仁說:“你們老劉家墳頭上長了棵狗尾巴草,出大人物了。咋相,有權了腰比老母豬的腰還粗,要不,你把我這權也奪毬了,省得我一天敲鍾,喊社員上工。”

 

劉二跩說:“我有大權了,不稀罕你那點毛毛權。生產隊的權你先掌著,以後,對我好點我給你多蓋幾個紅坨坨。”

 

王嘉仁說:“你認得幾鬥幾升字?給我蓋章?我寫個條子去騙信用社的錢,你敢蓋章嗎?”

 

劉二跩憨笑著:“你沒有那麽大的膽量。不過,我還是要感謝你,你提醒了我,這個東西不能亂使用。”

 

“曉得了就好,不要在街裏賣弄了,快回你們窩裏咯,老高在到處尋你。”

 

老高說:“你跑哪裏去了,去,有對新人要結婚,快去開個結婚證書。”

 

劉二跩說:“我不會開,我隻管蓋章。”

 

老高氣得幹瞪眼:“咱們奪權為了個甚,不就是為了更好地服務人民群眾嗎,人家在外頭坐了半上午,你一句話不會開就完了?”隨後,他招呼那對新人到屋子裏問,“拿你們隊裏的介紹信沒有?”

 

“拿了。”男人把一張紙給老高,老高看了後,皺起了眉頭,這事情他真的沒法辦,不是人家不夠結婚條件,而是他們壓根就沒有空白的結婚證書。權雖然奪來了,但文書檔案,介紹信,二聯單等一切該用的東西都沒有。他對劉二跩說:“你去公社找牛文書,要空白結婚證,要不辦不了事。”老高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頭腦太發熱,自己可能真是個把握不住大局的料。奪了權要幹什麽,他一竅不通。

 

劉二跩返回來說:“牛文書說,昨天奪權時,把材料都翻騰的丟在院子了,有些燒了,有些讓娃娃們撿走,說是要拿回家當年畫貼,全沒了。”

 

老高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再去給牛文書說,看見誰家娃娃拿走了,趕快要回來。等仝老師來了,去把公社各個辦公室清理一下,有用的東西千萬不敢丟了。”他很不好意思地對兩位新人道歉,“對不起,我們剛掌權,有些事情沒有理順。這樣,你們把證明放我這裏,結婚證書開好後,我送報時給你們送去。你們看行不行?”

 

鄉下人老實,再看老高一臉的愧疚,同意了老高的建議,手拉著手走了。

 

老高坐在椅子裏,他忽然覺得十分的疲憊,等劉二跩再度回來時,他已經睡了過去。

 

晚上,老高召集隊員們開緊急會議,主要討論如何使用權利的問題,仝老師說:“這麽大的個公社,事情千頭萬緒,上到催款要糧,下到扶貧幫困,還有安排生產,原來公社裏有幾十個幹部,各人自管一攤都管不過來,你現在叫咱們管,就這麽幾頭人,又不懂政策,咋麽能讓群眾滿意?你明天去公社,給幹部們開個會,讓他們自己選擇,願意幹的留下來幫助咱們工作,編入咱們的戰鬥隊,要走的算他們自願離職,你看行不行?”

 

老高想了想說:“這也是個辦法,你說的不錯,原來就應該這樣宣布,要團結大多數人,孤立一小部分人才是正確的做法。看來,你想的比我周全,這樣吧,學校放假後,你也別回家了,不行就把家屬接來,你當副主任,直接接替丁書記的工作,我掛個名。”

 

劉二跩問:“那我幹甚?你們給我也封個官當當。”

 

老高直撓頭:“你毬事都幹不了,叫你當文書,你文化程度不夠,不會寫公函,叫你去做飯,現在有夥夫。要不這樣,這兩天沒有見劉武裝的麵,回頭我見到他,就說公社的權被我們奪了,要求他交權,你接替他管理民兵。

 

劉二跩大為高興:“行,這還差不多,我改叫劉武裝,弄個槍背背。章子我掛在牆上了,你們誰要誰去拿,我管不了那個玩意,人家根本就不尿咱!”

 

後來,老高又指定了兩個人,叫他們負責戰鬥隊的內務工作,盡可能給每個人一份工作,以激勵大家的鬥誌。會開得很晚,鄉下沒有電,老高起身給煤油燈添油,將門推開,一股風吹來,將油燈吹滅。老高還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麽,頭上挨了重重的一棒子。立刻,窯裏亂混混的,哭爹喊娘聲四起,人們借著微光,急著朝門口跑,勁頭大的人跑了出去,勁頭小的絕望地哭喊,木棍子落在人身上,發出了沉重的皮肉回應聲,有人從他的身上踩踏過去,他盡可能的高聲呼喊:“別動手,有話好好說!”可是,沒人和他說話,棍棒二次降臨到他的身上。至此,老高才明白了,他們被人一窩端了,一場有預謀的突然襲擊,一定是走資派安排的反奪權。他爬起身子,抱頭鼠竄,一直跑過了河,驚慌的心才稍微安定下來。他媽的,國民黨也沒有這樣狠毒,這不是要老子的命嗎?現在,除了回鄉下的家裏,無地兒可去,可是,他的家距鎮子還有十五裏路。他歎了口氣,革命的路真長,真艱難呀!

 

17 心裏有病誰曉得

 

劉二跩忍著周身的疼痛摸著黑回到家裏。劉大跩睡得迷迷糊糊,給他開了門後,又鑽進被窩。劉二跩說:“把燈點著。”

 

“半夜黑地點甚燈?”劉大跩問,“這麽晚才回來,老高請你喝酒了?”

 

“喝屁。”劉二跩說,“差一點叫人家捶死。日他媽,打起人來下手這麽重,捶豬呢!”他摸索著點亮了燈,然後掀起背上的衣服,讓大跩看傷情如何。

 

劉大跩這才不情願地爬起來:“媽呀,背上一條淤青,有一尺多長,肩膀上也有一塊。算你娃命大,要是落在頭上,非死不可!誰打的你們來著?”

 

劉二跩哼哼著說:“不曉得是什麽人,黑天打咚的,一夥人衝進窯裏,連一句話也沒有說就開打。老高不知道是死是活,我路熟,摸黑跑毬了。”

 

劉大跩譏諷弟弟:“你腰裏不是吊著權嗎,還有人敢打你?”

 

劉二跩說:“閉上你的臭嘴,不說這些淡話能死?讓我想想是誰下的黑手,敢不是劉剛那夥民兵吧?”

 

劉大跩說:“不可能,劉剛是咱哥,這種事他一定得提前跟你說,再說,你們奪的是公社的權,跟劉剛沒有一毛錢的關係,絕對不是他。”

 

“會不會是劉武裝帶人來?”

 

“說不來。”劉大跩說,“你瞎猜也沒有用,想報仇,你們力量也不夠。再說,他們打你一回,就有第二回,除非你手裏有槍。你省點心好不好,明天爸問起,咋說?”

 

“什麽話也別說,閉緊嘴巴,別讓他再打我一頓?”劉二跩說,“這地方不能住了,不行的話,我去找賀醫生,興許,城裏有活路。”

 

劉大跩歎了口氣:“早跟你說了,不要跟老高,你不聽,活該你自作自受。”

 

劉二跩回敬說:“你少說沒用的話,天亮後你去看看死沒死人,打問下老高的去向。這幾天,我不敢出門。”

 

天亮後,劉大跩去了郵政所,早起的人們三個一夥,五個一群地議論夜裏發生的事情,眾口不一,有人說,聯指的武鬥隊夜襲了金猴隊,也有人說,權力分配不公,老高的隊員們自己打了起來。有膽大一點的人,跑進郵電所窯裏,院裏,搜尋老高,設想老高會不會被人打死了,屍體被藏在某個角落裏。劉大跩趁機跟著人進了窯門,桌上一片淩亂,沒看見有一件完整的東西,一張破桌上放了一本蘇聯小說《日日夜夜》,他想拿走,翻了幾頁,立刻有人幹涉他:“放好了,要保護好現場。”他連忙放下書,省得被人家以為他要趁火打劫。

 

沒發現老高的屍體,也沒有看見別的受傷的人,看樣子,襲擊者經過精心部署,目標清楚,除了金猴隊的總部外,其他窯洞秋毫無犯。地上的血跡也不多,在院子裏零零星星灑了一些,說明對方出手時有所克製。不久,郵政所裏幾個員工陸續來上班,他們除了歎息外也說不出個道理來。直到上午十點來鍾,附近的東川中學傳來學校被聯指占領的確鑿消息,人們這才恍然大悟,肯定是縣聯指派人來驅趕老高,清除異己,為他們占領雙龍街清掃障礙。劉大跩轉身去學校,找仝老師問情況,可學校已經放了假,看門的工友說有兩天沒有見到仝老師了,或許是放假回家了。劉大跩隻得往家走,半路上,他碰見了從南邊走來的和尚。和尚手裏提著幾個紙口袋,腳步有些急,他迎上去問和尚:“你老人家去掃廟了?”

 

老和尚說:“我去醫院買藥。”

 

“你病了?我看你好好的嘛!”

 

和尚說:“心裏得病誰曉得。”

 

劉二跩說:“我爸說,你有好茶葉,晚上到你窯裏喝茶去。”

 

“不行,”老和尚揚揚手裏的紙口袋:“離我遠點,我得了傳染病。”

 

“甚傳染病?”

 

“羊圪嘮(癢疹),怕人的太呔!”

 

劉大跩覺得和尚行為有些古怪,心想,一點自製的爛樹葉子都舍不得給人喝,是不是還在記恨他們兄弟打萬佛洞的仇?算了,不和他計較了,得趕快回去,劉二跩還在炕上躺著呢。

 

和尚不能叫外人到他的窯裏去。夜深人靜的時候,和尚正在打坐,外邊的牲口嚼草料聲,河裏的流水聲,風聲,聽起來像西天的梵音,偶爾,草驢的一聲響鼻,好像是重錘敲出的一個音符,在平靜的湖水中丟進去一個石子,濺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隨後,湖麵上擴散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觀世音菩薩踏著水麵緩緩而來,忽然,他打了個寒顫,菩薩不見了,音樂聲戛然而止,他的耳朵裏,傳來了一絲微弱的呻吟,一個低低的求救聲。救命……

 

和尚趕緊起身開門,沒有來得及穿鞋衝出窯門,四周一片漆黑,遠處好像有些嘈雜,他借著星光的微亮,往路邊去,又傳來一聲“救命”,和尚趕忙循著聲音過去,辨認出了一個人正在努力朝他爬過來。和尚想將這個人扶起,但是,他的力氣太小,將那人拖了幾步,意識到靠自己的能力沒有辦法救助對方,便說:“你等等,我叫個人來。”很快,和尚將劉二叫起來,兩個人折騰了不大一會兒工夫,將那人搬進窯裏。和尚點亮燈,認出了這人是仝老師。

 

兩個老漢滿腹狐疑,這大半夜的,誰把仝老師打成這番摸樣?劉二說:“咋辦,送醫院?”

 

和尚說:“不妥,夜裏送去,怕人家也不收,再說,不曉得外頭發生了甚事,等天亮吧。”

 

仝老師昏迷了。和尚摸摸脈,又掐了一會人中,不見效果。過了一會兒,仝老師醒了,要吐,兩人趕緊將仝老師翻了個個兒,讓他吐了兩口。不久,仝老師又昏了過去。劉二擔心:“後生有個三長兩短,咋辦?”

 

和尚說:“聽天由命,活過來是他的造化,命短,神佛也救不了他,前世的孽債呀!”

 

劉二從鍋裏舀了點水,用毛巾擦去仝老師臉上的血跡,發現後生的後腦上有一道傷口,還往外冒血,他們手頭也沒有合適的東西包紮,和尚將自己的被子撕了塊布,手忙腳亂的給仝老師做了個簡單的包紮。和尚對劉二說:“你先看著,醒了後,不敢給他喝水,這樣不行,後生傷得不輕,我去醫院叫個人來。”

 

“天太黑,你拿著我的手電筒去。”

 

和尚捏著手電,急匆匆穿過街道,跳過河,他先去敲沈院長的門,沈院長睡得死,好半天,他才將沈院長叫起來:“快去救人!”

 

“出什麽事了?”

 

“仝老師受了重傷,快跟我去看看。”

 

“人在哪裏?把人抬來。”

 

“在我的窯裏。我背不動,再說,外頭情況不明,不敢叫他出去。”

 

沈院長意識到問題嚴重,問:“外傷?”

 

“頭上有個血口子。嘔吐。”

 

沈院長在值班室裏取了個保健箱,好像又拿了些東西說:“發生了什麽事,嚎哇哭叫的,我以為是誰家打捶。”

 

他們過了河,走到郵政所時,一切都很平靜,沒事一樣。沈院長給仝老師診斷後,對頭部的傷口進行了消毒處理,再重新包紮,此後,又給仝老師打了一針,對老漢們說:“小夥子傷得不輕,有點腦震蕩症狀,安心靜養,沒有別的好辦法。天亮後,我再開點藥,看樣子,小夥子遇到大麻煩了,鬧派性,也說不定有人要他的命,他又是個外地人,連個照看他的人也沒有,要不,明天送醫院來。“

 

和尚說:“送醫院會被人家發現的,就叫他在我這裏養傷,沒幾個人到我窯裏來。”

 

沈院長說:“也行,有問題隨時叫我。天亮後來醫院拿些藥。”

 

沈院長走後,劉二說和尚:“你這人度量大,他批鬥過你。”

 

和尚說:“少說這些沒有用的話。人命關天,傷好了趕快叫他走,雙龍街從此沒有安穩日子了。”

 

不久,仝老師醒了,盡管頭疼得厲害,仝老師看見麵對著的是兩個老漢時,還是有些意外,感動,眼角有些潮濕。他喃喃自語地說:“謝謝你們,救我。”隨後,用手摸索,好想要找什麽東西。

 

和尚說:“醫生讓你靜養,要什麽我給你拿。”

 

“章子,看公章在不?”他指指自己的衣服口袋。

 

劉二從仝老師的口袋裏掏出一串公章子,就是劉二跩腰裏拴過的那些章子。仝老師的心好像坦然了:“沒丟就好,千萬不敢丟了。”原來,老高被人打倒後,仝老師感到事情不妙,趕緊跳下炕,本能地往窯掌處躲避,但他還是沒有躲開飛來的棍棒,在倒地的那一刻,他覺得身子底下壓了幾個硬邦邦的疙瘩,他意識到是劉二跩掛在牆上的公章,一種責任感油然而生,說什麽也不能讓公章子落在暴徒手裏,沒準,這是一次反奪權。他趕緊將章子裝到口袋裏,往門口處爬,後來,等他出了門口,站起身要跑時,頭上又挨了一棒子。他手無寸鐵,毫無還手之能力,心想身上還帶著公章,趕快離開此地,保護公章重要,跑了一段路後,大概是眼神不濟,加上天黑,身子撞在了一個樹上,再沒有爬起。他的頭很疼,頭暈,眼皮往一塊合攏,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要死了,本能的喊救命。算他命大,大冬天的,正常人也熬不過這零下十幾度的氣溫,別說他是一個掛了彩的人。

 

18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和尚比別人聰明,他的預感十分靈驗。一天以後,劉武裝出現了,劉武裝宣布,聯指的武裝小分隊要進駐雙龍街。又一天,街裏來了一輛汽車,拉來了十幾個人和一些物資,劉武裝把他們領進武裝部的院子裏,跑前跑後為這些人安排住處,布置哨位。幾天以後,他召集各隊的基幹民兵收繳槍支,彈藥,派人去東崗梁放哨,借空挖掘碉堡裏胡宗南部隊可能遺留的彈藥,很快,雙龍街的武裝小分隊迅速壯大,劉武裝擔任了分隊隊長。他向大家宣布,這下好了,天下太平,大家盡可以安居樂業。

 

他的話沒有多少人響應,王嘉仁和劉貧協就對他的承諾產生了懷疑,天下太平還要舞槍弄棒?劉貧協質問他:“你不是軍隊幹部嗎?屁股咋能坐到了造反派的板凳上?我兒是你派人打傷的吧?你們心眼也就太邪性了,下手這麽重,他做出了什麽事,讓你們往死裏打?”

 

劉武裝無法回答,隻得說:“非常時期,誰也不想這樣做,上邊叫搞運動嘛。”

 

“搞運動就要往死打人嗎?”

 

劉武裝反駁說:“死人的事經常發生,挨兩棒子,離死還遠哩!”

 

劉貧協罵道:“你白披了張黨皮,連個人話都不會說,我兒是反革命,當權派,還是地主富農?”

 

“不是。”

 

“不是反革命,你們就沒有理由打他,本來,他要去縣裏,我擋著不讓去,現在我支持他們參加聯總,往死裏打你們狗日的!”停了一下,他又罵道,“你們口口聲聲要保衛毛主席,毛主席能叫他的一個兒往死打另一個兒?你說說這個理,你要是把我說服了,算我兒有罪,要打要罵由你,說不服,我老漢遲早要跟你算這個賬!”

 

劉武裝無法說服老漢,老漢不懂得形勢變了,拿樸素的道理和偉大的運動類比,老漢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但那是局部的,小範圍的道理,拿小道理推翻大道理,實在是不合時宜。他隻好陪著笑臉說:“你老人家說的對,是我們不對,你真不輕饒我,我也沒有辦法,我認了。要不,你現在打我兩棒子出口氣,以後的工作還要你老人家支持。給你兒說,隻要他們肯為運動出力,我歡迎他們加入我們的隊伍,給他們發槍,我把他們當兄弟看待。”

 

幾句話說的老漢沒了脾氣,殺人不過頭點地,人家認了錯,你還想咋樣?他隻得說:“我曉得咋回事就行了,以後別打我兒的主意,你們兩派都不是好東西,我還指望我兒能回心轉意,掙工分呢。”

 

王嘉仁說:“我也得給你說個事,你從隊裏抽了不少人,你給他們通知到,明年,沒有工分不給分糧。這些人既然為你去打仗,你得給他們發餉養家糊口。咱們有言在先,省得到時候臉紅脖子粗。”

 

劉武裝連連叫苦:“千萬不敢這樣,你這是釜底抽薪,讓我半路熄火,我哪裏有錢給他們發餉?我自己還沒地方討要工資呢!”

 

王嘉仁說:“這我不管。我再提醒你,沒錢也不能變著法子搜刮老百姓,你看我們這日子,已經夠恓惶了,眼下隻有兩個選擇,要不,你把農業社的權也奪了,要不,我就得執行新的分配政策,咋麽做,你看著辦!”

 

劉武裝不敢奪農業社的權,他也沒有時間幹這個事情。看來群眾對武裝小分隊進駐雙龍街有成見,不滿意,原因可能與毆打驅趕老高他們有關。他意識到問題有些複雜,如果得不到地方上支持,小分隊會越來越孤立,站不住腳。得趕快讓張永利回來一趟,幫著他疏通關係。當天,他給張永利發了個電報,希望張永利在百忙之中抽時間回一趟雙龍街,幫助他處理一些棘手的問題。

 

張永利沒有立即回複他,前方戰事正急,老杜帶著武裝連去了橋溝一帶阻擊聯總向東推進,讓他在總部坐鎮,配合地聯指往各地安排部署兵力,還要給隊員們籌集給養。小小的東川中學校,一下子住了一千餘人,每天吃的糧食就要半卡車,他隻得跑附近的糧站借糧,到信用社借錢,到供銷社借日用品。聯指的這種行為,引發了群眾的恐慌,幾天時間,各地的農民開始搶購物資,囤積食鹽,肥皂等日用品,一時,東川一帶,人心惶惶,搞得張永利焦頭爛額,出門都找不著北,還哪裏有心思管雙龍街的事情。

 

陳主任和他一樣,麵對群眾的瘋狂搶購,他毫無辦法。他們把供銷社的主任叫來,詢問食鹽庫存情況。供銷社主任說:“人們聽風就下雨,鹽庫裏的鹽,放開吃,可以供應兩年。”

 

陳主任說:“立馬寫個通告,讓群眾不要驚慌,不必限購,不行的話,開放鹽庫,讓大家參觀。怪了,咱這裏距鹽池也不過就是幾百裏路,沒了官鹽,私鹽也會進來的,這是唱的哪出戲?”

 

張永利說:“群眾對時局看不清,對未來生活不確定而擔憂,這種事情可能還得持續一段時間,以後到糧庫借糧,不要太大張旗鼓,最好夜裏去,嚴格說,公家糧庫裏的糧食不是為我們準備的。如果現在這種情況不改變,農民不好好種地,困難的日子還在後頭,給灶房說,要節約糧食,不能浪費,多一車糧,我們就能多支持一天。聯總打不垮我們,大不了,他來了我們跑掉,他走了我們再回來,可是,一旦沒有糧食,人家不打咱們,隊員們也會作鳥獸散的。”

 

陳主任覺得張永利很有見地,應該把這個話給各地的隊員們都講清楚,要做長遠打算。不過,他還是抱著一絲幻想。他對張永利說:“上頭也不能看著我們兩派無休止地打下去吧?得想個什麽辦法,叫我們坐在一起談談,咱們的黨和國民黨都能談,跟自己人就不能談?回頭,你整理個材料,把我們的想法報給省裏。”

 

“行,讓我先去趟雙龍街,劉部長打來電報,遇到了一些問題,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和當地的群眾搞好關係,如果群眾和我們反目了,我們就要腹背受敵。”

 

下午,張永利還沒走,老杜回來了。老杜興高采烈的向大家匯報了戰況,說摧毀了對方的一輛汽車,打死兩個人。張永利高興不起來,同樣的事情,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自己對運動認識不足,有偏差?他帶著疑慮,當天晚上坐了一輛卡車到了雙龍街,然後打發汽車回去,告訴老陳他們,自己得在雙龍街住幾天,沒什麽事情不要打擾他,讓他清醒一下頭腦,考慮給省裏寫報告。後來,他聽了劉武裝的匯報後說:“我去找王嘉仁談談,什麽時候回來說不來,不要等我。”

 

“拿把槍,安全一些。”劉武裝說。

 

“不用,”他說,“沒人打我的主意。”

 

他沒有找王嘉仁,而是去了和尚的住處。

 

張永利的到來,讓和尚的臉變得慘白。和尚在門口堵他,不許進窯裏:“你來幹甚?”

 

“我來看看你。”

 

“不用看,我沒病沒災。吃得飽,穿得暖,也沒有人和我過不去。”

 

他感到很奇怪,和尚不善言談,今天咋這麽多話?莫不是和尚知道他當了聯指的頭頭,有意和他切割,劃清界限?他想,既然不許進去,就在院裏說幾句話,可一想不對,老和尚一定有什麽事在刻意隱瞞。正好,劉二出來了。劉二說:“到我窯裏來,和尚這幾天難活。”

 

不對頭。張永利一挑門簾子,跨進和尚的門。他愣住了,仝老師頭上紮著繃帶,半躺在炕上。他想退出來,又覺得不妥,硬著頭皮問候對方:“好些了吧?”

 

仝老師看他一眼,沒接話茬。

 

兩個老漢站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後來,還是仝老師大度,替他們解除了尷尬:“我跟你走,跟他們沒有關係。”

 

看來,人家誤解了他,他連忙笑笑說:“看你說到哪裏去了,我就是來看你的。”他招呼兩個老漢也進窯裏坐,“外頭冷。”

 

仝老師撇撇嘴:“黃鼠狼給雞拜年,來看我?我被你們打成這個樣子,要不是他們兩個幹爺,早沒命了。說吧,你要我咋樣?”

 

張永利心裏清楚,他們之間的隔閡無法一下子消除,得拿出誠意來。張永利說:“我真的沒有抓你的意思。要抓你,也犯不著我自己出麵。以前的事情是我做的不對,可你們挨打不是我的本意,不管咋樣,我向你道歉,盡管我們兩派觀點不一致,總歸是人民內部矛盾。我不主張這麽真刀真槍對著幹,我也不曉得你在這裏。兩位老人救了你,我很感動,和尚不計前嫌,把你藏在他的窯裏,這讓我有些無地自容。比起他們來,我很狹隘,我再次向你道歉。不管以前我們有過多少不愉快,從現在起,我們一筆勾銷,好不好?”

 

仝老師說:“你想叫我改變觀點?”

 

“沒有這個意思。”

 

“不可能。”仝老師說,“無論你說得多好聽,多正確,但是我不能違背我的諾言,再者,我們之間的恩怨不是個人之間的問題,是社會矛盾在我們個人身上的體現。可以說,在這次運動中,我沒有私心,沒想過為自己謀利,把一顆心都獻給了老人家,可得到的是你們的暴力對待,這咋能讓人相信你們執行的是路線正確?這麽多年來,國家發展步子緩慢,上邊不停地犯錯誤,不是右就是左,你思考過這些問題嗎?主席他老人家說得好,一針見血指出,就是黨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在作怪!同誌,該清醒了,不要把屁股坐在一灘牛屎上還沾沾自喜。”

 

好長時間,張永利沒有說話,他自以為自己還有點理論水平,對事物的認知也有些常識,但他還是無法回答仝老師的質問,要承認仝老師的話有幾分道理,但是,要解決這些問題非要兵戎相見,爭個你死我活嗎?良久,他才說:“你讓我考慮考慮。我也是怕現在這個局麵正像你說的那樣,又是一個更大的錯誤。”

 

“何以見地?”

 

“說不清,隻是一種感覺。”張永利說,“我們聽聽兩位老人的意見如何?”

 

劉二說:“改朝換代,人殺人的事情太多了。你們學問深,我聽著好像都有道理,外頭的事情都要是能像你們現在一樣,在一起談談,互相說說,也不至於弄成現在這個樣子。”

 

劉二的話反映了群眾的一個良好願望。張永利相信,他和仝老師的矛盾很快就會化解,因為他們有共同關心的話題,有話可談。隻是,不是所有的人都這樣,可以平心靜氣的討論問題。尤其,下午老杜回來時的表情,讓他感到了有些不寒而栗。他從老杜的笑容裏,看到了一種因殺人而產生的快感。

 

他點點頭問和尚:“你以為呢?”

 

誰知,和尚一句話,噎得他捯不過氣來。

 

和尚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19出師未捷先惹禍

 

幾天以後,老高出現在縣城街頭。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讓他記憶猶新,不過可能是襲擊他的人距離他太近,使不出勁,還是不想置他於死地,傷得不是很重。他連夜逃回家裏。整整的思考了一天,起初他想,推測是誰組織人襲擊他們。他將街裏的人一個一個進行了篩選,排除,最後把目標集中在了劉武裝身上。這個人在他們奪權的那天行蹤不明,這麽大的事情,應該在場才對,說不定是出去找幫手的?雙龍街的人,不可能對他如此仇恨。後來,他覺得自己追查誰打他,有些無聊,應該弄清楚這個人打他的目的,左思右想,才確定,對方的目的可能也很簡單,就是要攆走他們。如果這樣,他得認真考慮自己的下一步行動,依他的性格,應該留下來,不畏艱難,和對方爭個你高我低,尤其是剛奪了權,許多工作需要他做,貿然離開崗位,是種不負責任的做法。當然,這樣做一定會給他帶來更大的危險,個人安全問題沒有保障。為了防止可能出現的安全隱患,還得組織武裝護衛隊。就目前他們的實力看,追隨的人不會多,難度相當大。兩天以後,從城裏傳來了消息,聯指被趕出了縣城,聯指占了大部分農村地區,把大本營放在了東川中學,這對他是個巨大的威脅。他推測,接下來聯指一定會占據雙龍街,至此,他才完全明白了對方襲擊他們的目的。他回雙龍街的路被徹底堵死了,隻有進城才有出路。他收拾東西,告訴老婆、兒子要進城,老婆罵他:“還沒受夠啊,你個老不死的。你要了老命,我們娘兒咋活呀?”

 

“我留下來更危險。”他說,“你們沒看見我被人家打成這熊樣兒?”

 

老婆說:“自找苦吃。國家少了一個老慫,天塌不下來?”

 

他斥責老婆:“跟你說不清,你們不要扯我的後腿。我老高從小就和壞人做對,打美國佬,打聯合國軍,現在國家需要我,我不去誰去?你安心看好娃娃,運動結束後,我會回來的。”

 

老高走了,老高走得義無反顧,好在,他穿著郵遞員的服裝,背著郵包,雖然在路上經過幾次審查,還是順利抵達縣城,然後迫不及待地找常山菊,要求給他安排工作。

 

常山菊告訴他,雙龍街已經被聯指占領,賀醫生受傷住院,縣城雖然被我們掌控,但形勢不容樂觀。夜裏有人打冷槍,白天有人搶劫,奪武鬥隊員的槍支彈藥。聯指的一些殘餘勢力仍然在伺機搗亂。常山菊給他在武裝連裏撥了十個人,組成執法隊,由他帶著巡街,發現不安定的苗頭,及時處理。

 

老高說:“你還不如給我些人,讓我打回雙龍去。”

 

常山菊說,時機不成熟,回雙龍的機會有,不要急。先得讓我們在城裏站住腳,紮下根。

 

老高想了想也對,當領導的人考慮問題比較周全,他欣然接受了任務。然後,去醫院看望賀醫生。老戰友相見,有些惺惺相惜,要說,他們都是為運動流了第一滴血的人。說起來雙龍的事變,老高有些哽咽,更關心的是自己隊員的死活下落,不知道仝老師目前的處境,甚至覺得自己拋下別人,有種臨陣脫逃的負罪感。醫生安慰她,往前看,往前看才有出路。倘若仝老師是遇到不測,再內疚,也無法挽回。假如仝老師沒什麽大礙,他一定會來城裏和大家團聚,不要老想著回雙龍,那個小地方,施展不開拳腳。醫生說,他的傷就要好了,好了後要回突擊隊去,繼續戰鬥。當得知老高接受了常山菊給指派的任務後,非常激動,他拉著老高的手說:“這麽重要的任務落在你頭上,是領導對你的器重,一定要幹好,幹出成績來,為弟兄們爭光。”

 

老高保證:“我會努力的。”

 

醫生又說:“我給你個建議,做些紅袖標,寫上執法隊幾個字,有威懾力。”

 

老高同意:“對,要事出有門,名正言順。”

 

醫生又說:“捎話給劉家兄弟,那倆二貨,幹這個事情最合適。”

 

老高說:“行,回頭我找個熟人,給他們帶話。”

 

兩人相見甚歡,中午,醫生留老高在醫院吃了病號飯。下午,醫生收拾東西,辦理了出院手續,再赴崗位。

 

第二天,老高帶著人開始巡街。他們管的事情很多,武鬥連不管的事情,他們都管。由於舊的城市管理機構被摧毀或者癱瘓,擺在老高他們麵前工作千頭萬緒,上到維護縣城的社會秩序,下到抓小偷,抓流氓,清理環境衛生。下雪了,往常有機關幹部義務清掃,現在,沒人主動上街,還得他們拿著鐵皮喇叭,沿街叫人,督促市民出來義務清掃。不久,城裏由於受到外邊聯指的封鎖,糧食蔬菜供給發生了危機,市民們紛紛到糧店搶購糧食,人多糧少,發生了爭執,老高得派人前去維持排隊秩序,調解糾紛。從早到晚,忙忙碌碌,還是不能使市民滿意,安全隱患處處存在,甚至連自己的安全都不能保證。有一回,他看見一個後生行動詭異,上去盤問,那小夥撒腿就跑,他們緊追不放,到河邊時,小夥子站住了。老高的一個隊員舉著槍來要打,老高製止了,自己迎了上去,“你跑啥”?誰知那小夥子二話沒說,突然從口袋裏掏出了個手榴彈,手指迅速扣住指環,“別過來,老子跟你同歸於盡!”

 

老高被鎮住了,他怎麽也沒料到,這家夥會亮出個危險的東西。

 

老高趕緊把槍放下:“你這是幹甚?有話好好說。”

 

“為甚追老子?”

 

“問話,老高說,我們有權利查人。”

 

“你現在問。”

 

“你是哪個部門的?”老高忽然覺得,身上裝炸彈的人,不是自己人就是敵人的,得先把對方穩住。

 

“聯總突擊隊的。”

 

原來是自己人,老高說:“大水衝了龍王廟。大白天你帶著個東西幹甚?”

 

“領導不許帶槍,拿個炸彈防身。”

 

“誰是你的領導?”

 

“程海。”

 

老高從醫生那裏聽說過程海,他示意大家把槍放下,說:“你叫什麽名字,我回去得給你們程隊長說,往後不許帶著炸彈到處跑。”

 

“萬三,”小夥說,“我可以走了吧。”

 

他揮揮手讓對方走了。但是這人是不是叫萬三,是不是突擊隊的他已經無心過問了。對方隻要不鬧出亂子來就行,那顆手榴彈一旦響了,必定兩敗俱傷,劃不來。好緊張,老高覺得自己頭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虧的是一個廟裏的和尚,否則,今天必死無疑。他媽的,幹什麽事都有風險,從此以後,他要求隊員們,審查可疑的人時,提高警惕,注意掩護,如果發現對方圖謀不軌,立即製服。維護縣城裏的安寧非常重要,千萬不得犯迷糊。他們經過橋頭,去檢查城裏唯一的自由市場,嚴格說,此前,農民進城買賣東西有嚴格的規定,允許農民來市場交易的隻有蔬菜,水果。由於是冬天,新鮮的蔬菜也不多,擺在地上的隻有些土豆,紅薯,但是由於城裏也發生了嚴重的物資短缺,武鬥連不再強調以前政府的規定,市場裏的物種豐富了許多,有了肉類,有些地方還有一些賣小米的攤位,有挑著豆腐擔子、煎餅擔子的人在市場裏穿梭。有些市民,不能及時買到供應的糧食,也跑來市場找米下鍋。相對於農村人,城裏人稍顯富裕,可以騎著自行車來,進市場前,習慣將自行車放在橋頭。於是,自行車成了一些窮賊的首選。執法隊的一位隊員,忽然發現了個情況,有人推著自行車,後輪懸空,便報告了老高。“賊娃子”,老高一眼就看穿了對方的把戲。這個賊穿了件大衣,在大衣的裏麵有條繩子,用鉤子掛著自行車的後衣架,然後用衣服遮住,推著車前行。老高二話沒說,揮手,幾個隊員一擁而上,將賊人擒住。

 

人贓俱獲,市場裏,做買賣,購物的人一下子圍了上來,要求嚴懲罪犯,光天化日下偷自行車。好家夥,一輛自行車一百多塊錢,一個人掙一年工資也買不起,你這個狗東西,輕輕一掛就要拿去。群眾一哇聲喊叫,打死狗日的,綁起來塞進冰窟窿。執法隊員們奮勇出手,打得賊娃子滿地打滾,連聲求饒。老高將兩個隊員拽開,要賊娃子當眾認錯。這賊人麵如土色,向眾人求饒,說他姓蔡,是初犯,餓得不行,偷東西賣了買饅頭吃。老高說,餓死也不能做賊。不揭你的皮,你長不了記性。老蔡一聽這話,轉身就跑。隊員們在後麵追,看來這老蔡身手不凡,許多人在追他,看起來隻差一步,就是抓不住。後來,有個隊員拿槍戳了一下老蔡的背,老蔡往前踉蹌了一步,另一個隊員趕上去,往老蔡的頭上擂了一槍托。

 

老蔡倒在地上,四肢痙攣,再沒起來。

 

老蔡的後腦勺上陷下去一塊,紅白的腦漿流了出來。老高趕上前去,事情鬧大了,他一邊責罵著隊員,一邊讓人抬著老蔡往醫院去。但是,沒有人有回天之力,老蔡死了,老蔡被執法隊打死了。

 

執法隊打死了人,在縣城裏立刻招來許多非議。群眾議論紛紛,這也就太無法無天了,老蔡就算是個賊,但也沒犯死罪,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被打死,執法隊一定要給市民個交代。有人開始在大街上張貼大標語,要求嚴懲凶手。留在城裏的對立派,也開始發難,要組織市民遊行,向省裏告狀,反映聯總草菅人命的累累罪行。群眾的聲討,將老高再次推向了風口浪尖。聯總高層討論,責成常山菊出麵處理這件事情。常山菊把老高叫來,說:“這個事情做得不好,造成了極壞的影響和後果,尤其是對組織不利,你個人得承擔責任。”

 

“媽的,你連這大的一點屁事都幹不好!”

 

老高自覺理短,任著這個比自己年輕的婆娘辱罵。

 

“你想到人家咋樣罵我的?人家說我們是日本鬼子,胡兒子,你聽得舒服?”

 

老高不敢回嘴。

 

常山菊繼續罵:“雙龍街上出了這麽一群混蛋,毬事都幹不了,現在叫我咋辦?把你槍斃了,一命抵一命?”

 

老高趕緊承認錯誤,但他非常懊惱,現在這群眾也就他媽的怪,抓到了賊你們個個喊打,打死了賊,你們反過來喊著要懲處凶手,裏外都是你們的理。我老高是個幹甚的?我帶著人白天裏,黑夜裏為你們的安全在街道上轉悠,現在出了事,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吧,就非得把我一棍子敲死?他心裏這麽想,但又不敢表露出來,隻好說:“請組織上處分我,這事怪我,沒把下麵的人看住。要不,你把我關禁閉,我認了。”

 

常山菊不言語,過了會才說:“得撤你的職,還有,你得通過高音喇叭,向全縣人民道歉,承認錯誤,取得群眾的諒解。”

 

老高鬆了口氣,結果比他料想的好些,他答應常山菊:“行,但有一點,你得給我找份工作,我想給組織繼續貢獻力量。”

 

常山菊歎了口氣:“事實證明,你幹不了這工作,沒有耐心。從今天起,你到突擊隊去,要是再出什麽問題,別怪我常山菊不留情麵。”

 

老高滿口答應:“我這就去寫檢查,一定深刻反省,深刻反省。”

 

20 寡婦門前是非多

 

執法隊打死了人,犯了錯誤,但把這個事情放在整個聯總的城市管理中,也不是什麽大事。聯指下鄉後,在農村的聯總勢力受到了擠壓,有些持聯總觀點的群眾組織和個人,紛紛向縣城裏集中,以尋求庇護。縣城裏的人口不但沒有因聯指的退出而減少,反而增加了不少,超過了原來的城市承載能力。人們的吃穿住行都遇到了困難,加上聯指對縣城的封鎖,糧食,蔬菜無法流向縣城,縣城裏的群眾僅靠近郊的幾個鄉鎮的物資供給,滿足不了龐大的需求。先是糧食告急,聯總總部規定,每天減少十分之二的口糧,戰鬥人員原來每天的一斤半糧減為一斤二兩,吃不完的的飯一律不得外帶,防止有些隊員假公濟私,給家裏人帶飯。接著,煤炭燃料發生了短缺。發電廠一天隻能發兩次電,每次四個小時,居民取暖做飯用煤幾乎完全中斷供應。附近的陽山國營煤礦被反對派控製,拉煤車有去無回,老百姓怨聲載道,聯總的頭目多次開會,商討解決辦法,都沒有結果。後來,有人提議,這種局麵可能一時無法打破,要做長期的抗戰打算,便動員,號召城市居民們出城下鄉,投親靠友,把困難推給對方。老百姓有句話說,人挪活,樹挪死,與其在縣城裏被凍死,餓死,不如下鄉找條活路。於是,在農村有親戚朋友的人家,拖家帶口,各奔東西。聯總各個路卡不再對出城進城的人進行盤查,阻攔。這也等於給曾經被打成走資派,黑幫的一些人開了口子(實際上也沒人對他們感興趣),牛鬼蛇神們也開始向鄉下移動。每天,公路上都有逃難的人在艱難跋涉。

 

常山菊非常焦慮,這段時間,她感到了一種無來由的恐懼,城市裏的混亂讓她領悟到了聯總生存的不易。她承認自己是個粗人,隻是膽子比別人稍微大一些,管理城市,她沒有能力。而且,組織裏的人員構成非常複雜,武鬥連不發薪水,很難聚攏人心。上邊的號令也不能得到有效的貫徹。有些人,你說去西,他偏要往東,造反派嘴臉一覽無餘,加上組織高層頭目對時局,事件的看法不一,很難統一思想,公婆說話,各自有理。她提出攻打陽山,解決縣城裏急需的燃料問題,這次得到了大家一致叫好,認為她一矢中的,指出了問題的關鍵。可是,當討論派那個連去時,大家都不吭氣了,成了縮頭王八,甚至有人說,在縣總的地盤上,理應縣總去攻打。最後,大頭目老雷拍板,指派縣聯總連為主攻連,其他的連隊擔任支援和縣城的警戒任務。誰出主意誰幹事,常山菊吃了個啞巴虧,她看得出來,有人對她的做法看不慣,專門給她難堪。他媽的,武鬥連有五六百人,你們好意思讓一個女人當急先鋒衝鋒陷陣?她恨得咬牙切齒,說:“老娘去打,攻下來,你們去拉煤。攻不下來,我死了,不要往回拉屍體,就讓狗吃了!”

 

還好,她找了個星期天的臨晨,將縣總連分成兩個支隊,分別從西南兩個方向包抄了陽山聯指駐地,發起了突然襲擊。聯指隊員倉惶應戰,加上武器彈藥短缺,打了沒多久便開始朝東退卻,她專門給對方留了個口子,沒有追趕。困獸難鬥,人有活路時,一般不會負隅頑抗。

 

聯總連大獲全勝,以自己沒有傷亡奪取了陽山以及國營煤礦,還打死了對方七個武裝人員。她凱旋而歸,立即被升任為聯總副總指揮。這個寡婦,真他媽的是個打仗的料,人們對她讚賞有加,可她心裏明白,這是個偶然事件,這次勝利不代表永遠勝利,拿刀尖子擦屁股,總有一天會出事的。尤其是打死了七個人,什麽時候想起,身子都有些發冷。

 

下午,她回到家裏,沒什麽要做的事情,拉開櫃門,發現有半瓶喝剩的店頭酒,仰著脖子喝了一口,和衣躺在炕上。她覺得,自己作為一個女人,活得很失敗,她走在街上,沒有幾個人會正眼看她,不是她長得難看,也不是她老,才四十出頭,人們在她的身後指指點點,說她不是正經人,作風有問題。寡婦門前是非多,那是人家想著辦法編排她,實際上,在這點上她還真沒有讓人指責的地方。再說了,一個寡婦,單身女人,找個把男人,也是她的權利,用不著別人批準,隻是自己一直下不了決心。她想起了麻大胖,大胖這人對她不錯,老實,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人,她忽然想見大胖,應該好好談談。她翻身起來,下坡到劇團門房,打電話叫人叫下大胖。過了一會,大胖接了電話。她說:“你到我家裏來一下,我等你。”

 

“甚事?”

 

“好事,你不憨吧!”

 

“好,馬上。”她覺得對方大概明白了她的暗示,返回家裏,燒了點水,洗好身子,赤裸裸地躺在炕上,然後,拉了快被單將自己的酮體蓋住。

 

不久,有人敲門。她說:“進來。”

 

門是虛掩著的,大胖伸手推開了門進窯裏來,他本來想給大胖一個驚喜,伸手揭去被單,大胖眼裏露出了幾許驚喜,幾許困惑的眼神,往前走了兩步,忽然四肢顫抖,無法自己一樣。

 

“咋啦?”

 

大胖不回答,兀自在那裏發愣。她下了炕,親自為大胖解衣脫褲,將褲子褪到半截,才發現大胖的老二像一根醃黃瓜,精液噴濕了內褲。大胖太激動了,沒把握好自己。

 

一股怒火從心裏燃起,她揚手朝大胖臉上搧去:“沒用的東西!”

 

大胖不敢躲,由著他打,直到常山菊覺得自己有些太過分時,大胖才羞怯的說:“對不起,對不起!”接著,大胖哭了,大胖說,“我天天做夢和你在一起,可是,一見你的麵,就毬失了。怪我,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呀!”

 

她說:“你是人,但你不是個男人。老娘走眼了,算了,躺老娘跟前,我們說會兒話。”

 

“你說,我聽著。”大胖摸把臉上的淚珠,小心翼翼地躺在常山菊身邊。

 

常山菊說:“我幹了壞事,帶著人殺了對立派七個人。我不想殺人,可我不動手,人家就會殺我們。真可怕,我怕開了這個頭就收不住。大胖,給我出個主意,咋辦?”

 

大胖安慰她:“沒關係,你又沒有親自動手,再說,你們殺的都是壞人,殺壞人,應該。”

 

“誰能證明我就是好人?”

 

“我能證明。”大胖抱住了她,“親娘,你就是個好人,你一個女人家能領兵打仗,出生入死,放在舊社會,你就是穆奎英,花木蘭,是英雄。”

 

山菊把頭偎在大胖懷裏:“你的嘴真甜。這個話我愛聽。要是你的家具好了的話,我沒準會嫁給你的。”

 

大胖說:“會好的。我跟老婆在一起,沒發現有問題。一定是太激動了,等一會再試試。”

 

於是,兩人開始溫存,做各種遊戲,後來,大胖有了點感覺,可剛進去一分多鍾,又不行了。

 

山菊歎了口氣:“命裏注定我們不該在一起,算了。”

 

老高情緒低落,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執法隊打死了小偷,常山菊撤了他的職,而是通過這些事讓他發現,自己並不是原來以為的那樣堅強。他看到被打死的老蔡佝僂著身子在抽搐時,心裏便忽然湧出了一種憐憫,一種悲哀,人原來是這樣的脆弱,說死就死了。踏出雙龍街的那一刻之前,如果人家有意要他的命,他現在可能就要和老蔡做伴了。現在想起來也有些後怕,好在,劉二跩的到來,讓他一度低迷的心情又振作起來。

 

劉二跩不但自己進城來,還帶了金猴隊的兩個隊員。

 

老高問:“你哥咋不來?”

 

“我倆掰了,他投靠了劉武裝。”

 

“為甚?”

 

劉二跩直言不諱:“我哥說,跟著你沒有前途。他說,在雙龍街,咱們沒有幹成功一件事,奪了權不會掌,連張結婚證都辦不了,讓人當笑話說。”

 

老高歎口氣說:“他說得對,我們眼界太狹窄,所有的錯誤都是準備不足造成的,我們隻有熱情和衝動,隻曉得一時的痛快,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要達到個什麽目的。老人家隻說是造反有理,奪取一切走資派的權利,可他老人家沒有告訴我們權奪來後咋麽掌,我們自己又悟不出來。說穿了,我們就是一些實幹家,每時每刻都得有人為我們掌握方向,踩刹車,現在好了,有了組織就有了靠山,縣城裏這麽大,上頭有領導,下頭有群眾,應該能施展一翻拳腳。過一段時間,等我們經過學習提高了水平,組織個還鄉團打回去。我還不相信,我一個老兵,鬥不過幾個毛孩子。”

 

老高帶著劉二跩他們去見程海,程海猶豫了一下,還是接收了劉二跩他們。

 

21 世間事不一定非白即黑

 

仝老師的傷漸漸好了起來,可能是感恩的心理,他開始對兩個照顧他的老人產生了依附感。他從心眼裏承認,要是沒有這兩個老人的救助和悉心照料,他能活到現在的幾率是零。他從老人們的臉上,看出了父母般的慈祥。他曾試圖問過和尚,為什麽不記恨他?和尚說:“此一時,彼一時,早先,你在台麵上,我在台麵下,現在掉了個個兒,我是個出家人,你是落難公子。”

 

他有些不解:“當時,萬一紅衛兵把你打壞,你也不記恨?”

 

和尚說:“不存在萬一。娃娃們還沒有惡到那個地步。退一步說,真有那個萬一,隻能證明我修煉不夠,天理不容我。”

 

仝老師肅然起敬。他不信佛,但內心受到了強烈地震動,人的境界不同,看問題的方法也不同,與和尚相比,自己太淺薄了。仝老師認真反思自己的作為,他想,當初選擇鬥爭對象時為什麽會把焦點對準和尚?要說,雙龍街裏,也有些流氓壞分子,放過別人而抓住和尚,主要的原因是和尚好欺負,是個軟柿子,別人都比和尚厲害,他惹不起,是他的虛偽,欺軟怕硬,導致了鬥爭和尚的悲劇發生。再進一步說,鬥爭和尚不是目的,隻是他的需要,通過這個形式,以彰顯自己的存在和重要。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機會主義的表現,是一種可恥的投機行為。曾經以為自己最正確,最革命的仝老師感到十分羞愧,是自己假了革命的民意,對一個無辜者進行了打擊和淩辱。這與革命沒有半點關係,是自己的邪惡與人家的善良的一次較量。現在,事實證明是自己錯了。他再次向和尚道歉,請求和尚能原諒他。

 

和尚說:“過去的就過去了,不提了。”

 

和尚的寬容,讓他再次感到了一種溫暖。仝老師經過好長時間的思考後,得出了個結論:假如為了某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理想去泯滅人間的善良,還不如趁早丟棄這種理想!

 

聽人說,張永利給雙龍街的武裝人員下達了命令,任何人不許來騷擾他。這種做法已經超越了他們之間的政治分歧,在一個完全由保守派力量控製的武裝據點裏,能允許不同觀點的反對派自由活動,大概在全國也沒有先例。他們見麵時候不多,見麵時大量的時候是辯論,爭論時下的政治走向。有時候也會廝殺,但那僅限在棋盤上。仝老師漸漸地對張永利產生了好感,明白了,花朵的顏色五彩斑斕,世間的事情也不一定就是非白即黑。有一天,張永利又來看他,仝老師忽然覺得談政治是個很無聊的事情,想找個新話題,又提起了燴餅事件。

 

仝老師說:“摸著良心說,燴餅的事你有沒有錯?”

 

“老狗記起陳幹事(屎),你還沒忘記?”

 

“這事對我影響太大了,這輩子忘不了。”

 

張永利說:“有錯。”

 

“錯在哪裏?”

 

“我應該果斷製止老任。”

 

“為什麽沒有製止?”

 

“抹不開麵子,這樣做了,老任下不了台。”

 

“這還差不多,”仝老師說,“說明你心裏有是非觀。”他停了一下又問,“為什麽不親自回應我的大字報?”

 

張永利笑道:“不值,我要是站在台子上,人家會認為我是小氣鬼,神經病。”

 

“你的意思說我是小氣鬼,神經病?”

 

“差不多吧。”張永利說,“每個人都可能犯錯誤,有些錯誤可以忽略,如果你揪住不放,事情就永遠沒有完結的時候。”

 

仝老師不服氣:“就算我是神經病,可為什麽你們拿大字報攻擊我?”

 

張永利說:“那不是我寫的,是群眾對你的回擊。小事情可以反映出大問題,但小事就是小事,你要無限聯想,無限擴大,那就會變成另外一件事情,失真了,群眾就沒有理由相信你。他們反擊你,也是基於這個理由。”

 

仝老師甘拜下風:“領教了,我說不過你。這樣也好,不打不成交,請你給我指個方向,兩位老人讓我養好傷後回家去,你說我是回去,還是留下來?”

 

張永利馬上說:“當然是回家。你要走時,我派人護送你,保證你在我們地盤上的安全。”

 

仝老師沉思了一刻:“我們奪了公社的權,理應為老百姓服務,我要走了,老高也不在,群眾來辦事該找誰?”

 

和尚說:“舊社會好長時間沒有衙門,百姓該幹的事情都幹了。”

 

張永利說:“這話不好說,你要是有膽量,就把公章還給丁書記,要是還不回去,你就拿著,既然權被你們奪了,如何交還,恐怕得有個程序。”

 

仝老師說:“讓我再想想。”

 

仝老師這一想就是半個月,半個月裏,他舉棋不定,有一回,他試探著問丁誌傑。丁誌傑拿個掃把,認真的打掃衛生。

 

他說:“丁書記,我找你說個事。”

 

丁書記說:“我不是書記了。”

 

“我想把權還給你。”

 

“說的什麽話?”丁書記說,“你是造反派,我是當權派,你走的是陽關道,我過的是獨木橋,不在一股道上。”

 

“我向你認錯,請你原諒我們無知。”

 

丁書記歎了口氣:“也不一定是你們錯了,也許是國家錯了。誰曉得呢?”

 

“公章總得有個人管呀?”

 

丁書記說:“找你們上級去還,你給我還是害我呢,一是我不敢要,二是你向走資派投降了,讓外頭人曉得了,我就是複辟,罪上加罪,你也脫不了幹係。我說的是實話,年輕人,做事前,要先想好退路。”

 

仝老師覺得丁書記說的是真心話,細想起來,還就是這麽個道理。現在,權利在他的手裏變成了塊燙手的山藥,拿不住,又不能丟。仝老師不明白,權利是構建在強力與法規條文之上的一個虛擬上層建築,當強力喪失,法規條文成為一紙空文的時候,這個上層建築也就要坍塌了,失去了它存在的必要。

 

眼下,沒有人來公社辦理任何手續,公社權利喪失,它在人們心裏已經沒有了威嚴。醫院由於沒有藥品,早已關門,供銷社裏僅有的一點商品,大部分被武鬥隊借去,除了食鹽還能敞開供應外,好像再無存在的必要,連信用社的最後一筆幹部工資款,在一個晚上,被張永利他們的聯指隊員悉數征用,仝老師有兩個月時間沒有領到工資,身上的錢花得一文不剩,受傷這段時間,天天吃喝在和尚家裏,他曉得,和尚也沒有錢,糧食也不多了,這樣下去,什麽時候是個頭呀?他盼望著學校趕快開學,盼望著能在學校裏吃大灶飯,盼望著能領來工資。有半年了,他沒有給家裏寄過一筆錢,父母,妻兒有無飯吃,這一切使他感到寢食難安,革命將他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再也難以為繼了。他去找宋校長,打聽開學時間。宋校長說,上邊沒有通知要複課,什麽時候開學誰也不知道。宋校長奇怪:“停學這麽長時間了,你咋麽還在雙龍街?”

 

他不好說明真實情況,隻說是有些事情要處理,走不了。終於有一天,他崩潰了,對著和尚和劉二跪了下來:“求你們再救我一回。”

 

和尚趕忙去扶他起來。劉二問:“出麻達了?”

 

他將身上的公章取出:“我把這個東西交給你們保管,將來轉交給政府。”

 

和尚問:“想開了?”

 

仝老師說:“不能再連累你們了,討吃要飯,我也得回家。”

 

劉二問:“不革命了?”

 

仝老師說:“我太幼稚了。”

 

劉二塞給他兩塊錢:“拿著,路上當個盤纏,討飯你張不開口。”

 

仝老師向二位恩人磕了個頭,站起身轉過臉去,一霎那間,眼淚不由自主地湧出眼眶,他偷偷抹了把淚水,離開了這個讓他百感交集的地方。

 

22 頭一個落難者

 

劉大跩握上了槍杆子,這個事情得益於他和王嘉仁的一次爭吵。有天上午,王嘉仁召集社員們去飼養院起牛糞,給劉大跩派活,劉大跩死活不接受。王嘉仁說:“你年輕輕的,就拈輕怕重,你不幹,他不幹,這地還種不種?打不下糧食,吃風屙屁呀?”

 

劉大跩說:“農業社是精精捉憨漢,你看看,都是些七老八十的人,叫我一個後生挑大梁,我掙得工分比人家多?”

 

劉大跩說的有些道理,從劉武裝成立武鬥分隊後,年輕一點的人跟去了不少,還有部分人去了縣城,農業社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殘和婦女們。下糞坑這活又臭又累,沒有人搶著幹。王嘉仁說不動別人,自己挽起了褲筒先跳下糞坑,說:“我帶個頭,你也下來。”

 

劉大跩說:“我嫌臭。”

 

也怪劉大跩是個直筒子脾氣,他不說罷了,這句話出口後,其他幾個年輕人也不下去了。憑什麽你嫌臭,別人就不嫌臭?王嘉仁氣得直瞪眼,可他又沒有好辦法。下午,他找劉武裝說:“你能不能幫我解決個困難?”

 

劉武裝問:“何事?”

 

他把上午下糞坑的過程講了,希望劉部長把劉大跩放到武鬥隊去,眼不見心不煩,省得一個死老鼠害一鍋湯。

 

劉武裝說:“那也得看他願不願來,我這裏也不是個蜜缽子,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呢!”

 

“你試試,沒準能行。”王嘉仁說,“不把這個攪屎棍拔了,社裏的生產沒法安排。”

 

劉武裝找到劉大跩,剛開了個頭,劉大跩就迫不及待地接受了。劉大跩說:“你不找我,我也得去求你,在農業社一天受些甚氣?吃苦受累不說,王隊長還不滿意。我看你們武鬥隊真好,整天扛個槍到處轉悠,也不打仗,還有人給飯吃。”

 

劉武裝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也不能天天打仗,我得提前給你打個預防針,幹這個可得有思想準備,有被打死的可能,前些天,陽山就死了七個人。”

 

劉大跩說:“不怕,槍子不長眼,誰攤上誰毬朝天。他打我,我手裏的槍也不是燒火棍,我現在就跟你去?”

 

“得給你爸說一聲吧?”

 

“跟他說什麽,他那人,除了叫我下糞坑起糞,別的事都看不慣。他說,武鬥隊和土匪差不多,你跟他說,不是上門找挨罵?”

 

劉武裝苦笑了一下,劉大跩說的是實話。武鬥隊住在雙龍,盡管有張永利做工作,疏通關係,但群眾對他們依然另眼相待。醫院關門,供銷社斷貨,信用社取不出錢,都跟他們有關係,無疑,他們的行為已經嚴重的影響了群眾的正常生活。好在,現在糧庫裏還有糧,一旦糧庫空了,難道讓大家去農民家裏搶糧?更加讓他揪心的是,隊員們大都是各個村裏抽調出來的民兵,雖然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教育,但軍紀渙散,有些人覺得有了槍杆子,身價就比別人高了許多,牛皮哄哄,說話強詞奪理,做事蠻橫粗暴,不講道理,匪氣十足。這樣的隊伍肯定是要出事情的。果然,繩子偏往細處斷,這天下午,收完操後,照例是擦槍時間。隊員們聚在南門口廣場各人分解槍支,為零件上油,周圍圍了我們一群娃娃們看熱鬧,有位隊員擦完槍,落機時,槍突然響了,原來槍裏的子彈忘了退膛。隨著槍響,我看見王嘉仁的兒子王銀娃跌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眾人慌了神,銀娃的大腿被打了個洞,血涓涓的往出流。劉武裝慌了神,連忙將銀娃抱進屋裏,用他們知道的一切手段為孩子救治,並讓報話員迅速聯係東川中學總部,派汽車接救傷員。王永利帶著人車趕來時,銀娃已經沒氣了。

 

全街裏的人悲痛欲絕,王嘉仁夫妻哭得死去活來,張永利實在是沒有顏麵麵對這個事實,也喃喃地抱怨自己來遲了:“銀娃,叔叔對不起你呀!”

 

犯了錯的隊員被劉武裝甩了兩個巴掌後,劉武裝跪在王嘉仁夫婦的麵前說:“大哥,大嫂,我對不起你們,錯全在我,我沒帶好隊伍!”

 

王嘉仁老淚橫流:“你起來,我收受不起。老劉,我就想問你一句,你們甚時能不再禍害百姓呀!”

 

張永利和一幹子武裝人員默默地站在那裏,不知道如何是好。天空漸漸暗了下來,西邊的天空湧上來一堵黑色的雲牆,在黑雲的邊上,鑲嵌出了一抹黃紅的光彩,將銀娃慘白的臉塗成了古銅色。和尚來了,和尚走到王銀娃跟前,嘴裏喃喃地念了幾句聽不懂的咒語,他彎下腰將銀娃抱起來說:“跟爺爺走。”

 

當天晚上,老和尚破例,給小銀娃設了個靈堂,按當地風俗,未成年人是不能土葬的,隻能丟棄山野。但老和尚說,打個棺材,佛祖說了,入土為安,往生去。他穿了身僧袍,上了香,圍著銀娃做了一夜道場。第二天,在太陽出來前,幾個人將銀娃葬在寺台山小廟一側。

 

王嘉仁從山上下來,對灰頭土臉的劉武裝說:“把你的人放了。”

 

第二天,張永利給聯指總部打了個報告,沒等總部回複,便將雙龍街的武裝據撤點撤除,將人員調回東川中學。王嘉仁的話深深地刺痛了他,讓雙龍街的人們安安省省地過幾天日子吧。

 

張永利情緒低落,這是他從被趕出縣城後遇到的最大的一個危機。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尚未開花結果,就這樣去了,永遠地離開了親人,離開了這個世界。每時每刻,孩子的音容笑貌,孩子那天真無邪的眼神像一道無形的鞭子在抽打他。他在想,假如武鬥隊不駐雙龍街,這個事情一定不會發生,假如對戰士們要求嚴格一些,也一定不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假如……可是,現實不由他假設,現實是銀娃死了,現實是他這輩子都無法洗清自己的罪行。他曾經給王嘉仁,給雙龍街的群眾保證過,武鬥隊駐紮雙龍街,一方麵是準備打擊對立派,另一方麵是保衛雙龍街,保護大家安定的生活生產環境。可是,他食言了,而且讓災難落在了他最要好的朋友身上。“我有罪,我有罪呀!”晚上,他捶著床板嗷嗷嚎叫,全然顧不了窗外一張張驚恐的麵孔。

 

23 不做牛馬會餓死

 

仝老師的家住在太和山下的一個兩孔窯洞的小院裏,背山麵對延水,距橋頭的黑市也就是幾分鍾的路程。當他出現在父母和妻兒的麵前時,一家人是何等激動呀!幾個月時間,音信全無的他,曾被認為可能遭遇了不測。有人給他四處打聽消息的妻子說過,好象是在雙龍街,當了個派性組織的頭頭,遭人打後不知去向。妻子企圖領著兒子去雙龍街尋屍,但被年邁的公公擋住了。公公說:“可能是誤傳,要真死了,消息早就傳回來了。眼下這世道亂哄哄的,出去更不太平。人的命,天注定,老天爺不讓他死,他會回來的。老天爺讓他死,誰也擋不住。我這兒的脾氣我曉得,他雖然是一根筋,撐到頭破血流時,也會回頭的。“現在,他終於站在了自己的親人跟前,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他們自己的遭遇。他心跳加快,臉上發燙,訕訕地叫了聲爸媽,問候妻子:“你還好嗎?”

 

妻子淚眼婆娑:“好壞,你也給我們捎個話呀。”

 

他從妻子的話裏聽出了抱怨和關愛。他搖了搖頭:“一言難盡,以後我慢慢給你們講。”

 

父親說:“活著就好,一家人總算齊了。不過,我給你說清楚,城裏的日子不好過,你得做好吃大苦的準備,我們基本上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我的退休金和你媳婦的工資領不出來,你再不回來,就得要飯去了。你有什麽打算?回來不會要去武鬥隊吧?”老人第一個想到的是,兒子是不是走投無路了,回來找他的組織?

 

仝老師察覺出了父親對他的擔憂,連忙搖搖頭說:“目前還沒有這個打算。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的話,還得去求他們。”

 

“不行!”老漢將拐棍在地上跺得咚咚響:“你要是想去找他們,你就別進這個門,餓死也不能做殺人越貨的事情,看看你們這幫人,都是些什麽貨色,全城裏有幾個人說你們好?你們雙龍街那個老高,帶著人把小偷打死,真是無法無天了!”

 

老高打死了人?仝老師全然不知,不過,這說明,老高安全了,老高進了城。他問:“你認識他?”

 

“不認得,這種人,你離他遠些,前些天,在喇叭裏給全城人做檢討呢!現在的人,心咋就這麽狠,人命就這麽不值錢?”老漢說。

 

仝老師心想,你在這裏為人家鳴不平哩,你兒子就差點被人打死,你曉得嗎?他不想說這些了,便安慰父親說:“我沒有打算去找他們,我是說,家裏這麽困難,咱們總得活下去。我走時,劉二爺給了我兩塊錢,一路上花了一塊,還剩一塊錢,我也沒錢。你讓我喝口水,明天我出去找個工作,零時工也行,無論如何,總得叫你們吃上飽飯吧!”

 

第二天一早,他去了市場裏,這裏除了買賣東西的小商小販外,還有些人等著尋找一些零活幹。他從早站到中午,也沒人問她,可能是由於他戴了眼鏡,文縐縐的樣子,讓人無法相信他是能吃大苦,受大累的料。來招工的人不多,大多是一些家戶修窯洞,要扛石頭,和水泥的小工,一天才給幾毛錢,對於他一家六口人的開支,掙這點錢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他沿著市場往下走,企圖從小商小販當中尋找點商機,拉住個賣煎餅的人跟人家聊。那人也是一臉的苦笑,人人手裏沒錢,一天賣不出去一擔,剩下的第二天就沒法賣了,收入少得可憐,這事情誰幹誰倒黴。他揣摩了對方的心思,收入少是事實,可能也是不想讓他加入這個行業,畢竟是競爭對手。他感歎著,世事清苦,走投無路。後來,他在幾個販煤炭的小販跟前站住了。這裏的生意要比別處熱鬧許多,五六架子車的煤炭,不到半個小時就被人搶購完了,有人挑著筐來買,還有人整車子買。他忽然明白了,全城幾萬人,人人都得吃飯取暖,家家戶戶得用燃料,這是個巨大的商機。人家能幹,自己一定也能幹。他打聽了一下煤炭的價格,又問了下拉煤的師傅,從陽山煤礦拉的話,當地的零售價是城裏售價的一半,也就是掙個運費。他粗略地算了一下,如果一天拉一車子,四百斤,就可以賺來差不多兩塊錢,這個事情可以做。他趕緊回家與父親說了自己的決定。父親說:“這活很苦,拉著車子來回要走六十裏路,你能受得了這罪?”

 

他說:“放在以前可能不行,現在大概差不多,經過這麽多事情,你兒子也變了,肯定比以前強大。就這麽定了,隻是沒有個架子車,還是做不成事情。”

 

老漢說:“你要是決定了的話,我想辦法給你買一輛。我有個朋友在機械廠做過,他會做這些東西,讓他打一輛,以後給他錢。”

 

妻子還有些擔憂,他害怕丈夫是一時興起,便說:“我去學校先借一輛,拉上兩回,如果行,你老人家就叫人家給咱弄一輛,如果不行,再找其他門路。打一輛車也不少錢呢。”

 

大家同意妻子的意見,當天下午,妻子去了任教的東關小學,推說家裏沒燃料,要去陽山拉煤,問事務處借了輛架子車,氣筒,繩索等用具。

 

第二天一早,在太陽沒出山前,他就上路了,不過頭一回不是他一個人去的。妻子說,多一個人多一把手,我們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力量要大些,他拗不過妻子,兩人雙雙出了城。他說:“空車,你坐上,我拉著走。”

 

妻子說:“省點力氣,回來要拉四百斤呢。”

 

他笑了笑說:“沒事,坐上,我能走得快些。”他心疼妻子。

 

天氣暖和了,河邊的綠樹梢漸漸泛出了一抹紅色,河灣裏,好象有了些綠。仝老師心情大好,這麽多天來,他頭一回沒有憂國憂民,頭一回覺得身輕如燕。他拉著妻子輕快地奔跑,有種和老婆回娘家的感覺。原來,生活也可以這樣簡單呀!

 

許是他們去的早,拉煤的人不是很多,仝老師讓妻子看著車子排隊,自己交錢買煤票。他問了下別人,有人拉五百斤,有人還拉三百五。他取了個中間值,畢竟是頭一回,又是個舊架子車,萬一輪胎破了沒法辦。煤炭兩個規格,大塊的貴點,小塊的便宜,但一般販煤的都買大塊,好賣,損耗也少。四百斤煤,也就是五六塊,好裝車。買煤的人看他們有些文弱,搭了把手,很快把車裝好。煤礦的大門外是一道長坡,有些陡,仝老師將車子斜起來,兩肩扛著車杆,讓老婆站在車子後邊,慢慢地將車子放下河灘。頭一回幹這種事情,還是有些緊張,他抹了把汗稍作休息,看別人有什麽技巧。後來發現,個子大點,有力氣的人下坡時,和他們方式差不多,直接放了下來。力氣小的人,走蛇形,力爭使兩個車輪處在半橫行狀態拐大彎,以減輕車子的重力。上坡時反之。這是一個簡單的力學原理,仝老師默想,幹什麽事都有學問,有竅門。他相信,自己很快會掌握這些竅道,到時候,就可以一個人來拉煤,別讓妻子跟著勞動了。過河後,有一段路是個長坡,也是這條路上最大的一道坡,如果能把這個坡攻克了,前麵也就沒什麽太大的障礙了,上了公路,通往城裏的路基本上是一馬平川。到坡下時,他在前麵拉,妻子要在車後推,他阻止了妻子。他說:“你讓我試試,看看自己的能力,若拉不動時,你再上手。”

 

車很重,拉著上坡非常吃力,他開始緩慢地蛇形,走之字形,盡可能將彎子拐得小一些。還好,當他滿頭大汗,汗水快要迷了眼睛時,終於登上了公路。勝利了!有史以來的一種成就感傳導到他的全身。他自豪地對妻子說:“明天,你就不用來了。”

 

老高得知仝老師回城的消息是在半個月以後。那天晚上,醫生對他講,下午橋頭看見了仝老師賣煤。問了一下仝老師的情況,仝老師好像是不願意多說,支支吾吾的,我讓他參加咱們突擊隊,他立即拒絕了。很怪,幾天沒見,革命意誌消退的連跟我說句話的興趣都沒有?

 

老高說:“他住哪?帶我去看他。”

 

“不曉得,醫生說,明天吧,今晚黑咕隆冬的也不好找,很麻煩,我老婆說,衛生院關門了,沒什麽事,要來城裏,讓我給借個地方住。地方倒是好借,問題的咱們幹這營生又不掙錢,她來了吃什麽呀?我養活不了她。”

 

老高說:“給她說,不要來。我有個想法,與其讓她來,不如咱們打回去。打回去,咱們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解決,糧庫的糧一時半會吃不完。再說,那是咱們的根據地,地方權力在咱咱們手裏,咱們可以安排生產自救。我分析過,城裏物資這麽緊張,都是聯指封鎖的結果,不把封鎖打破,城裏會越來越困難。前天,我跟常山菊說了自己的想法,常山菊說,她把我的意見反映上去,看頭頭們的意見如何,就她個人的想法,這方案可行,一是可以打破人家的壁壘,二是建立個根據地,以牽製對方,三是與縣城構成西北對東川的夾擊攻勢,迫使對方朝黃河方向撤退,四是打通鹹宋公路,使榆林一帶的革命戰友“紅工機”組織迅速支援我們。這是戰略層麵上的考慮,讓我們再悉心策劃幾天,估計上頭會批準的。”

 

賀醫生說:“雙龍方麵傳來消息,武鬥隊的人擦槍走火,打死了王嘉仁的兒子,地方上和他們鬧得很僵。張永利將人馬撤回了東川,現在雙龍街無人防守,正是我們打回去的好時機!”

 

“是嗎?”老高大喜,“我得催一下常山菊,還有,明天一定要找到仝老師,和我們一起打回老家去。”

 

第二天上午,老高迫不及待的讓賀醫生帶他去市場,他有決心說服仝老師和他一起返回雙龍。我們的事業尚未開始,千頭萬緒的工作要我們處理,革命事業切不可半途而廢。他在心裏打著腹稿,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舍我其誰?但是,他空歡喜了一場,仝老師沒在售煤攤,有人賣煤,他打聽仝老師什麽時候來。別人不知道誰姓仝,後來他將仝老師的長相描述了一番,人家才告訴他,眼鏡可能下午四點以後才能來,去陽山拉一趟煤,少說也得十一個小時。老高很是驚訝,這個仝老師,能受得了這麽重的苦。他看看時間還早,和醫生沿著河往回走,路過大橋時,看到有些戴高帽子的牛鬼蛇神們在遊街,好像也沒人監督他們,自己一邊敲著鑼,一邊自報家門。後來大家齊唱: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我對人民有罪,人民對我專政。我要低頭認罪,隻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我要是亂說亂動,把我砸爛,砸碎,把我砸爛,砸碎!一行人中,有個人走過來,手裏拿了個本子,要求老高給他簽字。老高愣了一下,忽然認出了對方:“你不是劉縣長嗎?”

 

劉縣長趕忙說:“黑幫,走資派。”

 

老高說:“我是高登雲。在我跟前你怕什麽?要寫甚字?”他接過劉縣長的本子問。

 

“就寫我們遊行到了東關橋頭和你們的名字。”

 

老高不懂得這個規矩。後來,由於事情太多,造反派對鬥爭走資派失去了熱情,所以,就叫黑幫們自己管理自己,但是每天遊街是必須完成的工作,每到一些地標性的建築和指定路口,都要由群眾簽字見證。老高簽完了字後說:“別忙著走,我問你,咋不回雙龍街去?”

 

劉縣長把頭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說:“我不敢,再說,家裏人都在城裏,我跑了怕家裏人遭殃。這樣挺好,遊個街,習慣了。”

 

老高說:“毬事情,把人當猴耍呢,我看不慣這個做法。你走你的,將來有問題,叫他們找我高登雲。明天我見到常山菊,叫她給你寫個條子,你想到哪裏去,就到哪裏去!”

 

次日,高登雲果然將一張證明信交給還在遊街的劉縣長,不過這個證明不是常山菊給批的,上麵蓋了聯總的大紅印章。他告訴劉縣長:“你自由了。”

 

劉縣長感到非常不解,但他還是欣然接受了高登雲的好意。看樣子,高登雲在聯總造反派裏成了條漢子,否則,沒有人敢承擔這麽大的責任。當然,老高也沒有細說是如何求來這張證明的,隻是提醒劉縣長在使用證明時注意,別落在對立派手裏,否則會引火燒身。

 

實際上,老高幹這個事情繞過了常山菊,直接去找聯總大頭目老雷,給雷大頭說,劉縣長是他的親戚,腿腳有病,不適合繼續遊街了,建議自我改造,希望組織給予照顧,不管劉縣長有多大錯誤,畢竟是窮人出身,老革命。雷大頭很痛快地答應了他,並讓人蓋了章。他攥著證明信要走時,雷大頭說:“先別走,我還有事跟你談。常山菊把你的想法和大家說了,我們一致認為非常好,你可以在各連裏物色一些距離雙龍近一點的人員,組織戰鬥隊,選對當地的地形熟悉,有人脈的人員,既能解決你們在路上的給養,也能利用這些人迅速擴大影響,將雙龍街附近牢牢控製在咱們手裏。為了保守秘密,組織決定讓你們在城北朝東北運動,出其不意占領雙龍,雖然現在雙龍沒有對方人馬,但是東川離那裏不遠,要有防範。你們站住腳後,我們立即攻打東川,一舉將聯指趕走。”

 

老高激動萬分,自己的想法終於變成了現實,人家領導同誌比他站得高,看得遠,能從全局的高度看問題,這讓他非常興奮。又過了一天,他終於在煤場找到了仝老師。

 

仝老師被曬得像個非洲人,除了那兩片眼鏡片不時反下光外,看不出來還有一頂點知識分子的模樣。他拉著對方粗糙的手說:“還好,最少我們都沒死,隻要有命在,就有我們兄弟踢踏的本錢。我和小賀來了幾次,專門請你回組織。”

 

仝老師說:“組織沒了,我也不想回去。”

 

“別灰心,”老高說,“做任何事情都不會一帆風順,過去的就不提了,新的任務在等著我們,你得回雙龍街去握印把子!”

 

“印把子也沒了。”他撒了個謊。

 

“木頭坨坨,刻幾個字就行了”老高說,“我說的真話,鬧騰了一場,不能半途而廢。再說,你做這個營生又苦又累,這是牛馬幹的事,咋能叫你做?”

 

仝老師說:“我不當牛馬,一家人就得餓死。與其餓死,還不如做牛馬。”

 

老高說:“瞎說哩,黨不會叫任何人餓死。我們也不是丟家棄舍的往外跑嗎?回了雙龍,生活肯定會有改善。”

 

仝老師說:“你是老革命,覺悟了。我對自己失去了信心,這樣吧,要咋幹,你們自己去,別拉扯我。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會幹這些破事了。你要念我們從前同甘苦,共命運過的話,給我和我家人一條活路。”

 

話已至此,老高感到非常惋惜,再說就多餘了。老高本想告訴仝老師,他們就要打回雙龍了,但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這畢竟是高度機密。他說:“好吧,人各有誌,我也不強迫你。”

 

24 戰火燒到家門口

 

政府癱瘓,武鬥隊撤走,所有的公務活動停擺,無政府狀態猖獗,雙龍街的集日市場也活躍起來,集市裏的物資極大地豐富,各種商品比以前多了,但是價格奇貴。趕集的人很多,市場裏摩肩接踵,呈現出了一種少見的繁榮,做裹餡的張二,胸前端著一個大木盤,放滿了一排一排的裹餡,兩手打著竹板叫賣:“爾格社會真是好,走資派沒權了,人民群眾解放了,公購糧也不交了,百姓的日子好過了,自由買賣也放開了,信神信鬼不管了,牛鬼蛇神活泛了,我的買賣也好做了,哎—誰買裹餡,又香又甜—”他接著唱:“搖匯來,搖匯來,這是一樁好買賣,吃饃不用拿錢買,花花裹餡抱一懷!”他的這種叫賣法年輕一點的人都沒有見過,規則是每個裹餡一毛錢,十個一組,買者每人出一毛錢,然後抽號,開號後中號者將十個裹餡都收入囊中,實際上是一種小型賭博,但賣主則能最大限度的銷售商品。當然,比市場更紅火的是賭場,在市場的西北角,有一個廢棄的磚窯廠,那地方每到集日,人山人海,男男女女的賭徒成群結隊,扣明寶,擲骰子,一片紅口,黑屁股,四五六,順娃子的喊叫聲,贏了錢的人,歡天喜地,輸了錢的主兒,垂頭喪氣。但是,幹這個事情也是有風險的,偶爾,有武鬥連來清剿賭徒,搶賭資,以補充經費不足,雖然如此,依然無法壓製賭徒們的發財欲火。這是十幾年來不曾有過的景象。以前,老鄉們要買賣點東西,弄不好就會被全盤沒收,現在居然可以光明正大做買賣,還可以賭博,甚至,連街裏的廟會也恢複了,遇會時人們燒香許願,甚至還能看草堂班子唱的古裝戲。曾經被破除的四舊,迅速複辟,以至於一些人懷疑主席他老人家回心轉意了,文化不是人,革一個不是人的命有毬用?

 

這天,是雙龍街的一個集日,賭場裏的人們依然埋頭苦戰,忽然有人喊,武隊來了!武鬥隊來了!賭場裏一下子炸了窩,賭徒們四散奔命,有些人甚至連賭具也來不及收拾,便落荒而逃。大家領教過被武鬥隊抓住的後果,上次,那個灰漢劉大跩,一刺刀下去,把坐莊的申油子手上紮了個洞。但是,今天好像不同以往,武鬥隊來了後,沒人衝擊賭場,不聲不響地朝西邊的棗園溝開去。人們觀望了一會,看看好像這隊人對大家構不成威脅時,才陸續返回來,繼續開賭。

 

當然,他們不知道,劉武裝帶著他的人馬,再次返回了雙龍街,在街裏做了稍事休整。劉武裝通知食堂的老任給隊員們做了頓飯,期間,和他劉剛找著王嘉仁,通報了情況。

 

劉武裝說:“東川方麵得到情報,聯總還鄉團的行動的最終目標是奪取雙龍街。奪取雙龍街的目的是為了攻打東川做準備,希望生產隊方麵能看清形勢。這夥人回來,一定會把雙龍街搞得雞飛狗跳,希望王隊長從大局出發,支持我們。”

 

王嘉仁非常惱火,他對劉武裝有種本能的抵觸。他說:“你們誰好誰壞,我無法判斷。我希望能把問題解決在雙龍街的範圍之外,你們住在街裏,雙方打起來,受害的是百姓。你打我,我打你,也不曉得你們爭什麽?好不容易有了這點太平日子,眼看著又要喪失,你要是同意我的意見,我可以幫助你們,要是不同意,你自己看著辦。反正,你們不能在雙龍街開打。實在不行,我也有我的辦法,雙龍街有幾百號子人,我帶著老人娃娃夾在你們中間,要打,先把我們打死!”

 

劉武裝感到非常無奈,王隊長對他有偏見,記仇,這在情理之中。可是,在大敵當前,還這樣為難他,就讓他有些難以接受了。他說:“過去的事,都是我不對,我給你道歉了,承認錯誤,再不行,那怕我給你當兒,給你養老。現在,大敵當前,不能糊塗,還鄉團回來,殺人放火,遭罪的還不是老百姓?”

 

王嘉仁說:“怪了,誰是敵人?你倒是說說,老高就因為成了你們的對立派,就成敵人了?你怎麽就曉得他要殺人放火?”

 

劉部長辯解:“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他們在城裏連個小偷老蔡都殺了,回來能有好事?再說,來的也不一定是老高,遇上個地痞流氓,老百姓不遭殃才怪呢。不管咋樣,有備無患。我原來想,在雙龍街阻擊他們,我們有你們做依托,支援我們。你既然有這個憂慮,也在情理之中。我們可以在外麵阻攔他們。不過,有些事情還得要你們幫助,今天晚上和明天的飯得給我們送去,人餓著肚子沒法打仗。”

 

劉剛說:“你也替我們想想,隊伍裏有一半以上是咱街裏的人,就說他們回來不侵害老百姓,那我們這些人怎麽辦?我們的家屬,老人,娃娃,就眼睜睜的看著叫家人壓迫?從心裏講,誰也不願意開打,可是,你不打,他打上家門來了,責任不在我們。我聽情報人員說,人家三十餘人,一色的半自動步槍,手榴彈都帶來了。我們能不能打得過人家還不好說,你要是再不支援我們,就等於叫我們送死去?”

 

王嘉仁不言語,他取了顆煙抽,過了一會才說:“也是,戰火燒到家門口了。行,我派人給你們送飯送水。你們打算在哪個地方攔截?”

 

“估計他們從胡家嘴方向入境,送飯時就朝那個方向去。一路上打聽吧,現在還確定不了。”劉剛說。

 

王嘉仁問:“飯由誰做?”

 

“老任的食堂負責。另外,還得給你說一聲,這次戰鬥如果能順利的話,還是有一部分隊員要留在雙龍街,頭頭說了,雙龍街地位十分重要,不能丟。”

 

“你說了不等於沒說?這事能由我做主?”王嘉仁說,“兵災匪禍,遭殃的都是百姓。”

 

生產隊方麵就算擺平了,但是,能不能打敗這一夥人劉武裝心裏也沒譜。他的隊員素質不高,缺乏訓練,甚至不能保證槍一響就不做鳥獸散。二是槍支破舊,子彈奇缺,有些槍隻能放一聲,就得用槍條往出捅彈殼,每支槍的子彈不超過十發,用這樣的裝備與人家從軍械庫裏搶來的半自動,衝鋒槍對抗,幾乎沒有什麽勝算。他把劉剛叫到跟前,把自己的想法和劉剛說了。劉剛說:“不怕,解放軍幾個人還智取華山呢,咱們是當地人,地形熟,好好利用下地形,隻要將他們圍住,餓兩天就投降了。”

 

他的心寬慰了一些:“你看,在什麽地方圍他們比較合適?”

 

“盡可能讓他們靠近雙龍,根據總部提供的情報,他們應該從胡家嘴入境,那個地方溝很窄,如果他們不走山,從溝裏進來的話,肯定是跑不了。”

 

“萬一他們要從山上走呢?”

 

“如果從山上走,我們可以把隊員分成三撥,劉剛在地上用手指頭畫了個圖形。溝南兩隊人員,一支占山頭,一支壓溝畔,溝西放一支,如果他們從山上過來,溝西的人馬迅速堵截他們的後路,給他們形成三麵保衛之勢。”

 

劉武裝說:“聽起來不錯。到地點後,我指揮南邊的隊員,你指揮西邊。讓同誌們少放槍,看準了再打。”

 

到達約定地點後,太陽已經平西了,按預計的時間,還鄉團也就該到了,劉武裝按小隊將人員分開,各隊拉開了散兵線,進入戰鬥崗位。果然,劉剛揣測的沒錯,高登雲是個老兵,深知運兵的狡詐,也沒有走溝,領著人轉山脊進入雙龍地界。偵察兵回來報告了情況後,劉武裝立即對人馬進行調整,選了個前頭有個崾峴的山頭,將人馬埋伏起來。溝西的劉剛則做了個大的迂回,遠遠地尾隨在還鄉團後麵。這一切,老高並不知道,他雖然有所警惕,但壓根沒想到上頭的決策已經被對方掌握,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眼皮底下。一路上他和醫生給大家鼓著氣,敘說自己對未來的憧憬,戰士們大多是當地人或者是雙龍附近的農民,幾句好話就被說得騰雲駕霧。老高說:“打回去,雙龍糧庫有的是糧,放開吃。”老高說:“信用社有鈔票,借出來給大家發薪水。咱們手裏有權,要什麽救濟糧,誰家揭不開鍋,開個二指條子,壓個紅坨坨,領糧去!”這些人聽得心花怒放,他們其中許多人參加武鬥,實際上就是想混個肚兒圓圓,現在有了老高的承諾,沒有人不死心塌地往目的地奔!而且,事實證明老高不會騙大家,他們從縣城裏出來這兩天,走到處有人給管飯,還有人安排住處,燒熱土炕,生活雖然比不上城裏,但是有這麽美好的前景,還有什麽不開心的。革命的最終目標不就是有飯吃,有衣穿,有老婆睡嗎?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老高抬腕看了下表,七點多鍾了,如果順利,十點鍾應該到雙龍,他和醫生商量晚上的住宿,醫生說:“估計公社的院空了,最多也就留個看門的,今晚咱們先把人馬紮在公社院裏,天亮再看有沒有個更好的地方。按說,學校也不錯,就是偏了點,得安排幾個哨位,不然剛到就叫人家燴了。”

 

“你說的對,哨位離駐地遠一些,發現問題及時鳴槍,唉,劉二跩沒跟來,他要來就好了,他家位置高,能一覽東川。這個常山菊,偏偏看上他了。”原來,出發前,常山菊前來給大家做動員,走時,把劉二跩要去當了貼身警衛員,“這後生,憨頭憨腦,還有點二。”

 

賀醫生笑著說:“這你就不懂了,憨頭憨腦的人可靠,首長嘛,自有人家的考慮。不過,首長這人還算仗義,不記仇,上次把你罵得狗血噴頭,我看現在對你也挺好,讓你當隊長,她對你還是信任的。”

 

“是,”老高承認,“這個女人有好多長處,過去我們都認為她愛出風頭,看來,是我們錯了。她拉公子時,我們都嘲笑她,認為女人家幹這個事情不合適。你曉得甚事?她拉著母騾子和叫驢交配,想搞個第二代雜交。你猜怎麽著,母驢還真懷上了,下出了駒子。”

 

“去毬,”醫生說,“你蒙誰?我是醫生,無稽之談的事。”

 

“千真萬確,”老高言之鑿鑿,“我看見了。這事,上過報紙,劉縣長給她戴過大紅花。”

 

“活了?”

 

“死了。”

 

醫生撇撇嘴:“說了等於沒說,這是違反科學道理的事情。”

 

老高說:“不管咋樣,人家敢想敢幹。俗話說,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沙裏埋不住金,現在活出人樣來了,有她的道理。誰能配警衛員?解放初,縣長才有一個警衛員,我老高上過朝鮮戰場,一輩子求進步,還在原地踏步不前,從來沒有想過會有警衛員。”

 

醫生說:“不要比,人說,人比人活不成,驢比騾子馱不成。你剛提到了劉縣長,我看你那天做的那事很不好,無原則,走資派嘛,上頭要我們打到他,再踩上一隻腳,你倒好,給他求情。我回去想了想,這事情後果很可怕,劉縣長那條子一旦到了反對派手裏,那就是咱們支持同情走資派的鐵證!”

 

老高說:“我知道不對,但是,也不能把人當猴耍,他要有罪你關他禁閉好了,我們打死了老蔡,還要給人做檢討,頭頭們天天讓這撥人遊街,遊來遊去,人都見慣不慣了,把我們造反派的一點威嚴都遊沒了,兩敗俱傷。不管咋樣,劉縣長有恩與我,當初要不是他讓我當兵,我能穿上二隻半?人說,人活臉,樹活皮,臉麵最重要,按你們有文化的人說,就是尊嚴。我給劉縣長去走後門為的是給他討回尊嚴。”

 

醫生還是有些不解:“問題是我們已經把他打倒了,為甚還要給他討尊嚴?”

 

老高說,“也是給咱們留後路,”

 

“咋講?”

 

“人一生起起伏伏,和做事一樣,不會永遠一帆風順的。他倒了黴,你拉扯他一把,他就會感念你。萬一我們倒了黴,他也會想法救我們的。人嘛,眼光放長遠些才對。劉縣長這個人了不起,我看得出來,走資派們唱著歌,說自己是牛鬼蛇神,自己有罪,他們心裏咋想?他們就根本沒有認罪,是在嘲弄大家。打倒人,要從心裏將他們打倒,要讓他們服你,人家不服你,搞這些形式有什麽用?”他停了一下接著說,“47年,胡宗南來時,把劉縣長抓住,想利用他在當地的聲望,逼他當偽保長。他不幹,被人關在密室,後來,他用掃炕的笤帚包了塊布,硬是把門口看管他的士兵繳了械,帶著槍逃出去。再後來,他組織了遊擊隊,在核桃坪,一次打死了八個國民黨兵,其中還有一個連長。你現在看他遊街,好像是被製服貼了,但那是假象,讓這種人認錯是不能的,他不可能承認失敗。說實在話,咱們也需要劉縣長這樣的人,人家有管理經驗,比咱們見多識廣,給他身上裝一張聯總的證明,他就跟咱是一頭了,對組織也有利。”

 

“可是,走資派就不打倒了?”

 

“唉,你這人長了個榆木疙瘩腦袋,什麽走資派不走資派?你看現在兩派還有誰將矛頭對準走資派?你扛著槍幹甚去,不是去打走資派吧?目前,革命進入新階段,我們的主要敵人是對立派。”老高說,“說到這裏,我也期望和劉縣長合作呢,劉縣長老家在雙龍,有威望,服他的人多,他要是能逃回雙龍,咱們就有了靠頭,有些事情該如何做,他能給咱們定調子。你曉得,我是個大老粗。執行上邊的政策一定會有偏差,有個人隨時提醒我,要好一些。”

 

“丁書記不是還沒走嗎?”

 

“那家夥老奸巨猾,咱們奪了他的權,他不可能配合咱們。”

 

“劉縣長要是不肯回來,你說什麽也沒有用。”

 

“到時候請他回來,他在城裏除了受欺負,還能幹甚?我有把握他會回來的。”

 

賀醫生由衷感歎,老高這一步,是一石數鳥的做法呀!

 

兩人繼續聊著往前走,前兩天沒遇到任何能使人緊張的情況,隊員們思想有些鬆懈,有人將槍橫著抗在肩上,還有人嫌麻煩,將槍橫著背在身上,有兔子在不遠處跑過時,甚至有人想追著去打兔子。老高開始責罵:“娘的屄,不要命了,槍一響想把人家引來?”

 

一個隊員頂嘴:“雙龍街不是沒有武鬥隊嗎?”

 

“雙龍街沒有,別處也沒有?人家不長腿!”

 

隊員們老實了,老高說:“不要這麽鬆鬆垮垮的,我們是去打仗,不是去打獵。當兵就要有當兵的樣兒,我有言在先,進了雙龍街後,誰要是敢違反風紀,一定嚴懲不貸。別怪我不講情麵,我老高說到做到。現在加快步伐,保持安靜,從這道山畔轉過去,有個崾峴,從崾峴上山,就進入雙龍鎮地界了。上山後,隊伍分成兩組,拉開點距離,全速前進。”不知為什麽,越是接近目的地,老高越是有些不安。是自己回鄉的心切,還是害怕上麵的情報不準確,說實在話,他不大相信雙龍街不住聯指武裝人員,不會是人家在演空城計把?指揮作戰,一切都得隨機應變,現在看來選擇晚上進鎮子有些冒失。他和醫生商量,要不,找個離鎮子不遠的地方再潛伏一晚,等天亮後再做打算。

 

醫生問:“為甚?”

 

“不祥之兆,我腿肚子抽筋。”

 

“沒事,你太緊張了。”醫生說,“天黑冬冬的,神神也看不見咱們。”

 

話音剛落,前方突然想起槍聲,老高覺得子彈頭“嗖”地一聲從自己不遠處掠過。他趕緊喊:“臥倒!”

 

25 民以天為食

 

天快黑時,老任來通知王嘉仁,給戰鬥人員的飯預備好了,求他派人送去。王嘉仁隨著老任到食堂裏看了一下,好家夥,有兩盆餅,兩桶燴菜,還有十暖壺的開水,加上碗筷,這得多少人才能送去呀!他皺著眉頭說:“你這是真心支前呢,弄點就成了,這麽多東西,吃得了?”

 

老任說:“不多,每人二個餅,一碗菜,明天還得另做。”

 

王嘉仁說:“他們現在在哪裏還不清楚,挑著個擔子滿山轉,萬一叫人家當成武鬥隊員,連我們也一勺燴了。再說,天這麽黑,送到地方上大概得半夜了,他們走時幾點吃的飯?”

 

“三四點鍾吧!”

 

王嘉仁說:“按說,這會兒就該吃飯了。你這裏有手電沒?”

 

老任笑著說:“有電筒,沒電池。供銷社的電池都讓他們拿去了,咱也是有槍沒子彈。”

 

王嘉仁長歎一口:“盡心吧,送到了算他們有運氣,送不到也沒毬辦法。”他叫了兩個後生,許諾給兩天的工分,然後又去叫和尚,讓和尚在前麵給他們打個燈籠,一行四人往胡家嘴方向前進。

 

老和尚說:“罪過,這種事情不是我出家人該做的。”

 

王嘉仁說:“不去也是罪過,這夥人不被人打死,也會凍死餓死。”

 

老和尚說:“擋住,不要叫他們開打。”

 

“我試過了,說服不了人家。”王嘉仁說,“我要是不讓步,不妥協,人家就要在咱家門口開打,這一來,老百姓就要跟著遭殃。”

 

“也是,”和尚問,“張幹部沒來?”

 

“沒有,”王嘉仁說,“劉武裝私下跟我說,張幹部受了處分,聯指大頭嫌他自作主張,撤了雙龍街據點,給對立派創造了可乘之機。這回仗打完後,雙龍街還要駐人馬,好日子又沒了。”

 

老和尚說:“他這個人還行,善良,你跟他們要求一下,如果一定要駐人馬,最好叫他坐鎮雙龍街。劉武裝有些楞,管不住手下。”

 

“你同意他們入駐?”

 

“一個蘿卜一個坑,他們來了別人就不來了,”老和尚說,“天下沒有安省的地方,他住在這裏,咱們還能稍微放心一些。”

 

王嘉仁想了想說:“有道理,回頭我把咱的意見反映給他們。”

 

開初,幾個人走得較快,但是,漸漸的,飯擔子就顯出了重量,兩個後生不時的換肩,咒罵,早曉得這事這麽艱難,就是掙三天工分也不能幹。有一人甚至嗬斥和尚,你打個燈籠在我們後麵,是照路哩還是給人家發信號,安心叫人家把我們往死打?

 

另一個也不滿意:“王隊長,你當這好人幹甚?他們當兵,肚子吃得比咱還圓,打死也應該,咱們騷情啥哩嘛?”

 

王嘉仁沒辦法,人心浮躁,生產隊裏真正聽他話的人已經不多了,這樣下去,自己這隊長也幹不了多久。由於沒了人管,隊裏許多人種自留地的勁頭比掙工分積極性高,甚至有人把隊裏的宜林地開荒種糧,眼看著,農業社也要散攤子。他十分不理解現在上麵的政策,對搞這次運動越來越困惑,究竟要解決什麽問題?自古以來,都是民以食為天,什麽時候變成了民以天為食?那個天太高了,看得見,摸不著!不像糧食,隻要種到地裏,就可能有些收獲,可以讓人活命。退一步說,人都餓死了,那天再偉大,再壯麗,又讓誰去欣賞?王嘉仁胡思亂想著,擔子壓得肩膀疼,他對兩個發脾氣的年輕人說:“歇會兒吧,沒聽見槍響,說明人家還沒開打,現在到哪裏了?”

 

“王莊。”

 

“也就快到胡家嘴了。”王嘉仁說,“天黑咕隆冬的,不曉得他們在哪裏。在王莊找個人家,把飯放下,等找著他們後再看下一步咋辦。”

 

他的建議得到了大家的采納,四個人又走了十幾分鍾,終於敲開了一家人的門。王嘉仁說明情況後,主人讓他們進了窯門:“你不是王幹大嗎?給誰送飯?”主家姓丁,認識王嘉仁。

 

“沒看見有隊伍從溝裏進去?”

 

“沒有。”

 

王嘉仁忽然沒了主意:“說好在胡家嘴附近,咋就沒人?”他懷疑自己走錯了路。隨後又說,“不管長短,飯桶先放在這裏,你給他們找個睡覺的地方,先休息,我出去打聽一下,看劉武裝他們大致在哪個方向。”

 

老和尚說:“要是沒走溝的話,一定是翻山過去的。”

 

丁主家勸說:“和尚說的對,尋人不如等人,天黑的這麽厲害,你到哪裏去打問?再說,大半夜的,人家都睡了,你找誰去打聽?真要打仗,一定會打槍,槍一響就曉得他們在哪裏了。”

 

王嘉仁想想,也對,那就耐心等吧。

 

槍聲打破了山穀的寧靜,天很黑,二三十米開外的目標都無法辨別,隻有經過長時間的適應,眼睛才能看清遠處灰黃色的土地和顏色較深的樹木,劉武裝知道還鄉團就在自己前方山坡下的一個凹地裏,但是,要想準確地捕捉目標,幾無可能。他讓隊員們放了幾槍後,朝下喊話,“你們被包圍了,放下武器。”但是,迎接他的是對方射來的子彈。接著,他聽見老高對隊員們下達了命令:“就地臥倒,看準目標再打。”

 

“抵抗沒有出路,把武器放下,保證你們不死。”

 

“砰”,又是一槍,劉武裝的棉帽子被打翻在腦後,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腦袋,趕緊挪了個地方,誰他娘的這麽厲害?他突然想,一定是老高,這家夥是老兵,別人沒有尋聲打人的準頭。他招呼隊員們伏低身子,偶爾放一兩槍,隻要能拖住對方,到天亮看清目標時,就可以象打兔子一樣收拾這夥王八蛋。不管咋說,他們占居了有利地形。隻是,肚子餓得難受,奇怪的是,送飯的人咋還沒有到?後來,他忽然意識到,由於當時沒有確定行軍路線,王嘉仁並不知道他們走山路到達胡家嘴,如果這樣,那飯一定是送到山下了。不過,這會兒已經交火,他也顧不得吃飯,再餓也得忍。他讓同誌們集中精力,拿出百倍的勇氣和耐心來打擊來犯之敵,吃飯的事隻能往後靠了。

 

坡下邊,老高對賀醫生說:“情況不好,我們中了埋伏。人家打的是有準備之仗,我們眼前一抹黑,沒有勝算。立即撤銷行動計劃,趕快撤退,天亮後,想走也來不及。”

 

醫生嚇得全身顫抖,他沒上過真正的戰場,他結結巴巴地問:“撤,往哪裏撤?”

 

“撤回城裏。天亮後,我們在明處,人家在暗處,趁現在走還來得及。”說話間,他們背後的山頭上也響起了槍聲。老高說,“你們沿著崾峴西側下到溝裏,不要打槍,不要說話,帶不了的彈藥扔掉,天黑,估計他們看不清目標,應該能衝出去的。”

 

“你領著我們走吧,”醫生說,“我路不熟。”

 

老高叫了兩個隊員爬行到他的跟前,叮嚀:“你們是當地人,帶領大家突圍,萬一遇上情況也不要戀戰。給大家說,保命重要。能回縣城最好,回不了就各回各家,把槍藏了,以後再說。”

 

“明白。”

 

老高說:“我留下來掩護你們,完全沒有危險時給我發個信號。”

 

“是。”醫生答應著,讓眾人在地上趴著往山下撤,還好,老天爺幫了大忙,沒多久便撤到溝裏。醫生說,“快給老高發個信號。”別人說:“快跑,自己的命都快沒了,還管得了他?你發個信號不是告訴人家咱們下了溝底,叫人家來追殺?”

 

這話聽起來好像也在理上,隻是可憐了老高,還有一槍沒一槍的和對方周旋。劉武裝有些奇怪,槍聲變得如此稀疏,難道對方跑了?可是,明明有人往外打槍,他也沒有多想,隻要對方還在原地,天亮前一定能將這些家夥抓獲。夜很漫長,不打槍的時候,山裏也一派靜寂,靜得好像地上掉一根針都能聽見,偶爾有幾聲狐狸的叫聲傳來,讓人覺得這黑暗的世界裏還有些生機。老高等著同伴們給他發信號,但是,直等到他兩隻眼睛發澀,昏昏欲睡時,還沒有得到消息。許是這幾天太累了,他伏在地上打了個盹,後來,一聲槍響把他驚醒,是自己人發的信號還是對方在放冷槍,他混沌的大腦已經無法辨別了。今生今世,這是他第二次遇到這種情況,前一次是在上甘嶺的前沿陣地潛伏,遇上了鬼子的火力偵察,燃燒彈將身下的茅草點著,火苗呼呼地朝他燒過來,還好,他選擇了個坑,坑前有幾大坨子冰雪塊,救了他一命。這回的危機不亞於前次,他知道,天亮後的結果,對方一旦發現他,人家居高臨下,他會被人打成篩子。如果沒有差池,自己的隊伍應該衝出去了,不如也趁著夜色撤退。他打定主意,站起來走了幾步,一顆子彈頭落在了他的前方,濺起的土塊落在了他的額頭。他隻好伏下身子,再尋找機會。麻煩了,老高又一次覺得死亡離得如此近,他開始想起了自己的老婆,兒子,他死後,今年春天老婆的自留地還能不能耕種?天色漸漸的變得暗淡,遠處能看見一些影像,是人影還是樹影?他有些絕望,但又不甘心,小心的往後退,人到臨死真想活呀,他得搏一把,設法逃出包圍。忽然,又一聲槍響,一發曳光彈從他麵前穿過,他大喜過望,大家突圍了,他相信那是戰友們給他傳遞信號,他退後十幾米,躍然而起,朝崾峴方向奔去,當他跳下山畔,覺得自己終於衝破重圍後,背上重重地挨了一槍托,幾個人立即將他按住:“老實點。”

 

老高壓根就沒有想到,劉武裝方麵由於彈藥奇缺,從民間收集到一些雜亂的槍彈,剛才無意中打出了一發電光彈,將老高騙到了糜子地裏。

 

26 放虎歸山

 

槍聲將王嘉仁等人從睡夢中驚醒了。交火了,幾個人爬在窗戶上往外看,聽聲音,戰鬥好像就在他們對麵的山頭上進行,有槍聲,也有人的喊叫聲,看樣子,仗打得不很激烈,槍聲顯得有氣無力,有一檔沒一檔的,像過年的時候,小娃娃們將鞭炮拆開一樣,半天才響一聲。這是個什麽意思?難道雙方都在等著天亮再決戰?

 

老和尚說:“睡覺,睡覺,不關咱們的事。”

 

王嘉仁說:“你睡,叫我分析一下,那邊的是劉武裝,好送飯去。”

 

一個後生說:“送鬼?你是想送死呢!槍兒子不長眼,要送你一人去。”

 

他想,小夥子說得也對,上頭的人正忙著,跟下雷雨時搶場一樣,那裏顧得上吃飯。他歎了口氣,抽起了煙袋。

 

老和尚問:“你咋還不睡?”

 

“我睡不著,”王嘉仁說,“不曉得死人沒,劉武裝說還鄉團帶隊的是老高,萬一老高叫人打死,我心裏不安寧。”

 

“為甚?”另一個後生問。

 

“咱們給殺人的人送飯吃,不跟自個殺人一樣?”

 

後生說:“說什麽話,飯還在地上,沒吃到他們嘴裏不算數。再說,老高就是個攪屎棍,死了活該!”

 

天亮時,劉武裝命令劉剛帶著人去清掃戰場,自己這隊人將老高押下山來。當他看到王嘉仁等人在一戶人家的堖畔上眺望時,心裏還是熱乎了一下。王嘉仁沒有違約,親自來給他們送飯,可見,老王已經將前嫌稀釋了。他緊緊地握著王嘉仁的手,連聲道謝,然後讓和尚幫著主人給戰士們熱菜,招呼送飯的人一塊吃飯。劉武裝安排隊員們在院裏吃飯,自己和老高回到窯裏。

 

和尚端了一碗飯給老高,老高的手被繩子拴著,無法接碗。劉武裝看了一眼和尚沒有說話。老和尚有些得寸進尺,給老高解繩子。劉武裝警告說:“操心讓他跑了。”

 

老和尚照解不誤:“上殺場,也得給碗飯吃。”

 

王嘉仁抽著煙袋,默默地想,在他們印象中,老高這人也不是壞人,怎麽突然間就變得頭腦如此發熱,難道上過戰場的人,真正經過九死一生的經曆,不打仗手癢?雙龍街的人都是你們的老鄉,是熟人,你帶著隊伍回來,要向誰開火?就是因為別人把你趕出去,要回來報仇嗎?如果這樣,你老高的氣量也就太小了點?想到這裏,王嘉仁說:“都住在一個街裏,哪有這麽大的仇恨。若要辦,吃完飯。”

 

老高骨碌著眼珠子看王嘉仁一眼,也沒說話,他端著碗埋頭吃飯,他的確餓了,一整夜的恐懼與饑寒讓他感到了幾許辛酸和部分欣慰,辛酸的是自己的計劃又一次泡湯,欣慰的是由於他的努力,保全了大部分人員。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明白和尚給他鬆綁的暗示。他吃了一碗燴菜後,將吃飯的速度放慢下來,眼睛不時朝窗外瞥一眼,溝太窄,要逃跑的可能性不大,人逃不過子彈的速度,與其讓人家打死,不如再活幾天,後來,他放下碗筷問劉武裝:“咋辦,就地槍決,還是拉我走?”

 

劉武裝說:“咱們一起共事這麽多年,槍斃你我下不了手,你也不要打算跑。我們頭頭要抓活的,既然抓住了,恐怕得把你送到東川。你敢跑,人家要開槍,我擋不住,也不敢擋。你說你,不好好在城裏呆著,跑回來送死,雙龍街對你這麽重要?”

 

老高拐了拐脖子:“既然奪了雙龍公社的權,我們就要掌好權,我不回來咋弄?”

 

“僅此而已?”

 

“哦。”

 

“不會吧,你是不是回來報仇來了?”

 

“你把我看成甚人了,挨兩下棒子就要報仇的話,老高我這輩子的仇永遠報不完。”

 

“說實話,你們有甚打算?”

 

“占領雙龍街,在你們後方打個楔子。”

 

“然後呢?”

 

“然後,攻占東川。”

 

“把我們斬盡殺絕?”劉武裝說,“你們一次在陽山就打死我方七個人,實話給你說,把你解回東川,十有八九也活不成!”

 

老高不吭聲。

 

王嘉仁和老和尚的行為十分明確,有理不打同鄉客,暗示劉武裝放跑老高,這讓劉武裝十分為難。他是要擔責任的,而且,老高這家夥也不是個省油燈,放跑了,要是再打回來咋辦?不放吧,拉回東川,必死無疑。武鬥隊裏的那夥年輕學生,性情暴躁,打起人來毫不留情,也怪老高認死理,他媽的,這個死人,別人都跑了,你還堅持。他對老高說:“你這個人,撞上南牆不回頭,整整一個晚上,你幹了什麽?”

 

王嘉仁從劉武裝的嘴裏聽出了名堂,他對老高說:“你認個錯,保證再不來雙龍街,我給你求情。他們打死了我兒,一命還一命,有理有據。”

 

老和尚拉了拉老高的衣袖。

 

老高本來不想跑,老高認為在這種情況下被人放跑,有失麵子,寧願我負人,不讓人負我。他曉得,人多眼雜,放他走劉武裝就得擔責。但是,如果他能活著回去,還鄉團則全身而退,隻是打個敗仗而已。他點了點頭:“我答應。”

 

劉武裝鬆了口氣。

 

王嘉仁說:“我帶他上廁所。”

 

劉武裝沒說什麽。王嘉仁和老和尚一人扭著老高一條胳膊,將老高從窯裏押出來。正在院子裏蹴著吃飯的人問:“幹啥,幹啥,押俘虜也輪不到和尚!”

 

老和尚說:“熱飯堵不住你的嘴,他拉屎,你端著飯碗去茅坑吃!”那人不言聲了。

 

三人走出院子,轉過牆角,王嘉仁對老高說:“左手有條毛溝,往左拐,往北走,千萬別往南。”

 

老高跪下給二人磕了個頭,“後會有期!”一溜煙地跑了。王嘉仁衝著空蕩蕩的茅房高聲說:“快點,屁眼上鎖了?”

 

老和尚說:“你總得叫人拉幹淨吧?”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唱了會兒雙簧,王嘉仁估計時間差不多了,用拳頭將自己的鼻頭猛打一下,把血抹了一把,高聲喊叫:“跑了,老高跑了!”

 

院子裏的武鬥隊員們立刻提著槍趕了出來:“往哪個方向跑了?”

 

王嘉仁說:“朝後溝跑了。”一行人急匆匆地朝後溝追去。劉武裝從窯裏出來,等跟前沒有其他人時,才說:“我們可能做錯了,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不久,劉剛帶著打掃戰場的隊員回來,一共撿到五支槍和一批子彈,還有三四十個手榴彈。他問劉武裝:“咋回事?怎麽跑了?”

 

劉武裝說:“老高要上廁所,打了王隊長一拳頭。”

 

劉剛不解地問:“這麽多人還看不住一個人?”

 

劉武裝小聲說:“跑了也好,拉到東川,人家命令你槍斃,你敢不敢?”

 

劉剛說:“不敢。”

 

“那就對了,跑了對大家都好。”

 

不管咋樣,打了勝仗,隊員們的心情大好,一路上唱著《打靶歸來》的歌,浩浩蕩蕩地返回雙龍街。第二天,劉剛主持,在供銷社的月台上舉辦了個展覽,展出繳獲的武器。除了給大家介紹戰鬥經過外,還在鋪板上貼了張大海報,向雙龍街人民報喜。

 

27 話到嘴邊留三分

 

還鄉團大敗而回,讓常山菊感到幾絲壓力。她不認為這是老高能力差,組織無方,讓她感到困惑的是,對方咋就這麽能掐會算?怎就能把他們如此機密的事情搞得一清二楚?她開始懷疑,在自己的隊伍裏,是不是有內鬼,有聯指安插的密探。她把自己的想法和雷大頭說了。雷大頭說,是要注意這個情況,現在作戰連的戰士主要來自於學校,這些人年輕,思想單純,不會出問題,但是,其他方麵就不敢保證了,尤其是縣裏的這部分人,幹部多,一個比一個圓滑;還有一部分各鄉鎮的農民,自私自利,多吃多占,借機發財,對這部分人要嚴加管理。雖然,雷大頭說話仍然和藹,但已經讓她如芒在身,極不自在。常山菊聽得出來,雷大頭對她的工作有看法。人家不是捕風捉影,陽山戰鬥之後,有人反映從農村來的戰士,借機搜被打死隊員的口袋,摸零錢,摘手表;還有的人看見死者的皮鞋好,順手牽羊扒去。這事情曾經讓學生連的人大為憤怒,有人直接上雷大頭的辦公室去抗議,認為這做法與土匪無異。決不能把保衛毛主席的戰鬥混同於土匪搶劫。無疑,這些行為降低了聯總的威信,損害了聯總的形象,紛紛要求嚴懲肇事者!幹部們圓滑,這是事實;農民自私,這也不能否認;要改造這些人,是常山菊力所不能及的,本來就是一群烏合之眾,尤其是槍一響就往後溜,打勝了就急著往前衝,搶功。想讓它成為一支真正的作戰部隊,不是一朝一夕或者一兩次戰鬥就能做到的。如何提升作戰人員的素質,是擺在她麵前的當務之急。而老高這個人無私,比較可靠,本來是可以委以重任的,可惜,賀醫生帶了一部分人回來後,老高卻沒有回來,她有幾分傷心,心裏念叨,老高會不會犧牲了?

 

賀醫生敘說了他們被包圍後老高冒死保護大家撤退的經過後,常山菊差一點流下眼淚。老高真是條好漢,戰鬥隊裏太需要這樣的人,太可惜了。她對賀醫生有些不甚滿意:“你們逃跑,也不能把他扔下不管。他死了,你們活著,心裏能安穩?”

 

賀醫生不敢說話。賀醫生認為自己有愧於老高。的確,這種做法不仗義。他老老實實聽常山菊訓斥:“你們跑遠了,打兩槍也行嘛,也算是對反對派的牽製,就這麽眼睜睜地看他去送死?”

 

賀醫生小聲說:“我想打槍來著,有人阻擋我?”

 

“誰阻擋你?”

 

“張坪的幾個人。”

 

“回來沒有?”

 

“沒有,半路上丟了槍,跑回家了。”

 

常山菊長長地歎口氣說:“難怪雷大頭說話難聽,的確是自己隊伍裏的人員動機不純,沒準,這次行動失利,和這幾個人有直接關係,看來,整頓隊伍這個工作刻不容緩。”她揮揮手,讓賀醫生走了。

 

兩天後,老高回來了。老高向常山菊匯報了自己如何掩護大家堅持到天亮,讓人用一顆電光彈騙出來的經過。他說,本來是準備血戰到底的,結果卻被劉部長抓住,當了俘虜。後來,在老和尚和王嘉仁的幫助下,劉部長發了慈悲心,讓他逃走了。

 

老高能順利歸來,讓她大感意外。她問了一下作戰過程,老高實話實說,沒有隱瞞自己被劉部長放走的事實。他說:“不管咋樣,人家還算仗義。我也想開了,往後,別打雙龍街的主意了,鄉裏鄉親的,打死誰都不好。”

 

常山菊半天沒說話,她點了顆煙抽,又遞給老高一顆。

 

老高說:“如何處分,隨你。情況就是這樣。”

 

常山菊說:“我沒說要處分你。你能掩護大家回來,已經立了大功,我沒錢獎勵你,給你個口頭表揚。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這點。”她吸了口煙說,“他媽的,是不是張坪的那幾個人走漏了消息?”

 

老高說:“說不清,也許咱們內部有問題。”

 

常山菊罵道:“狗日的,都想保存自己的實力,打仗的時候往後溜,哄著咱往前衝,你真衝上去,他又背後給你一刀。我也看開了,上陣要靠父子兵,打虎要靠親兄弟,既然雷大頭同意整頓聯總,這也是個機會,你看行嗎?”

 

“行。”老高滿口答應,“我這就去準備。”

 

“要快”,常山菊說:“形勢有些變化。最近對立派十分活躍,聽說張永利聯絡了七八個縣的武鬥隊,準備攻打縣城。當下的任務是防守,雙龍街的事情以後再說,先讓對立派占著,無損咱們什麽。原來咱們想的有些偏頗,殺回雙龍,殺回去幹甚?沒有打擊對象,一個隊長,一個和尚,都能在危機關頭救你,可見老百姓就是咱的父母,堅決不能與這樣的人為敵。殺人可以,但一定不能殺好人。”

 

老高點了點頭:“這事情讓我也明白了個道理,手下留情,殺一個人,背後要牽扯一杆子人。我被人家圍攻時,首先想到的是,如果我死了,我老婆娃娃該咋辦?誰種地啊?甚至在回來的路上,一度想到回家去,再不幹這個事了。可反過來一想,也不對,劉部長放我走,一定會被追查,萬一反對派跑到我家來搜查,我還得被他們抓走,再把劉部長咬出來,就更慘了。”

 

常山菊說:“上了這條船就別想下去。大家都想洗手,可是,你今天不幹,明天可能就被人弄死。在這個人人都是草頭王的世道裏,唯一能讓你活下去的理由就是戰鬥,勝者王侯敗者賊,自古是一個理!”

 

高登雲非常困惑,自己屢戰屢敗,可是,每次失敗,給他帶來的都是好運氣。常山菊委任他當了縣總戰鬥連的連長,他在大難不死的同時,也有些惶恐,害怕自己擔不起這個重擔。不過,能不能勝任,總得試試。他按照常山菊的要求,著手整頓縣總戰鬥隊。他將大家關在一個大教室裏,開了三天會,學習上頭有關文件,讓賀醫生逐字逐句給大家解讀當下的形勢和任務,請後來調到學生連當連長的程海前來作報告,重點講革命戰士要遵守革命紀律,那是隊伍立於不敗之地的基本保證。後來,讓隊員們各人談學習心得,說自己對這次革命運動的認識,特別是檢討自己是否遵守了革命紀律。對說不出個一二三的,重新學習。最後,他宣布,凡是對運動認識有偏差,持懷疑態度的人,不能約束自己的人,請自動離開。一周多時間下來,老高將原來一百七八十的戰鬥隊精簡到了一百二十人。他分了三個排,讓隊員們選出了班長、排長,自己委任賀醫生當了指導員,主持連裏的學習與內務等一係列工作。不久,他們接到了總部的戰鬥命令,負責堅守西山陣地,以防備對立派的進攻。

 

這天下午,老高、賀醫生帶著班、排長們上山視察陣地。西山這個地方很大,南到西溝,北到文化溝。假如將這一百多人撒到這座大山上,等於在一碗大燴菜裏撒了點胡椒麵。賀醫生建議,打仗這事情,還是要讓隊員們彼此能有個照應,否則,戰線拉得太長,會顧此失彼。老高同意賀醫生的看法,城內方向不用考慮,他選擇了製高點,挖工事;在一些重要的地方,布地雷,做上自己隊員能識別的記號,實行三班倒輪換值守。戰鬥策略確定後,又請常山菊親自來視察。

 

常山菊對老高卓有成效的工作非常滿意。他對大家說,看清了沒有?最難啃的骨頭又丟給我們了。東邊,距離縣城很遠,又有太和山擋著,敵人就是在山頭上打槍,射程不夠,威脅不到城裏。南山到城裏,民居密集,但凡有頭腦的人,都不會從這邊進攻。隻有我們與眾不同,我們的前麵是山梁和幾條小溝、崾嶮,敵人摸過來沒什麽障礙。我們的後方,是咱們的大本營,一旦這幾個小山頭被占,就等於進了咱們的老窩,直取縣城。因此,大家不能吊以輕心,失去縣城,誰也沒有好日子過;讓人家抓住,可能隻有死路一條。為了縣城人民的安危,為了我們自己的生命,大家一定要堅守陣地,絕不能讓反對派的陰謀得逞!大家有沒有信心?”

 

“有!”隊員們齊聲高喊。

 

“有信心就好。”常山菊說:“高登雲同誌是你們的總指揮,大家一定要聽從他的命令。希望你們能做出貢獻,打出我們縣總的威風來!”

 

在一陣雷鳴般的掌聲,喊聲中,拉開了縣城保衛戰的序幕!

 

老高又一次感受到了戰前的衝動和興奮,這回是陣地戰,他覺得自己經驗豐富,勝算很大,精神頭十足。他親自指揮隊員們修工事,挖戰壕、掩體。他對大家說:“現在多流汗,戰時少流血。說穿了,修工事就是給你自己修保命所。一個好的掩體是你能看見別人,別人看不見你。記住,每個人最少都應該有三個以上的射擊點,這樣輪換著打,別人才不知道你在哪裏。在運動中,你還可以發現對方的目標。我們在上甘嶺時,掩體要挖好幾米深,敵人的飛機大炮把山頭炸矮了兩米多,硬是沒摧毀我們的工事。有備無患,明白嗎?還有,開打後,大家不要急著打槍,一定要等對方進入你的射擊範圍。自動槍的有效射程也就是四百米,別看標尺上是一千米的刻度,子彈頭到了一千米就會落到地上。盡管我們子彈多,還是不浪費的好。還有一句話,我也不曉得當說不當說,瞄準時,槍口稍微放偏一點,隻要將對方嚇跑就行了,不一定往死打。一定要打的目標,能打腿的不打胸,能打胳膊的不打頭。要曉得,你打死他一個人不要緊,你要考慮他死以後跟他有關係的人,老婆、娃娃誰養活?老父老母誰贍養?我們這回從雙龍成功脫身,不是人家打不過我們,是人家有意放了我們一馬。要不,我老高這會兒不可能站在這裏和你們說話。咱們縣總的人不比人家學生隊,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不要蠻幹,解(hai)開沒有?”

 

他這番話得到了一部分人的讚同,認為他說得對,將心比心,誰都有家有室,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但是,也有人不讚同老高的看法,認為這麽心慈手軟,對敵人網開一麵,等於犯罪,不負責任,甚至認為他是戰前擾亂人心,和老高辯論:“你這是和上級唱反調!”

 

老高說:“上頭讓你往死打對方了?”

 

“上頭說,要保衛縣城,不往死打人還怎麽保衛縣城?”

 

老高說:“保衛縣城不一定要往死打人,我們是防禦。什麽叫防禦?就是擋住,擋住對方就是勝利!”

 

還有人說:“反對派,你不打,他就不倒!”

 

老高問:“誰說的?”

 

“主席老人家說的。”

 

“主席老人家說的是反動派,你不打,他就不倒。反對派是反動派嗎?一字之差,意思不一樣。”老高意識到,自己的這些話本應該在私下裏說,不能當眾宣布,要是讓人反映上去,就是個政治立場問題。他歎了口氣說,“我說不過你。怎麽辦,你自己看著辦吧。我把話說到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致人於死地。”

 

很快,這話就反饋到了聯總的頭頭那裏。雷大頭找來常山菊,要求將老高免職:“有這麽帶兵的嗎?純粹一個麻糜不分的老混蛋!”

 

常山菊趕緊賠笑解釋:“他就這麽一說,槍一響,誰顧得了誰?”事後,她把老高找來,關著門大罵,;“腦子進水了?事情該咋做,你心裏有數就行了,話到嘴邊留三分,有些話能不能不說透?”

 

28 真假虛實都在理

 

王嘉仁跟和尚放走老高的消息隨著徐徐而來的春風吹遍了雙龍川,人們對他們的壯舉大加讚美之時,也產生了疑問。兩派武鬥隊員打來打去,原來是做樣子給人看啊,這仗打毬的有甚意思?

 

劉貧協問王嘉仁:“是你們放走老高的?”

 

王嘉仁說:“不要聽風就是雨,腿在老高身上,跑不跑由得了我?他能跑脫,說明他命大,閻王爺看他壽數不到。咋?你個老慫,不滿意?”

 

劉貧協說:“你是放虎歸山,老高這人不善,他連公社的權都敢奪,將來回來有你的好果子吃。全公社的人都想著把狗日的抓住,把權力奪回來,讓丁書記掌著。你看現在成了甚社會,不說做生意放開了是好是壞,連賭博都成了合法的了。禁賭幾十年,一下子就不管了?”

 

“不管?”王嘉仁說,“你兒子抓賭把人家手戳了個窟窿,不就是管嗎?”

 

“別提他。”劉貧協說:“我這兩個兒都讓我操爛心,早知道生出這麽兩個禍害,不如當時放尿盆裏淹死。這可好,兩頭一邊一個,將來回來也怕尿不倒一個壺裏,家裏非被他們折騰得雞飛狗跳不可。”

 

王嘉仁說:“你一輩子就是會耍小聰明,兩邊一邊一個,誰也不得罪嘛。將來,不論誰家坐了天下,你都有依靠。不過,你可要操心些,老高被抓住能跑脫,你兒子被人抓住,怕沒那麽好的運氣。快把他們叫回來,萬一有個閃失,老漢你會後悔的。”

 

劉貧協說:“我叫了幾回了,他們不回來嘛,說在外頭吃香喝辣,叫回來吃糠咽菜,他們不樂意。要不,你先給劉武裝說說好話,讓老大回家來種地,逛野了的馬拴不住。”

 

王嘉仁說:“我才不管你那閑事呢。要說,你自個去,劉武裝和你兒都搬到公社院子裏去住了。我是瞎操心,給你提個醒,去不去你自個看著辦。”

 

劉貧協覺得老王說的沒錯,要正視這個問題。早前,他覺得年輕人扛個槍,神氣幾天就完了,那回劉大跩抓賭把申油子的手弄破後,遭到了街裏很多人的謾罵。人家賭博固然不對,但你用槍刺紮人就更不對了。別人罵他兒子,當然就是罵娃他老子。劉貧協臉臊得發燒,當時就把劉大跩罵了一頓:“羞你先人呢,舊社會土匪搶錢還有個路數,你連個土匪都不如,幹你娘的甚革命?”大道理他不會講,他要求劉武裝把兒子捆綁起來,吊在樹上打一頓。劉武裝說:“你別管。他抓賭也不是為自個,我們這麽多人保衛雙龍街,要吃飯,要花錢,總得弄點回來。黨教育我們,不打好人,還不能打壞人?你老人家的意思我明白,回頭我教育他。”老漢無話可說,老漢覺得劉武裝說的也有理,申油子是賭博骨碌子(職業賭博人),是壞人,劉大跩打的是壞人。後來,就把這個事情扔到了腦後。現在,形勢變了,劉大跩出去打了一仗,這仗打得何等慘烈,他不知道,但從繳獲來的槍支彈藥看,老漢感到了一絲驚恐。他媽的,這是真打啊!這一個炸彈要是弄響了,得死多少人啊?他相信老高是被人有意放走的,這是因為老高在雙龍街上有威望,又是犯在劉武裝手上,以前低頭不見抬頭見,一個鍋裏攪稠稀,要是落在別人手裏,他就是長了八條腿也跑不掉。可是,他兒子不同,他兒子是二流子,沒有這麽好的人緣,叫人家抓住了不會這麽幸運。他越想越害怕,下決心一定要把劉大跩叫回來。當然,劉貧協心裏揣著鬼,自己明白,又不想對人講。

 

劉貧協來到公社院裏,去了劉武裝的窯洞裏,問對方要人:“我來叫我兒回家,你這個事情不好耍,真刀真槍的弄呢!”

 

劉武裝說:“行嘛。我跟他說幾回了,說你老了,家裏沒人掙工分,到秋底沒糧吃,動員他回家,他不聽。他現在就在隔壁窯洞裏打撲克牌,你自己去叫!”

 

老漢說:“他不回家,你不會開除他?”

 

“咋開除?沒有理由。”

 

“他把申油子的手紮了個洞。”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後來再沒犯錯誤,這不是理由。算了,我看你老也不容易,我現在就把他叫過來,你跟他說。”隨後,他把劉大跩喊了出來。

 

劉大跩輸了牌,頭上貼了好多紙條,看見父親就喊:“怎麽又來了?你老糊塗了,我還要革命呢!”

 

“革你娘的腳!”劉貧協說:“你哄誰呢?今兒個你非回去不可,你不答應,我就撞死在這達達裏。”

 

劉大跩看了父親一眼:“到外頭撞,那裏石頭牆硬。你嚇唬誰,一輩子都在當革命的絆腳石,讓我跟你學?沒門!”

 

劉貧協氣得呼哧帶喘,麵對著不懂道理的兒子毫無辦法。劉武裝也勸劉大跩:“要不你先回家,過一段時間再來。咱們雖然打了勝仗,但保不住人家會來報仇,避避風頭也好。”

 

劉大跩說:“怕毬呢?他再會來,我先把狗日的拾掇了。”

 

劉貧協趕緊說:“劉部長說得對,咱們先躲過這幾天行不?”

 

“為甚?”

 

劉貧協脫口說:“聯指要攻打縣城。”

 

兩人都吃了一驚:“你從哪裏得到的消息?”

 

劉貧協遲疑不決,不想說。劉大跩有些急躁:“快說!”

 

老漢從口袋裏取出一封信,交給劉武裝,“本來,我不想說,我這兒就是瓷錘,好話壞話聽不出來。昨天集上,有人從城裏捎了個信給我,上麵寫著呢,自己看。”

 

信是劉二跩寫給劉大跩的,二跩說了他在城裏的情況,現在離首長很近。首長說,聯指要組織力量攻打縣城,戰鬥可能很慘烈,縣城四周的山上已經在加緊修築工事,布地雷,他讓劉大跩不要跟著人來攻縣城。據他們分析,聯指可能沒有勝算,搞不好,有去無回。親兄弟雖然個人觀點不同,但最好不要在戰場上相見,等等。

 

看完信,劉武裝的頭上冒出一層冷汗,這麽機密的事情,連自己也不知道,老漢卻提前曉得了,他不得不認真考慮,便對劉家父子說:“老劉,這事別往外說了,曉得的人多了,我這支隊伍就得散了。大跩,你自己拿主意。以我的意見,最好跟你大一起回去,這是個好時機。你也打過一仗,這不是小孩過家家,很危險。那天晚上要是真心打老高,他們一個也跑不了。要攻城的話,咱們處的位置和老高一樣,人家比咱們更厲害,我曉得軍區的地雷,那是炸坦克用的,碰上了,必定粉身碎骨。”

 

劉大跩搖搖頭:“嚇唬人呢。按他說,有七八個縣的人去攻城,沒有拿不下來的道理。劉部長,你放心好了,我還想立功呢!既然我加入了你們的組織,活是你們的人,死是你們的鬼!”

 

他的話讓兩人麵麵相覷。劉部長歎口氣說:“大跩,你聽我一次行不?”

 

劉貧協也說:“你叔把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你還死頂牛?你才二十出頭,還沒活夠呢!”

 

劉大跩意誌堅定:“好了,我曉得了,讓我再考慮兩天。”

 

劉貧協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離開了公社大院。

 

一絲陰雲籠罩了劉武裝的心頭。他憂心的事情太多了,打了勝仗 大家高興,按理,他應該親自去東川總部匯報戰況,但他不敢去,他怕領導追究他的責任,他怕人家說他“裏通外國”。他的舉動現在不被人們理解,以後也可能不被理解,隻好躲起來,讓時間化解危機,讓時間去詮釋他的做法是否正確。從個人角度說,他不後悔放走了老高,老高是雙龍街人,不管持什麽觀點,總不能見死不救。那天,王嘉仁的一個質問,讓他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不能因為老高跟咱們對立,就變成了敵人,推及開來,就是說,持不同觀點的人,不一定是敵人。這個問題不時地在他腦子裏出現,他知道,自己開始懷疑自己了。但是,要一下子做出決定,還是做不到,他畢竟是軍人出身,懂得服從命令的重要,如果真要攻城,接到通知後,他不會抗拒,可是,讓這麽多沒有經過嚴格訓練的人直接去作戰,這事情有些不靠譜。攻城一定會死人,沒有懸念。他有些急躁,想和張永利交換一下意見,摸摸上邊的想法。他給發報員說,給張永利發個報,看能不能來一趟雙龍,可東川方麵回複,張永利不在,無法聯係。

 

晚上,劉武裝在床上輾轉反側。下一步該怎麽辦,他不知道。打打殺殺肯定不是出路,但出路在哪裏,他一頭霧水,理不出頭緒。至於可能要到來的攻城任務,他將利害關係反複權衡後,決定不去參加戰鬥。

 

第三天,劉武裝接到了上邊的通知,調他的人去東川集訓,他讓報務員告訴上邊:“全隊人都拉肚子,可能是食物中毒了。去不了東川。”

 

次日,張永利帶了個衛生員來到雙龍街分隊駐地,看見隊員們活蹦亂跳,沒有一個像有病的樣子,站崗,打牌照常進行。他滿腹狐疑地問:“這是咋回事?鬧鬼了?”

 

劉武裝苦笑著說:“我想請你來商量個事情,請不動你嘛,就想了這麽個辦法。”

 

“隊員們沒事?”

 

“他們沒事,我有事。”

 

張永利打發衛生員去了另外一個窯洞裏,關上門:“說。”

 

劉武裝說:“聽說,調隊伍集訓是個借口,攻打縣城是真,究竟是咋回事?”

 

“你怎麽知道的?”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劉武裝說,“你們這是讓大家白白去送命。就咱們手裏這些爛槍,就這麽幾顆子彈,明擺著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我不想讓隊員去送命!”

 

張永利歎了口氣,說:“你啊,耍這小聰明幹甚?你放跑了高登雲,上頭沒追究你,就算給了你麵子。現在,你又出這難題,說小了你是革命意誌衰退,說大了你是對上邊的決策有看法,抗拒命令。費了這麽大勁,聯合了七八個縣的人聯合攻城,咱們當地人能不去?人家的命不是命,就咱雙龍人的命與眾不同?”

 

劉武裝拐拐脖子:“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不同意你們這個決定,就算有七八個縣的人,你保證能攻下來?”

 

“不能。”張永利說:“你非要逼我跟你攤牌。我跟你說,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乃用兵之計。攻城的目的不在攻城。”

 

“怎麽講?”劉武裝大為驚訝。

 

張永利說:“圍縣城是給省裏施加壓力。就目前的實力對比,我們根本不可能戰勝對方,跟對方長時間地消耗下去也不是辦法。領導們討論後,決定造個大的聲勢出來,希望能引起省上和中央的關注,能出麵主持談判,給我們組織爭取一個合理的地位。國家現在還沒有完全亂,中央有文革領導小組,省上有革委會,關鍵是老人家在台上,軍隊在他手裏攥著,他一定不希望這樣亂下去,他可能會考慮在權力機構中給群眾組織一個必要的位置。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一個辦法,能不能達到目的也很難說,可能得不償失,也許問題根本就得不到解決。”

 

劉武裝恍然大悟,領導們高瞻遠矚,自己乃井底之蛙。雙龍街之外的是事情,一點都看不透。他有些難為情地說:“看來,我又錯了。我聽你的,完全執行上頭的命令。”

 

張永利說:“這些話本不應該跟你說,讓隊員們收拾東西,明天就跟我去東川。我還得去看看和尚和劉二。”

 

“要我一起去嗎?”

 

“不需要。”

 

29 驢鞭長在驢身上

 

拉煤的營生雖然苦,但仝老師為了給家人盡責,咬著牙幹了一個多月。能堅持下來,也就證明了他能勝任這份工作。他盤算了一下,收入不高,但比當老師還是強點兒。到了這個月頭時,老婆的學校送來了一筆錢。校長說:“跟縣裏造反派的有關領導申請,給借了一筆工資,分到每個教師頭上也就幾十塊。這是一筆不小的收入,老婆建議他就此罷手,別掙這血汗錢了,太苦太累。老爹也說:“沒想到你也能幹得了這活兒,看起來你真的有進步,和工農打成一片,這是好事情,也是對你應付困難的一個考驗。不想拉煤就算了,但是你不能跟著去武鬥,這是原則。咱們小戶人家,沒有別的要求,能吃飽穿暖就滿足了。你說呢?”

 

仝老師說:“你放心,殺人的事情我做不出,但這個架子車我不想丟,左鄰右舍的人家都要燒煤,人家求到門上,我不能不去。”的確,這段時間,仝老師拉煤送煤熬出了好名聲。原來,他還要到橋頭去賣煤,現在都是提前預定。仝老師的服務態度好,每次總是給人家送上門,一塊一塊從車上搬下來,碼放整齊。有時,買主錢不湊手,要緩幾天再付,他也不說什麽。賒就賒唄,隻要自己的錢能挪騰開,他一律滿足。一來二去,得到的都是讚揚,說仝老師是知識分子,率先與工農群眾打成了一片。仝老師覺得這活兒雖然挺苦挺累,但也有幾分成就感。有幾天,他發現和他一起販煤的老田,將人力車換成了毛驢車,他也想買頭驢。自己家有院子,也好養,以前也曾有過這個想法,可是苦於沒有錢,現在,手頭寬裕了,這想法是不是可以實現呢?他向老田打問驢的價格。老田說,大叫驢的價格高一些,拉車用的小毛驢也就六七塊錢。仝老師興奮無比,買頭驢,能省多少力氣啊!他跟父親和老婆說了自己的想法。

 

老婆說:“你在家看看書吧,不能一輩子幹拉煤的活兒。以後形勢好了,得去教書,這才是咱們的本行!”

 

父親支持他:“想法不錯,驢認路,走幾回就熟了。去煤礦時帶本書,一邊拉煤一邊讀書,兩不誤。這輩子,這種機會不多,再幹兩三個月,我估計形勢就要發生變化了。”

 

“為甚?你聽到啥消息了?”

 

“報紙上說要聯合呢。既然上頭說話了,就有盼頭了。”

 

仝老師長長地歎了口氣,從心裏講,他也盼望這一天的到來,他想起了他的學生們,學業荒廢久了,這代人會變成文盲的,他覺得有種無端的惆悵。

 

這天天氣不太好,老婆勸他休息一天。他沒事可幹,想去百貨商店裏買兩支牙膏。縣城裏物資緊缺,但商店還在營業,連新華書店也開著門。他順便進書店看了看,沒有幾本可以讀的書,大多是領袖著作。後來,從角落裏翻出兩本《十萬個為什麽》,他如獲至寶,趕緊掏錢買下。他要把書送給兒子、女兒,讓他們從中學習知識。走出書店大門,正準備進百貨商店時,聽見有人喊他得名字。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劉二跩。

 

劉二跩問:“仝老師,你買書啊?”

 

“嗯,”他說,“給家裏娃娃買的。你甚時到的城裏?”

 

“時間長了。被人家打散後的幾天,老高捎話叫我來。咋,你沒見老高?”

 

“見了。”他說,“老高來找過我。我不能和你們一樣到處打仗。我若不掙錢,家裏人就吃不上飯。老高沒有勉強我,你跟他在一起?”

 

劉二跩說:“原先在一起,我現在給常司令當警衛員。剛才,常司令去見麻大胖,叫我在街上溜達一會兒,這不就碰見你了。怎麽,日子還能過吧?實在過不去,你說一聲,我在常司令跟前給你求個工作,她這人好說話。”

 

仝老師趕緊說:“好著哩,謝謝你關心。”

 

“那就好。”劉二跩小聲說,“看在咱們是一個戰壕裏戰友的份上,我跟你說個事情。常司令說要打大仗了。聯指組織了七八個縣的人來圍城,做個準備,該買的東西多買一點兒。萬一叫人家圍住了,也能多熬幾天。這個事你不能跟人說,以免引起混亂。”

 

仝老師有些吃驚,真的要有人來打縣城,這可不是個好兆頭。他連忙說:“謝謝你,沒把我當外人,我這就去準備。”他忽然覺得有些感動,這個被農村人認為是二流子的後生,也變得成熟起來了。告別了劉二跩,他沒顧得上買牙膏,匆匆忙忙回家,拉著車子去橋頭黑市,盡可能多地買了些小米、玉米麵、土豆等食物拉回家。他非常感慨,老和尚說的沒錯,多個朋友多條路,人要是都這樣就好了。

 

劉二跩閑得無聊,常山菊讓兩小時後去接她,便坐在電話大樓的台階上看行來過往的路人。進城這幾個月來,劉二跩性格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做事情不再毛毛糙糙。他有意識地看人家城裏人的行為舉止,聽人家的談吐。與鄉下人比較起來,城裏人斯文,有禮貌,說話也比較委婉,不像農村人那麽粗喉嚨大嗓門地喊叫。尤其是給常山菊當警衛員以後,常山菊經常糾正他的一些不文明做法,比如亂吐痰,隨地扔煙頭;進人家門要先敲門,等人家回應後,得到允許進才能推門等等。事情雖然都不大,但看出人和人的差別。劉二跩想,難怪他大經常說,寧做城裏一棵草,不做有錢的鄉巴佬。沒錯,城裏人生活得好,很幸福,如果自己從今往後能留在城裏,那該多好啊。沒事時,他跟常山菊聊天,談自己的想法、願望。常山菊說:“努力吧,等我們將來真正地掌握了政權,這點小事,不算什麽。”

 

“我沒有城市戶口。”

 

“想辦法嘛,我不也是從雙龍出來的嗎?當年,劉縣長一步一步把我從基層選拔到城裏來。這事情,除了自己努力,還得有人提攜,解開沒?”

 

“解開了。”劉二跩有了自己的生活目標,做起事來格外認真。如果常山菊說好八點要出門,七點半,他一定等在了門外。常山菊外出視察工作,他會手裏捏著槍,眼睛一刻不住地朝四下巡視。有一回,常山菊說省裏來了個領導,要吃魚,讓他跟著去柳林魚塘捕魚。北方人,見到魚的機會非常少,許多人圍上去看著管理人員捕魚。劉二跩爬到大柳樹上朝四周警戒。有幾個在河對麵攬工的後生趕來看熱鬧,他“刷”地一下將手槍子彈頂上膛,“滾!”一個字嚇得那些後生落荒而逃。聯想起了當時賀醫生嚇唬他們的情景,不由地笑了。

 

劉二跩看得出來,常山菊和麻大胖有一腿,兩人關係絕對不一般。遇到人家兩人在一起時,他一般是倒好茶,放好煙,盡快離去,然後等著人家呼喚。有一回,常山菊對劉二跩說:“抽空到黑市上看看,有沒有賣驢鞭的,有的話,不管貴賤買回來。”

 

劉二跩不知道驢鞭是什麽,他認為是吆牛的鞭子什麽的,就說:“我給你做一根就是了,不用買。”

 

常山菊哈哈大笑:“憨慫,驢毬長在驢身上,你咋有?”

 

他鬧了個大紅臉,原來驢毬叫驢鞭。城裏人真有學問。他問:“要那個東西幹甚?”

 

“嗨,跟你說你也不懂。治病。那東西做熟了叫錢錢肉,大補。”

 

隨後,劉二跩去了黑市,黑市裏有個老漢賣驢肉。他吃了一塊,好吃;又吃了一塊。他問老漢有沒有驢鞭賣,老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年輕輕的,要這個幹甚?”

 

這回他懂了,他大致知道了這東西的作用,便說:“給別人打問。”

 

老漢說:“明天早上來拿,一塊錢一根。”

 

“殺人呢?”劉二跩說:“一頭老驢才賣三四塊錢,一根驢鞭就要賣一塊?”

 

老漢說:“有便宜的,五毛錢,騸驢。”

 

“騸驢不要,要叫驢。”

 

“那就一塊錢,不降價。十條公驢裏都沒有一條叫驢。要了給你留一根,不要算毬了。這東西不愁賣。”

 

劉二跩定了一根,第二天他取回來後給常山菊。常山菊說:“給麻大胖送去。”後來,劉二跩才從別人嘴裏得知,驢鞭治男人病,麻大胖有病,麻大胖跟常山菊打著夥計,常山菊給麻大胖治病就等於給她自個治病。

 

劉二跩是個處男,對男女之間的事情懵懵懂懂,他曉得男人女人結婚才可以生兒育女,但男人的家具放在哪裏才能讓女人懷孕這事一竅不通。不過,一想到這事兒,他就覺得自己的身子有些異樣,有種衝動,老二也會硬的像條驢鞭,尤其是看見街上的女孩子經過時,他就有種跑過去實施犯罪的衝動。他知道為這個事情犯法的人不少,一般都會被關起來判刑,嚴重的會判死刑。提這個事不僅害羞,也是個可怕的話題。直到有一次他睡著覺後,夢見私會女子時,老二遺精,自己不能控製自己後才明白,人家說的日屄就是撒種子。他斷定,現在,常山菊把他支得遠遠的,兩人一定是在幹這種事情。那就讓他們幹吧,常山菊也沒個孩子,沒準經過這個過程後,會生個娃娃出來。

 

時間過得真慢。劉二跩在台階上抽了五顆煙後,抬頭看了看樓頂處的鍾表,到時間了,便起身回到食品公司院子裏。隨後,他敲了敲常山菊的門。

 

常山菊說:“進來。”

 

大胖為他開了門。他忽然覺得眼前明晃晃的刺眼,常山菊沒穿衣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連忙往出退,卻被大胖拉住了:“兄弟,你幫個忙,把他日了。”

 

劉二跩的腦子嗡地響了一下,他不知所措,“不,不,我不會。”

 

“老娘教你!”常山菊坐起身來,“別怕,過來。”

 

大胖抽身出門,隨後將門從外邊鎖上了。

 

劉二跩戰戰兢兢,手腳都不聽使喚。常山菊過來,三下五除二地將他的衣服剝光,說,“放鬆點兒,看看,老二硬的像個擀麵杖,還說不會。”

 

劉二跩牙齒打得咯咯響,“不會。”他覺得很害羞,雙手不由自主地護住自已的私處。

 

“男人還不會日屄?”常山菊把劉二跩拉在自己身上,協助劉二跩入港。劉二跩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衝動,不由自主地運動起來,常山菊兩手摟住他得腰,鼓勵他:“使勁,使勁——”繼而哎呦,哎呦地叫了起來。

 

時間不長,劉二跩忽然有種難以抑製的戰栗,一股子彈般的東西直衝槍口,噴湧而出,頓時,他覺得好像進入仙境一般。

 

這天,常山菊沒讓他離開。期間,麻大胖送過一次飯,由被動變主動,隻用了十幾分鍾。他們交媾了十個回合,假如劉二跩沒有記錯的話。

 

30 喝點小酒也鬧心

 

張永利走到飼養院的時候,劉二跟和尚正在鍘草。劉二抱怨和尚:“你少掐一點草,多了,我鍘不動。”

 

和尚說:“沒多少了,再有幾刀就完了。”

 

張永利說:“我來鍘,這活兒不是你們這個年齡人幹的。隊長沒派兩個人來?”按他的記憶,飼養員不管鍘草的活兒。

 

劉二說:“你是幹部身子,不能叫你幹這活兒。王隊長派不出人來。現在這些年輕人都瘋了,不是去武鬥,就是去賭博,管束不住。”他又鍘了幾刀後,對和尚說,“收拾,明天再說。”然後,把張永利讓進窯裏。

 

“你來作甚?你回來就沒好事。”劉二說,“從打革命以來,你這個人好像變了。你一來,雙龍街保準要遭殃,又出事了?”

 

張永利被說得臉上有些發燒:“沒有。劉部長說隊員們拉肚子,我帶衛生員來給看看,誰知道他們騙我呢。”

 

“他騙你幹甚?”劉二說:“哦,我解開了,他是怕你們追究他放走老高的責任吧。這個事情他做得對,半輩子就做了這麽一件人事,你不要責怪他。”

 

張永利說:“不會,這不怪他,老高自己跑了。”

 

劉二愣了一下,“明明是王嘉仁跟和尚幫著放跑的。”忽然,劉二明白過來,連忙說,“我老糊塗了,和尚也說是老高自己跑了,不怪旁人。”

 

和尚進門來,和尚給張永利提了壺茶,招呼二人:“別光說話,喝水。”

 

他先給張永利倒了杯茶,又給劉二斟上,“老劉越老越糊塗,為了老高的事跟我爭來爭去。我說,他跑了就是了,你管他咋跑的?”

 

劉二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想給你掙個舍己救人的名分嗎?我嘴賤,以後再不提這事了。”

 

張永利說:“沒關係,事情過去了。我來看看二老,也沒什麽好東西,弄了瓶酒給你們喝。”

 

和尚說:“我不喝酒。”

 

劉二眼睛立刻亮了:“這可是稀罕東西,我喝。”

 

張永利笑著把酒瓶放在鍋台上,然後坐在炕上和劉二聊天。”

 

劉二看著酒瓶,對和尚說:“你去把王嘉仁叫來,就說我請他喝酒。”

 

老和尚走後,劉二問:“你真是來看我們?”

 

張永利猶豫了一下:“是,也不是。”

 

“咋說?”

 

張永利說:“劉縣長給我捎了個話,說老高從他們造反派總部討了張特別證明,允許他自由活動。他想回雙龍街來住一段時間,不曉得行不行?”

 

“他在城裏不安穩?”

 

“說不清,”張永利說,“在台上時間長了,肯定有人對他不滿意。按說,對立派已經給了他自由,就不應該有問題。可是他要回來,一定是有難言之隱。”張永利歎口氣,“我給捎話人說,叫他跟我們算了,我給他安排個當夥夫的活,把他保護起來。可他不同意,說怕人家知道了,迫害他的家屬。”

 

劉二將煙鍋子在口袋裏挖了半天才說,“既然這樣,就叫他回來,他是我們大劉家人,盡力幫他。”他點著煙袋鍋後又說,“一輩子提著腦袋幹革命,出生入死,現在倒變成了革命對象,快成土豪劣紳了,世事也太無常。不過,給他說到,世界不太平,雙龍街也不會安寧。”

 

張永利說:“我把話捎到,如何決定,他自己看著辦。”

 

說話間,王嘉仁來了。王嘉仁說:“誑人呢,這年頭還有酒?”當他一眼看見盤腿坐在炕上的張永利,皺了皺眉頭,“我就說嘛,無風不下雨,剛來?”

 

“剛來。”張永利說:“好長時間沒見你了,最近還好吧?”

 

“好?”王嘉仁說:“好個屁!眼看著上山下地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我頭發都愁白了。你們在外頭,曉得世上發生的事情,你說,這麽打來打去,有沒有個消停的時候?”

 

張永利說:“我解不開。人家說,想知天下事,要問鄉下佬。我就是問你來了,現看現在這世道好不好?”

 

王嘉仁說:“看咋說哩,對農業社集體不好,對個人好嘛。黑市也開了,古戲也能唱了,狗能亂混油,人能做買賣,還能開荒種地,可農業社沒人幹活。要我說,單幹最好。你捎話給老人家,讓農民單幹得了。”

 

張永利笑笑:“這個話我帶不到,你就死了單幹這個心,這事情由不得咱們。想開些,種地的人少了,分糧的人也就少了;開荒的人多了,說明糧食可能增收。不要為這個上火,沒有大的天災人禍,餓死人的可能性不大。打仗這事,有一檔子沒一檔子,不像當年打胡宗南,一仗就吃一個旅。你也看見了,我們圍打還鄉團,不就捉了個老高還讓他跑了?打吧,打到一定程度就不打了。”

 

劉二說:“照你這麽說,國家就這樣亂下去?”

 

和尚說:“你瞎說,國家沒亂,不都是好好的嗎?你是讓人管服帖了,沒人管,身上不自在。”他一邊說,一邊撈了些酸白菜,放在案板上切,“你一輩子有過多少這麽自在的日子?”

 

劉二急了:“誰說我想讓人管?趕明天,我也去武鬥,牲口撂下你一個人喂!”

 

王嘉仁說:“你想去,人家也不敢要你。打仗前張幹部還要給你預備個轎子,要不,你走不動。”

 

和尚說:“自在不自在,人心自知道。”

 

劉二說:“老禿頭,你胡說些甚?什麽自在不自在的。你自在了,別人就不自在,要不咋講專政呢?專政不就是叫人不自在嗎?我曉得你不自在,你是牛鬼蛇神,被人管著,發牢騷呢!回頭仝老師回來,再批鬥一回,你就老實了。”

 

和尚連忙說:“我自在著呢。我想念佛,就在心裏念,你能看見?仝老師批鬥我時,你曉得我想甚呢?”

 

“你想甚?”大家都很好奇。

 

“我想,南無阿彌陀佛,西天過來一片雲,雲裏頭端坐觀世音,觀世音看得清,地下世事亂紛紛,和尚身在混亂中,心裏默念彌勒經。果然,劉剛帶天兵天將來救我。”

 

“一派胡言。”劉二說,”你是自欺欺人,要是沒有張幹部、王隊長,你指不定被人踩多少腳,變成死狗了。”

 

和尚說:“所以,我活著很自在,不抱怨。”

 

張永利笑著給劉二斟酒:“和尚超脫,等運動完了,我跟和尚學佛去。”

 

和尚說:“我瞎說呢。學佛的人要行善,你滿臉殺氣,不成。”

 

和尚的話說得眾人滿臉錯愕,連張永利也愣了:“沒有啊,我連殺人的念頭也沒有,你別嚇唬我。”

 

和尚嘿嘿地笑著說:“你是揣著聰明裝糊塗,這事情你瞞得了別人騙不過我。從道理上講,殺人的情況無非是三種,一種是殺他,一種是他殺,再就是自殺,前一種和後一種是能控製的,但是中間一種控製不了,你覺得我說的對不?”

 

張永利說:“好像是對。你是說我有難?”

 

“不曉得。這裏沒有別人,你說,是不是來調動人馬攻城的?”

 

張永利大吃一驚:“你怎麽知道?”

 

“我猜的。”其實,老和尚是從劉貧協那裏聽來的,他現蒸現賣,“這事情你擋不住。要隨緣,人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動動腦子總沒壞處。”

 

和尚的話讓大家十分掃興,酒自然就喝不下去了。張永利說:“是,你說對了,我就是來調人去打縣城,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你的話我明白了,想辦法吧,最好不死人。但打仗這事情,死人也免不了。我們可以不殺人,可擋不住別人來殺我們。”

 

“甚好。”老和尚雖然附和著張永利,但敗壞了大家的胃口。王嘉仁喝了杯酒,推說有事要去辦。張永利本來還有點熱乎乎的心掉進冰水裏。

 

喝了幾杯悶酒,大家不歡而散。劉二埋怨和尚:“你平時屁都不放一個,今天咋這麽讓人鬧心,少說幾句不行?張幹部對咱們還不錯,連個麵子都不留,何必呢?”

 

和尚說:“你解不開,我這是在挽救他。”

 

“屁話,幾句話就能救人,你成神神了!”

 

第二天早上,在大部隊開拔前,張永利便帶著衛生員先走了。這會兒工夫,王嘉仁正領了些社員在對麵山坡上種穀子。老和尚的話讓他一夜沒睡好覺。王嘉仁有著失去親人的痛苦經曆,雙龍街的運動,讓他頭一個品嚐到了個人在這種大環境中的無奈。他希望這種遭遇自己是唯一的一個。他的心隱隱作痛,隻得將牛犋歇了,蹴在犁溝裏等著疼痛慢慢地緩解。

 

31雨露滋潤禾苗壯

 

雨露滋潤禾苗壯,常山菊精神煥發,長時間積攢的怨氣煙消雲散。她承認,女人離開男人就活不舒暢,最少她自己是這樣認為。她感謝麻大胖,感謝麻大胖能體諒她的苦衷。如果沒有麻大胖主動說服她,主動幫忙,她可能永遠不會打劉二跩這個呆後生的主意。看來,麻大胖真的愛她,是她的知己。麻大胖沒有能力滿足她的欲望,但是,麻大胖以一個豁達的胸懷給了她溫暖,她不再孤獨,不再為自己像個男人那樣打殺而感到沮喪。因為有男人,女人才是女人;因為有男人,女人才能回歸本分。有時候,也耍矯情,常山菊說話的腔調也變了,聲音媚媚的,自我感覺有些狐狸精的騷味。他跟麻大胖如此,跟劉二跩也是如此。除了大事情,她不再指使劉二跩幹這幹那,有空沒空和劉二跩聊家鄉裏的事情,說家鄉裏的人,她想悄悄化解劉二跩和她之間的最後一道屏障。他覺得劉二跩有些被動,每次上炕好像是在打仗,要完成一個任務一樣,這使她有些遺憾。

 

她問劉二跩:“跟我在一起,還行吧?”

 

劉二跩說:“還行。”回答的有些勉強。

 

“什麽叫還行?這輩子你有過這麽暢快的時候?”

 

“沒有。”劉二跩說,“我害怕。”

 

常山菊戳他一下:“我沒男人,你沒老婆,為甚害怕呢?”

 

劉二跩老老實實回答:“我怕犯錯誤,被判刑。”

 

常山菊撇撇嘴:“沒有男人氣。我情你願,又不是強奸,判甚刑?”

 

劉二跩不吭聲。

 

常山菊又說:“往後,白天工作,晚上跟我回家睡覺。男人嘛,要有男人樣,幹這個事情主動些,你要想辦法控製我,解開嗎?”

 

劉二跩點了點頭,從心裏頭講,他還是有些害怕。這女人不省油,這女人比自己大十幾歲,沾上了,就難甩開。但是,不管怎樣,自從和這個女人有了一腿之後,劉二跩還是覺得自己身上有了一些變化,他的胡子生長迅速,兩天不刮就不舒服。再就是有了疲乏感,有時候坐著坐著就打起了呼嚕。還有,陪常山菊喝酒多了,酒量見長。有時候,沒人時,他會跟常山菊摟摟抱抱,漸漸地對對方有了種依戀感。不過,他的頭腦清醒異常,做事情要把握好分寸,畢竟人家是領導,是司令,自己是一個兵,一個警衛員,千萬不敢囂張。他非常注意的舉止行為,絕不輕狂,從不多說一句話、多看常山菊一眼。

 

這天下午,常山菊帶他去了中學會議室。頭頭們像是要討論重要問題,他照例和別的警衛員們坐在會議室外麵的柳樹下等待。後來,他看見老高也來參加會議了,便迎上去和老高說了幾句話。老高問他:“首長對你滿意吧?”

 

他說:“還行吧,沒挨過批評。”

 

“這就好。”老高語重心長地說,“你大捎話來,叫我給你說到,希望你能回家去,打仗這事情,總歸不是個正經營生。你要是想回去的話,趕緊走。”

 

劉二跩說:“別理他。我大那人一輩子就這樣,前怕狼後怕虎,什麽事也做不成。我回去能幹甚?掙那兩工分,還不夠養活自己。你看看咱們現在,走出雙龍街,天寬地闊,在城裏你才覺得自己活得像條龍,在鄉下就是一條蟲,誰都想踩死你,我堅決不回去。”

 

老高說:“我曉得了。最近,我在西山,有空的話,上來找我。不過,你現在也是忙人,首長找不到你也不好,咱們回頭再聊。”

 

劉二跩嘴上是這麽說,但心裏還是有些傷感。不管他們兄弟如何讓他老子不滿意,但是父親依然在時刻惦記著他們,為他們的安全擔憂。前一段時間,他給父親捎了封信,估計大概收到了。他了解劉大跩,劉大跩性格莽撞,有時候表現得缺心眼。他知道劉大跩跟了聯指,害怕攻城時,他們弟兄會狹路相逢,親兄弟變成了仇人。對於他們來說,革命是個扯淡的事情,搞清楚文化是什麽並不重要,他們兄弟之間沒有什麽觀點對立與不對立的概念,殊路同歸,給自己謀條出路才是革命的關鍵所在。也就是因為這個因素,他並不反對劉大跩跟著劉武裝。可是,他的父親怎麽就看不到問題的本質呢?

 

“抽煙嗎?”他的胳膊肘被人捅了一下,劉二跩回過頭去,原來是學生連的通信員萬三,他認識。

 

“抽”,他接過來了對方遞給他得香煙,放在鼻子下聞了一下,“好煙。”

 

“大前門。”萬三很殷勤地為他點著了煙,說:“那婆娘對你不錯嘛!”

 

“誰婆娘?”他沒有反應過來對方是在說誰。

 

“司令嘛。”萬三笑著說:“我說錯了,她是寡婦。”

 

“還行。”劉二跩說,“我以為你說別人呢。”

 

“你了解這個人嗎?”萬三問,“聽說,她是你們雙龍人。”

 

“是。上川的,當過紅旗手,有名聲。當年,劉縣長給她戴過大紅花。”

 

“劉縣長?你認識劉縣長?”

 

“他是我四爺。”劉二跩說:“我小時候見過一回。”

 

“你曉得他現在在哪裏?”萬三問。

 

劉二跩搖搖頭,說:“不知道,沒什麽往來,你找他有事?”

 

“沒事。我聽說,你們老高給他討了張可以自由行動的證明。這些天,也不見他在街上遊街了。我就不明白,一個走資派,有這麽多人保著他,這個人是不是很有來頭?”

 

“不清楚。”劉二跩說:“你去問老高吧,老高和他熟。”

 

萬三把剩下的半包大前門煙塞給劉二跩:“給你,有信了跟我說一聲,老高這個人我不敢惹他,上次要不是我身上裝了個手榴彈,他會把我像老蔡一樣打死。”萬三說,“也怪我,大水衝了龍王廟,不認得自己人。兄弟,好好幹,那婆娘是個靠得住的人。”

 

劉二跩的臉立刻紅了。他懷疑,自己和常山菊的事是不是被人知道了?否則,這活聽起來咋這麽不順耳?

 

會議開了很長時間,一直到太陽從西山落下去,院子裏的一群烏鴉呱呱叫時才結束。看得出來,頭頭們都是一臉凝重,劉二跩迎上去,將常山菊搭在胳膊上的外套接了過來,也不敢說話,默默地跟在後邊。

 

看來,形勢不容樂觀。

 

“回家?”他終於沉不住氣了。

 

“不!”常山菊說,“去麻大胖那裏。”

 

麻大胖在家等著他們。麻大胖做好了錢錢肉,擺好了店頭酒,像迎接貴賓一樣把他們請進門。當然,劉二跩知道,人要有自知之明,人家是衝著常山菊來的,自己是跟著龍王爺吃賀雨牲。不過,很快,麻大胖就感覺出來常山菊的情緒不高,本來就有些黑的臉更黑了,便笑著說:“看你,遇上甚煩心事,給我們說就是了,不用生氣。”

 

常山菊說:“都他媽的是一群王八蛋,我說西山防務這麽重要,讓他們支援給我們一個排的兵力,誰都不願意給。我提出,要不讓學生一連上西山,和我們換一下,讓我們守太和山,程海不依。這個程海,以前還算開通,現在連一點麵子都不給。我跟老高說,你也談談自己的想法,比起人家來,咱們的戰士體能、技能都差點,萬一守不住,恐怕危及到整個城裏的局麵。太和山被人家攻下來,還有條河擋著;西山要是被拿下,咱連條退路都沒有。”

 

劉二跩問;“老高咋說?”

 

常山菊歎口氣,“老高是個榆木疙瘩腦袋,他說沒事,能守住。我為他找出路,他倒好,還把我賣了!都這個時候了,逞什麽能?”

 

劉二跩怯生生地說:“老高打過大仗,他也許有把握。”

 

麻大胖插了一句話:“老高可能有想法。”

 

“你說,什麽想法?”常山菊追問。

 

“打狐狸謀皮呢,要不,誰願意提著腦袋去拚命?我估計,老高求功心切,想守住西山,給你長臉麵。他也是好心,你就別往心裏去了。”麻大胖看了看常山菊的臉色又說,“你想開些。萬一西山失守,你們總部的那些頭頭腦腦都成了甕中之鱉,叫他們狗日的也領教一下當俘虜的滋味。說穿了,革命又不是哪一個人的事情。開打那天,你就住在我這裏,讓劉二跩來回跑,傳遞消息,如果勢頭不對,咱們先溜,你說呢?”

 

一番話說得常山菊轉憂為喜,他連連誇獎麻大胖:“媽的,你還真說對了。你那個老二毬不頂,老大還行。好,喝酒,吃飯。”

 

三人坐下來喝酒。麻大胖做飯手藝不錯,燒的菜色香味俱佳,劉二跩頭一回看見飯桌上的食物如此精致,有點舍不得下筷子。

 

麻大胖說:“你咋不吃?”

 

劉二跩說:“這城裏和鄉下就是不同,一樣的東西做出來咋就不一樣呢?”

 

“鄉下的菜比我做得好?”

 

劉二跩搖搖頭:“好個屁。不管什麽東西一鍋煮,連你一個小指頭都比不上。我常跟我大說,那就是喂豬食,髒馬咕咚,太差!”

 

常山菊哈哈大笑:“劉二跩你學會誇人了,嘴甜得很嘛。回過頭來大胖給你教幾招,將來也好伺候我。”

 

麻大胖說:“幹脆是這,你把劉二跩娶了算了,反正你們都是單身,不犯法。”

 

常山菊看了一眼劉二跩,見他臉紅了,便說:“不妥,老牛吃嫩草,也就是遇上好地場,啃兩口算了。劉二跩,你說是不?”

 

劉二跩不知道如何回答,過來一會兒才說:“你們說笑話呢。你是司令,我是勤務,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夠不著嘛。再說,我這個人在農村就是個二流子,一點本事都沒有,沒有你們提攜,吃口飯都困難,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敢想。”

 

常山菊臉上笑得像一朵花:“你長進大了,話說的這麽好聽。就這麽先維持著吧,過一天算一天,也挺好。將來如何辦,再說吧!”說著,將嘴伸過去,“叭”地親了一下劉二跩的臉蛋,“來,老娘給你喂錢錢肉!”她夾起了一片圓圓的肉片,塞進劉二跩的嘴裏。

 

麻大胖笑著說:“肉麻,肉麻,目不忍睹。”

 

常山菊說:“吃醋了?誰讓你沒本事?吃了這麽多天錢錢肉,有沒有感覺?”

 

麻大胖搖搖頭,“作用不大。”

 

常山菊說:“那就沒辦法了?”

 

麻大胖猶豫了一下說:“我給白大夫塞了些錢,想討個方子。白大夫不肯說。後來,我差不多要跪下求他了,他才給我寫個幾個字;xx泡酒,頻服。”

 

“啊?”常山菊和劉二跩同時驚叫了一聲。

 

32 地雷炸死劉大跩

 

張永利帶著縣聯指的人提前埋伏在西山西邊的文化溝掌,直通老虎崾嶮,北邊是肖家窯子村,為了保證隊員們的及時補給,在村子裏設了個臨時指揮部。根據聯指總部的安排,今天上午十點發起總攻。屆時,各分隊要按照總部安排,迅速占領縣城周圍各個山頭的製高點,對盤踞在縣城裏的聯總形成包圍。事前,張永利帶著劉武裝、劉剛幾個人查看地形,都感到這個任務不好完成。山頭看似不高,也有一定得坡度,但是可以隱藏、做掩體的地方並不多。唯一的好處是山坡的中間有條小溝,借著小溝可以到達山畔;接下來的麻煩就是把自己暴露在對方的火力之下。如果對方火力強大,根本無法靠近山頭。他們商量決定,不管怎樣,先占領山畔後,將兩挺機槍布在這裏,掩護隊員們繼續往山上衝。隻是,對方的布雷點在哪裏,一概不知。這就是說,這種地形決定了隊員們必須用身子趟開一條血路。張永利感到非常揪心,代價會很大很大。他得認真考慮這麽做值不值,攻城是否非要先從這裏打開缺口?

 

劉剛說:“就我們這幾十杆槍,別說有地雷,沒有地雷也攻不上去。”

 

劉武裝說:“那咋辦?別人都在打,我們看?”

 

張永利皺著眉頭說:“等別人打響再說,不急著衝鋒,先佯攻,將山頭上的人牽製住。”

 

不久,零零星星的槍聲從東邊響起,接著,各個方向都有了動靜。張永利和隊員們攀爬到溝沿,借著溝沿做掩護,形成了一條散兵線。他告誡大家,隨時注意對方的情況,聽從號令,然後讓劉大跩朝山頭陣地方向放了兩槍,想偵查一下對方的火力。但是,對方沒有響應。他奇怪,難道山上沒人?他也朝山上打了兩槍,依然是沒有一點聲響。

 

劉武裝說:“會不會跑了?”說話間將身子抬起,沒等他看清前方的景致,一聲槍響,將他上方的杜梨樹樹幹打下了一塊皮。他趕緊把頭縮回溝裏。

 

“不行。”張永利說,“給大家傳話,不要輕舉妄動。看不清對方,不要放槍。”從心裏講,他已經知道了這場戰鬥不會有什麽好的結果,實力懸殊太大,人家又占據著有理地形,靠人硬拚,絕不是他的選擇。他想起了和尚的話,這是飛蛾撲火,自殺。他讓大家潛伏到中午後,借口要吃飯,把隊員們撤了下來,回到肖家窯子村。

 

上午的進攻,自己方麵放了四槍,對方僅放了一槍。劉武裝感到非常憋屈:“這哪裏是打仗?是小孩子過家家!”

 

張永利有些生氣,“你說咋辦?讓大家去送死?”

 

劉武裝不說話了,他也不願意去送死,但這麽打下去不會有什麽結果,他往嘴裏扒拉了兩口飯,問:“下午再去?”

 

張永利說:“離對方遠點,不要下溝,從村前的山梁上觀察對方,抽空放幾槍。不要讓人家覺得我們不作為。”

 

第一天進攻無果。第二天上午,張永利受到了總部的嚴厲批評。總部認為他們畏敵情緒嚴重,裹足不前,嚴重地影響了兄弟連隊的戰鬥進程。東邊的地指、石油分隊即將占領太和山,在等待西山的策應。總部命令他們在下午六點前,必須拿下西山。張永利很不滿意,他說自己是搖筆杆子的人,對打仗一竅不通。再說,山上布滿地雷,隊員們寸步難行,一露頭就被人家打回來,希望總部能體諒隊員們的難處,先拿下別的山頭,孤立西山,最後一舉拿下。他的提議沒有得到響應。老杜說:“這不好,你這種情緒怎麽打仗?你是不是覺得山頭上有你們雙龍人,發善心了?同誌,這個時候,千萬不敢婆婆媽媽的,人家手裏拿著槍,就是我們的敵人。你們這樣前怕狼,後怕虎,會誤大事的!”

 

張永利辯解;“山頭上是誰不重要,我說的是實話,山勢很特殊,幾乎就沒有能隱藏人的地方,要不,你親自去看看?”

 

老杜沉思了一會兒,說:“你指揮不了就算了。下午我親自上陣地,我就不信啃不下這個骨頭!”

 

老杜沒有說錯,攻城開始的頭一天,老高就住在了西山工事裏。他安排了幾個人放哨,觀察敵情,大部分人呆在掩體裏打牌。後來,槍響了,有人進來向他匯報,他舉著一張紅桃2說:“不理他!”後來,槍又響了,他將牌摔在地上說:“我去看看。”

 

老高走出掩體,朝山下張望了一會兒,也沒發現什麽情況。後來,當他往回收攏目光時,見杜梨樹下有個東西動了一下,他將隊員的長槍拿了過來,順手就是一槍。然後說:“沒事。接著打牌。”

 

老高心裏清楚,占天時地利人和的因素,打遊擊戰聯指有優勢,但打陣地戰,雙方力量懸殊太大,像舉重運動運,50公斤級挑戰100公斤級的,明明是找死。還好,他這人是麵冷心熱,否則,剛才那一槍,就會讓對方非死即傷。當然,也就是因為自己的自信,那天開會,讓常山菊下不了台。回想起來,他的做法有些差池,不應該不照顧到領導的麵子。但是,老高有他自己的想法,來上一排學生兵,一是怕自己指揮不動,對方不聽話;二是這些人中有許多亡命徒,做事掂量不來輕重,萬一發起狠來,不知道會死多少人,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另外,他更清楚,如果對立派不設法排雷,幾乎就沒有攻上山頭的可能。排雷要有專門的技術人員,對方又是一群農民,哪裏懂得這個?

 

第二天中午過後,聯指又發起了又一次攻勢。看樣子,是改變了進攻方向,開始從左手方向向前推進。這裏地形雖然比較平緩,可中間有幾個小山包,可以起到隱蔽的作用,攻擊的角度也比較刁。他忽然心裏動了一下,這一定是個有實踐經驗的人在指揮,他趕緊對賀醫生說:“把機槍調到這裏,密切注意對方的行動。”從心裏講,他不想造成對方太大的傷亡,但是,如果一旦造成疏漏,也必定會造成自己方麵的傷亡。他再也不敢掉以輕心,向隊員們說:“不許打牌了,全部上崗位!”

 

果然,沒過幾分鍾,對方的機槍猛烈地向他的山頭掃射,老高命令隊員們迎擊。打了幾十分鍾後,槍聲漸疏。他朝溝畔方向看了一眼,好家夥,幾十個人端著槍,有貓腰的,有匍匐的,緩緩向山頭陣地移動。他心想,這下壞了,這麵坡上布滿了地雷,隻要有敢前進的,一定是有去無回。他連忙朝底下打了兩槍,吼叫:“別上來,有地雷!”

 

但是,沒人聽他的話。他又喊了一通,迎接他的是一陣槍聲。

 

老杜對人員進行了調整,讓劉剛帶了幾個人去山南的埡口掩護大部隊,自己帶著劉武裝、張永利順著山溝往前衝。由於有劉剛等人的掩護,隊員們很快爬上了山畔。許是沒有受到較大的阻擋,一些隊員開始大意起來,甚至貓著腰前進。張永利提醒大家,注意地雷,看清了再往前挪。老杜罵他:“你連個毬都弄不成,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衝——”一句話沒說完,前邊的劉大跩踩響了地雷。一聲巨響,黃塵連天,劉大跩都沒有來得及哼一聲,像一條裝滿糧食的口袋,滾下了山坡。

 

受了驚嚇的人們迅速往回撤。有長槍的人,騎到槍杆上,“刷刷”地滑到了溝底;沒長槍的人,隻好屁股坐在地上往下滑。劉武裝自認為自己受過嚴格訓練,一個側身翻滾下山畔,但是,到山下後再也爬不起來,他背部鑽心地疼,想挪一步都很困難。等老杜和張永利撤下來時,才叫人把他背了起來。

 

還好,對方沒有窮追猛打。不久,看到衝鋒的人都撤退後,劉剛他們也撤了下來,回到肖家窯子後點名,發現少了劉大跩。

 

老杜氣得直罵娘,但是,罵人也沒沒用。張永利說:“我說了,有地雷,這是去送死!”

 

“閉上你的嘴!”老杜大發雷霆。

 

張永利回罵:“滾!再多嘴,老子繳你的械!你他媽的非要把人命當兒戲嗎?”

 

張永利的心情糟透了,他最不想看見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接下來該咋辦?派人把劉大跩的屍首搶回來?一定是件得不償失的事情,弄不好,還會再搭幾個進去。哎,罷了,死的人已經死了,把活人帶出這種境地更為重要。他打定主意,不管老杜和總部說什麽,如何處理自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趕緊撤離戰場。

 

他宣布,全體隊員集合,撤退,迂回向雙龍街退卻。

 

劉剛問:“劉大跩怎麽辦?”

 

他痛苦地搖搖頭,“給劉貧協捎話,叫他們上聯總去領屍,咱們沒能力背著死人走百多裏路。另外,弄副擔架,把劉部長抬上走。”

 

老杜幹著急,寡不敵眾,他害怕這夥人調轉槍口收拾他,隻得帶著個警衛員灰溜溜地走了。

 

攻城失敗了。第二天,其他縣的隊員們也陸續撤出了戰鬥。縣城暫時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這次攻城,雙方共被打死十一個人,有兩人被地雷炸死,劉大跩就是其中一個。兩天以後,張永利他們還沒有返回雙龍,消息卻已經傳回了雙龍。劉貧協一聲長嚎,瘋了一樣地衝向公社。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那天,劉大跩他們開拔時,他專門去了公社院子,抱著兒子的腿不放手,劉武裝也是說破嘴皮,都沒有將劉大跩攔住。他曉得自己的兒子腦子裏缺個環環,同樣打仗,別人不死你死了,就證明你做事、思考問題不到位,倒黴的當然是你!但是,現在,公社院裏連一個武鬥隊的人都沒有。沒辦法,他隻得找王嘉仁,找劉二給他出主意。不管怎樣,把大跩的屍首拉回來。

 

王嘉仁隻好和劉貧協一起去縣城,找老高、劉二跩想辦法。他們都知道,聯指吃了敗仗,沒有人敢在縣城裏露麵,而老高會不會幫忙,誰心裏都沒有譜。

 

33 吃毬蘸芫荽

 

老高親眼看見地雷炸死人了,但老高不曉得死者是誰。傍晚時分,當劉二跩上山來找他時,他才發現,大麻煩臨頭了。

 

劉二跩傳達了首長的意見,說,首長對老高的表現非常滿意,說老高成功抵擋住了反對派的進攻,為保衛縣城立了大功,將來會對老高進行嘉獎的,假如人人都像老高,反對派很快就會被打垮!

 

老高說:“什麽獎不獎的,我也沒打算要他們的獎勵,隻要城裏人安全就好。可惜,還是死人了,我喊破嗓子,都沒人聽。”

 

劉二跩說:“不怪你,死了毬朝天。他們要是不來,能死嗎?我還有個任務要給你說。”

 

“什麽任務?”

 

劉二跩將嘴貼在老高的耳朵邊說了幾句話,老高臉色大變:“胡說,怎麽能幹這種事?”

 

劉二跩說:“這是首長的命令。”

 

“天王老子都不行。我高登雲不會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瞎了她的狗眼!”

 

劉二跩無奈地歎了口氣:“你底氣足,你不執行命令可以,可我沒有膽量跟人家對著幹。”

 

“有甚了不得?大不了不披這身土黃皮罷了,天天這麽打打殺殺,老子早就煩透了。麻大胖這個瞎慫,什麽鬼主意都能想得出來,人罵人,吃毬蘸芫荽,他還真當成菜了?叫他自己弄去。”

 

“他說他不敢。”

 

“你敢?”老高罵道,“你們劉家就沒有一個好慫。你老子窩窩囊囊,生下你們,心眼一個比一個壞。我真的是瞎了眼,叫你來城裏。明天,我給那惡婆子說一聲,你快點滾回雙龍去!”

 

劉二跩不理解老高為啥要發這麽大的脾氣,在他看來,人都死了,還在乎有沒有那個部件?他感到老高可能是遇上了什麽不順心的事,借此機會發泄怒火。隻是非常不理解,這也不是個什麽大的原則問題,老高咋反應這麽強烈?

 

老高再次警告:“你回去說,死人讓人拉走了,找不著。”

 

“麻大胖看見了,就在西溝溝掌裏。”劉二跩說。

 

“你他娘的就是榆木疙瘩腦袋,這事我不做,你自個看著辦吧。我告訴你,你要是幹了,以後肯定有人找你算賬!”

 

劉二跩點了顆煙抽,臉上的肌肉在抽搐,他也曉得,幹這種事情是遭人罵的事,罵就罵吧,天下誰人不被別人罵?你老高現在不也在罵我嗎?他盤算了好長時間,將煙蒂滅了,對老高說:“你不幹算了,關緊嘴巴,就權當沒有這麽回事。遭報應我一人承擔,不連累你!”

 

說完,他從山上下來,走到西溝後,一個人拿著手電朝小溝渠裏進去,麻大胖給他說明了地點,沒費多少時間就找到了死者。黑暗裏,他也沒看清對方是誰,實際上想看也看不清。劉大跩的腦袋被血染紅了,像個紅繡球,嘴巴也歪了,整個走形了。他掏出匕首,按麻大胖要求的那樣,把對方的生殖器旋割下來,裝進一個牛皮紙袋裏。隨後,他朝那具屍體看了一眼,跪下磕了個頭,心裏默默地說,兄弟,你別怪我,我這也是被逼無奈呀!

 

劉二跩真的是沒有辦法,自從跟常山菊有了那層關係後,他也曾經想過,也許,他的貴人出現了,常山菊會給他的後半生一個光明的前程,會把他從那個閉塞和愚昧的環境中解放出來。當然,要依靠別人,自己總要付出一些代價。常山菊年輕時,給牲口拉公子,現在,就算是她給自個拉了個公子。將心比心,嚴格說起來也不算是壞事,你劉二跩出去嫖個暗娼,還得花五毛錢。人家把你當神一樣敬著,給你好吃好喝的,帶你開洋葷,為人總得有良心才是。另外,這女人不尋常,按現在這勢頭,說不準將來會接劉縣長的班,與其這樣,不如表現得順從一些,將來用人家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王嘉仁帶著劉貧協進了縣城,經多方打聽後,他們見到了高登雲,隨後說明了情況。高登雲眼睛瞪得有雞蛋大:“你兒讓地雷炸死了?”

 

劉貧協哭喪著臉將張永利捎來的話給老高講了,老高連連歎氣:“怪他自己。我喊著叫他不要上來,有地雷,他不聽。這事情弄成甚了?不管怎樣,我想辦法幫助你們,把他弄回去。你們也曉得,汽車路不太暢通,不行的話叫個架子車。你們先歇會兒,回頭我叫人把屍首從溝裏弄出來,先送醫院太平間,要不會臭了的。”

 

有熟人,事情就好辦多了。老高表現的夠意思,劉貧協和王嘉仁連連道謝。隨後,老高又領著兩人到食堂吃飯,吃飯中間,老高也問了些雙龍的情況。後來說起了劉二跩,老高說:“你這個兒不省事,想辦法把他弄回去,要不,會出大亂子的!”

 

“你聽說什麽了?”劉貧協有些緊張。

 

“城裏不比鄉下,有些事情很複雜,我一下也說不清楚。你兒子心地不好。晚上如果有時間,我帶你去見他,你最好把他弄回去。”

 

王嘉仁說:“聽說他給常山菊當警衛員,犯事了?”

 

“眼下還沒有犯事,趁早些叫他回去。”老高對劉貧協說,“你給他實話實說,說大跩死了,你不想再讓他也跟大跩走。別的話可以不說,他自個明白。”

 

晚上,劉貧協一肚子狐疑,跟兒子對視時,沒有發現兒子有什麽不正常的地方。常山菊很熱情,說很長時間沒有看見家鄉的人了,要請老漢吃飯。老漢客氣地謝絕了,說他沒心情,是來領兒子的屍首,劉大跩死了,他心裏難過,堵得慌,希望常山菊能看在鄉親們的麵子上,讓劉二跩回家去,就剩這一棵獨苗了,萬一再有個三長兩短,讓他愧對劉家祖先!

 

劉大跩的死讓常山菊感到有些意外,不過,她畢竟是個明白人,當即對劉二跩說:“既然這樣,你最好回去。說句不好聽的話,幹咱們這些事情,生死難料,說不準,明天誰就吃顆黑棗。”

 

劉二跩對哥哥的死表現出了極大的悲哀,有幾分鍾,眼淚無聲無息地從臉上流了下來,尤其是他聽說大跩是死在西溝後,吃驚地差點坐在地上。但是,他很快穩住自己的神情,說:“我跟你們把我哥送回去,可是我還得回來,我要報仇!”

 

老高說:“你向誰報仇?你哥被地雷炸死了。”

 

劉二跩說:“要沒有劉武裝、張永利他們攻打縣城,我哥能死嗎?我和他們不共戴天,這個仇非報不可!”

 

劉貧協被嚇壞了,他沒有想到兒子把罪過記在了劉武裝他們身上,連忙說:“會怪怪自個,不會怪怪別人。你不能說昧心話,劉武裝開除了他,他又跟了去。怪隻怪自己不長眼。既然這樣,你也別回去了,街裏住著武鬥隊,你回去這麽尋仇,怕我也得死在你手裏。”他仰天長歎,“老天爺,我咋就養下這麽些孽種呀!”

 

常山菊說:“老高,你們看著吧這事給料理一下,我給事務處打個招呼,支一點差費,這麽遠的路,跑來一趟不容易。”

 

老高說:“好的,我明天早上送他們走。”

 

隨後,幾個人去了旅館。老高再次致謝王嘉仁和老和尚的救命之恩,敘說他逃脫後的一些磨難。王嘉仁問老高:“你們兩派這麽鬧下去,什麽時候是個頭?我也沒看出來,社會一定要這麽做。說穿了,咱們都是些普通老百姓,國家大事對咱們就這麽重要?為這個運動,我的兒子死了,老劉的兒子死了,將來還會有人死,保不住你老高再次叫人抓住。人的命隻有一次,就這麽這都死了,究竟值不值?”

 

老高說:“不值。可是沒有辦法,人說上了賊船,要下來不容易。我也想回家,可回不去,沒有退路。聯指來攻城,攻我們陣地,我真的要開殺戒,恐怕死的不是一兩個。就說你家劉大跩,離得遠,我沒看清是誰,緊著喊不讓他上來,他非要往上爬。也怪我們,要不埋地雷就好了。可話說回來,不埋地雷,我們就得死。有些人殺紅了眼,你阻擋不住他。唉,我們當時在雙龍街,假如不被人打出來,也許不會有後來這些事情的發生。老和尚說,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亂想不頂用。走一步看一步吧,誰還能有甚好辦法?”

 

劉貧協說:“不怪天,不怪地,就怪我兒沒腦水。老天爺不叫他活,誰也救不了。恕我說句不中聽的話,死了省事!”

 

眾人歎息了一番,老高讓客人們歇息,告辭出來。

 

第二天一早,老高和賀醫生去黑市打聽仝老師的住處,好不容易弄清楚了大概齊的地方,又經過一番打聽後,將剛要出門拉煤的仝老師擋在了門口。

 

仝老師說:“又來了?我說了,我不是那塊料,別拉扯我。”

 

老高說:“你不要誤會,我們來找你辦事情。”

 

“甚事?要煤?”

 

“劉貧協的大兒子叫人打死了,汽車開不出去,求你給送一下。”

 

“劉大跩死了?”仝老師很是驚訝,“他跟你們在一起?”

 

“沒有,張永利領著他們來攻城,被地雷炸死了。”老高說:“王嘉仁和劉貧協來城裏收屍,找不到架子車,我尋思著這個事情你能幫上忙,做個好事,幫幫他們吧。”

 

仝老師側頭想了一會兒,說:“按說,我有責任幫助他,但拉死人這活,我沒幹過,害怕。”

 

賀醫生說:“你就當他是活的。劉大跩生前你都敢打他,死了更不用怕他。再說,還有王嘉仁和劉貧協,勞您大駕,跑一趟。”

 

仝老師說:“等等,我回去跟我大說一聲。”他把兩人撂在門外,過來好大一會兒才出來說,“走吧。我大說,算是一個積德行善的機會。”

 

老高趕忙從口袋裏掏出二十塊錢給仝老師,說:“回去看看老和尚跟劉二,人家那才叫好人,我一輩子都還不清這個情分。”

 

仝老師不肯收錢,說:“幫忙就幫忙,你要是付錢,我還不去了呢!”

 

老高說:“拿著吧,公家給的。哦,一會兒我給兩個老人買點東西,賀醫生你先帶仝老師去醫院太平間,我隨後就到。”

 

真是世事無常,仝老師從來不曾想到,這輩子他還會幹這個事情。很快,他們來到了醫院,王嘉仁和劉貧協已經在那裏等了好長時間。不一會兒,劉二跩和高登雲也到了,大家七手八腳把劉大跩的屍體搬上車子,給蓋了床被子。劉二跩跪下燒了張倒頭紙,嘴裏念叨:“哥,別怨我,這仇兄弟給你報!”然後,發喪走人。

 

三個人拉車,要比仝老師一個人拉煤輕快了許多,不一會他們就出了城,一場攻城戰鬥,也將仝老師買驢的事情耽誤下來。他想,這會兒要是有條驢,事情可能會更順利一些。他想問問雙龍街有無驢子賣,又覺得在這種場合下說這般話,一定很滑稽,不合時宜。便默默地拉著車往前走。

 

後來,還是王嘉仁打破了沉默。王嘉仁問:“你回城後,一直幹這個活兒?”

 

“嗯,不幹不行,一家人沒得吃。”

 

王嘉仁歎口氣:“吃飯放屁最實在。吃飽飯放個臭屁,多舒坦。老高這些人總是想不開,活該他自作自受!”

 

仝老師說:“才不是的。老高是老革命,他想的是國家大事。我這人就是混日子過,半截子革命。”

 

王嘉仁說:“你後悔了?”

 

“不後悔。”仝老師慘淡地笑笑,“我不是塊革命的料。我就是吃飽飯放臭屁這號人,提不起來。不過,我認命。老和尚給我的最大財富就是少妄想,多做事,人活簡單點也挺好。”

 

劉貧協接著說:“對著呢。我這輩子就讓這兩顆兒把我害了。我有個預感,這個死了,那個也活不長。你們看他眼睛裏露出來的都是凶光,我說了,下回他死了,我不來尋屍,哪怕他叫野狗吃了。”

 

王嘉仁說:“你這個人啊,說這些喪氣話幹甚?怕你兒死不了往死咒他?”

 

仝老師趕忙說:“沒有你說的那麽嚴重。劉二跩在臨開戰前專門跟我說,要打仗了,讓我多存些糧、菜。後生有他好的一麵,不要一棍子打死。”

 

“真的?”劉貧協有些不相信。

 

“真的嘛,我騙你有甚意義?”仝老師想緩和一下空氣,想了想說:“我問一下二位,雙龍街有沒有賣驢的?”

 

“有嘛。”王嘉仁說,“你要買驢,我給你看牙口,我解開這個。”

 

仝老師說:“買個驢,把我也解放一下。”

 

34 熬日子成了共識

 

後半夜,三個人將劉大跩拉回雙龍街。此前,武鬥隊已經回來了。他們將屍首停在公社院子裏,然後找地方休息睡覺。王嘉仁讓仝老師跟他去家裏休息,仝老師覺得大晚上打攪人家不合適,便在武鬥隊員們住的窯洞裏找了張空床:“你快回去吧,明天再說。”說完,倒頭睡了。

 

隻是,張永利沒有一絲睡意。從縣城裏回來後,他感到非常疲憊,不停地打哈欠,可就是睡不著覺。他從參加武鬥隊以來,也見過不少死人,但劉大跩的死,讓他真真切切體會到了死亡距離他這樣地近。當時,他就在劉大跩的身後,那聲巨響,讓他得耳朵發木,脹痛。他慶幸自己是趴在地上的,倘若身子提高半尺,這會兒必定和劉大跩一樣。外麵的響動讓他覺得有些不安。他披了件棉襖出門,劉大跩的屍體安靜地躺在地上,跟前圍了幾個人在低聲交談。他說:“天亮後,給大跩換身衣裳。如果劉貧協沒意見的話,明天就下葬。天氣熱了,有幾天時間了。”眾人答應著,慢慢散了去。他忽然覺得讓大跩一個人躺在地上,有些於心不忍,便搬了把椅子,默默地坐在旁邊,等待天亮。

 

天上繁星點點,不時有一顆拽著長長尾巴的流星殞落在黑夜中。麵對著劉大跩的屍體,張永利抽了顆煙。隨後,又想,是否也應該給對方一顆煙。他又點了一顆煙,盡可能近的放在劉大跩的嘴邊。他是個無神論者,並不害怕麵對死亡,不相信世上有鬼神,人的生老病死是個自然過程,死亡本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劉大跩的死是和自己有聯係的,自己是武鬥隊的負責人,保證每個隊員的安全是他的職責。當時,他們往前衝時,他清楚地聽見有人喊,有地雷。可是,自己臥倒了,卻沒有讓劉大跩臥倒,應該拉大跩一把就好了,可是,自責是沒有用處的,最根本的做法是不要讓老杜插一杠子就好了。他默默地念叨說:“兄弟,事已至此,潑到地上的水收不回來,希望你在九泉之下,幹事情留點心眼,不要過於衝動。衝動是魔鬼,衝動讓我們現在活得不實在,活得沒有了自我。到陰間後,你給閻王爺捎個話,就說我們不想打鬥了,煩了,大家想過太平日子!”說話間,他覺得心裏堵得慌,眼睛開始潮濕了,兩行淚珠不由自主地從臉上滾下來。張永利想,如果大的局勢不改變,死人的事可能還會發生,也許,下一個遭殃的人就是自己,既然這樣,為什麽還要繼續這出悲劇?你為了體現自己方麵的正確性,拉扯上一批為了吃飽肚子的窮漢,向另一群窮漢開戰,奪取他們的性命,就是革命的目的?太可怕了!他為自己的發現而戰栗。現在看來,從一開始他就錯了,錯在了自己的無知和不自覺地聽信了別人的蠱惑,錯在了自己自以為能夠代表大多數人的利益,所以,釀成了現在的苦酒。

 

天漸漸亮了,輪崗放哨的人陸陸續續地進出,有人找了幾張麻紙,在劉大跩的腳前放了個碗,將紙燒化。清晨的空氣很是清冷,紙灰沿著火苗在半空中飛舞,遲遲不肯落地。張永利也燒了張紙,默念著讓劉大跩一路走好的話語,寄托自己的哀思。不久,劉貧協帶了些人過來,仝老師也起床了,大家七手八腳地給劉大跩換衣服。突然,有人驚叫起來,隻見劉貧協忽地倒地暈了過去,張永利趕忙去扶老漢,掐他的人中。

 

劉貧協口吐白沫,過了好一會兒才醒過來,但他站不起來,嘴裏說些讓人不安的話:“大啊,我的毬被人割了,好疼啊,疼死我了!”

 

眾人大驚,紛紛逃開,這分明是劉大跩在說話。仝老師臉色蠟白,他從沒有見過這麽恐怖的場麵,死了的人怎會開口說話?張永利也是一臉的驚慌,不知道如何應對。還好,劉二跟和尚來了,眾人才鬆了口氣。鬧鬼了,一定是鬧鬼了,他們寄希望於和尚能把鬼鎮住。

 

劉貧協接著說:“大啊,我死了,你們要替我報仇哩,我是為革命而戰,雖死猶榮,你們把我埋在東梁崗,我要看著雙龍人民得解放!”

 

和尚含了口水,噴在劉貧協的臉上:“嘿!老慫你胡說甚哩,人民早解放了,再胡說吧你管禁閉窯裏咯!”

 

劉貧協笑嘻嘻地說:“禿驢,你嚇唬誰?你就是個牛鬼蛇神,我不怕你。我要報仇,報仇!”

 

和尚扯著劉貧協的耳朵:“你老慫再不省事,我有辦法收拾你。”說著,他摸摸索索地拿出個像章來,在劉貧協眼前晃晃。

 

劉貧協立刻老實了。他呆呆看了一番和尚,不久後站起來:“看甚?有甚好看的?穿衣服。”

 

眾人這才慢慢地聚攏過來,剛才劉貧協被兒子提倒了(通靈),在雙龍街此種現象多年前發生過,沒想到現在又出現了。還好,和尚有法器,能鎮住鬼魂,世上的事真是一物降一物!可是,負責給劉大跩換褲子的劉二突然停住了手,老漢皺著眉頭:“他媽的,這是咋回事?”

 

大家這才看清楚,劉大跩的毬被人割走了,四周的傷口清晰可見。劉貧協“啊”地叫了一聲,再次昏倒。

 

張永利非常詫異,怎麽可能發生這種可恥的行為?隨後,他想到了,這一定是對立派為了報複聯指攻城,對聯指隊員進行的淩遲。他讓大家先停下來,不要急著給劉大跩換衣裳,立即派人去照相館,請劉師傅來照相,要保留資料,他想,這種令人發指的行為一定要揭露,一定要向群眾控訴反對派的累累罪行!

 

老和尚反對,和尚說,人死了,靈魂就走了,剩下的就是個臭皮囊,照相有甚作用?

 

劉二也反對:“算了,他遭了這麽多罪,讓他安息吧!回頭和尚你給後生捏個泥毬。”

 

劉貧協後來被張永利叫醒了。劉貧協淚流滿麵,他拍著兒子的身子哭喊:“兒啊,你再說一遍,是誰吧你害成這個樣子,死也死的不能安省呀!”剛才,他從人們的議論中得知劉大跩托話給他。他覺得張永利的建議很有必要,這事不能就這麽著完了,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他堅定地說:“照!”

 

下午,把劉大跩安葬了以後,張永利將王嘉仁、仝老師和劉貧協叫在一起,問他們在縣城的情況,告訴他們,自己準備給頭頭寫個報告,要將劉大跩死後遭遇到的不公平不正常情形向上邊反映:“這不是小事情,搞不清楚,決不罷休!”

 

但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劉貧協先鬆了口,泄了氣,“算毬了,人都死了,再翻騰也沒甚意思。”

 

王嘉仁也說:“沒有發現有甚問題。我們直接從太平間拉出來,一路上除了打尖吃飯也沒多停留。這事情一定是在被炸後不久發生的。再說,他們割根毬有甚用?吃人肉,也沒幾兩呀?”

 

仝老師說:“路上肯定沒出問題,別人嚇得連跟前都不敢來。昨晚上回來,一直在院子裏放著,更不可能給人下手的機會。”

 

張永利說:“昨晚上肯定不會,我守著他呢。哎,在縣城時,老高沒說什麽時候搬出山的?”

 

王嘉仁說:“我們去了,老高才曉得劉二跩死了,他命令人連夜從山溝裏搬出來送到太平間。再說,老高不是那種人,他一直和我們在一起。”

 

張永利說:“我看刀口有些陳舊,一定不是這一兩天發生的事情,唉,靠我們調查出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有些難度。不過,一定有知情人,這事傳出去,會有人緊張的,這是十惡不赦的罪行,眾人一定會討伐他!”

 

幾天以後,張永利把劉大跩的遭遇寫了篇文章,配上了照片,印成八開大的傳單,在向上邊匯報的同時,廣泛地在城裏秘密散發,在農村張貼。一時間,聯總吃人肉,割人毬的消息不脛而走,不管是城裏還是農村,都拿這事嚇唬不聽話的孩子,“遭怪?叫聯總把你的牛牛割了!”甚至在聯指內部,也引起了一種激烈的反響,隊員們紛紛要求,再次攻打縣城,為劉大跩報仇,為死難的戰友討個說法。

 

當然,感觸最深的人是老杜。老杜沒有因為張永利要下他的槍給張永利處分,相反,老杜給張永利賠不是:“你厲害,你這支筆杆子比我兩個連隊的人都管用,是我把你這尊神神放錯了位置。”

 

張永利說:“你省點事,想活命,隻有一個辦法。”

 

“你說。”

 

“拖。”

 

可惜,老杜聽不懂。老杜說:“天上不會掉窩窩頭,拖不是個辦法。”

 

張永利無法說服老杜,老杜再次動員人馬去攻城。不過,這次他沒有采取大規模的圍城辦法,派出小股部隊,分別出擊,抓住對方防備薄弱的地方下手。頭一次戰鬥,在橋兒溝打死打傷三名隊員;隨後,在流水溝門攻擊對方,又打死對方六個人。老杜滿心歡喜,這就對了,不停地換地方,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給對方造成心理上的恐懼。但是,他也有失算的時候,對方為了擺脫困境,有天早上向東川中學發起了攻擊,山上的哨兵發現敵情後已經太晚,匆忙間開了幾槍跑了。聯指的隊員們剛起床,來不及收拾東西,邊戰邊退,最後撤到走馬驛後,共有七八個人失蹤。東川中學被聯總占領。至此,聯總一統全縣的局麵基本形成。而守在雙龍街的聯指分隊雖然沒有參戰,但由於失去了東川屏障,鹹宋公路被全部打通,張永利隻好讓劉剛安排,將隊員們分散在公社周圍的各個村隊,晝伏夜出,抽空出去搶點物資回來。按照他的辦法,就是等,打持久戰。不過,這兩次攻城雖然沒有取得實質性進展,但還是起了一些作用。縣城裏被打成黑幫、走資派以及以前的一些老紅軍們,通過各自的渠道,不停地向中央反映問題,希望中央文革小組能著手阻止縣城的武鬥。當然,這種情況也不是延水縣獨有,全國各地程度不同地都發生了武鬥事件。上邊責成各地軍方開始支左,用部隊的威望和能力結束武鬥,要求對立的兩派坐下來談判,成立統一的造反派政權。

 

談判仍在進行中,但爭鬥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唯一的實質勝利,就是支左部隊強行接管了聯總設在各個山頭的哨位、關卡。但這遭到了聯指的強烈反對,這等於是變相地保護了聯總,杜絕了再次攻打縣城的可能。

 

支左部隊召集雙方代表開會,先就解散武鬥隊的時間、進度達成初步意向。但由於雙方心存芥蒂,長期積累起來的矛盾過分尖銳,協議剛簽,便成了一紙空文,新一輪的衝突正在醞釀。聯總仗著自己勢力強大,又占據著公路沿線,開始和其他地區同派別的武鬥隊進行橫向聯合。他們在派出武鬥隊員的同時,帶著文藝宣傳隊,到處慰問演出,爭取民心,相對平靜的農村,迅速變得混亂無序,躲在鄉下的聯指武裝人員,控製的地盤越來越小,向邊遠的地方隱蔽。張永利讓隊員們暫時停止活動,自己去看望在鄉下養傷的劉武裝。那次撤退後,他將劉武裝安排在馮莊一個朋友家裏,地方偏僻,相對安全一些。

 

人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劉武裝可能是傷著了腰脊,臥床躺了一段時間後,漸漸能活動了,見到張永利就像見到親人一樣高興。劉武裝向他打聽外麵的局勢,他隻撿好的說,對自己不利的事情沒多提。言談中,劉武裝還是感到了張永利憂心忡忡,勸說:“想開些,隻要有人在,不怕沒有翻盤的時候。”

 

張永利說:“我真想把隊伍解散了,整天東躲西藏,不是辦法。”

 

劉武裝製止他:“千萬不敢這麽做。沒了隊伍,我們到哪裏去?有人有槍,將來還有談判的資本,一旦這兩個條件都沒了,隻有死路一條。”

 

“你說得也對。”張永利說,“我現在才弄懂了,當年我父親他們鬧紅時,今天被人打散了,過幾天又集中起來了,那是被逼無奈啊!”

 

劉武裝說:“我有個主意,你不妨把人召集起來,聽說榆林方麵的“紅二機”最近在雙龍周圍很活躍,外地人進來,一定沒好事,借空敲打一下,打完就跑,反正他們不敢離開公路。這樣做,多少可以起到凝聚人心的作用。也能讓對方曉得,想完全吃掉聯指,沒有可能。”

 

張永利覺得劉武裝的這個主意不錯,答應回去和劉剛商量後再做決定,但從心裏講,他不想打仗。可是,打不打,不由自己。他從支左部隊開會學習中強烈地感到,事情尚未結束,各地的人馬已經開始規劃自己的勢力範圍。這不是個好兆頭。看來,人家說得沒有錯,革命的路還很長很長,要有耐心。可是,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有一天,他實在克製不住對家人的思念,身上裝了支手槍,偷偷地溜進了城回到家裏。李楠懷孕幾個月了,他放心不下。當他敲開門,看著李楠挺著大肚子,吃驚地張大嘴時,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

 

李楠擁著他:“活著就好。天亮後,你立刻走。”

 

“為甚?”

 

“左鄰右舍都是人家的人。人家曉得你在外麵幹了些甚,被抓住就沒命了。熬吧,總有出頭的日子。”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在家裏呆了半夜,給李楠安頓些懷孕後應注意的事項,說了些讓李楠父母提前住在家裏的體己話。一大早,將一頂草帽按在腦袋上,順著河沿經自由市場混出了城。

 

熬日子,成了大家的共識。

 

35 讓和尚掌大權

 

安葬完劉大跩後,仝老師迫不及待地去看望自己的救命恩人,送去了老高的問候和自己帶給兩位老人的飯錢。劉二堅決不收,劉二說,你要是這麽小氣,當初還不如不管你。老和尚說:“笑納笑納,我不收你心裏不安,對你不好。我收了,你就不欠我什麽了,對你好,對我也好。”

 

仝老師覺得,和尚這人真好,善解人意。劉二說:“老慫你倒會說話,得了便宜還賣乖。仝老師是有文化的人,我還巴望著他將來能長住雙龍街,叫我孫子念書識字呢。”

 

仝老師說:“你老放心,雙龍街和我家差不多,我一定回來!”

 

劉二問:“這些天,你在城裏幹些甚?”

 

仝老師笑了笑說:“下苦。從陽山往城裏販煤,收入不多,但夠一家人吃喝。”

 

劉二十分高興:“這就對了。用自己的勞動掙錢,光明正大,你真的變成勞動人民了。老高沒拉你入夥?”

 

“找過我,我不能去。我不想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扛槍打仗,不是每個人都幹得了的營生。”仝老師說,“不過,老高這人也還行,這回送劉大跩回雙龍街,也是他上門找我的。他要不來,我也不曉得劉大跩戰死了。我想,鄉裏鄉親的,能幫的忙還是幫一把,人都有求人的時候。”

 

劉二說:“老高沒忘記他是雙龍人。也好,在國家大事上打打鬧鬧,在個人問題上還是要念及鄉裏鄉情。”

 

仝老師說:“王隊長說,吃飯放屁是最舒服的事,我聽著話粗了些,道理的確是這樣。雙龍出人才,就這一句話,得讓我琢磨三年。”

 

和尚說:“不是雙龍有人才,是雙龍人受的磨難太多了。每次社會有大的變化,大轉折時,雙龍人都要受一次難。1935年鬧紅,死了幾十個人;47年,胡宗南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又死了不少人;前些年搞大躍進,大煉鋼鐵,謊報產量,老百姓的鍋都被砸了,大食堂解散後,做飯的鍋都買不到。現在又遇到文化革命,誰知道還有啥呢。我跟隊幹部說過,世事有凶險,不是我這個人口毒,那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嘛。真槍真刀的鬥,能不死人?你來看我們,真好,說明你有大愛。後生,就這樣做人,我和尚保證你一生受用無窮。”

 

後來,仝老師問到了丁書記,說如果丁書記在的話,他想把那幾個圖章給丁書記送回去,並當麵道歉。劉二說,丁書記掃了一段時間的廣場,見沒人監視他,也回了老家。丁書記家在關中,估計運動不完也不會回來。章子在和尚手裏,就讓和尚執掌公社的權力吧。

 

和尚說:“人家現在改了名字,叫什麽革命委員會,老章子沒有用,你要願意拿就拿走,讓和尚替公社掌權,不合情理。”

 

仝老師笑著說:“那就放著,等丁書記回來後再說。”

 

能聽出來,兩位老人對他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仝老師非常感動。三個人聊了一個時辰,仝老師說想去學校看看宋校長,打聽一下學校有無開學的可能,便告辭出來。

 

第二天,王嘉仁在集上幫助他花幾塊錢買了頭驢,又備了個鞍子,一直把他送到南山坡下,眼看著他過了河,還在向他揮手。

 

仝老師回到縣城繼續幹他的營生。現在一邊拉煤一邊讀書,學習的願望終於實現了。去了兩回後,驢已經能自己認識路了,來去都不用怎麽吆喝。有一回,他在路上碰見了自己的兩位學生,是從雙龍往城裏販杏子。學生給他裝了兩大碗黃橙橙的毛杏,三個人聊了一會兒,他發現學生的車上放了許多書,就問從哪裏得到這麽多書,這年頭,書可是稀罕物啊。學生告訴他,早上經過東川中學時,看見圖書館沒人照看,開著門,好書都讓武鬥隊員拿去了,他們拉了一部分人家不要的。仝老師表示,想借幾本看看。誰知這兩學生一股腦把書全部送給了他:“我們回去時再去拿,人家說是四舊。管他是不是四舊,看著能長知識就行,”

 

從此,每天在陽山到縣城的公路上,一個帶著眼鏡趕著毛驢車讀書的煤販子便成了大眾眼睛裏的一道風景線。

 

隻可惜,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多久,老高又找上門來了。

 

“又要送死人?”

 

老高歎了口氣;“不是。我是問你個事情。”說著,老高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你看看。”

 

仝老師拿過來看了一眼,是劉大跩的死屍照,還配著一長篇文字。他仔細地讀了一遍後還給老高:“這不是說的很清楚嗎?有什麽問題嗎?”

 

老高問:“當時穿衣裳時,你在跟前?”

 

“在。”仝老師老老實實地將當時發生的情況講述了一遍,包括劉貧協被通靈的經過及老和尚他們對此事的態度。

 

“你估計這是誰寫的?”

 

“不知道。”仝老師說。“當時,張永利叫劉師傅照的相。”

 

“事情很麻煩。”老高長出一口氣:“這個事情的底細我知道。我要是不給人說,心裏的氣憋著出不來;可是,說給你知道了,會給你帶來災難。你已經是局外人了,本不應該再染指這件事情。我就是找不到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啊!”

 

仝老師嚇了一跳:“你千萬別和我說,我這人勢單力薄,擔當不了。”

 

“也是。”老高說:“算了,讓他爛在心裏。”隨後,他悶悶不樂地走了。

 

仝老師鬆了口氣,趕著毛驢繼續去拉煤。可是,就從這天起,他再也讀不進去書了。不管有意思還是沒意思的書,看幾行就放了下來,腦子裏總是被老高說的事情所占據,老覺得劉大跩的死人臉在自己的眼前晃來晃去,甚至聽見劉大跩向他喊叫:“還我毬來!”他嚇壞了,連忙從車轅上跳下來,揉揉眼,眼前除了一條路,什麽東西也沒有。他分析原因,可能是自己做了虧心事,當時,他應該讓老高把心裏話說出來,最少也能替老高分擔點憂愁。可惜,老高再沒有來。

 

老高沒法來找他,老高病了,而且病的不輕,發高燒,說胡話,直到賀醫生將他送進醫院時,還吼叫:“有地雷,有地雷!”

 

醫院的醫生問賀醫生:“他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

 

“說不清。”賀醫生說,“前些天打仗,死了個人,從那時起,他就有些不大對頭。我還勸他,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再說,人是地雷炸死的,這不怪他,叫他放寬心。”

 

“他咋說?”

 

“他不說話,隻是一股勁抽煙。”賀醫生說,“發高燒,應該是感染一類的疾病吧?你看咋辦?”

 

賀醫生說:“現在醫院裏缺醫少藥,我先給他吊個瓶子,把體溫降下來,給他降溫可以,如果是心病,我治不了。”

 

賀醫生認可醫生的做法。下午,老高的體溫降了許多,也不昏睡了。賀醫生問他:“你是不是心裏有事?”

 

老高說:“沒有,大概是感冒了,過幾天就好了。”

 

老高的心事不願意給別人說。劉二跩把事情弄大了,老高不僅受到縣裏群眾的指責,而且還受到了省裏領導的嚴厲批評。在兩派頭頭的學習班上,他也被點名批評。他想辯解,但別人不容他開口。他想說出事實真像,又覺得不妥,一是不願意得罪常山菊這杆子人,二是曉得這事情披露後劉二跩生命不保。聯總的人一定會把劉二跩殺掉,以示正聽。他隻得承認錯誤,說當時沒有及時打掃戰場,應該當天就妥善處理屍體,結果,讓人鑽了空子。

 

常山菊心領神會。常山菊馬上替老高承擔了一部分責任。常山菊說:“怪我。作為領導,沒有及時提醒老高。也許,這事情並不像聯指指責的那樣,是不是聯指自己的人趁火打劫,也說不定。”

 

張永利馬上反駁:“胡說八道,我們被打得狼狽逃竄,誰敢不要自己的小命,去割那沒用的東西?”

 

老杜也說:“沒錯,我們當時就撤了。不要自己做了壞事,給別人頭上栽贓。我請求省上、軍方領導能重視這個事情,一查到底。這是有人給文化革命運動抹黑,用這個辦法裏通外國,讓美帝國主義,蘇修看我們的笑話,用來攻擊偉大祖國。”

 

老杜把這個問題上綱上線了,嚇得沒人再敢爭辯。常山菊心裏有鬼,當初,她並沒有意識到問題會這麽嚴重,現在是問題越說越大,她不僅為劉二跩擔心,更為自己的處境捏把汗。還好,除了他們三人之外,老高是唯一知情人。看來,老高無意將這層紙捅破,才使她的心稍微有了點寬展。她趕緊轉移話題,向領導保證,堅決響應上邊的倡議,積極上繳武器,請領導去駐地檢查。

 

這是上級領導們求之不得的事情,會議很快就轉移了話題,把這件事情擱置起來。張永利自然不滿意,但也沒有辦法。開了幾次活頭,都被人打了回來。常山菊說他:“你這人不曉事,讓你繳槍,你抓住根死毬不放,有意思嗎?”活雖然這麽說,但她心裏明白,這事情不可能就這麽完了,說不定,哪天又會被翻出來,需要盡早防範。

 

事後,她找老高問:“劉大跩究竟是咋回事?”

 

老高十分憤怒:“你問我,我正想問你呢。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你跟麻大胖打夥計,全城人都曉得,你裝什麽蒜?叫我老高給你當替死鬼,瞎了你的眼!”

 

挨罵在常山菊的意料之中,但是,她沒有想到老高反應這麽強烈,便說:“你不要把話說得這麽難聽嘛。我也就是問問,這事情我真的不知情。天地良心,我要是騙你,天打五雷轟!”

 

常山菊心裏清楚,老高已經不是以前的老高了,能不能控製住老高,關鍵在於他是否能控製住聯總的大局。如果她在聯總失勢,他們將會像一堵快倒的牆,頃刻間瓦解。無論如何,不能再刺激老高,一定要穩住對方。但是,老高再一次感到了走投無路的滋味。他躺在病床上翻來覆去地想,怎麽才能給自己找條出路。投奔聯指,張永利會歡迎他的,但這意味著自己當了叛徒,當叛徒這事不能幹,自古叛徒沒有好下場。即使投奔了張永利,張永利還是會調查劉大跩的事情,到時候,還是得把常山菊供出來。繼續留在聯總,沒準下一次戰鬥中,對方不打他,自己人也會把他打死,處理這個問題的最好辦法就是滅口。還有一個保全自己的辦法,就是自己去檢舉揭發常山菊一夥的罪行,但是,在這個非常時期,上邊會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或者不想讓自己的組織背負惡名,而反控他誣陷?不可知的因素太多了。最後一條,就是卸甲歸天,回家去。但是,失去了組織的保護,他可能死的更快。

 

老高不想死,他後悔自己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要怪就怪劉二跩,你他媽的也算是條漢子,關鍵的時候,藏在老鼠洞裏,連麵也不見。你他媽的割你一母同胞兄弟的毬,眼不眨,心不跳,現在咋變成狗熊了?

 

兩天後,老高出院了,立即去找劉二跩。

 

劉二跩說:“你問我,我問誰去?這事不是我幹的,你別給我身上賴。不錯,那天我是問過你,你說不能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我想也是,他麻大胖跟我有毬關係,我用不著為他犯法。”

 

老高心情忽然好了許多。劉二跩言之鑿鑿,一口咬定這事情不是他幹的,那麽還有誰會幹這事?他有些不大相信,問;“你沒騙我?”

 

“沒有。”劉二跩臉定得平平地說:“死的人是我哥,我能對他下手?”

 

“你咋就曉得是你哥?”他的心忽閃了一下,心想,自己喊著讓對方別往山上爬時都沒看清,他劉二跩就能曉得死者是誰?

 

劉二跩說:“你老糊塗了。我爸來尋他,我能不曉得是誰?當時,從太平間拉出來時,你看見丟了毬?說不定還是張永利他們賊喊捉賊。你不要因為我說了幾句話,就往我頭上扣屎盆子!”

 

老高被劉二跩問得啞口無言。這小子說得不無道理。反正,誰也沒有抓住誰的現行。不承認也好,或許另有他人。好在,除了老高之外,領導們無心關注這個事情,老高也就慢慢地把這個事情丟到了腦後。

 

36 誰有馬王爺的三隻眼

 

張永利看完劉武裝後,返回了雙龍街,他意外地在劉二的窯洞裏看見了劉縣長。雙方寒暄了幾句後,他問起了劉縣長要離開縣城的目的,在他看來,雙龍街不安全,這地方位置重要,又臨近公路,不宜避難,建議劉縣長換個地方。

 

劉縣長說:“沒事。我人熟。其他地方不習慣。”

 

張永利說:“我們現在都不住鎮上,在各個村裏藏貓貓,萬一武鬥隊來了,沒人掩護你。”

 

劉縣長說:“不怕,來了我就走,我長腿,不然我藏在凹凸裏的地窨子裏,他們走了我再出來。”

 

張永利搖了搖頭,“我還是覺得不妥。人家說,大隱隱於市。在縣城裏,肯定比在這裏安全。雙龍街就一百多戶人,你一露麵人家就曉得,我現在不明白,你究竟是為了躲誰?”

 

劉縣長老實說:“我也不曉得。有人將殺我的條子貼在了我家門口。我給原來管政法的同誌說過,他們告訴我唯一的辦法就是躲。公安、政法率先被打倒,都癱瘓了,沒有人能破案。我尋思,假如我不走,說不準就會被人家殺了。老高看我可憐,好不容易才給我弄了張證明,我走了,別人能不能放過我的家人都不知道。”

 

張永利歎口氣說:“鬧一輩子革命,弄了這麽個下場,真他媽是怪事。既然這樣,你就安下心來休息。這些天,我們可能要外出作戰,看情況不好,你就往凹凸裏跑,那裏你比我熟悉,躲一天算一天吧。缺什麽東西,讓二爺跟我說,我給你辦理,沒事別出去。”

 

兩天以後,張永利、劉剛帶著隊員們在石綿羊溝崖下伏擊了從延安縣城出發,往榆林去的“紅工機”的武裝人員,幾十個人打亂了三百多人的車隊,致對方兩死一傷,炸毀汽車一輛。張永利他們沒有戀戰,迅速轉移後,東川分隊又前去襲擾。由於沒有及時通氣,反被盤踞在東川中學的聯總隊伍打垮,雙方損失慘重。害怕報複,張永利及時把隊伍拉到了更北邊的山溝裏潛伏下來。

 

天氣變得十分炎熱了,杏子黃了不久,麥子也黃了。王嘉仁知道劉縣長在劉二處避難,他們沒有時間去照料,勞動力太少。人說麥熟一晌,得趕緊抓時間搶收,碾打。雖然今年麥子種的不多,前後也得一個禮拜時間。他對萎靡不振的劉貧協說:“打起精神,你再難過也沒用,你領著婆姨女子們上積玉峁割麥,我帶著壯勞力往山下背,晾兩天就碾打。今年幹活的人少,分配時適當給出勤率高的人傾斜。”

 

劉貧協問:“咋個傾斜?你還得留種子、公購糧,能分光吃盡?”

 

王嘉仁說:“就要分光吃盡,公購糧不交了!”

 

“那不成,公購糧不交,老人家吃甚?”

 

“看你愁那份閑毬心。老人家住在北京的金山上,掰一塊屁股底下的金子,夠吃半輩子,稀罕你這幾顆麥子?”

 

劉貧協不言語了。也是,公糧送到糧站,都讓武鬥隊搶去了,根本到不了老人家嘴裏。他說:“我有個主意。”

 

王嘉仁說:“有屁就放。”

 

“往年平鬥分,今年尖鬥分,一鬥頂一鬥三升,一升頂一升三合。”

 

“行。”王嘉仁說,“還有甚好辦法?”

 

“明年種麥子時,沒種子的話,叫社員按比例往回交。”

 

王嘉仁說:“我指望你出個好主意,你這是叫人家吃到肚子裏往出吐啊!”

 

“那秋季不種麥子啦?”

 

王嘉仁說:“種不種再說。我就是不服這個理,人家打仗吃香喝辣,咱們黑水汗淋,蹶著尻子種糧,社會也不能這樣不公平。若明年種不上地,跟公社要救濟糧。”

 

“公社沒有了。”

 

“那就單幹。”王嘉仁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你沒問一下劉縣長,這種日子還得整多久?”

 

劉貧協說:“拉了兩回話,問不出個甚來。落難之人,勢倒了!”

 

王嘉仁再沒有說什麽,他想,無論如何得去看看劉縣長。

 

但是,他這個願望沒有實現。這天,他帶人去了凹凸裏後腦畔山割麥子。上午,有三輛汽車開進鎮子。張永利估計的不錯,聯總學生連在程海的帶領下,來清剿雙龍街的聯指戰鬥人員。他們在街裏撲了個空,搜查中,將劉縣長抓獲。萬三將劉縣長的手反剪了,拉上汽車,劉縣長連忙辯解,說他有聯總頭頭給他的證明,允許他自由活動。但是,沒人肯聽他的話。萬三說:“走資派還在走,你跑到老鼠洞裏也得把你灌出來。”

 

當得到消息的王嘉仁領著社員們趕回來時,汽車已經絕塵而去。當天晚上,劉縣長在縣城南關的後馬路邊上被人殺了。據目擊者說,殺人者是萬三。萬三說,劉縣長在三反五反中將他父親萬老大打成反革命分子,他不忌諱地說,為報這個仇,忍了十幾年。

 

武鬥人員公然槍殺老縣長,這件事情在縣城掀起了軒然大波。群眾紛紛要求聯總嚴懲凶手,劉縣長就算是走資派,國家也有法律政策,不能誰想殺就殺,而且殺人者是反革命分子的子弟,難道聯總是反革命子弟的庇護所嗎?國家再無法無天,也不能成這個樣子。群眾們紛紛走向街頭,聲討聯總犯下的罪行,派代表送請願書給支左部隊,並要求聯總雷大頭解釋清楚。

 

軍方與聯總頭頭緊急交涉。聯總的頭頭們一臉的無奈,大家都覺得不能助長這種風氣,但是又沒有辦法。武鬥隊不是法院,不是公安局,國家沒有賦予他們司法權,他們能做到的就是開除萬三。有人甚至說,交給支左部隊處理,想推卸責任。支左部隊首長十分憤怒,罵這夥頭頭們,說:“你們他媽的殺起人來眼不眨,心不跳,一到處理手下人,就心慈手軟。上次,你們割死人毬的事情還沒完,現在又幹下這事。劉縣長是走資派,你們誰不曉得?不是你們給他方便,讓他自由活動的嗎?你們口口聲聲說忠於毛主席,忠於黨,黨讓你們去殺老縣長了?”

 

“那是萬三的個人行為!”雷大頭說。

 

“誰是個人?槍是誰給的?是萬三偷來的?他沒有你們做後台,能這樣肆無忌憚?中央讓你們繳槍,你們繳幾支破槍裝樣子;不許武裝人員出城,部隊都攔不住你們!查一查這個程海的背景,什麽動機,去雙龍街是不是專門去抓老縣長的?”

 

軍代表的話讓大家心裏發毛。

 

軍隊表繼續發飆:“反革命分子子弟公然槍殺老縣長,這在全國都沒有先例,現在還有人要庇護他,你們究竟是坐在那個階級的板凳上?”

 

聯總的頭頭被罵急了,當場擬了個要求槍斃萬三的意見稿,要求支左首長簽字。首長拿起筆正準備簽時,被參謀長拉了下衣襟。參謀長說:“這是地方上的事情。”於是,事情又僵持下來。常山菊感到非常的難過,她說,“不管咋樣,先把萬三的槍收了,關起來。如何處理恐怕得報省上批準。我建議首長和我們寫個聯合報告,這種挾私報複的風氣不可長,如果讓這種風氣蔓延開來,縣城裏會人人自危,說不準會變成屠宰場。”

 

大家一致同意她的建議。在關鍵時刻,這個女人又表現出了聰明果敢的一麵。

 

隨後,常山菊把老高和劉二跩叫到跟前,麵授機宜:“弄死他!”

 

“什麽?”老高以為自己聽錯了話。

 

“弄死他!”常山菊咬牙切齒地說,“不能叫這種人活在世上,他活著,我不舒服。”

 

老高說:“不合適。那麽多有地位的人都不敢說這話,你敢?再說,你弄死他,也名不正言不順。”

 

常山菊問劉二跩:“你說呢?”

 

劉二跩說:“給狗日的打黑槍!”

 

常山菊搖了搖頭說:“給武鬥連發個通知,就說萬三是血仇子弟,借機槍殺無辜,狹私報複,敗壞造反派的聲譽,要開批鬥會。劉縣長是我們聯總解放的頭一位革命老幹部,有聯總給他的特別通行證,去雙龍街是搞調查的,有公務在身。”

 

老高說:“你這不是說瞎話嗎?”

 

常山菊被老高說燥了:“你糊塗了?我現在說話不算數嗎?”

 

老高想想也是,在這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女人麵前,最好別提意見。有這個話也好,最少將來給劉縣長的家屬子女有個給親人正名的機會。不過,在對待萬三的生死問題上,老高還是感覺到脊背發涼,盡管他非常憤怒,覺得這個萬三無法無天,是在公然挑戰國家的權威,應該受到懲處。但是,用這種方法處置,他難以接受。

 

常山菊對老高的態度很不滿意。她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繡花,不是做文章。這些話你都忘了。一味地心慈手軟,最後吃虧的一定是我們。老高你當時不為劉縣長求情,他可能不至於落到這個下場。劉縣長不在鄉下,不會有口實被人抓住,現在他死了,你於心何忍?”

 

常山菊的話戳到了老高的軟肋。他也在反思,自己是不是過於仁慈了。當年,在朝鮮戰場上,他不是這樣,周圍的戰友們死了,他恨不得把抓住的每一個美國佬都殺掉。可是,現在咋會變成這個樣子?他不理解常山菊,也不理解自己。他說:“這事你得跟雷大頭,程海他們談,學生連不屬於咱們管,操心點,那夥人都是些二毬。”

 

常山菊不想跟老高再囉嗦,揮揮手讓老高走了。她沒有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什麽不妥。首先,要製止這種無法無天的行為,必須出重拳,下狠手;其次,挾機報複,以公家的名義替自己報仇,這種事情天理不容;再次,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一個組織,尤其是手裏捏著武器的組織,如果沒有紀律約束,一定會變得無法控製。另外,一個人在關鍵時候,一定要樹立自己的權威。常山菊清楚,這是洗刷自己因為劉大跩事件的最好機會,弄死萬三,群眾會三呼萬歲,包括現在靠邊站的、人人自危的當權派。這個機會決不能喪失。可是,老高看不透這點,老高有些古板、固執;劉二跩有些莽撞。不過,可以使用的力量她已經物色好了,讓賀醫生出麵。當然,前提是她必須經過組織,把萬三要到縣聯總來。

 

她對劉二跩說:“跟我去總部。不要以為你岑彭馬武地鬧革命呢,說你鬧革命是高抬你,說你是反革命順理成章,馬王爺長了三隻眼,你有嗎?以後做事說話用點心思!”

 

37 跳起忠字舞暖洋洋

 

萬三槍殺劉縣長,讓聯總的聲譽一落千丈,頭頭們更是斯文掃地,虧得還有個巾幗英雄出麵收拾殘局,否則,大家都不曉得該如何收場。就說聯總的力量大,再大也大不過軍隊,軍隊之間,雖然也風傳有派性,但人家基本上是鐵版一塊,一旦將軍隊惹毛了,你聯總就是孫悟空也逃不脫如來佛的手心。尤其是軍代表最後的那幾句話,更讓他們膽戰心驚。清算他們罪行的那一天一定會來,隻是不知道以什麽形式出現罷了。當然,這當中,也不乏有些有智慧的人,有頭腦會思考的人,他們非常關注上邊來的各種信息,各個最新指示,在撲捉這些細微差別的時候,也有一些新的發現。剛說了要拔資本主義的香花毒草,馬上就說要種社會主義的苗;說炮打資產階級司令部,又來了個二月逆流;先是提倡文攻武衛,馬上又來了個製止一切形式的武鬥。各種信息攪合在一起,總有種雜亂無章的感覺,就和縣裏的兩派對立組織一樣,各說各的話,一個比一個更加忠誠,結果是爭個你死我活,孰知誰是誰非?上邊來的話,各人有不同的解讀,根本目的是什麽,可以用三個字來概括:不清楚。在去總部的途中,常山菊安頓劉二跩和賀醫生:“你們光聽,別說話。”

 

劉二跩說:“我在外邊等你。”

 

“不用”,常山菊說,“站在我身後,把子彈頂上膛。”

 

賀醫生嚇壞了:“你要幹啥?火拚?”

 

她慘淡地一笑:“要防不測,人心隔肚皮,我也害怕。”

 

她敲了敲雷大頭的門,很客氣地進了辦公室:“我來要萬三。”

 

雷大頭感到有些吃驚,萬三現在是個燙手的山藥,誰都不想染指,這婆娘卻主動請戰來了?他有些困惑:“你要他幹甚?”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我們要批判他。”常山菊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說,“當著軍代表的麵,我們達成了一致意見,你忘了?”

 

“沒忘。”雷大頭鬆了口氣,“我當是多大的事,叫他來,你領走就是了。”

 

“那好,你把他叫到這裏,包括程海,有些事情還是得當麵說清楚。”

 

“什麽事?”

 

“你給劉縣長開了個特別證明,有這事吧?”

 

雷大頭開始緊張,“有,有什麽問題嗎?”

 

“沒問題,這事好事,說明你執行政策比我們到位。劉縣長雖然執行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但他是老革命,對黨有過貢獻,改正錯誤,與資產階級劃清界限後總歸是我們團結的對象。我理解,你批準了他可以行動就意味著他要被解放了,可以讓他參加一點工作,是不是這樣?”

 

雷大頭皺起了眉頭,常山菊說了這麽一大堆話,有何目的?他想反駁,一下子又找不到理由,隻得說:“嗯,對,差不多吧!”

 

“所以”,常山菊加重了口氣,“我派他去雙龍街搞個社會調查,想摸清群眾對我們兩派的看法,對目前運動進程的意見。可惜,他沒將這項工作搞完,太遺憾了。”

 

雷大頭長長地噓了口氣,媽的,常山菊把注腳放在了這裏,他這才醒悟過來,常山菊、老高、劉縣長,人家是一條線上的人。看來,問題嚴重了,他有心推翻常山菊的推論,又覺得自己給劉縣長開了證明,有把柄在人家手裏。同意常山菊的話,多少有些不甘心,便問:“你還有什麽話,一下子說完。”

 

常山菊說:“沒了。”

 

雷大頭騎虎難下,眼睛掃視了一下常山菊身後的兩個人,一人手在口袋裏,一直就沒有拿出來,他忽然覺得頭上冒出一層汗水,這是來逼宮呀,他連忙說:“你說的完全正確,我也對劉縣長說過,讓他抽空搞些調查,沒想到,讓萬三攪了局。依你說,我們還有沒有個補救的辦法?”

 

“補救的事情以後再說。”常山菊口氣平靜地說,“我想,上級遲早會給他個公正的評價。現在,合理地、恰如其分地處理好萬三這個事情是當務之急,老百姓在等著我們能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複。”

 

“那好。我委托你全權處理好這個事情,有什麽困難來找我。”說話間,程海帶萬三來了。

 

劉二跩和賀醫生立刻上前,把萬三的胳膊扭住。程海吃了一驚:“你們要幹什麽?”

 

雷大頭說:“我向你宣布一個決定,你們違反命令,私自去雙龍街抓捕劉縣長,回城後又將他殺害,這是個嚴重的政治錯誤。劉縣長是我們的團結對象,我和常司令派他去雙龍搞社會調查,你們目無法紀,不經批準,隨便捕人,造成了極大地負麵反應。程海,你作為萬三的頂頭上司,你要麵壁思過,做深刻的反省。萬三交由艾司令處置。聽清了沒有?”

 

“我抗議!”萬三吼道,“你們和走資派穿一條褲子,這是個陰謀!”

 

常山菊走上前去,揚起手掌抽在萬三臉上:“再喊,我剁了你!”

 

程海張著一雙惶恐的眼睛,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雷大頭說:“你回去,深刻反省。告訴你的人,一律不許幹擾常司令辦案。若有差池,絕不留情!”

 

隨後,一行人出得門來,把萬三關押在平時關押黑幫的牢房裏。常山菊對賀醫生說“告訴老高,派一個班專門看管犯人,對萬三進行嚴厲地批判,其他事情回頭再說。劉二跩你協助賀醫生做好工作,明白嗎?”

 

“明白。”劉二跩趕忙回答。

 

“另外,給老高說,他要是敢把人放走,我就打折他的腿腳!”

 

從常山菊那裏出來,老高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閑逛。他有了種強烈的失落感,心裏空落落的,像一縷隨風而飄的蓬草,不曉得落在何方。他慢慢地走著,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不想回駐地去,不想看見那群無所事事的人用打牌、下棋打發日月。他忽然懷念起自己原來送信送報的日子,樹上有鳥叫,河裏有蛙鳴,一隻野兔在他麵前疾馳而過,也能讓他目光發亮,激動好一陣子。走過大橋頭,他想起了劉縣長,就是在這裏,他交給了劉縣長那張“催命符”;就是在這裏,他想為對方追討尊嚴。可惜,一切都變得如此荒唐,沒有了理性。常山菊說的沒錯,在一定程度上講,是他斷送了劉縣長的生命。如果劉縣長沒有那張“催命符”,就不會去雙龍街,就不會讓人家當成逃犯抓回來。哎,其實遊街也不算什麽事,現在不是仍然有人在遊街嗎?終當它是演戲不就完了嗎?何必要叫真!可惜,潑出的水已經收不回來了。他心裏默默念叨,千錯萬錯都在自己身上,劉縣長假如你在天有靈,你就罵我幾句,踢我兩腳也行。我嗅覺不靈敏,不懂政治,革誰的命,我不清楚,我是在跟著人家趟露水,往後該怎麽做,你能不能給我個啟示,哪怕托個夢也成啊!

 

劉縣長死後如何安葬,安葬在哪裏,他都不知道。總部通知他們,無論是誰,都不得去參加葬禮,造反派不能給走資派送葬。劉縣長被打死,是萬三和劉縣長之間的個人恩怨。後來,常山菊在他麵前的表述,並沒有形成決議,能不能落實給劉縣長平反,還需時日。當然,他可以私下到劉縣長的家裏去,看望劉縣長的家屬,表達自己的哀思。但是,他這麽做起不了實際作用,隻會讓自己更尷尬罷了。他暗暗地歎了口氣,離開這個傷心之地,抬頭向對麵望去。

 

橋東北的廣場上有一尊白色的雕像,老人家穿著長長的大衣,衝著腳下的人揮手。有不少人在那裏跳舞,跳什麽舞他不懂,反正不像扭秧歌,動作和掃地、擦桌子、揚場差不多。音樂聽起來很雄壯、有力,有些歌他聽過,也會唱。隻是不曉得,這些歌還可以和著步子起舞。很快,他穿過街道,站在了跳舞人的對麵,看人家跳。開初,他以為是思想宣傳隊,看了一會兒才明白,好像是老百姓自己在跳,不過有人組織,有人放音樂。這夥人跳了一會兒後,有個人朝他走了過來問:“你不是老高嗎?”

 

他回答說是:“你認識我?”

 

“你給我家送過信,你忘了,我可記著你。我家在上坪,你天天從我家門口過,在我家裏避過雨,喝水。”

 

他想起來了:“你是小白,白玉才?”

 

“對。”白玉才說,“我搬到城裏住了,沒戶口,在橋頭黑市販賣洋芋。我看人家跳這個舞挺有意思,跟著學,就當扭秧歌。這兩年,想扭個秧歌都沒機會。”

 

老高忽然心裏一動:“好學嗎?”

 

“好學。你若有興趣,我給你教。人家說,跳這舞是獻忠心呢,人人都得跳,不會跳,就是對老人家不忠。我想,藝多一招不壓人,革命嘛,不能讓人人都去打仗,這是文化陣地,咱們不占領,人家就會占領的!”

 

“人家是誰?”他有些不明白。

 

“蘇修唄,我也不清楚。”

 

老高無聲地笑了笑:“不對吧,蘇修離我們遠著呢,他們來也會帶著槍炮,開著坦克,不會跟咱們比跳舞。不過,我看你跳得不錯,練練筋骨也很好。”

 

“就是,就是。”白玉才說著,把老高拉進隊列,“你看著人家,對,左腳,右腳,往前半步;兩手舉胸前,朝右揚場,朝左揚場;彎腰,兩手掃地,起身,轉一圈;再揚場,搖頭,左右左,扭腰踢腿;不,右腳——”

 

老高跟著跳了兩三個舞後,忽然覺得自己能跟上節拍了,真的不是很難。兩個小時下來,老高已經可以熟練地跳三個舞了。即使不會跳的舞,跟著前邊的人,也能把節奏踏在一起。老高想,這是個不錯的遊戲,沒事時,可以來玩玩。他需要放鬆一下,別光想著武鬥隊的事。

 

白玉才說:“老高你真行,倒究有文化,一學就會。你不知道,我用了三天才學會了一個舞。婆姨嫌我耽誤了賣洋芋,罵得我流鼻血。”

 

老高笑著說:“再罵,你把她拉到這裏來,當著老人家的麵,看她敢不敢罵?”

 

白玉才說:“好辦法,她要再罵我,就是反革命!”

 

老高學會了跳舞,忽然覺得天地好像又寬展了許多。沒事時,性情煩悶時,他都來這裏跳舞。他跳起來,渾身是勁,心情激動,心潮澎湃,滿身的熱血往頭上湧。有兩回,當他看見老人家慈祥的目光對著他時,他好像突然感悟到了某種啟示,某種智慧,某種精神方麵的傳導,讓他一時熱淚盈眶,不能自己。事後,他認真地分析自己的思想變化發展過程,剖析從加入革命隊伍後經過的心路曆程,他驚訝地發現,自己一生苦苦追求的目標就要實現了。生活中的艱難困苦並不重要,他可以克服,無論心裏的苦惱多大,負擔多重,可一旦進入這個環境中就煙消雲散了!他感到非常的興奮,他擁有了人們所說的“精神”!

 

老高變了。他漸漸地對使槍弄棒失去了熱情,加上這段時間軍方對出城人員嚴加阻擋,武鬥隊很少外出作戰。實在要出去,雷大頭會安排一部分隊員不攜帶槍支,化妝成百姓,先去圍堵軍人哨卡,然後讓武鬥隊員通過。縣聯總的戰鬥力比不上學生連,往往擔任百姓的角色。隊員們沒有什麽事幹,老高有了新的想法,他要組織隊員們跳舞,對同誌們進行文化疏導。他對隊員們說,“不要小看這個活動,要說它的重要,比我們舞槍弄棒更有意義。文化是什麽?文化就是要改變你的一些看法,讓你腦瓜子更靈,看問題更敏銳,對老人家語錄的學習更深,更透。跳舞,就是幫助你們解決認識問題,拉近與老人家的距離。我老高有切身感受,過去有苦惱,有心事的時候,也是茶飯不香,愁眉苦臉,覺得天要塌,地要陷,惶惶不可終日。可是,我一跳起舞來,什麽都忘了,眼裏看見的,隻有老人家慈祥的目光,心裏感到暖洋洋,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好了,現在放音樂,大家跟著我跳,這是我們眼下最重要的任務,每個人都必須學會,然後轉化為自我精神力量!”

 

隊伍站得稀稀拉拉,老高背著身跳,但不管他跳得有多起勁,後邊的人都跟不上節奏。老高轉身看了一下,發覺不對,問別人是什麽原因。人家說,他跳得太快,跟不上,手忙腳亂地弄不到一塊。老高想,光有熱情不行,還得給大家找個教練。他到廣場找白玉才,白玉才下鄉買洋芋去了,沒辦法,去找宣傳隊。宣傳隊裏有專業跳舞的演員,他說明情況後,受到了隊長極大的讚揚:“太好了,看看群眾都動起來了,我們還四平八穩,光曉得在舞台上演出。文化革命,是群眾革命,閉門造車肯定不行。老高你的想法很前衛,我堅決支持你們。”隨後,隊長派了一男一女兩個演員,專門給聯總的隊員們進行舞蹈掃盲,而老高則帶了根教鞭在隊員的身後監督,跳錯了用教鞭抽打,有時對專門搗亂者,實行罰飯。一周下來,聯總的隊員們基本上都學會了跳舞。劉二跩說:“毬,這有什麽難的,和扭秧歌差不多。”

 

他忽然想起了萬三,問劉二跩:“那瞎慫咋樣了?”

 

劉二跩說:“差不多了。”

 

老高的心裏陰暗起來。

 

“我去看看。”

 

“不行。首長叮嚀過,誰去都可以,就是不能讓你去。”

 

“為甚?”

 

“怕你放走他。”

 

老高怔了一下:“你們看高了我。我老高的膽子再大,也不敢捅這個馬蜂窩。再說,我為甚要放他?他死有餘辜,放在以前,早就槍斃了!”

 

劉二跩說:“這就對了,這才像你說的話。”

 

38 散夥

 

劉武裝康複歸隊,也沒有給陷入絕境的張永利帶來一線生機。隊員們以前是晝伏夜出,現在,晚上也不出去了。大家不知道出去要幹什麽,沒有明確的目標,去騷擾對方,力量不夠,加上各方麵都受到限製,除了尚能吃飯外,其他生活用品都沒有。張永利沒有辦法,隻好依了大家的要求,去梁莊供銷社借物資。說是借,跟搶差不多。那天晚上,他們叫開了看管人員的們,一窩蜂進去,將有用的東西全部搬走,最後由張永利、劉武裝打了借條,作為憑證。張永利抱歉地對值班員說:“萬般無奈,出此下策,給你留個借條,我們其中一人死了,還有一人能證明,別怕,將來時運來了,一定歸還。”然後,他們去信用社,用同樣的辦法,將僅有的四千元錢借走。

 

東西不多,錢也少,但是有總比沒有好。劉武裝說:“這不是個辦法,支撐上兩個月,還得去弄。關鍵是沒子彈。這事情得想辦法,萬一人家打來了,我們就得抓瞎。”

 

張永利十分苦惱:“沒法子,供銷社沒有子彈,搶不來。就現在這力量,你出去打,也打不過人,想從人家手裏奪也沒機會。關鍵問題是我們各隊離得太遠,無法互相及時聯係和支援,如果大家能夠聚在一起,還能形成戰鬥力。就照現在這個樣子,我估計支撐不了多久。”

 

劉武裝問:“主力現在在那個方向?”

 

“好像是在走馬驛一帶。聽說,省城方麵準備支援我們幾門炮,已經派人去取,不知道能不能拿到手。如果有大炮,那局勢很快就會發生變化。雙龍是咱們的根據地,現在變了,資源枯竭,如果群眾關係和我們持續疏遠的話,是不是根據地都沒有意義了。尤其是劉縣長被抓走後,群眾對我們的意見很大,我們沒有起到保護地方的作用,人家有理由遠離咱們。”

 

劉武裝說:“局勢對咱們不利,實在不行的話,趕快向主力靠攏,看總部能否幫助咱們渡過難關。否則,隻能散夥。”

 

張永利召集全體隊員開會,討論他們提出的方案,沒想到,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對。故土難離,大家不願意外出作戰。稍明白的人都看出來了,靠武力是無法解決問題的。假如聯總方麵不再追殺,散夥也是個不錯的選擇,連劉剛也說:“我看不如散了,遲早有這麽一天。”張永利十分為難,他不同意散夥,但是又不能不尊重大家的選擇。最後,他和劉武裝決定,由他們二人出去去聯絡主力部隊,其他人可以散夥,各人將槍帶回家,什麽時候集合再通知大家,但有一點,一定要把武器彈藥保存好,以圖再起。

 

有隊員說:“不可能再起了。本來就是一盤沙子,撒到水裏還能聚起來?”

 

劉武裝說:“世事難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落草為寇的人還可能被招安呢。假如人家到鄉下來追殺你們,你伸著脖子叫人砍?到時候,我不叫你,你們也會往一起聚的。大家回家後,互相之間多關照著點,有困難幫助解決,畢竟我們在一個戰壕裏摸爬滾打快一年了。好不好,各位珍重!”

 

隨後,他將剛才借來的錢和物資,平均分給大家,宣布解散隊伍。

 

這是個生死離別的場麵,長時間在一起戰鬥,隊員們彼此之間都有了感情,互相之間說了些平時都不太說的話,在夜色蒼茫中,各奔東西。

 

較張永利,劉武裝更是感慨,這支隊伍是他一手組建的,許多隊員是他領導的基幹民兵,每人的脾氣、秉性他都能說清。在一起訓練作戰,吃穿住行,打縣城,人家把他從死亡線上拖了回來,一下子突然離去,讓他心裏十分不忍。張永利安慰他,“沒啥,隻要我們都能活著,總有團聚的一天。再說,他們也是本地人,互相之間的消息也能打聽得到,不用擔心他們的安全,放下武器就不是兵了,即使對方來了,又能咋樣?抓赤手空拳的老百姓,我看他們沒有這個膽量。我聽說,支左部隊最近在縣城出入口設了許多哨卡,阻擋武鬥隊員出城,聯總再來雙龍街的可能性也不大。我倆回雙龍街住上兩天,再想辦法找老杜他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

 

打發走眾人後,張永利和劉武裝在駐地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他倆出發去雙龍街。他們帶的是短槍,衣服後邊鼓鼓囊囊的,看起來不大自然。劉武裝說,不如把槍背在掛包了,省得有人盤問。張永利覺得也是個辦法,兩人便收拾一番,將自己平時不需要的東西存放在主人家裏,劉武裝背了個軍用掛包,張永利跟主人借了個褡褳,兩人扮成趕集的樣子上路了。

 

路上,劉武裝感慨地說;“都解放二十多年了,從來沒想過我們還會有今天,失群的孤雁,不曉得往哪裏飛。昨天還是一支隊伍,今天就剩我們兩人,真個是樹倒猢猻散,下一步咋辦?”

 

張永利說:“在街裏住一段時間,最終,還得去找組織。咱們都是有組織的人,究竟如何辦,還要聽上邊調遣。我真羨慕劉剛他們,說走就走了,沒什麽牽掛,不像我們,無路可走,有家不能回。”

 

劉武裝問:“去年到現在,你就沒回一次家?”

 

“回了一次,住了半夜就被老婆趕出來,不安全。”他歎了口氣,說,“李楠還懷著娃,也快生了,可我一點忙都幫不上。”

 

劉武裝說:“要不,你回城裏,投降他們算了。我想他們也是人,不至於要你的命。再說,投降也沒什麽,都是群眾組織,嚴格說起來,他們也不能把你定成反革命。”

 

張永利說:“話是這麽說,我要是投降了,將來縣府的這夥人會把我撕碎吃掉,會認為我是叛徒。再說,投降也不是那麽容易,你還得發表聲明,要反戈一擊,那樣,我真成跳梁小醜了,這個事情不能做。我原來想,最好的辦法就是什麽也不做,熬日子,等上邊出台新政策,看來,一下子也等不來。上次軍方組織我們談判後,我希望能立刻實現雙方的承諾,可最終還是竹籃打水。我真的有些煩了,過一段時間,見到老杜我準備辭職,去夥房做飯,幹點實際工作。這個破槍,背來背去,沉甸甸的,壓人,有它以來,我開槍不超過五次,有什麽用?”

 

劉武裝說:“我跟你想的不一樣。槍對我來說,就像生命一樣寶貴,擺弄了半輩子槍,沒有槍我活得不踏實。我這支槍是德國造的三號盒子,除了紀念館有兩把,到哪裏去找?我一定把它留在身邊。”

 

張永利說:“你現在嘴硬,這事情不由你。將來,時局變了,你敢私藏槍支?抓你個現行反革命。你要明白,有槍不能改變你是老百姓的本質,咱們的命運不在自個手裏掌著,不要糊塗。我聽說,你老婆在哪個大學裏,你也回不去?”

 

劉武裝哎了一聲說:“人人都有難念的經。大學裏不太平。再說,我嶽父是當權派,天天敲著鑼遊街,誰敢回去?早先,老婆還有一半封信來,現在郵路不通,連信也收不到一封。我受傷時,想給她寫信,可寫了信到哪裏去郵寄?快一年了,他們是死是活,連個音訊也沒有。”

 

張永利連連歎息。說起遊街,他立刻想到了劉縣長。聽人說,劉縣長被聯總抓去後,當天就被打死了。消息真實與否他無法證實,但如果是真的,這可成了他的心頭之痛,兩派中,這麽多人都沒能保住一個人,實在讓人匪夷所思。他對劉武裝說:“有人說劉縣長遇難了,事情還沒有落實,我看有點玄。那天我們離開時,真應該把他帶走的,難道老高、常山菊他們就沒有過問?”

 

劉武裝說:“那麽多人,誰能看得過來?這年頭,死一半個人不是什麽稀罕事。昨天我們散夥時,說心裏話,我也打鼓,幾十支槍就這麽散出去沒人監管,保不住會出甚事。你說的對,應該很快找到組織,把情況匯報一下。實在不行,叫老杜帶人來收,願意歸隊的人和別的分隊編在一起,不願意的,把槍收回來,要做補救工作。”

 

張永利忽然覺得這是個問題,他改變了去雙龍街的主意:“你說的對,我沒有考慮周全。這樣,咱們不去雙龍街了,調頭向南,繞過中川,去走馬驛。”

 

兩人扯開步子,往東南方向走。第二天上午,他們到了走馬驛。果然,老杜帶著大部隊在這裏駐紮。

 

見到他們,老杜似乎很高興,開口就問;“人呢?”老杜奇怪,“就你們兩個?”

 

張永利說:“人散了,帶不動,我是來辭職的,我們盡心了。”

 

老杜大怒:“胡說,馬上要打仗了,你們把人解散了,這是唱的哪出戲?”

 

張永利回答道:“沒吃沒喝,東躲西藏,這種日子誰能過下去?再說,彈藥也沒了,槍械成了燒火棍。我倆過來給你匯報,派些人去把槍收回來,害怕以後出問題。”

 

劉武裝也說:“我們準備帶隊員們找大部隊,可沒人願意來,故土難離,他們舍不得老婆娃娃,都是一群農民,你能把他們咋樣?”

 

老杜氣得直喘氣,罵道:“沒人要槍幹甚?你們瞎好也是個領導,就這麽腆著臉回來?別人沒把你們打散,自己把自己打散了。”話雖然這麽說,但老杜心裏呀明白,自己也遇到了和劉武裝他們一樣的問題。好在這裏人多,沒彈藥可以互相調劑解決。他說:“去,先歇著吧,回頭開個會,本來打算今天下午出發,那就往後推一天。”

 

下午,聯指召開了支隊長以上的幹部會議,張永利、劉武裝通報了解散雙龍支隊的情況。會議上,有人對他們進行了指責、批評,認為他們不能從大局出發,對隊員們的管理不到位,首先是沒有做好思想政治工作,戰鬥隊的存在,是整個運動能不能取得決定性勝利的關鍵。老杜說:“口口聲聲說要保衛老人家,一遇到困難就裝老鱉,把頭縮了回去,這怎麽能行?眼下形勢嚴峻,我們剛剛占領了酒鋪,將鹹宋公路切斷,準備迎接省城的支援。可是,有情報說,縣城裏的反對派們衝破支左部隊的阻擋,對我們發動突襲。人家兵強馬壯,武器精良,一旦開戰,我們肯定是一敗塗地。現在,雙龍支隊又在這節骨眼上出此問題,大家說咋辦?”

 

劉武裝連忙說:“我接受組織處理。要不我們現在就返回去,把人重新糾集起來?”

 

老杜說:“屁話!能來得及嗎?馬後炮,指望不上你們,明天去酒鋪增援南二縣!”老杜停了一下對張永利說:“劉縣長叫聯總打死了,這個事情要翻騰。你負責調查一下事件的前前後後,寫個材料報省上。把這個事情弄大,讓全國人民都知道,真他媽的無法無天了!”

 

劉縣長遇難得到了證實,張永利心裏一陣陣隱隱作痛。他不知道劉縣長被抓去後遇到了什麽情況,但這個事情應該搞清楚。他對老杜說:“行。我現在這身份,也不便進城去調查,等機會吧,也許會費些時間。你放心,我既然接受了任務,保證會完成。”

 

39 批鬥死人

 

賀醫生按照常山菊的指示,著手修理萬三。他心裏清楚,萬三是個死老虎,在大眾的眼裏,他早就該死了。人們指責萬三,一個小王八蛋,手裏有槍,就敢尋仇殺人,要是手裏有個大炮,會不會去炸天安門,手裏有個原子彈,還不把地球炸翻?這種小人,活在世上是個累贅。同時,他們也指責支左部隊,連殺人犯都不敢殺,還能管得住武鬥隊?支來支去,就是沒有支老百姓。街裏有些人,包括武鬥隊裏的一些戰士,對軍方和聯總處理萬三的方法不滿意,經常上門來找事,名義上是打探消息,實際上是趁著這個機會來教訓這個小王八蛋。賀醫生心領神會,叫人在以前為懲罰走資派、黑幫的搪瓷盆裏注滿了水,然後將已經幹燥了的皮鞭浸在水盆裏,擺在門口。來人提著鞭子,一邊抱怨皮鞭太硬,不夠軟,一邊笑嘻嘻地走過來,冷不丁地朝萬三身上抽去。萬三被打得嗷嗷叫,賀醫生這才轉過身來:“這是幹甚?要文鬥,不要武鬥!”

 

來人說:“我當他死了,他還活著?咋個文鬥法,讓我學習學習。”

 

賀醫生說:“要讓他說清楚,為甚要殺劉縣長?什麽動機,誰指使的,是不是美蔣特務給他下達了什麽命令——”

 

來人又揚起了鞭子:“說!不說把舌頭給你抽了!”

 

萬三渾身疼痛,呲牙咧嘴地求告:“你們趕快把我槍斃了,沒人指示,我就想給父親報仇。”

 

“他跟你父親有什麽仇?”

 

“我都交代了,三反中,劉縣長把我父親打成反革命分子,槍斃了。”

 

“你替反革命分子報仇,無法無天了?睜開你的狗眼,現在天下姓共,不姓萬,不姓蔣!”刷地一聲,鞭子又落到萬三頭上,又添一道血印。

 

賀醫生說:“可見,你沒有認識到犯罪的嚴重性,還得改造,接受批判。人想死容易,一根繩就吊死了,一碗水就嗆死了。隻是現在不能讓你死,讓你活著,難活上七八年。”

 

天氣很熱,賀醫生覺得臉上癢伸手一拍,抹了一手蚊子血。他罵道:“甚東西,敢來咬老子!”隨後,他叫人拿來兩盒蚊香,正好,劉二跩來了,賀醫生說:“房子裏有蚊子,不要叫小萬被蚊子咬,點兩盤香。”

 

劉二跩將香點著。萬三被綁在椅子上,沒法活動。劉二跩把蚊香分別放在椅子跟前兩邊:“看看領導對你多好,好好交代罪行,想明白了叫我們。”說完,他和賀醫生走出房間,將門鎖上。

 

賀醫生對院裏的小混混們說:“明天再來。”

 

晚上,老高了來了。老高給劉二跩保證,不會放走萬三,才被準許去見他。可是,萬三頭耷拉在胸前,腳下的蚊香已經燒完了。老高推了一把萬三:“睡著了?”

 

萬三沒有動。老高仔細一看,著急地連忙喊道:“熏死人了。”

 

劉二跩說:“你喊叫甚哩,他這人命硬,死不了。”

 

老高將萬三從椅子上解下來,給他鬆了綁,一股屎臭味直衝鼻子。萬三沒死,大小便失禁了。劉二跩說:“好了,明天不用給他送飯了。”

 

老高將萬三拖到床上,想和萬三說幾句話也沒有可能,萬三仍處在昏迷狀態,除了鼻息外,沒有一處能動。人要活到這個份上,真不如死毬了。老高想。

 

第二天早晨,人們發現萬三死了。萬三用昨天老高替他解下來的繩子吊死在床頭。看樣子,他是將繩套先拴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後將繩子的另一頭拴在床頭最高處的橫檔上,最後側身翻下了床板。在屋外看守的哨兵報告給了賀醫生。賀醫生淡淡地說:“才幾天,我以為還能抗一段時間呢!慫包!”

 

賀醫生對劉二跩說:“叫老高通知隊員,開現場批鬥會。壞分子、殺人犯,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要把他批臭,永世不得翻身。”

 

劉二跩昨晚和常山菊鬼混了半夜,連著打哈欠,不耐煩地說:“他都死了,翻不了身了。你批鬥他,他也聽不見。再說,批鬥他也得有個說詞,把人叫來,說什麽,咋說?”

 

賀醫生說:“劉縣長不是你四爺嗎?你代表劉縣長的家屬控訴他。”

 

劉二跩想起了萬三曾經打聽劉縣長的下落,便把經過和賀醫生說了。賀醫生說:“對。這說明他有預謀,他是藏在咱們革命隊伍裏的階級敵人,想通過槍殺劉縣長,向革命造反派示威和奪權。就這麽說。”

 

後來,老高來了。老高聽說讓他集中人開批鬥會,還有些奇怪,問賀醫生:“死毬了,有這個必要嗎?”

 

賀醫生說:“必要大了,不讓人曉得他自絕於人民,咋向群眾交代?大家都等著這個結果呢。會上,你帶頭發言,你要把艾司令叫劉縣長搞調查的事情說清楚,這是給劉縣長補償的最後機會了。”

 

老高想了想也對,點頭答應了。

 

上午十點鍾,批鬥會準時開始,萬三你的屍體沒有被解下來,而由七八個人連床帶屍首一起抬到院子裏。聯總在縣城裏的武鬥隊人員全部參加了會議,一千來人把會場塞得嚴嚴實實。聯總大小頭目,在主席台上就坐,有新聞記者帶著能閃光的照相機哢嚓哢嚓地照相。賀醫生主持會議,他宣布了萬三的罪狀後,領著大家呼喊口號。隨後,讓指定人員發言。

 

老高首先發言,他說,萬三能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令人震驚。萬三槍殺劉縣長,說小了是個人嫌狹報複,說大了他是對社會主義的報複,對黨的報複,是對目前轟轟烈烈的革命形勢不滿。大家都知道,劉縣長雖然靠邊站了,但是誰也沒有定性劉縣長是走資派,充其量也就是執行過一些不正確的路線,是人民內部矛盾。組織上看得非常清楚,才給他開了特別證明,讓他去幫助搞社會調查。現在,他死了,他死得其所,我們要給他正名!據我所知,劉縣長在群眾中有很高的威望,47年,他和北川遊擊隊一次就打死了七個胡兒子。說實話,我當誌願軍也是他送我去的戰場。他死於非命,我非常悲痛。我失去裏一個老上級,一個好朋友,大家也失去了一個好縣長,請允許我在這裏為劉縣長脫帽致哀一分鍾。說著,他將帽子摘下,垂首彎腰站了一會兒。然後,接著說,“今天,殺他的人死了,這個人死的輕於鴻毛,他自絕於人民,就讓他遺臭萬年吧!”

 

常山菊對老高的發言很滿意,不停地點頭。心想,老高總算還識大體,顧大局,在賀醫生帶領人們喊口號時,她小聲地和雷大頭交換了一下意見。雷大頭說:“也好,這樣做,最少讓群眾知道我們是認真的,反映了民意,滿足了民眾的訴求。”

 

接下來是劉二跩發言。劉二跩不善言辭,說了半天後人們才明白,他說的隻有一句話,就是萬三殺劉縣長是有預謀的,至於賀醫生安排他說的話,他早忘在了腦後。後來,又有幾個人上台發言,其中有程海。程海在這個事情上受到牽連,簡單地說了幾點認識,敘說了萬三平時奸詐狡猾的一些事情外,提醒大家注意,革命隊伍裏也可能有壞人,大家一定要提高警惕。程海說,有人偷割戰死者的生殖器,讓革命隊伍蒙羞,建議領導也應該把這個事情一查到底。我們是革命隊伍,不能讓這號人在裏麵渾水摸魚,興風作浪。

 

劉二跩感到一陣緊張。還好,賀醫生請雷大頭講話,雷大頭推辭讓常山菊講。常山菊對程海突然在大會上提出割毬這事非常反感,沒好氣地說:“沒什麽說的,散會。”

 

第二天,聯總報紙刊出了張號外,將頭一天開批鬥會的情況做了個長篇報道。但是,報紙剛發出來半天,就接到軍代表的命令:迅速收回,全部銷毀。軍代表說:“純粹一幫子白癡,學伍子胥,鞭屍呀!”

 

伍子胥是誰?大部分人不知道。常山菊問老高:“日他媽,好心辦了壞事,這個伍什麽是幹甚的?”

 

老高說:“古代有個劇目叫《文韶關》,為報複父兄被殺之仇,將仇人從墳墓裏挖出來,用鞭子抽。”

 

“這和咱有甚關係?”

 

老高說:“解不開。”

 

常山菊想了半天沒有想明白個所以然。後來,她又問老高:“聽說你最近迷上了跳舞,有意思嗎?”

 

老高立刻來了精神:“豈止是有意思,這是個最高境界的活動,我已經把它引進隊伍裏了。大家開始學習時,還不理解,跳著跳著,停不住了。一天跳兩回,有人還跳三回。”

 

常山菊說:“有甚好處?這麽熱鬧?”

 

老高總結了幾條。老高說:“對個人來說,強身健體,淨化靈魂,越跳越覺得離老人家近,越跳私心雜念越少;對社會來講,活躍政治空氣,增強文化氛圍,增進團結友愛。反正,跳舞的好處說不完,你要是感興趣的話,我可以教你。”

 

常山菊笑道:“不是我感不感興趣,是接到上頭文件,要搞三忠於,四無限,全國人民必須這樣做。”常山菊停了一下,又問:“我就弄不明白,這麽重要的事情,你怎麽就能提前曉得?”

 

老高說:“差也。我又不是神仙,我是歪打正著。看人家跳時,被個熟人拉扯進去學會的。覺得這是個好活動,就引進隊伍裏。咱們那些人,一沒事幹就惹是生非,偷雞摸狗,有這麽個活動把隊員們吸引住,也是件好事。”

 

“好。”常山菊說,“這個活動倒是可以叫人宣傳一下的,回頭我安排。還有,部隊上這些人不好惹,天天逼著咱們交槍。談判,和他們不能來硬的。我有個想法,快到建軍節了,不行的話,和他們聯歡一下,你帶著人上台跳舞,這個事情做好了,會對咱們有些好處的。”

 

老高滿口答應:“行嘛,這不難,我好好地選十來個跳得好的人上舞台,人多了不行。”

 

40 立功心切

 

常山菊對處理萬三的過程甚為滿意,隻是,在批鬥會上,程海的發言讓她心驚肉跳。她是個敏感的女人,程海話裏有話,一定有人知道了事情的內幕。她問劉二跩,“割毬的事誰曉得?”

 

劉二跩說:“全城的人都曉得,有傳單呢。”

 

“我問的是,跟前有誰?”

 

“老高。”劉二跩說,“老高問過我,我沒認賬。”

 

常山菊想了想說,“要把嘴捂嚴,這事情無論誰問起,都不能承認,你不會說出這個事吧?”

 

“我說甚?”劉二跩有些惱火,“我腸子都悔青了,早曉得那是我哥,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下這個手。哎,這個麻大胖,不曉得抽什麽筋,出這餿主意。”

 

常山菊接著說:“事情可能沒完,程海在發言中又把這個事情翻出來,一定是聽到了什麽。老高會不會跟程海說吧?”

 

劉二跩搖搖頭:“不曉得。不過,老高這人不翻舌頭。”

 

常山菊說:“人心隔肚皮。我也不知道他想些什麽,這段時間,老高熱衷於跳舞,你看有什麽名堂沒有?”

 

劉二跩又搖頭:“不曉得。”

 

“沒毬意思。你一問三不知,除了配種,你就不能動動腦子?”常山菊有些惱怒。

 

劉二跩有些錯愕:“你懷疑他又怎地?就這麽點事情,你抓住不放是什麽意思?敢不是讓我把老高也弄掉?”

 

常山菊說:“我沒說這話。你哥的毬是你割的,跟我有甚關係?你要是覺得這還是個事,就多動動腦子;你要是覺得這不是個事,隨你去,我懶得過問。”

 

劉二跩十分煩躁。常山菊無疑是在推卸責任。他本來就有些後悔,當初幹這事時沒聽老高的勸阻,加上受害者又是他親哥,隻能是打掉牙往肚子裏咽。現在,常山菊這麽一盤問,心裏不由的升起一股怒火,日他媽的,人家偷驢自己拔橛子,這是個什麽事啊?他怒氣衝衝地說:“你少說這些淡話,有錯沒錯,我心裏明白,你也心裏明白。咱們是一根繩子拴了兩個螞蚱。你這麽一句話就把事情推幹淨了?世上的事情有這麽簡單?你別以為我是個鄉下人,有求於你,別把我惹急了,省得有天讓你站著尿尿!”

 

常山菊說:“你他媽的是甚意思?威脅老娘?這事不是你幹的還是我幹的?我讓你去割人家毬了?你吃了人家的嘴軟,花了人家的氣短,這會兒把責任往我頭上栽,你還有點良心沒有?”

 

劉二跩不說話了。劉二跩得承認,常山菊沒有唆使他幹這事,他對老高說奉首長命令時,是為拉老高一起去。整個事情是麻大胖蓄謀的。為這個事,麻大胖給了他二十塊錢。但是,他心裏明白,常山菊一定知道這事,可見,他們早就謀劃好了,給個甜頭,讓他自己往裏鑽。自己是上了賊船,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呀!他覺得,陪在這個陰險的女人跟前,的確很危險,得想辦法離開。可是,一旦離開,他享受的這些待遇也就沒有了,將來的出路也許就斷送了。大丈夫,屈伸自如才對,先忍下這口氣再說吧。他說:“就這麽點小破事,咱們不說它行不?再說,我割的是我哥的毬,我哥願意奉獻,關別人什麽事?”

 

常山菊轉怒為喜:“這才像個男子漢,不說了,來,讓老娘親一口!”

 

但是,靠這個撫慰不了劉二跩內心的傷痛,劉二跩覺得自己空前的孤獨。常山菊說得對,人心隔肚皮,沒人和他交心,沒人和他有共同語言。他理解,常山菊和他上床,是他在幫助人家解決生理需求,他就是早先拉的叫驢公子。他和常山菊沒有感情,開始上床多少有些被迫;後來,也是為了尋求刺激;再後來,往往就變成了一種機械運動。變得索然無味。他甚至懷疑,有一天,會用雙手掐住這個老女人的脖子,將其掐死!他甚至懷疑自己原來的想法是否站得住腳。他認為常山菊是他的貴人,自己的前途與這個女人緊密相連。可是,人也是會變的,真有一天,常山菊當上了縣長,還會和他保持現在這種關係嗎?可能性不大。自己是個農民,沒多少文化,人家是縣長,要想在一起,比登天都難。所以,長期在一起的可能性沒有。退一步說,就算常山菊讓他上床,最多也就是給他找個工作,讓他在城裏呆下去。而且,如果真有那一天,他和常山菊之間的關係也就結束了。到那時,自己能認可現狀嗎?常山菊會不會懷疑他管不住自己的嘴,胡說亂動,給她帶來負麵影響?再進一步,常山菊會不會對另外一個劉二跩說,這個人活著,我不舒服?到那時,找個理由,比如割毬的事,把他送上不歸之路?如果出現了這種情況,他該如何應對?

 

劉二跩想了半夜,沒想出個好辦法。後來,他睡著了,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手裏提了把刀,追著一個人砍殺。但是,任憑他怎樣努力,就是追不上那人。夢醒後,他反複琢磨,這是個什麽意思。第二天,他把夢境給老高講了,問老高這裏有沒有個說頭。老高說,夢是反的,是不是有什麽人讓你掛念著?他恍然大悟。他媽的,你常山菊不是害怕我牽連你嘛?從現在開始,羊肉圪飥羊腥湯,死死活活相跟上,我粘著你,我不但讓大家曉得我跟你上床,還要讓人家曉得,我幹的每件事情都是你指使的。日他媽,赤腳的還怕穿鞋的?

 

此後,他有意無意地透露出他和常山菊非同尋常的關係。不過,他不在老高跟前說,一時怕老高指責他,二是老高嘴嚴,話到他那裏就結束了。賀醫生愛聽黃色笑話,愛打聽別人的事,還愛傳播小道消息。他對賀醫生說,“他媽的,那女人真軟和。”

 

賀醫生瞪大眼睛,“龜孫,你說哪個女人?”

 

他拿腔做派:“就那慫嘛!”

 

賀醫生說:‘劉二跩你真厲害,革命還沒有成功,你就成功了!”

 

劉二跩說:“胡說,小心你的舌頭!革命是革命,女人是女人,兩碼事。”

 

賀醫生說:“你那點小玩意,不怕被人夾扁了?”

 

劉二跩說:“沒聽說,金剛鑽還怕破瓷罐?”

 

賀醫生讚道:“不錯。金剛鑽,有意思。”從此,劉二跩有了外號:金剛鑽。

 

金剛鑽是厲害,身手不凡。常山菊接到命令,要帶隊伍出發,攻打南二縣的武鬥隊員。可在南關橋頭,有支左部隊的哨卡,無法讓滿載武鬥隊員的汽車通過。劉二跩領導一幫子持相同觀點的市民,前去慰問軍人。他們提著暖水壺,拿著瓷碗,借口士兵們在太陽下站崗辛苦,紛紛圍上去給戰士們倒水喝,說好聽話,三五成群地將士兵們圍住,然後迅速扯開路障,汽車加大油門,“轟”地從哨卡間馳過。劉二跩看著目瞪口呆的士兵,迅速扒上最後一輛汽車:“回見!”

 

車上的人一陣哄笑,喊著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口號向城南出發。他們得到了情報,南二縣酒鋪一帶,有聯指的兩個武鬥隊集中。聯總頭目決定,要對聯指進行一次毀滅性地打擊。車到中途停了下來,為了不打草驚蛇,讓一部分人在一個叫扁村的地方隱蔽起來;另一部分人由常山菊帶著,從東邊繞到酒鋪的南邊,對聯指進行一個前後夾擊。誰知,這天晚上,前一隊人馬住的兩孔窯洞讓聯指預先埋好的炸藥炸塌,半邊山塌了下來,一下子把二十多個人壓死在了窯洞裏。聯總雷大頭連忙找老鄉挖屍體,但隻能能挖出幾具來。第二天,約定進攻酒鋪的時間快到了,雷大頭隻好忍痛留一些人繼續善後,自己帶頭前往酒鋪。常山菊這隊人晝夜兼程,早晨到達酒鋪。聯指不防,被別人從背後偷襲,一時亂了陣腳,紛紛逃竄。劉二跩沒怎麽上過戰場,頭一次覺得打仗這事很過癮,他忘記了自己的職責,大步子去追擊敵人。他看見一人從一家農戶牆上翻了過去,舉槍便打。抵達大門時,拔出手槍,也不管有無目標,連連掃射,直打得聽不見裏麵有動靜時,才住了手。他進屋後,發現剛才翻牆的那個人已經死了,還有兩具屍體倒在地上。一種殺生的快感油然而生,返身出來,朝街道西邊繼續追擊。不久,西邊也響起了槍聲,雷大頭又給撤退中的聯指隊員們一個迎頭痛擊。一時,街道上布滿了屍體,沒有死的人在地上嚎叫,有些人將槍扔下跪地求饒。戰鬥很快結束,劉二跩回到常山菊身邊。

 

常山菊說:“真是條好漢。”

 

劉二跩受到了誇獎,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嘻嘻地笑笑,沒說話。

 

很快,雷大頭和常山菊會師了。雷大頭說了昨晚上被人暗算的事情,要常山菊帶隊伍打掃戰場,不要久留,事後迅速撤退。他接到了最新情報,聯指主力部隊正向這個方向撲來。“人家聽到槍響,一旦占領山頭,可能要吃虧。”說完,帶人走了。

 

常山菊吩咐人清掃戰場,將死人的槍支收集到一起扔進汽車。但是,讓他沒想到的是,雷大頭給他留下了八個俘虜。

 

怎麽辦?常山菊一時想不出個好辦法。放掉俘虜,她相信,一會兒聯指人馬到來,這夥讓你就會立刻拿起槍來追殺他們。他耍了個心眼,問周圍的人:“誰去?”

 

沒人應答,有點年紀的人都知道,殺俘虜這事有違公理,所以沒人敢這麽做。但是,殺紅了眼的劉二跩立功心切,自告奮勇地跳了出來:“我去!”他要實現自己的構想,要讓這個婆娘對他心存敬仰,做點驚天動地的事情來。他提著短槍,朝那八個麵朝山坡跪著的人的後腦勺挨個點擊過去。

 

金剛鑽,名不虛傳。但是沒人讚揚他,連常山菊也將臉冷冷地對著河邊的柳樹,命令:“撤出戰鬥!”

 

這次戰鬥說不上誰勝誰負,雙方的損失已經超出了人們能承受的底線。盤踞在縣城的聯總領導們,為了給戰鬥隊員們鼓勁打氣,舉行了規模盛大的追悼會。遊行、送葬的人足有三四公裏長,一時,哀樂低廻,哭聲震天,向老人家訴說心情,討要公道的人不乏少數。老高在人群當中,舉了個大白旗,他的身後,跟著一群荷槍的戰鬥員,人人胸前佩戴著白色的紙花,個個臂上纏著黑紗。老高慶幸自己沒有帶人去打仗,慶幸自己還活著,這完全得益於常山菊讓他排練舞蹈的結果。他聽說了劉二跩在戰場上的表現,心裏有些不安。無知者無畏,這是一隻剛出窩的蒼頭狼,不知死活,不明世事。他雖然不能說清楚這個小夥子的最終結果,但他大致能曉得,但凡是個有良知的社會,都不能容忍這種莽撞的破壞者。他開始對眼下的這種生活厭倦了。作為一個人,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他決心從現在起,當個革命的逍遙派,實在不行就回家去,哪怕被對方抓住。賀醫生跟在他的右側,也舉了一麵旗。賀醫生問他:“你一路上一句話也不說,心裏有事?”

 

老高說:“我想回家。今天,我們為別人送葬,不曉得哪一天,別人為我們送葬。世事無常,早一點洗手為好。”

 

賀醫生說:“不至於吧,把握住不要太過激烈,遇事往後躲一步。”

 

“那不由你。”老高說,這二十幾個人,睡在窯裏還死了。我看,我們兩方是越打仇越大,現在是把過去打日本,打國民黨的辦法都用上了。人家兩個人就能弄死我們二十多個人,這是地雷戰、地道戰裏的人自為戰的戰術,這個戰術最可怕,你遇到的人,說不準就把你收拾了。反過來說,咱們能打勝,使用的也是偷襲戰、運動戰的辦法,夾擊對方。我理解,打仗本來是宣揚強勢,給對方造成一種壓迫態勢就行,現在變成了以殺傷對方為主要目的,這不正常。尤其是殺俘虜,我們打日本鬼子、美國鬼子都沒有發生過,聯合國憲章裏有規定的。現在出種這事,太讓人寒心。”

 

賀醫生說:“我跟二跩說了,事情做得不好,那麽多人都不動手,你搶什麽功?二跩反說我,對他有成見,見不得他好。”

 

老高長歎一口氣:“劉貧協這兩顆兒,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主。割毬那事,我擋都擋不住。我就是不明白,他得了人家多少好處,這麽死心塌地?我叫他出來,是來革命的,不是為某個人服務的,他咋就翻不開這個道理?“

 

“割毬的事他幹的?”賀醫生問。

 

“他事前來找過我,要我和他一起去。我說,不能做這樣缺德的事情,他不聽,說他自己去。事情弄大了,我找仝老師,想說說心裏話,想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將來也有人知道實情。可仝老師膽小,已經成了局外人,我最終沒說。後來,我問劉二跩,劉二跩一口咬死不是他幹的。但是,從最近發生的這些事來看,非他莫屬,別人下不了手。”

 

賀醫生說:“這話我信。許多人都在說劉二跩和領導的瘋話,我問劉二跩有沒有這事,他基本承認了。還說,他自己是金剛鑽,那破女人就是個爛瓷罐。哎,他好像不忌諱別人說這事。”

 

“所以”,老高說,“這個人不曉得天高地厚。老百姓有句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時間到了,一切都報。小賀,你可要把自己拿捏好,上次處理萬三這事,我就覺得你們做的不好。萬三犯了罪,應該得到懲罰。但是,得有個程序,不敢自己私設法庭處置人,弄不好,將來會追責的。”

 

賀醫生立刻緊張起來:“我沒動手打他,別人打,我沒製止。”

 

“你比劉二跩聰明。”老高說,“人家說我是老古板,可能有點對。我這個人見得太多了,好事壞事都經曆過。自從上次被劉武裝、和尚、王嘉仁放走後,我對社會的看法變了。世界上的事情沒有一成不變的,對與錯也是有時限的,你現在正確,將來說不定有人要秋後算你的老賬,現在錯的,說不定正好是做對了。變化是必然的,而且時時在變化,就跟下過雨後河裏的流水,你看著流動的都是水,其實流在前邊的水和流在後邊的水不是一個東西,前頭的水泥沙多,後邊的水就清澈。同樣,對與錯也是這樣,是根據你的立場、觀點確定是非標準,你不能保證你的水裏不含泥沙。我想,我們就是含泥沙的水頭,遲早是要被拋棄的,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因為,你給後邊的水清掃了河道,清水要保持自清,所以你必須被淘汰。”

 

賀醫生壓根就沒有想到,老高能講出這麽深奧的道理,說:“我看不出來,你肚子裏有這麽多文章,依你說,我們該咋辦?”

 

“回去,這裏不是久留之地。”

 

“回去人家能饒了我們?”

 

“能吧。我想,我和別人沒有死仇,大不了就挨幾次批判吧。我聽說,張永利把雙龍街的武鬥隊解散了,這個人聰明,人家是大智慧,要向他學習。這樣吧,我就這樣走了,常山菊他們一定有看法。你不是和醫院有關係嗎,幫我開張有病證明,就說我有心髒病,我好去請假。”

 

“你確定要走?”賀醫生問。

 

“哦,我必須走。回去先在家裏呆著,往後咋樣,看情況吧。”

 

送葬隊伍走過大橋,在東關轉了個圈往北去。聯總領導決定,要把戰死的人和過去的烈士埋在一起,原因很簡單,生的偉大,死的光榮,他們同樣是為共和國獻身的。

 

41 打道回府接著鬧

 

聯指的大部隊晚來了一步,現場的慘烈狀況讓戰鬥隊員們無法目睹。這是一場武鬥以來最大規模的屠殺,殺人者不分對象,全然不管對方是否持有武器,抓到的俘虜有抵近射殺的跡象。老陳和張永利感到了事情的嚴重程度超出了想象。這已經是完全意義上的以打殺對方人員為目的的一場浩劫。張永利找到了幾個目睹了現場的農民,了解調查戰鬥經過,記錄下了當時人們的所見所聞,讓人拍攝了現場的照片。當然,他有所不知,此前,聯總有二十餘人被炸塌的窯洞壓死,對方或許是為了報複而采取的仇殺。這年夏秋之交,北方武鬥有愈演愈烈之勢,這個時候的派性鬥爭,完全與當權派沒有了關係,僅僅成了以殺傷對方有生力量為目的的殺人事件。應該說,這種行為遠離了革命運動的初衷,背離了上級製定的革命路線,沒有權力機關可以製約武鬥組織者,沒有法律可以懲罰當事人。隻要手裏有杆槍,我就是法律,老子天下第一,變得不可一世。群眾對此深惡痛絕,但是毫無辦法。還好,大量的人員傷亡終於撼動了有關領導,中央專門為省裏發了製止武鬥的通告。幾天後,兩派群眾組織的頭目和政府機關的主要負責人,全部被省裏叫去,在城南賓館辦學習班,每人簽責任書,按時收繳武器。交了武器的人可以返回原單位鬧革命,學生複課,工廠複工。對拒不執行命令的人,一律按現行對待。同時,野戰軍某部進駐延水縣,迅速將縣城內外的戰鬥據點包圍,強迫武裝人員繳械。一個月後,兩派的武鬥行為被徹底製止。

 

老高事前離開了武鬥隊,接到上級通知後,他第一個返回郵電所。隨後,賀醫生和劉二跩也回來了。劉二跩回來前,和常山菊進行了一次長談,劉二跩提出讓常山菊把他留在縣城的請求,但遭到了常山菊的拒絕。常山菊說:“上頭有文件,任何人不能留下來。武鬥隊解散後,腰裏沒槍,咱們和街裏的老百姓沒什麽兩樣,沒人優待你。我連自己前程都不知道,幫不上你的忙。”

 

劉二跩說:“你以前說的話不算數了?你說了要把我留下的。”

 

常山菊說:“你咋這麽不懂道理?我能抗得過軍隊?天變了,你要是個明白人,趕快走。你要是不精明,立馬就把你抓進去。你曉得什麽叫現行?現行就是現行反革命,懂了嗎?”

 

劉二跩哭喪著臉:“日他媽,真是狗咬尿泡,空歡喜一場。憑什麽說我是現行?我立過功,一下子就成了反革命?”

 

跟這種人沒道理可講。常山菊皺著眉頭,非常不耐煩地連番質問:“你立功?你認為那是好事?人家對立派說你迫害群眾,你現在還敢說你立了功?你的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劉二跩不解:“不是你讓我殺人的嗎?”

 

“我說讓你去殺人?”

 

“你問:誰去?”

 

常山菊正色說:“我警告你,我說過誰去,但沒有指名你劉二跩吧?我說過誰去,是讓人把他們放了,沒有讓誰殺人吧?你少滿嘴噴糞,別以為老娘跟你上了床,什麽壞事都往我身上推。瞎了你的狗眼,老娘這輩子摸爬滾打,什麽事情沒經過,能叫你給唬住?你給我立馬滾出去,否則,我叫人先把你狗日的抓起來!”

 

好漢不吃眼前虧,劉二跩隻好灰溜溜地跑回雙龍街。他也看出來了,關鍵的問題是天變了。太陽掛在天上,看起來紅彤彤的,但是地上的風吹過卻冷颼颼。本來,劉二跩想藏支槍來著,但是所有的槍都有底案,瞞不過去,隻好交了。沒槍,人就慫了。可是,他天生長了不安分的心。不久以後,事情又有了轉機。縣裏要成立革命委員會,軍方、地方讓按比例推舉人選。縣革委會組成人員主要負責人由三名軍人(包括武裝部一人),原領導幹部二人,派別各一人組成,張永利代表縣聯指,常山菊代表縣聯總進入革委會班子。縣革委會成立後,各鄉鎮便緊鑼密鼓成立基層革委會,劉二跩自認為是有功之臣,想參加雙龍鎮革委會。但是,他前邊畢竟還有老高,賀醫生,他想和這兩人談談,他們都是公家人,掙工資的,假如能把他推舉進革委會,也能掙個二尺半穿穿。他滿懷希望地去找老高,老高正在修理自行車。老高說:“這種事情不要問我,你去問丁書記,丁書記就要官複原職,將來誰進革委會由老丁說了算。我們算老幾,不清算你就不錯了,你還想著當官?”

 

劉二跩說:“為甚?上邊要求要有群眾組織代表參加。我想,群眾組織代表應該是你。但是,常山菊說你革命意誌衰退,不想革命了。你要是不想革命了,就把我推舉上去。”

 

老高立馬站起身來說:“你胡說甚?我咋能不想革命?我老高生是革命人,死是革命鬼,什麽時候說不想革命了?常山菊說我革命意誌衰退,是因為我看不慣她的做法。本來就是一個爛婊子,裝得跟個正經人一樣。這麽個女人,我怎麽能聽她發號施令?劉二跩,不是我說你,你們一家子人,就沒有一個有腦水的人。你老子一輩子糊裏糊塗,別人說甚他信甚,自己就沒個注意;你哥是個撞了南牆不回頭的人,非要拿著命跟人賭,當時我喊著有地雷他不聽,硬要往山上衝,結果咋樣,人死了,毬也失了!你摸著良心想想,從打進了城後,你跟著那個瘋婆子幹了多少壞事?當著那麽多人,你公開槍殺人。別人不長眼,看不見你的所作所為?犯了法你都不曉得悔改,還以為自己立了功。你這種人還想進革委會?革委會是幹甚的,你懂嗎?”

 

劉二跩被老高罵得臉色發白。他有心回罵老高,又覺得不妥,老高畢竟比他年長,況且他還得讓老高推舉他,隻好訕著臉說:“你老人家說的都對,我腦子裏缺根弦。不過,你老人家不加入,那咱們組織就把位子空下,讓給人家?當年,可是你領著我們奪權的,我掛著章子滿街跑,不就是等這一天嗎?現在,終於可以讓我們名正言順地掌權了,你老人家又往後退。你退可以,你把我頂上去就不行嗎?這對你來說又沒少錢,沒少肉,將來我還虧了你不成?”

 

老高沒好氣地說:“聽你這話,我都臉紅。給你說實話吧,當時造反奪權拉扯你進組織,是因為我跟前沒人,勢單力薄,要你們壯營哩,你真以為我把你當成塊料?去,哪裏涼快哪裏歇著,我沒工夫跟你磨牙,修好車我得送報去,老人家最新指示又來了,晚上要在南門外跳舞慶祝呢,到時候別忘了來。”

 

劉二跩挨了頓嗆白。他琢磨,老高沒有說自己不願進革委會,老家夥是不是還有想法。他想,如果是這樣,不如聯合賀醫生,先把老高攪黃了,再想辦法。他心裏想,不管常山菊多麽不待見他,但畢竟是在一個被窩裏混過半年時間,關鍵時刻,常山菊一定會說話的,人家畢竟是縣裏的副主任啊!

 

賀醫生也不以為然,覺得劉二跩是異想天開,把雙龍街的人扒著頭數一遍,也輪不著你劉二跩。他說:“你解開個甚?上邊也沒說各公社的革委會都要有群眾組織成員參加,如果真要這麽做,那也得讓老高去,老高是老革命,有威望,人家剛回來,就組織人學跳忠字舞,你咋能說他革命意誌衰退?同誌,革命是方方麵麵的事情,不是因為你打了兩仗,就能確立你的威望地位。再說,你是農業社的人,跟人家公社成立革委會連邊都沾不上,剃頭擔子一頭熱,你忙的算哪頭的事?”

 

劉二跩被說得張口結舌,他咋就沒想到還有著一層隸屬關係?鬧了半天,他這鬧革命,都是為別人打露水啊!早知道這樣,為甚提著腦袋去打仗呢?日他媽,這事情從開頭就是個騙局嘛!他愣了半天,才說:“也不一定吧,照你說,農民永遠是農民,你當醫生永遠是醫生,那你革命為個甚?”

 

賀醫生說:“說對了。我革命的目的很簡單,沒想過自個得失,我想的是保衛老人家。當時上頭不說文攻武衛,我肯定不會去舞槍弄棒。我是個醫生,一輩子就是救死扶傷。手術刀也割人,但那是救人命。真刀真槍殺人,那不是我的初衷。現在,既然上頭讓停止武鬥,說明我們錯了,我們和丁書記、劉縣長他們以前犯的錯誤一樣,犯了方向和路線性錯誤,要深刻反思,痛改前非。像你這種人,屬於革命隊伍中的投機分子,想通過參加派性組織為自己撈個一星半點好處,這是非常錯誤的想法,是革命組織中的階級異己分子,社會不能容忍你,老百姓也不能容忍你。”

 

劉二跩再次受到數落,他感到自己快要發瘋了。他不明白,人咋變得這樣快?他得承認,賀醫生指責他的話有些對路,但是,他不理解,革命和個人問題是兩張皮嗎?既然革命給他帶不來好處,帶不來利益,那革命有個毬用?他悶悶不樂地回到了家裏,見父親正在安裝鐵鍁把。父親說:“小子,你逛夠了吧?聽著,明天上山修梯田掙工分,老子養活不了你!”

 

“爬遠!別煩我!”他突然把火氣發在了父親身上。

 

父親大怒。劉貧協提起木頭把子,朝劉二跩身上掄了過來:“狗日的,你還翻了天不成,我看見你這個慫樣子心裏就有氣!你不是要革命,要做偉人嗎?有本事別回來!”

 

他肩膀上挨了一木棍,用手臂架開再次飛來的鍁把,隨後把鍁把奪過來扔到坡下,心想,鳳凰落架不如雞,劉二跩,你真的就這樣認命,慫下去?不,出水才見兩腿泥,我還就不信這個邪。他打定主意,明天去找貴人討要主意。

 

劉貧協見兒子把木棍奪過去,心想,這狗日的不會再掄回來吧,剛想跑,卻見劉二跩將木棍扔到了坡下,嘴巴就更加地強硬起來,他口無遮攔地罵街,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上,不知他要罵多長時間才肯罷休,直到和尚趕著牛從他鹼畔經過時,才收了嘴。

 

和尚問:“一道梁都聽見你罵人,罵痛快了?”

 

劉貧協說:“把人氣得不行嘛,回來有一個禮拜了,一個工分都不去掙,叫老子養活他,世上有這個道理嗎?”

 

和尚笑著說:“子不孝,父之過。誰讓你生了他?你不養他,叫農業社養他不成?”

 

劉貧協歎口氣說:“人都說槍子不長眼,一槍把這廝打死,也就不用我操心了,現在叫我咋辦?這麽大的人了,要在別人家裏,都該成家立業了,他倒好,連自己的一張嘴也顧不住。這麽長期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和尚,要不把他送給你,將來也有個人給你養老送終。”

 

和尚說:“你真是老糊塗,和尚能有兒嗎?犯天條呢。他連你都不養活,還指望著養活我?叫我說,你不如把他送到強勞隊算了,到強勞隊他還有碗飯吃,沒準改造幾年,能給你修理好,就你現在這個教育方法,肯定是不行。”

 

劉貧協大怒:“和尚你放屁呢!你咋能想出這麽個壞主意。你是哄著瞎子跳高崖,強勞隊是甚地方,我兒能去那裏?”

 

和尚笑嘻嘻地說:“舍不得?舍不得就好好調教。依我看,你兒再這麽下去,離強勞隊的門不遠了!”和尚說的是實話。有關劉二跩在外地做的事情,早已傳回到了雙龍街,隻是人們不在劉貧協跟前議論罷了。人們有理由認為,劉貧協這個兒禽獸不如,他居然能割下他一母同胞的毬,從古到今,誰聽過這麽駭人的事情?

 

42 天氣變了要起風

 

十月,雙龍街成立革委會,革委會領導成員基本上由丁書記、副社長常貴等原班人馬組成,另外吸收了劉武裝和老高作為群眾組織代表,而仝老師、劉剛等人,則以生產隊等基層委員的身份加入了革委會。這個名單也是縣裏派張永利前來反複協商,後報經縣裏批準而定下來的。劉武裝原來就是黨委委員,現在又以群眾組織代表出麵,被稱為雙料幹部;而老高則是兼職,繼續幹他的郵遞員工作,開會時來參加一下,身份沒有改變。但是這個安排讓劉二跩和賀醫生大為不滿,首先發難的是劉二跩。劉二跩曾經去過一次縣裏,找過常山菊,常山菊說,這是你們地方上的事,她剛進入領導崗位,位子不穩,不便出麵指手畫腳,讓劉二跩回去後和老高、丁書記、張永利等人協商解決。劉二跩清楚,老高已經講過了,肯定是不行。以前他以為老高不願意幹,誰知老高笑納了。到這個時候,他才覺得,別人嘴上說幹革命不為自己都是言不由衷,遇上升官提拔的事,每個人當仁不讓。他找丁書記,丁書記說,你把奪走的權歸還回來。劉二跩不知道舊章子在哪裏,自然找不回來。便說,這事你得找老高,我交給他了。然後又說:“別人鬧革命都封官,合算我鬧革命就是白鬧啊!”

 

丁書記說:“你鬧革命我沒意見,也沒見你傷一隻眼,斷一條腿。尤其是群眾對你意見很大,你遊手好閑,不出山勞動,生產隊長拿你沒辦法,你這種人進了革委會,革委會就得爛攤子!”劉二跩見丁書記不鬆口,心想,張永利是代表縣裏來的,是縣革委會的副主任,說話一定算數,便去找張永利談心,述說自己的遭遇,述說自己對革命的忠誠。張永利說:“好嘛,積極求進步這是好事,加入革委會不行。群眾對你意見很大,你在武鬥中幹的一些事情組織也有所了解。不過,這也沒什麽,年輕人犯個錯誤,對時局認識不清,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你得好好反思,造成這些錯誤的根源是什麽,是什麽人指使你幹這些事的,想清楚了,給組織交待了,組織是會給你出路的。另外,你得努力勞動,革命運動搞得轟轟烈烈,人家爭著上山修梯田,你不去,還把鐵鍁把扔到了溝底。現在是要抓革命,促生產,你連這最基本的事情都不想幹,還能進革委會?進革委會是要吃苦,帶領大家為社會創造財富,不是圖虛名。解開不?”

 

在張永利高深的道理麵前,劉二跩隻有聽的份。他沒辦法,也沒有能力反駁。心存疑慮的他從張永利的窯裏出來後又去找賀醫生。

 

賀醫生沉著臉,正在喝酒精解悶。市場裏沒有賣酒的,好在醫院裏還留著一瓶瓶的酒精,賀醫生將酒精用涼開水稀釋後時不時地喝上幾口,以排遣心裏的鬱悶。賀醫生心裏不平衡,他感覺到自己一下子從主人變成被人丟棄的孤兒,不進公社領導班子,就遊離於組織之外,沒有了歸屬感。形勢變了,不再像以前,一人舉旗,也算有個自我展示。現在不行,再敢舉個旗旗去趟縣城,一定被抓個現行。他想和丁書記談談,要求組織給他分配個工作。丁書記說,你是醫生,有單位,有崗位,如果你是個黨員也行,可以考慮讓那個你做些黨的工作。可你不是黨員,我們沒法考慮。全公社出去武鬥的人多了,也不能讓武鬥隊員都加入領導班子。如果這樣,何必要解散武鬥隊呢?另外,據有人反映,你還有一支槍沒交,你得趕快交出來。在革委會成立大會上,要舉行個儀式,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你自個掂量掂量。賀醫生看丁書記板著臉,一幅公事公辦的樣子,心裏恨得發癢。心想,要是放在以前,一個耳刮子就讓你服帖下來。可現在不同了,走資派又活過來了,又開始欺壓群眾了,鬧了半天革命是竹籃打水!還有,最要命的是,他咋曉得我還有支槍?這槍還是在酒鋪戰鬥中他從一個死人身上搜出來的,六四式手槍,剛列裝的新式武器。他甚至沒敢讓別人看見,一直偷偷地藏著,怎麽就走漏了風聲?賀醫生心裏清楚,不說別的,就因為這個原因,他進領導班子是絕對不可能的了。說不定,因為這事還可能成為曆史遺留問題。看來,不交是不行了。賀醫生有文化,賀醫生做事不像劉二跩那麽愚蠢。他在想,怎麽能變被動為主動,把自己私藏槍支的事情變為響應上邊號召,積極主動上交武器的辦法。正在發愁時,劉二跩來了。

 

“你來幹甚?”

 

劉二跩說:“我聞見了酒味,你讓我也喝幾口。”

 

賀醫生說:“酒精,不是酒。”

 

“酒精你也敢喝,不怕燒死?”

 

“燒死毬朝天,老子活夠了,不如死毬了好。”他又喝了一口酒精。

 

劉二跩看出來賀醫生心情不好,便打勸說:“毬,想開些,進不了革委會算毬了,那也不是個蜜罐子,有老丁在,甚時候也沒咱們的好日子過。”

 

“你去找了老丁?”賀醫生問。

 

“找了。”劉二跩說,“狗日的把我訓斥了一頓,該死!”

 

賀醫生說:“把你訓一頓不算什麽,他抓住我的把子了,說我藏了支槍。”

 

劉二跩說:“你有槍?給我。”

 

“為甚要給你?”

 

“讓我把狗日的一個個都弄死!”劉二跩說。

 

“放屁!”賀醫生說,“你把他們弄死不要緊,連累了我,我也得死。”

 

“反正大家都得死,遲死早死一毬樣。”劉二跩說,“不對,我也就這麽一說,你可不敢去檢舉啊!現在出了事,沒人肯保我。連老高看見我都躲著走。要說,老高這個人也不夠意思,他要進班子,也不跟咱們商量一下,人家還舉手投票呢,他悄悄地把自己推舉出去了。我們鬧騰了半天,都給他使勁了。”

 

賀醫生取了個杯子,給劉二跩倒了杯酒精:“喝,接著說。”

 

“死不了吧?”劉二跩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別毒死我。你想死,我還沒活夠。我還想有朝一日掌雙龍街的大權呢!”

 

“廢什麽話?”賀醫生說,“寡婦夢毬呢,盡想好事。你劉二跩就是雙龍街的攪屎棍。你掌了權,雞犬不寧。你幹了那麽多壞事,政府不對你下牙爪就對得起你了,還想著掌權?以後別說這些漏氣的話了,叫人家笑話。你好好學習人家仝老師,拉了那麽多車煤,拉出個委員來,便宜叫逍遙派撿了,大紅桃讓這個家夥摘了,這是個甚道理,你想過嗎?”

 

劉二跩伸長脖子將酒精喝了:“沒想過。這酒還行,不太辣。”

 

“這就叫以柔克剛。他媽的,知識分子就是有心眼,他用一碗爛燴餅挑起了雙龍街的兩派爭鬥,造就了一個革命旗手的形象。後來,又以一個勞動者的麵目出現,博得了張永利和你們農業社裏人的同情,認為他是一個與工農結合,改造好的知識分子,所以要拉他入革委會。人說,狗尿到頭上才交好運,也沒見有狗尿他得頭啊!”賀醫生說,“我想著就來氣,日他媽,咱哥們提著腦袋出生入死,竟然抵不上一個煤販子,這是什麽世道呀!”

 

喝了兩杯酒精,劉二跩有些臉紅脖子粗:“要不,咱們找他理論理論?”

 

“扯淡!”賀醫生說,“你找他有甚用?讓他把委員讓給你?不成,真正管事的人是張永利,張永利和以前主事的劉縣長隻差半個官階,權在他手裏掌著,這個人和咱有仇,他是聯指,反對派,肯定不會把一碗水端平的。說小點,他是不公平;說大點,他就是在有意報複。我看這個事情還是得去找老高,要讓老高認識到問題的實質和嚴重性。否則,靠咱兩沒有用,人家根本就沒把咱們往眼裏放。”

 

劉二跩覺著賀醫生的話句句在理,嚷嚷著說:“不喝了,找老高,找老高去!”

 

老高在參加會議,張永利主持討論成立革委會的事宜。他說,目前,革命形勢一派大好,武鬥被有效製止後,全縣上下歡欣鼓舞,人民群眾終於盼來了安居樂業的好時光。但是,革命尚未成功,大家還須努力。根據上級指示,下一步的鬥爭方式主要是抓革命,促生產,要清理階級隊伍。武鬥結束了,文化大革命沒有結束。文化大革命是個長期的戰鬥任務,我們知道,事情能到今天,大家都作出了努力,不容易。所以,放棄以前的觀點,不管你是聯總還是聯指,目標隻有一個,就是要聽老人家的話,三忠於,四無限,這是運動的中心。這一點,老高你有經驗,有些必要的活動要組織進行,比如跳忠字舞要繼續,各村各隊要修忠字台,有條件的地方要為老人家塑像,要造聲勢,要把運動搞得有聲有色。

 

老高說:“沒問題,這個事情交給我,我保證做好。”

 

張永利說:“要注意,革命就是集體領導,有事大家一起討論決定。當然,要聽丁書記的意見,他是主要領導。另外,劉部長,你得盤查清點散落在群眾中的武器,這也是個大事情,必須做到無事故,無遺留,群眾無怨言。”

 

劉武裝說:“好,我帶頭,我手頭有一支二十響,先交了。不過,作為武裝部長,我想問,民兵組織要不要恢複,這些問題還得要領導出指示,我們照辦。

 

張永利說:“先收槍。這項工作結束後,考慮成立民兵小分隊,維持地方穩定。但這個小分隊必須和革委會保持一致,不得持派性觀點,這是原則!”他停了一下接著說,“群眾反映,雙龍街這一年多來賭博成風,有一些人輸得傾家蕩產,還有人索性把婆姨輸給人家,這個事情要管。這是四舊,是歪風邪氣,一定不能容忍。革委會成立以後,我們要把主要精力放在促生產上。六四年老人家就提出了學大寨。這兩年來,這個運動執行的不夠好,我看,全縣先從我們這裏開始,要學出個結果來。如何做,老丁你們寫個報告,將來報縣革委會。如果可以的話,將向全縣推廣轉發。這兩年,有許多農業社散了,名存實亡,我看王嘉仁領導的雙龍社就搞得很好,雖然上山的勞動力少了,但是糧食產量增加了,也沒有出現逃荒要飯的人,而且還利用冬季農閑時堅持修地打壩。這是好事,要組織整理材料,革委會成立後百廢待興,我們需要這樣的典型人、典型事。要割資本主義毒草,必須留好社會主義的苗。要知道,任何時候,正氣樹不起來,歪風邪氣就打不下去。當然,在清理階級隊伍時,不能搞擴大化,不能將人一棍子打死。在這點上,我們犯的錯誤太多了,這個事情老丁一定要把控好。”

 

老丁說:“明白。你一下子說了這麽多,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幹,急了肯定要出錯的,我們努力幹就是了。”

 

張永利說:“那好,我就說這些,誰還有想法,請發言。”

 

仝老師說:“我有點建議。早前我們奪權時考慮不周,給當時的工作造成了些影響。能不能給我們個機會,向廣大群眾認個錯,取得群眾諒解。早知道革命的進程是現在這個結果,何必要奪權呢?”

 

眾人附和。好像也是這麽個道理,老高他們奪了權後,沒有正經辦過一天公,現在,仝老師把章子從和尚那裏取了回來,是不是也需要有個儀式,向革委會移交呢?老高說:“責任在我,當時是我主張奪權的,既然大家有這麽個要求,檢查由我做,我給群眾賠情道歉。仝老師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得非常勇敢,自己深受重傷,還不忘保護政府權力,做出了非凡的努力。要是沒有他得保護,不定權力會落到什麽人手裏,做檢查的人應該是我。”

 

丁書記馬上說:“你們這樣做,無疑是否定革命成果呢。章子回來了,事情就了了,以前的事不提了。大家團結一致,齊心協力為新的革委會做貢獻才對。”

 

薑還是老的辣。張永利也覺得丁書記講的沒錯,上邊並沒有否定奪權行為不對,那就沒人敢說奪權行為是錯誤的,這個事情碰不得。他接著丁書記的話說:“我讚成老丁的意見,此一時,彼一時,當時你們奪權是運動的需要,現在把公章拿回來也是革命進程的體現。仝老師這個建議不妥。咱們現在成立的革委會,確實要鞏固,不能一邊革命,一邊對同誌們進行清算。以後,這種不利於團結的話不要講,是非曲直,群眾自有公論,好不好?”張永利看看別人再沒什麽意見了便宣布散會。

 

走出會場,老高被賀醫生和劉二跩擋在了大門口。“有事?”老高問。

 

“當然有事。”劉二跩說,“你高升了,連我們抬轎子的人正眼都不看一眼,我跟你要一個公道。”

 

老高問:“什麽公道,你說。”

 

“我在咱們組織裏出力多還是出力少?”

 

老高說:“現在沒有組織,說這話犯忌諱,有話直接說。”

 

劉二跩忽然覺得沒話說了,該說的他先前已經給老高講了,便支吾了一下,推賀醫生:“醫生,你說。”

 

賀醫生嘴裏冒著酒氣,張了兩回口才說:“我對你們這種安排有意見。”

 

老高有些生氣:“我知道你們為什麽不滿意,沒有撈到稻草?這是公社的安排,由不得我,也由不得張主任。有意見,你給老人家去提,不要跟我胡勒勒,我不愛聽。從今天起,該幹嗎就幹嗎,賀醫生好好上你的班,你要是還和以前那樣吊兒郎當,沈院長不僅會扣你工資,鬧不好會開除你。扛了幾天槍,沒什麽神氣的。扛槍是革命的需要,不扛槍也是革命的需要。現在革命需要你動手術刀,別的事情你就不要考慮了,要相信組織。”他扭過身子對劉二跩說,“還有你,從明天起上山修梯田。張主任說了,王嘉仁在困難時期能團結農民,使糧食產量不減反增,全縣要樹立他為榜樣,你要是再敢給他下巴頦支石頭,小心清理階級隊伍時把你管製起來,強迫勞動!”

 

劉二跩急了:“憑什麽要清理我?我又不是黑五類,響當當硬幫幫的貧農子弟,清理到和尚頭上,也清理不到我頭上。”

 

“誰說的?”老高說,“我看你就是地富反壞右中的第四名,壞分子。要不你明天到街上去打問,有兩個以上的人說你是好人,我就給你平反!”

 

“你血口噴人,過河拆橋!”劉二跩喊著叫著,“日你媽,人慫遭人欺,馬慫遭人騎,我這是倒了八輩子黴了。”

 

賀醫生看老高說話這麽強勢,知道再爭下去也無趣,連忙拉著劉二跩離開。老高的話裏透露出一些信息,他敏銳地撲捉到形勢變了,武裝鬥爭結束了,另外一場戰鬥即將打響。他開始害怕了,丁書記是話裏有話呀,他要是敢把槍藏下去,下一個革命對象一定是他。他覺得周身發冷,腿腳有些不聽使喚。劉二跩問:“你咋啦,犯羊羔瘋?”

 

賀醫生說:“我,交槍去。”

 

“為甚?”

 

“起風了。”

 

43 誰敢說老人家花了眼?

 

張永利覺得安排雙龍鎮領導班子的工作比預想的結果要好。班子裏的主要領導基本上由原領導擔任,這樣安排的好處是這些人業務熟悉,成員之間的關係也比較融洽,隻要把派性問題控製住就不會出現太大的問題。為這個事,他提前做了工作,首先找老高談心,然後把老高和劉武裝等人叫在一起,讓他們各自談了自己的看法。他想問題最大的是老高,老高畢竟還有一幫子人,結果卻出乎意料。老高說,要不是劉武裝抓住他又放掉,這會兒早就命喪黃泉了。雖然對方持不同觀點,但從個人關係上講,人家是他的救命恩人,這事情不光他要記一輩子,還會讓他的子孫們記住這段恩情。老高感歎自己,也不知是什麽原因讓他鬼迷心竅了,做了一些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武鬥後期,他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決定洗手不幹,請假離開武鬥隊,這個事情賀醫生可以證明。現在,讓他當委員,他覺得問心有愧,如果領導覺得還有更合適的人選,讓別人當。他當不當,一定會幹好本職工作。老高的表態讓張永利有些感動,張永利當即讓劉武裝表態,劉武裝做了自我檢討,認為當時不該組織人打跑老高等人,說自己如果以派性組織出麵當選委員,可以放棄;如果以軍方出麵,他願意接受。劉剛也說,他是農業社的人,不參加最好,如果組織繼續讓他當民兵連長的話,他接著幹就是了。隻有仝老師不願意,仝老師說:“我是局外人,早就當了逍遙派,讓逍遙派當委員,群眾會咋樣看?如果革委會裏需要知識分子代表的話,我推薦宋校長參加,人家資曆老,又穩重,我當委員不名,正言順。”

 

張永利說:“文化革命是大家的事,每個人都不能遊離在外,沒有逍遙派,你這個命題不成立。況且,雙龍街的革命是你第一個站出來的,這個事情眾所周知,至於後來沒有參加派性,有各種原因,有個人的,也有社會的,我們不去分析它。革委會是一個新生的政權,要體現它的革命性,如果沒有群眾組織的代表參加,清一色由過去的老幹部組成,就背離了革命的初衷,就會讓群眾認為我們是新瓶裝老酒,換湯不換藥,這是個原則問題。現在組織請你出山,也是基於這個考慮,是一項政治任務,仝老師你再考慮一下。”

 

仝老師想了想說:“你都把問題提高到政治層麵了,我還能有什麽想法?”

 

事情定下來後,張永利去見王嘉仁。

 

王嘉仁說:“恭喜你,高升了,副主任是個甚官?”

 

張永利臉上有些發燒,他知道,王嘉仁在取笑他,便說:“什麽官?跑斷腿,說爛嘴,到處求爺爺告奶奶說好話。我現在求你來了。”

 

“求我?有甚事求我?”王嘉仁說,“你敢不是剛上台就催糧要款來吧?”

 

“不是”,張永利忙說,“催糧要款有老丁,我是來給你通知,讓報社來兩個記者,給你整理個材料出來,讓你當模範。”

 

“別,”王嘉仁說,“你是打算把我架在火上燒呢?我有甚光榮的事情值得人家學習?種地就是農民的本分,再平常不過了。”

 

張永利忙說:“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人人都幹好自己的本分事情,國家的發展就更快了。上級要求抓革命,促生產。我理解,抓革命是個號召,促生產才是本質。想想,如果生產搞不好,天天打打鬧鬧,老百姓能滿意?國家能發展?所以,我們以後的工作就是促生產。這兩年,不管外麵環境多麽嚴酷,你們堅持種地打糧,用實際行動支援了革命運動,穩住了民心,這個功勞是巨大的,我已經報請了革委會的主要領導,大家一致認為要對你們這種行為給予表彰,你好好準備一下,記者過兩天就來。”

 

王嘉仁還是有些不理解:“你開玩笑吧,我在安排生產時,沒說過要怎麽革命的話,現在我也不會說,你讓我編瞎話?這不和大躍進吹牛皮一樣了?”

 

張永利說:“你就實話實說,假話有人替你說,這個不用你操心,主要是宣傳一種精神。搞革命嘛,如果生產一團糟,老百姓流離失所,那叫什麽革命?那是跑土匪。你們沒有這樣,說明你們大方向是正確的。老王,搞清楚了,這也是政治的需要。我們幹部、群眾都一樣,都是革命棋盤上的一顆棋子,需要你過河時你就得過河,就這麽個簡單道理。”

 

王嘉仁不說話了。張永利知道老王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建議,便轉了話題:“你對公社革委會領導班子的安排方案有什麽看法?”

 

“你讓我說實話,還是說假話?”

 

“當然是實話。”

 

“你不該把老高放進去,他就是一個攪屎棍。”

 

張永利吃了一驚:“他不是挺有威望的嗎?再說,他是那一派的頭啊!”

 

“因為他有威望所以更臭。老家夥不省心,愛出風頭,遲早有一天會把雙龍街又攪得亂糟糟。”

 

張永利奇怪:“從何說起?”

 

王嘉仁說:“沒有他,雙龍街的革命動靜鬧不到這麽大。沒有他,興許劉縣長還死不了。人常說,葫蘆配南瓜,臭魚找爛蝦,他去了城裏,有常山菊支持他,才敢仗著膽子回雙龍街。他回雙龍街幹什麽?明擺著是來報仇的,要不是劉武裝打敗他們,還不準發生什麽事呢?”

 

張永利問道:“不是你當時放他跑的嗎?”

 

王嘉仁說:“放他跑是因為他好歹是一條命,我也是在幫劉武裝,我要是不放他跑,劉武裝就會背負一輩子罪名,都是本鄉本土的人,沒必要弄得你死我活。沒想到,放了他,倒把劉縣長害了,他要是不給劉縣長開條路,劉縣長不可能回雙龍街,不回雙龍街,也可能就死不了。”

 

張永利說:“你這話說的有些差池。劉縣長的死和兩派組織沒有關係。我做了調查,實際上,兩派都想保他,是讓人鑽了空子,公報私仇,說穿了是一種階級報複。這個罪過你不能記在老高的頭上,他也是好心,不願意看劉縣長被人當猴耍。說到老高會把雙龍街攪亂,你給我好好分析一下,讓我提前有個預防,安定團結的局麵來的不容易,千萬不能出亂子。”

 

王嘉仁說:“我也說不清,隻是有一種預感。這個人不省心,一有風吹草動,他就要成精。比如說,這跳舞的事,一天都不拉,你扭來扭去有甚意思?革命就這麽個鬧法?他還沒上台,就來跟我說,要我組織社員去跳舞。我說,農民主要是勞動,你組織市民、學生跳就行了。再說,我們硬胳膊硬腿的,怎麽跳?幹一天活回來再去跳舞,能受得了?我聽劉二說,他還去找和尚,讓和尚跳舞,這不是鬧天大的笑話嗎?和尚是幹這種事的人嗎?你有空給他捎個話,農業社是一級機構,讓他少插手我們的事。當了委員更不能指手畫腳,按你們的話說,當領導要為民服務呢。我們是人民,他應該為我們服務才對!”

 

張永利有些為難,跳忠字舞是他的安排,是他給老高下達的任務,王嘉仁是不是在轉彎抹角給他提意見?他隻好說:“這是運動中的一個形式,全國上下都這樣,不弄不行。這樣吧,你們看情況辦,太忙了,少跳幾回;不行的話,叫一些婆姨女子去跳。我同意你的話,但這個話不能往外說,這也是個政治問題。”

 

王嘉仁有些生氣:“我就怕你說政治問題。一講政治問題,什麽事情都做不成,少講些政治行不?少講些政治,反革命就全出籠了?”

 

“不能”,張永利說,“老人家說,階級鬥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政治也一樣,不講政治,天下會亂。”

 

王嘉仁說:“我和你尿不到一個壺裏。我看越講政治天下越亂,不信,你等著瞧。你現在當了主任,我跟你說話就有了距離。我講的是實話,你講的是虛話;我講的是心裏話,你講的是官話。我就不相信,你說個實話就這麽難?你說了實話,老人家就能殺了你不成?他在延安時就說過,實事求是,現在那石碑還在紀念館裏。我看,不是他老人家說錯了話,是你們這些歪嘴和尚念錯了經。給老高捎不捎話由你,他要是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來騷擾我們,看我叫社員們想個辦法把他得腿卸了!”

 

張永利無聲地笑笑說:“我提醒他就是了。不過,你也不要為難他,他做的工作也是上邊安排的,你們互相體諒一下,事情就好辦了。你剛才提到和尚,我沒看見他,他最近還好吧?”

 

“沒見他有甚事。他那人心大,又不惹是生非,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

 

“你跟他說,叫他小心一些,念經燒香的事情不要叫人看見。一旦叫人告上去,很麻煩。”

 

王嘉仁不以為然:“沒有人跟他過不去,他走路都怕踩死螞蟻,還有人要在他頭上壘窩?”

 

“我是讓你提醒一下,他是個聰明人,能懂得我的意思。下一步要清理階級隊伍。解放都二十來年了,能有多少階級敵人?運動一來,就有些人胡抓挖,咱們有過這種教訓。我給老丁說了,不能搞擴大化,可是防著防著就收不住了。”

 

“哎。”王嘉仁長長地歎了口氣,“我以為武鬥結束了,一切都好了,可以安心種地了。弄半天,還是不太平啊!得,我剛才跟你說的話不算數,你們上邊叫我咋辦我就咋辦。運動嘛,總該有個頭啊,這咋像河水一樣,一波推著一波?你說,你都是主任了,縣裏邊的頭頭,你也管不了這些事情,我們平頭百姓有甚辦法?老人家花了眼,就看不清這個世道?”

 

突然,從門外傳來一個聲音:“誰說老人家瞎了眼?你敢說老人家瞎了眼,我看你才瞎了眼,敢在陰暗的角落裏罵老人家。”

 

兩人大驚失色。王嘉仁大怒:“你狗日的敢在門外偷聽我說話?”

 

來人是劉二跩:“我偷聽了咋樣?你對老人家不忠,你就是階級敵人!“

 

張永利正色說道:“胡說!老王說老人家花了眼,你想汙蔑誰?我在這裏坐著呢,又不是你一個人長耳朵。“

 

劉二跩說:“說花眼也不行,老人家萬壽無疆,咋會花眼?“

 

兩人哭笑不得。王嘉仁心虛,他有點被嚇壞了,連忙說:“我不對,不該議論老人家。你說,你來幹甚?”

 

劉二跩說:“我要當隊幹。我有功,當不了公社幹部,還不能當隊幹?”

 

王嘉仁說:“不行。隊幹是選舉製,有人選你你就當,沒人選你,我做不了主。”

 

張永利也說:“劉二跩你不要胡攪蠻纏,我上次跟你說過了,你屁股後麵可是有一攤屎,你要是敢跳出來,首先抓的就是你。不要以為你抓住別人的片言隻語,就想興風作浪。老人家看得清,你這種人就屬於跳梁小醜。”

 

“什麽叫跳梁小醜?”

 

“就是不務正業,上躥下跳!”

 

“那我就當跳梁小醜。”劉二跩說, “下午,我就寫張大字報貼出去,揭發你們的罪行。你以為你當了官,我就怕你不成?天底下我就怕老人家一個人,別人在我眼裏就是個毬!”

 

劉二跩走了。劉二跩腳步剛剛地下了坡。

 

兩人麵麵相覷。王嘉仁一個勁地歎氣,怪自己太天真,沒說對話,惹下這一身騷。王永利勸他:“瞎和花在咱們方言裏發音一樣,有時候也要說假話。我看劉貧協老了,一直想放後生一馬,給他個學好向善,重新做人的機會,他不珍惜。他幹了那麽多壞事,群眾、武鬥中死者家屬不停地告狀,都把告狀信寫到省裏了。現在,上頭事情太多,還抽不出精力來管這事。關於他殺人的事遲早得給群眾一個交代,再忍一段時間吧!”

 

“要不,給他個生產隊長當當,興許能讓他改了毛病?”

 

“不行,這種人得寸進尺,你滿足不了他。”

 

“萬一他真的把大字報貼出來咋辦?”

 

“貼就貼,他說什麽你都不要應答。他這人人品差,沒有群眾基礎,人家也不會相信他。”

 

“萬一有人問起呢?”

 

“就說劉二跩要當生產隊的領導,給你抹黑呢!”

 

“這不是紅口白牙地說瞎話嗎?”

 

張永利說:“好我的老哥哎,這就是政治,不說假話能幹成事情?”

 

44 五七幹校

 

常山菊當了縣革委會副主任,按說是大喜事,但是她卻高興不起來。她覺得事情來得太突然,讓她沒有思想準備。況且,剛宣布了任命書,立即就開始了工作,更讓她覺得是老虎吃天,無處下爪。開會中間,她經常走神,不能完全理解別人說話的意思,不斷地產生誤會,甚至開完會,都鬧不清楚解決了些什麽問題。有一回,老田安排她做一個發言,談談個人對派性問題的反思,她說不出個所以然,提前找人給她寫了個發言稿,背了兩天,剛說了幾句就卡了殼,隻得拿著稿子念,但是有幾個字不認識,念錯了,引來了一陣陣哄笑。她非常氣惱,可又不敢發作。加之周圍的人被遣散後,也沒人給她出主意想辦法,原來縣政府和她一派的那些人,一看大部分人官複原職,麵孔立刻變了。她感到了空前的孤立,甚至覺得有人叫她常主任都是對她的蔑視。

 

這樣下去如何是好?她找麻大胖討教經驗,麻大胖說:“最好的辦法是光點頭,不說話,別人說什麽你就跟著說什麽,不提意見,不反對。也是,讓個炊事員當縣長,也是四五不著六。”

 

常山菊惱了:“你他媽的也嘲笑老娘?”

 

麻大胖說:“我不是嘲笑你,你不是當領導的料。我給你出個主意,你跟領導說,自個政策水平低,要求派你到黨校學習上一段時間,總會對你有幫助的。一來。不用參加會議,二來迅速提高自己的文化修養。既然當官是個長期的事情,還是趕早給自個打個基礎,要不遲早會被人踢出來的。”

 

常山菊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便去找縣裏軍方負責人老田談。

 

老田說:“我也看出來了,讓你當副主任有些勉為其難。專門去黨校學習,現在條件不具備,黨校沒恢複。這樣吧,最近縣裏準備成立“五七”幹校,要不你去負責,主要是管理那些現在沒有結合,有問題的老幹部,組織他們進行勞動改造,學習上頭文件,這對你來說比較合適,如果你沒意見的話,組織出個文,你就走馬上任。”

 

常山菊立刻同意了。這對她來說就是解脫,也是個出路,最少,不要每天看別人的白眼。她欣然前往。

 

“五七”幹校就在縣城南麵一個叫溝門子的地方,有兩排石頭窯洞組成的大院。縣裏所有靠邊站的幹部都集中在這裏進行勞動改造,各行各業的人都有,主要任務就是種地,養豬,修梯田,打壩。早晚的政治學習雷打不動,然後就是讓各自檢討自己的錯誤,接受大家的批評教育。常山菊覺得,這裏的空氣忽然好了許多,一是沒人監督她了,可以幹一些自己認為力所能及的事情;二是有大把的學習時間。她聽人說,要掌握上頭的政策,先要理解上頭文件的精神,把文件精神領會了,你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自己文化水平低,也就是個小學肄業生,不如先從學文化開始。她找了本小學生字典,一天學一兩個字,堅持背字典,領會每個字的使用辦法、釋意、讀音等。每天在早請示前,晚上在晚匯報後,她都在大門外一顆柳樹的路燈下背字典,以避免有人來串門打擾她。她的這個舉動,得到了許多老幹部的稱讚,人們普遍認為她是個與眾不同的女人。於是,她的老師也就悄悄地多了起來。當然,也有些趨勢附炎的人熱情地幫助她,她也不拒絕。幾個月下來,她發現自己有了進步,看報、讀書不再困難;開會時也能說個一二三。這對她來說真是個奇跡,一個大的飛躍,她這才理解,為什麽同樣是造反派,張永利比她吃香,原來是有原因的。

 

她和張永利的關係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壞。在有派別之前,他們之間沒有根本的衝突。在實施“三結合”破產後,她利用了一部分人對縣委縣政府走資派的不滿情緒,順利地將人拉裏出來,扯旗造反。曾有一度,她試圖拉張永利入夥,但被張永利拒絕了。她知道張永利看不起她,也是因為她沒文化。當然,身份是一個因素,張永利是科班出身的幹部,她是個夥夫,人家沒有理由相信她。之後,他們再沒見過麵,直到製止武鬥學習班上,他們才又坐到了一起。張永利說,他早就對武鬥厭煩了,提前把雙龍武鬥隊解散了。她忽然覺得,張永利有政治頭腦,有先見之明,佩服之心油然而生。她問張永利:“那你為什麽不早點回家呢?”張永利反問她:“我能回來嗎?被你捉住還有命嗎?”常山菊笑了:“其實,你回也就回來了,誰也不可能把你殺了。”

 

張永利說:“說不來,劉縣長好好的,不也被你們殺了?”

 

常山菊說:“這你就不客觀了。劉縣長的死是個偶然。萬三說為報仇等了十多年,一個人把另一個人恨到那個程度,總會有機會的。我們犯的最大錯誤是不該給劉縣長提供讓萬三抓住口實的機會。事後,我們懲罰萬三,也算是給劉縣長報了仇。”

 

張永利說:“我從報社印刷廠拿到了一個號外,是你們批鬥萬三的,這事情是你組織的?”

 

常山菊立刻警覺起來,因為這個事,她受到了支左隊長的斥罵。她問:“你現在問這事,有什麽意思嗎?”

 

張永利說:“明人不說暗話。雖然我們現在坐在了一起,但有些事情還是要弄清楚,要對曆史負責。遲早有一天,會有人問到這個事情。萬三有罪無罪是另外一個問題,但就你們這種做法,會遭到全縣人民唾棄的。誰想出這個主意拉著死人開批鬥會,犯天下之大忌,外國人知道了會怎麽看。我們已經進入到社會主義了,不是停留在中世紀,同誌!”

 

常山菊不解:“知道就知道,帝國主義怕什麽?哎,什麽叫中世紀?”

 

“野蠻時代!”

 

常山菊不吭聲了。常山菊現在明白了軍代表為什麽咒罵他們的做法了。她連忙說:“那不是我的責任,上邊有頭開會定下來的,大家都野蠻,我能例外?”

 

因為有軍方強大的壓力,這個會開得比較成功。後來,在賓館散步時,常山菊又遇到了張永利。她得到了消息,軍方征求她的意見,安排縣革委會人員的組成情況,她問張永利有無可能進去領導班子。張永利說:“有可能。老杜進了地委班子;陳主任是老幹部,保留了原來的職務;縣聯指再沒人選了,讓幹就幹吧,隻要別打鬧了,我也願意做些利於團結的事情,趕快結束吧,老百姓受不了,我們也受夠了!”

 

常山菊說:“縣聯總推薦我,我怕拿不下來。這麽大的官,我當不了。”

 

張永利說:“當不了,跟著人家學。要我說,我們兩派都可以不參加,可代表不依,說這是政治需要。既然這樣,就尊重他們的意見,最多也就是聾子的耳朵,當個擺設罷了。順其自然,哪天不行了,他們會處理的。”

 

常山菊放下心來。常山菊覺得,在黑暗時刻,張永利給她撥亮了燈。所以,常山菊對張永利有幾分感激,與老高、賀醫生比較起來,張永利才是個人才!

 

“五七”幹校的學員按口管理,每個行業編一兩個班,實行學員自己管理。學員成分複雜,糾紛也不斷,經常有人上門來告狀。這天上午,公交口一位姓薑的老頭來告一個姓傅的人,說老傅偷吃豬食。

 

常山菊感到很奇怪:“豬食能吃嗎?是不是神經出了問題?”

 

老薑說:“不像。他每天都撈著吃。他吃了食,豬長不肥就該怪我了。”

 

常山菊說:“你先回去,讓我了解一下再說。”隨後,她去了豬圈,在老薑喂豬時,真的來了個人,伸手進豬食槽裏拿東西往嘴裏塞。常山菊問:“咋回事?跟豬搶食?也不嫌髒?”

 

傅老漢嚇壞了,連嘴上的汙物都沒來得及抹,連聲說:“我有罪,我罪該萬死。”隨後,用手掌打自己的嘴巴。

 

常山菊覺得這事很是蹊蹺,把傅老漢帶到自己房裏,拿毛巾讓對方擦嘴,老漢不敢,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常山菊說:“不要害怕,你慢慢說。”

 

傅老漢看了她一眼說:“我餓。不吃豬食,就得餓死。”

 

常山菊說:“別人都不餓,你飯量大?”

 

“不是”,老漢看這個女領導沒什麽惡意,慢慢道出了原因。原來,老漢是公路局的前任局長,被打成走資派後,一隻沒有得到解放。縣裏辦了“五七”幹校後,單位便把傅老漢送到了幹校。送到幹校也沒什麽,來幹校的人多了,但是,來幹校之前,新任局長規定,每天隻給他四兩糧票。來幹校的人夥食要自理,老漢給灶房交的糧票少,自然就得餓肚子。沒有辦法隻能找各種吃的東西往肚子裏塞。開始撈豬食時,飼養員老薑沒說什麽,時間長了,老薑也有意見,認為傅老漢的行為影響了自己的進步,便找領導告狀。

 

常山菊自認為心硬,砍砍殺殺的事見多了,但是對傅老漢遇到的遭遇,心裏有些隱隱作疼。她本能地覺得,這種風氣不能長,如果送來幹校的人都是這個待遇的話,過不了半年,就會有人餓死。餓死人這是個大事情,上邊也一定會追責的,而且首當其衝的就是她。處於一種自保的意識,常山菊立刻召開了一個全體管理幹部大會,要求管理幹部們排查各自班組的學習情況,弄清楚有多少學員不能帶足糧票。按月供規定,行政幹部是二十九斤半糧,四兩油,半斤肉;技術幹部月供三十二斤糧,油、肉標準相同。不夠的,一律回原單位追討。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有近三分之一的學員都有差額。常山菊把這事提交給革委會。老田把這些單位的領導叫來臭罵了一頓,責令他們立刻補齊學員的口糧標準。老田罵:“娘的屄,你把社會主義當成了周扒皮?有問題幹部送幹校學習是讓他們提高覺悟,自我改造,不是讓你們趁機壓榨人。以後,誰再敢這樣做,先把誰送到五七幹校去改造!狗日的,純粹是為新生的革委會臉上抹黑!”

 

常山菊的這一舉動,無疑給幹校的學員們帶來了福音。雖然,三十斤糧還是吃不飽,對對老傅這樣的人來說,就是起死回生。人們忽然覺得,這個傳說中的殺人魔女,並不那麽可怕,最少還是有些人情味。常山菊也從人們的眼神裏讀出了大家對她的感激。她開始整頓食堂,對炊事員進行嚴格管理,不許克扣學員口糧。有時,給學員打飯時,親自站在旁邊監督。同時,她打電話叫麻大胖弄些高溫豬肉、豬下水支援幹校。一時間,學員的好評聲四起,學習、出工勞動的熱情高漲。偶爾,還能聽到人的笑聲,下棋的吵鬧聲,甚至有幹部被單位解放了,要重返崗位前,專門來向她道謝,感謝她在這段時間的周到照顧。常山菊忽然覺得,做官其實也簡單,肯給人幹些實事,也能夠得到別人的理解與尊重,也有了一種成就感。連麻大胖也誇獎她:“曉得了吧,困難時你給人家一個饃,能讓人家記你一輩子。”

 

常山菊說:“解開了。幹點實際工作比坐在機關大院好。咋樣,最近情況如何?”

 

馬,麻大胖哭喪著臉:“毬不頂,那東西好像也不管用。”

 

常山菊警告他:“快找個地方埋了,小心出事。這要是出了事就是大事。”

 

麻大胖不以為然:“過了這麽長時間,誰還記得這點小破事?”

 

45 劉二跩貼出大字報

 

劉二跩果然吧大字報貼到了供銷社的鋪板上。大字報司空見慣,人們已經不以為然了,但是劉二跩貼出的大字報還是讓一些人感到有些新鮮。劉二跩飛濺這唾沫星子,向眾人敘說事情的經過。有人開始發問:“誰能證明人家說過這話?”

 

劉二跩說:“天地良心,我親自聽見的。我還和他們對質過,他們承認說不是瞎,是花。”

 

又問:“那也就是一般說的個話,不能就說人家罵老人家。你把這個話寫出來,就是接著別人的口罵老人家,我看你後生就夠現行的了!”

 

劉二跩被人倒打一耙,覺得很惱火,我不寫出來,不是沒法揭發他們嗎?他們罵老人家不是現行,我寫出來咋就變成現行了呢?”

 

那人說:“人家罵人我們沒聽見,你寫出來我看見了,不但看見了,你還站在跟前講解,你不是現行是什麽?老人家眼睛好不好,是你這種人評價的嗎?”

 

當然,也有為劉二跩鳴不平的,說劉二跩這個事情做得沒錯,對壞人壞事就要鬥爭,不得姑息。劉二跩便越發囂張起來,他看見對麵楊裁縫家外邊放了個搪瓷垃圾盆,便拿起來當鑼敲,一邊敲一邊喊:“快來看,快來看,王嘉仁和張永利是反革命分子!”他期待著王嘉仁和張永利的出現,但人家壓根就沒有理他。他喊了一陣子,嗓子都有些啞了,還是沒有人招理他。後來,劉貧協來了。劉貧協徑直前去,三下五除二,將大字報從鋪板上撕了下來:“滾回去,不要在這裏丟人現眼。人家是不是反革命有政府管,關你屁事?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慫樣子,還有臉寫大字報?”

 

劉二跩又一次敗下陣來,不是他說的事情不重要,而是人們對大字報這種形式失去了興致。他又看錯了形勢。不過,他還是不死心,他宣稱,要去縣裏,找新生的革委會反映情況,王嘉仁和張永利他們說反動話,咒罵老人家,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不配當領導。後來,他一想也不成,在縣裏,管事的還是張永利,告不倒,不如先去公社,在丁書記、全社幹部麵前先去騷張永利的麵子。他相信,隻要他鬧下去,一定有結果的。他看人們都走了,趕緊將他老子撕碎了的大字報又拾了起來,捏著一堆紙片進了公社院子,然後,在地上將紙片盡可能地拚在一起。

 

劉武裝走過來問他:“你幹甚呢?”

 

“我揭發反革命。”

 

“誰是反革命?”

 

“自個看,都在上麵寫著呢!”

 

其間,又來了幾個人,大家看後都議論起來。幹部們總是比街裏的群眾聰明一些,看是有關張永利的事,有人很快就溜了。但也有人向劉二跩提問,問這問那問細節。劉武裝的頭有些大,他說:“你把大字報收起來,這裏不是貼大字報的地方。”

 

劉二跩說:“我沒貼,在地上放著。”

 

“地上放也不行。”劉武裝說,“你在混肴是非,擾亂視聽,這麽做,你有什麽目的?”

 

“沒目的,我就是要讓大家曉得有這麽回事。”劉二跩變得聰明了。

 

“沒目的,就立馬走人,這是辦公重地,你要是再這麽胡攪蠻纏,我叫人把你趕出去!”

 

“我又沒犯法”,劉二跩說:“我等著你給我上銬子呢,你敢嗎?”

 

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劉武裝也拿他沒辦法,正發愁時,老高來了,老高聽說了劉二跩貼大字報的事,去大街上沒找著後,追到公社院子裏。老高對劉二跩說:“你最好收起來,你這是破壞安定團結局麵的不法行為。王嘉仁和張永利是不是犯了錯,要由上級部門管,用不著你攙和。自個一屁股屎還揩不幹淨,天天烏眼雞一樣瞪別人,你也不稱稱自己有幾斤幾兩,胡跳騰甚?”

 

劉二跩反駁:“我是革命群眾,我為甚就不能跳騰,隻許你們放火,就不許我點燈呀!”

 

老高說:“我可是把好話給你說盡了,你不要逼著我把你的那些事抖漏出來,後生,凡事好自為之!”

 

劉二跩彎下腰,將紙片收拾起來,不聲不響地走了。不過,他還是不明白,為甚張永利一當官,別人的屁股一邊倒地坐在了張永利那邊?

 

這個事情雖然沒掀起什麽大的風浪,但私下在雙龍街還是有些議論。有人認為,排除劉二跩的人品不說,後生揭發的事實可能存在。古人說,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對老人家有看法的人不在少數,不敢說不等於不想說。也許,張永利和王嘉仁在議論某個事情的時候,碰巧被劉二跩聽見了。但是,劉二跩找王嘉仁要幹甚?有人去問王嘉仁,王嘉仁說:“劉二跩說他打過仗,立了功,要當生產隊長。”

 

“你讓他當了?”

 

“我沒有這個權力。生產隊長要選舉,你們要是選他當隊長,我沒意見。”

 

這個話,再次反饋到了劉二跩的耳朵裏。劉二跩覺得他來硬的是行不通。與其這樣,不如先退一步。眾人勸他的中心思想是讓他安心勞動,或許這也是條路,好好地表現一段時間,也許人家會覺得他是浪子回頭。浪子回頭金不換,仝老師就是個榜樣,不妨試一試。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劉二跩上山勞動了。這個季節,農業社主要勞動力都放在東崗梁修梯田。劉二跩要表現自己,幹起活來很賣力,這大大出乎人們的預料,不明白他怎麽就變得這麽快,以至於懷疑,王嘉仁和王永利私下給了劉二跩什麽承若?夥伴們也在取笑他:慢點,小心閃著腰!還有人說,沒見你怎麽勞動過,腰杆子咋這麽硬?劉二跩不搭腔,一心要用實際行動改變人們對他固有的看法。當然,最高興的還是劉貧協,劉貧協看到兒子終於回心轉意,在意外之中也有些欣慰,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但他還是留了個心眼,修梯田是個力氣活,幹兩天可以,能不能長期堅持,真說不來。他勸兒子,慢點幹,出力氣也是個細水長流的過程,水一下子流完了,續不上。劉二跩有些煩,他不希望老子在他跟前指手畫腳,便說:“你能不能不說話?我不出工你不滿意,我出了工你還是不滿意,多幹一會兒能把人掙死還是咋的?”

 

劉二跩的話立刻贏來了一片讚揚聲。王嘉仁說:“不錯嘛,你也能成塊好料。修梯田造好地,是給子孫謀福呢。聽說,你在城裏時很風光,跟我們也說說。”

 

劉二跩說:“你不要沒話找話,我幹活是憑良心幹呢,我既然掙著工分,就得出力。你跟我提城裏的事,給你說你也不懂,那是真正的搞政治,你曉得,萬三咋死的?不用動一根小指頭,他狗日的就乖乖上吊了。”

 

王嘉仁問:“萬三是你弄死的?”

 

“胡說甚呢?他自個尋無常了。不過,我四爺的仇也算報了。你們都說我不好,我不好能給縣長報仇?你們好,誰能做到?”

 

眾人麵麵相覷,王嘉仁說:“小子,還是你狠!我說你咋要抓我的現行,弄半天,你是不是也想把我弄死?”

 

劉二跩說:“你說什麽話,我沒有這個想法。我是出於公心,到現在,我也沒有覺得我做錯了。你們這些人穿一條褲子,我鬥不過你們,但不代表你們就對,真理往往在少數人手裏。”

 

王嘉仁說:“我說不過你。你手裏捏著真理,那我們就是歪理了。既然你正確,就給我們說說,今後的形勢會怎樣,讓我們提前有個思想準備。”

 

劉二跩說:“我不告訴你。有了思想準備,就抓不住你們的尾巴了。”

 

劉二跩的話讓大家有些愕然。狗日的,看起來幹活還不錯,肯出力,可心眼壞著呢,這往後,誰還敢在他跟前說話?萬一他抓住片言隻語,再讓他寫個大字報出來,那還了得?

 

劉二跩忽然覺得自己把話說錯了。得罪一兩個人可以,你要把大家都當成敵人,那將來誰還會投你的票,給你舉胳膊?他連忙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不要誤會,鄉裏鄉親的,和為貴,和為貴。”

 

僵硬的空氣似乎得到了一絲緩解。但是,不少人開始防備他了。這家夥,絕對不是個省油的燈。王嘉仁歎了口氣:“狗改不了吃屎,壞東西,心裏不曉得想什麽鬼主意呢!”

 

幾天以後,報社的記者呼延和老蘭來到雙龍街,專門來采訪王嘉仁。生產隊條件簡陋,丁書記便把采訪地點放在了公社院裏的一間客房裏。兩位記者問了王嘉仁一些情況,讓王嘉仁談了一些對運動的看法及自己在組織農業社社員生產中遇到的一些困難。王嘉仁直言不諱。他說,在武鬥那段時間裏,農業社社員少,組織生產比較容易,有本事、能踢騰的人出去武鬥了,沒本事的人除了幹活也沒有別的出路。加之,我們實行了新的分配辦法,人們幹活肯出力,感覺到那時候比現在還好過些。

 

呼延記者說:“你可以這麽認為,但話要我說,事情都有它的正反兩麵,這正說明,運動激發了社員的生產熱情,也表達了社員對老人家的熱愛之心”

 

王嘉仁不知道接下來咋說。呼延記者又提示:“你剛才說到新的分配辦法,能說詳細些嗎?”

 

王嘉仁便一五一十地把增加工分分配,減少人均分配的策略、辦法說了一遍。呼延記者說,這個事情可以探討。記者又問:“聽說,武鬥隊駐雙龍時,擦槍走火,誤傷了你的兒子?”

 

王嘉仁心裏立刻蒙上了一層陰影,他不想讓人揭他這個傷痛,便說:“個人事情,都過去了,咱們不提這事。”

 

蘭記者當即表示:“可見,你這個人高風亮節,在個人遭受如此大的打擊下,還能顧全大局,實在不容易。我們都是過來人,對這種情感上的事情體會最深。這個事情跳過去。接著說,在當時那種苦難環境裏,你有沒有想過撂挑子?或者自己去開荒中地,走南路?”

 

王嘉仁直言不諱:“想過。我想,那樣的話自己可能更自由一些,糧食也能多收幾鬥。可是,農業社這一百多戶人,人人都要吃飯,不能光讓我吃飽飯,叫別人餓肚子,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虧得我沒這麽做,要不就成了農業社的罪人了。”

 

兩位記者大為感慨:“你這個人不光是個好人,還是個有責任心的人,是農業社真正的頂梁柱,帶頭人。這樣吧,我們還得住兩天,去采訪一下別人,照些相,有事情還會隨時找你的。”

 

王嘉仁如釋重負地從公社院裏出來,媽的,這一關算是過了。”

 

果然,記者來了後,王嘉仁發現,劉二跩時不時地往記者那裏跑。他估計,劉二跩會在他與張永利的談話上做文章。記者寫出的文章影響麵寬,如果真的為這事上了報,不光自己麻煩,恐怕張永利也會跟著倒黴。隔牆有耳,還真是這麽個道理。他想找劉二跩認真談談,又覺得不妥,害怕劉二跩蹬鼻子上臉。張永利叮嚀他,別理這件事,可他心裏還是不踏實。

 

兩位記者采訪了兩天,又上山照了相。臨走時,呼延記者小聲問他:“劉二跩說的事,有無根據?”

 

果真讓王嘉仁猜著了。王嘉仁說:“沒有的事。我們正在討論工作,他突然闖進來,平地給我們捏圪堆,這話我敢說嗎?”他覺得自己心跳加快,臉一定很紅。

 

呼延記者說:“我們不追究這個事情。既然要樹立典型,一定要完美。你得把握住一點,一旦上了報,你的一言一行不僅僅代表你,一定要謹慎,人家不會用農民的標準來要求你。”

 

他真的有些心慫了,求告呼延記者能不能不上報。說實話,他不想當典型,樹大招風:“你們把我抬得越高,我將來會跌得越重。”

 

呼延記者說:“這事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你。”

 

46 雙龍街成立革委會

 

不管如何艱難,革委會總算成立了。開成立大會那天,四鄉各農業社的社員和街裏機關幹部、學校的人都來參加了。熱鬧程度趕上了往昔的過廟會。開會前,老高組織一批精幹的人員大跳忠字舞,唱語錄歌。其他人則敲鑼打鼓,喊口號,歌聲此起彼伏,震得山窪窪回響。劉武裝帶著民兵,維持會場秩序。各生產隊的農民們整隊進入會場,按指定位置入列席地就坐。主席台上有縣裏來的領導,包括張永利和常山菊。會議由丁書記主持,他宣布了一些會場紀律、注意事項後,大會正式開始。按會議程序,第一項是向老人家致敬,呼喊三遍萬壽無疆。接下來,宣布由過去的武鬥隊員自願上繳武器彈藥。其實,這個工作早就做了,劉武裝按照上次會議紀要,已經將個人手裏的槍支造冊登記。槍也已經收回來了。為了體現完全徹底,自覺自願,在會前,臨時安排一些隊員們再次表演一回。首先,他把自己身上掛的盒子槍拿下來,在群眾麵前展示了一下,放在有紅色桌布的桌子上。隨後,賀醫生等人也將槍支擺了上去。這個過程走完後,張永利講話。張永利高度表揚了雙龍街兩派參加武隊隊員們響應上級號召,主動積極上繳武器,與派性決裂的革命行動,認為這是保障全公社安定團結的前提。他說:“這才是萬裏長征走完了第一步,今後,我們的路還很長很長,新政權的誕生,標誌著我們的運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希望全公社人民在革委會的領導下,遵照老人家的指示,抓革命促生產,走出更堅實的第二步、第三步來。國家要富裕,要更加強大,人民生活要提高,這些事情都要人來做,大家說是不是?”

 

群眾一哇聲地回應。隨後,會場裏有人帶頭舉胳膊,喊萬歲。一波口號聲平息後,張永利向大家講了目前的形勢和任務,闡述了繼續將革命進行到底的艱巨性和長期性等問題。然後,由新任革委會主任老丁做了表態發言。各行各業代表都表完態後,舉行了掛牌儀式,宣告了從這一刻起,癱瘓了一年多的雙龍鎮人民公社有了新的管理機關。

 

劉二跩看見了在台上就坐的常山菊,心裏好像有個打翻了的五味瓶,有心上去和常山菊說幾句話,但是看著對方板著鐵板一樣的臉,心生畏懼。他相信,常山菊一定看見他了,因為他就在群眾隊伍的前幾排坐著,而且發現常山菊的眼光有意無意地朝別處看。有一段時間,他忽然感到了自己的猥瑣,不要有非分之想,人家現在是領導,是縣一級的大領導,他還是個農民,一個被人說三道四灰頭灰臉的小人。輝煌的過去不代表有輝煌的未來,劉二跩非常傷心,他的自尊心讓他有些無地自容。憑心而論,他也確實努力了,他幹了一些旁人不敢幹的事情,可為什麽人家栽的苗常能開花,自己種的樹卻發不了芽?開會中間,張永利說了些什麽,他絲毫沒有聽進去,他期望著常山菊能說幾句,哪怕表揚他一句也好。可是,常山菊除了宣布領導班子組人員名單外,多一個字也沒說。劉二跩想,不能就這樣完事,他得找個機會,要把常山菊堵住,要說明他的訴求,最少,也要讓常山菊知道張永利和王嘉仁他們行為不端。他認準了,鬧革命,一定要鬧,你不鬧什麽也得不到。想到這裏,他起身提前離開會場,專門到送縣裏來的汽車跟前守候,等待常山菊。

 

功夫不負有心人,常山菊果然被他堵住了。常山菊問:“你是不是在等我?”

 

他老老實實回答:“是。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說一下。”

 

常山菊不想讓別人聽見他們說話,把劉二跩拉到一邊說:“長話短說,你看人家都等著我。”

 

劉二跩問:“你沒把我忘了吧?我發現你連看我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常山菊皺皺眉:“說正經話,個人事情不談。”

 

“我不理解,人家都能撈個一官半職,我白跟你了?”

 

“這不由我,能不能被提拔被任命,與個人表現有關,這不是一兩個人能定了的,你們地方上的事,我做不了主。張永利把你的情況跟我說了,你最好安省一點,把自個弄進班房裏,我真的沒辦法救你。”

 

劉二跩非常生氣:“我咋就不安省了?他們關上門罵老人家沒罪,我揭發他們還有罪啦?”

 

常山菊說:“我不想和你爭論。這個事是非曲直如何,我也不能聽你一個人說。再說,人家關上門談話,你怎麽就能曉得?”

 

“我偷聽的”,劉二跩直言不諱,“我不過就是要當個生產隊長,就這麽難?”

 

常山菊說:“難,也不難。這全靠你自個的努力。官可以幹一陣子,不可能當一輩子。你要有能力,自然有人選你;你要不行,誰敢把這麽大的事情交給你?好了,我得走了。”

 

劉二跩不死心:“我想上縣裏揭發張永利和王嘉仁。”

 

常山菊說:“那是你的自由。”

 

劉二跩說:“你不是主任嗎,我向你反映。”

 

常山菊說:“我現在隻管五七幹校。別的事情你跟我說沒用。實在要反映,你去找軍代表老田,大的政治問題,由人家執掌。”

 

常山菊走了,劉二跩心裏升起了一線希望。原來,燒香走錯廟門,這種事情是大的政治問題,要由大領導管啊!”

 

革委會成立後,丁書記根據以往的經驗,利用冬季農閑時間召開了公社的“三幹“會議,安排上邊下達的各項工作。會議開了兩天,各隊都把自己的情況匯報完後,又集中了一些帶有普遍性的問題進行了討論,製定了一些解決方案。安排生產容易,各隊的隊幹們駕輕就熟;但是在搞革命得問題上,各說各的,每人都有一套,很難統一。直到會議結束,也沒拿出個方案。從丁書記自己的感覺來看,較以前,實幹的事情少了,務虛的事情更多了一些,尤其讓他頭疼的問題是宣傳革命思想與發展生產的關係擺不平。按張永利的說法,抓革命是綱,促生產是目,綱舉才能目張。要革命生產兩不誤,但實際上很難做到。為了及時傳達上邊來的各種精神,老人家的最高指示,老高專門組織了宣傳隊,要將消息送到家戶,送到地頭,經常是半夜三更地敲鑼打鼓地去宣傳。有時,宣傳隊剛剛回來,又有新指示來了,鬧得宣傳隊員們疲憊不堪,搞得群眾一夜無眠,第二天下地打瞌睡,出工不出力,有怨言也不敢說。老高還找人給各個村子設計了忠字台,督促人家修建,工程進度不一。有些隊經濟基礎差,沒錢買水泥、石灰,常常跑到公社來訴苦,公社也沒有這筆開支,老高就認為公社不支持他的工作,經常是吵得麵紅耳赤。另外,劉武裝也不閑,隨著清理階級隊伍的逐步深入,不斷有人被揪了出來。劉武裝學習外地經驗,把這些人集中在一起,進行思想改造,由民兵們押著,到各村遊村示眾,弄得人人自危。他想起了張永利的提醒,不要搞擴大化,提醒劉武裝要把握好政策,這麽下去,也就和武鬥差不多了。劉武裝說:“這是文鬥,和武鬥有根本區別。送來的有一些是地富,還有一部分人是反革命分子、貪汙盜竊、有前科的人。”

 

丁書記說:“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也不是咱們能甄別的,這樣搞下去會影響生產的,開春後,誰去種地?國家的公購糧還交不交?我們不能年年吃返銷糧啊。你和老高這一文一武讓我難以招架,我真不知道該咋辦?”

 

劉武裝說:“全國一盤棋,人家這麽做,你不做不能吧?再說,送來的人都是各村裏選出來的村蓋子,有問題的人,不收不行,收了就得管理。至於你說的是不是搞了擴大化,我也不曉得,政策由各隊執行,也不好判斷。我的意思是,既然要改造他們,總的有個樣子,實行軍事化管理,對他們要求嚴些,否則起不到應有的懲戒作用。”

 

丁書記憂心忡忡:“我聽說,把劉二跟和尚也打成壞分子啦?一個老紅軍,一個五保戶,怎麽能拿他們開刀呢?”

 

劉武裝說:“你得問王嘉仁。我聽說,有群眾反映,劉二跟和尚偷飼料,隊裏連著養死了兩頭牛,他們要負責任。”

 

“哎。”丁書記長長地歎了口氣:“人都會死的,牛就不會死?那要分析牛是怎麽死的?病死的,還是餓死的?因為死了牛就把人打成壞分子,這合理嗎?”

 

劉武裝也很為難:“回頭我把王嘉仁和劉貧協都叫來,你當麵問他們,生產隊的事情,我真的說不清。”

 

下午,老丁抽個空去了生產隊。王嘉仁愁眉苦臉:“牛死了,牛肉社員分著吃了,開春後,這地怎麽種,我實在是想不出個辦法來。”

 

老丁說:“安排種地的事你自己想辦法解決,我管不了。你們以什麽理由把兩個老人搞成階級敵人?他們有什麽罪,要這麽對待他們?要曉得,劉二鬧革命時,你還穿開襠褲呢!”

 

王嘉仁歎了口氣說,“說來話長。”於是,他把經過跟丁書記講了。原來,秋後隊上有天死了一頭牛,實際上牛也老了,死就死了,大家都沒當回事。後來,劉二跩反映,說劉二跟和尚偷飼料吃。我問,你怎麽曉得他們吃牛飼料?劉二跩說,他親眼看見劉二炒黑豆吃,不信你就去問劉二。我問劉二,劉二說有這事,他和和尚鍘草後,在豆秸裏收攏了半升黑豆,炒熟了沒事往嘴裏扔幾顆。我對劉二說,你以後再不要做這種事情了,豆秸是集體的,裏麵夾著的黑豆也是集體的,有人反映你們偷吃飼料,這個做法不好。我以為這個事情就算完了,沒料到,過了幾天又死了一頭牛,劉二跩一口咬定牛被餓死了,要求鬥爭劉二跟老和尚破壞生產。

 

丁書記感到很無奈,事情並不複雜,就是他們吃了半升黑豆,也並不至於把牛餓死,這裏一定有深層原因。他問:“劉二跩就是個攪屎棍,他要鬥誰就鬥誰?”

 

王嘉仁說:“有人給他撐腰呢,聽說縣裏有個常主任,跟前有老高,前幾天,老高說各隊設個政治隊長,這個事情沒人願意幹,劉二跩自告奮勇,別人也就順水給了他個人情,我也有責任,我看他最近也能上山勞動了,跟前還常有一些年輕人圍著,也想發揮他一點兒作用,誰曉得,一上台就管不住了。”

 

丁書記說:“你這個人沒有政治頭腦,現在把事情弄到這個地步,你說咋辦?”

 

王嘉仁實說:“我沒辦法。現在這個弄法,我也害怕。因為一句話,那個狗東西給我貼大字報,還要把我弄成個階級敵人。要不是大家寬容,我這會兒也在強勞隊呢。目前這個局麵我控製不住。一個隊裏有那麽三兩個人跟你胡攪蠻纏,神仙也拿他們沒辦法。老丁你現在掌管著公社的權力,你要是不采取個措施,由著性子讓他們鬧,我也不幹了,誰有本事誰去幹。我早先就跟張永利說過,不敢把老高這種人弄進班子,他不聽,要顧全大局,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丁書記說:“是誰決定把劉二跟和尚送強勞隊的?”

 

王嘉仁說:“是我決定的,我不把他們送去,他們會天天挨批鬥,時間長了,生命不保。你也曉得農村這情況,戶族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35年鬧紅時,王家和劉家相互殺人,緊張關係幾十年了都沒有彌合,每到一些關鍵時點,兩族之間多少要鬧出些事來,再加上一些外來戶的推動,有時候上山勞動都是東一頭,西一頭的。這回這事情是他們劉家人主動揭發的,劉家人理短,不敢公開為老漢叫屈,把老漢往死裏整呢,你沒見過那批鬥會,就差點讓兩個老漢坐飛機了。劉二跩那夥人無限上綱,說兩老漢對運動不滿,餓死生產隊的牛,破壞抓革命促生產。你說,牛死了,還沒弄清是什麽原因死的,他就給老漢扣帽子,說餓死的,這不是置人於死地嗎?”

 

“劉貧協是什麽態度?”

 

“劉貧協說,他的兒子不省事,他管不了。怪我不該讓他當政治隊長。”王嘉仁問,“縣裏要求各農業社要配政治隊長?”

 

老丁說:“不統一,有些地方有,大部分沒有,縣裏沒有發文。”他忽然警覺了,莫不是老高要借機發展自己的勢力?他說,“我得問問老高,不敢這麽個鬧,農村的情況很複雜,鄰裏、戶族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弄不好會出大亂子的。咱們有過這種教訓,搞了個四清,死了多少人啊?你哥不就因為二百塊錢說不清,跳崖了嗎?回頭我跟劉部長說說,要特別關照一下和尚跟劉二,千萬不敢讓老人們想不開。”

 

當天下午,丁書記吧劉武裝找來,問了下強勞隊的情況,告訴他一定要把握好分寸,送來的人不一定是壞人,沒來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好人,不管對誰都不能使用暴力或人身攻擊,不要讓他們互相揭短,不搞自我批評,最好不要帶著他們去村裏遊鄉示眾。他說:“我們不了解情況,這些人有罪無罪你無法判斷。再說,我們不是執法部門,誰也不能過度使用手裏的權力。”

 

劉武裝明顯地感到丁書記對他工作的不滿,心裏很不舒服,心想,我是按你們上邊的指示去幹的,反過來怎麽怪罪起我來了?可他礙著麵子,不好反駁,說:“我知道了,按你說的去做就是了。”

 

丁書記又說:“當心點劉二跟和尚,他們被送來,背景很複雜。王嘉仁說,主要是讓你保護他們的,人老了,能不勞動就別讓他們勞動,實在不行,讓他們洗個菜,刷個鍋什麽的。你也曉得,劉二跩這個人不是東西,他手裏有了點權,說不定就是報複別人呢。有工夫了,你了解一下他在外麵做了些什麽事情。我覺得,他這種人才是應該進強勞隊,假如咱們把好人關起來,改造批判,那壞人就更猖狂了。張永利當時說,清理階級隊伍不敢搞擴大化,我看現在就有點擴大了。你相信有這麽多的階級敵人?”

 

丁書記的這些話,讓劉武裝的腦子有些開竅,也是,一個和尚,誰也不敢惹,誰都可以罵上幾句的人,能成階級敵人?還有劉二,老紅軍,解放到現在,國家都按時發放撫恤金,政府都承認他是有功之臣,怎麽突然間就變成了階級敵人?相反,這個劉二跩公然槍殺戰俘,怎麽搖身一變就主宰了別人的命運?劉武裝說:“你讓我想想,好像是不大對勁。怪我,當兵時間長了,光知道執行命令,沒想過該不該執行。我們是不是繼續往錯誤路線上走?”

 

丁書記說:“大路上也有岔路,注意不要走到岔路上去。”

 

47 風水輪流轉

 

劉二跟和尚被關進強勞隊,讓雙龍街街的人有些不知所措。在眾人眼裏,這兩個人是最本分,最引不起人注意的人。街裏的市民們也有一些慌亂,他們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四二年邊區大生產時從榆林等地來的移民,沒什麽根底。經過幾十年的辛苦勞作,得到了本地人的認可,基本上融入了當地的社會裏麵。現在這個形勢,讓不少人頗為擔心,害怕人們調查他們的三代出身,社會關係,牽扯出許多是是非非,一時變得謹小慎微。而當地人,多少與劉二又有些聯係,開始為劉二抱不平,找公社革委會,找王嘉仁要求調查生產隊死牛事件,還劉二跟和尚一個清白。一個社會怎麽可以沒有法律,幾個人揭發說別人有問題,被揭發者就要受到調查,受到不公平待遇,那豈不造成人人自危嗎?仝老師在得知這個事情後,在驚訝之餘,也感到有些不解,不管咋樣,這兩個人是他得救命恩人,他得去探視一下。這天下午,他買了兩包點心和兩盒煙,去關押勞改人員的武裝部院子裏看望兩位老人。劉武裝沒有為難他,就讓他跟兩位老人見了麵。

 

和尚顯得很淡定。和尚說:“這地方乃是非之地,你不該來。”

 

仝老師說:“我相信你們不是反革命,如果你們成了階級敵人,天下誰是好人?”

 

劉二陰沉著臉罵:“娘的屄,老爺都是快死的人了,給老爺抹了這一臉黑。”

 

和尚說:“你有個好孫子,我也跟著倒黴。“

 

劉二罵道:“都怪劉貧協這個瞎慫,養了這麽個兒,武鬥咋不把你這個禍害也給消滅了,留下他害人。“

 

仝老師勸說:“想開些,隻要不做虧心事,神鬼來了也不怕。我這就去找丁書記,我相信黨不會冤枉好人。”

 

劉二說:“別去,找也沒用,黨經常冤枉好人人呢。四七年,生生地把王強給槍斃了,人家是老黨員,建立雙龍街第一個支部,領著我們打下天祉園,功臣,也沒能躲過小人的陷害。有句話說,豺狼當道,安問狐狸,古今是一個理。”

 

和尚說:“沒事,在這裏也行。除了名聲不好,別的也沒什麽,到哪裏還不是要勞動?也不曉得那些牛驢咋樣了?”

 

劉二說:“死了利索!他娘的,喂了一輩子牛還喂出一個反革命罪。我聽說,劉貧協接著喂牛。昨晚上,我才想明白這個道理,鬧半天,人家吧咱們關進來是讓劉貧協接手呢,我先前咋就沒看開這個道理?”

 

和尚說:“劉貧協也不是個好東西。前些天,他罵劉二跩,說管不住,要送給我,我說最好送到強勞隊。沒料想,人家沒進去,把我弄進來了,現世報,怪我多嘴。”

 

仝老師說:“我估計不一定和劉貧協有關,都知道他管不住兒子。根子在老高那裏。老高不提出設政治隊長這主意,農業社也輪不上劉二跩說話。我得跟老高去談談,讓他管束一下劉二跩。我曉得,他手裏捏著劉二跩的短處,別人說話不管用。”

 

和尚說:“誰說也沒用,這是大氣候,咱們剛進來,今後還有人會來的,人多了好,熱鬧。”

 

劉二說:“你還非要把這個反革命帽子往頭上戴?不嫌沉?”

 

“反革命不反革命就是個說法,不要往心裏去,誰也給你戴不上。”和尚說。

 

仝老師安慰了兩位老人幾句,告辭出來。他徑直去了老高的辦公室。老高正在看報紙,見仝老師來,說:“來得正好。你看這報紙上,又來新精神了,咋個鬧法,你給我出個主意。”

 

仝老師說:“你的主意就夠多的了,還要新出?你看你把這些人運動得成甚了,白天晚上跳舞,請示報告,鬥完這個鬥那個,還不嫌亂?我找你有個重要事情,劉二跟和尚被關進強勞隊,你曉得不?”

 

“曉得。”老高說,“他們弄死了農業社的牛,又偷吃黑豆。沒冤枉他們。”

 

“你咋知道牛是他們弄死的?”

 

“不是他們,還有誰?”

 

“劉二跩不會弄死牛?”

 

“沒有證據說牛是劉二跩弄死的。”

 

“是沒有證據,可是說劉二跟和尚弄死牛也沒有證據啊!”

 

“他們偷吃了半升黑豆。”

 

“少了半升黑豆就能餓死牛?人家說,草膘料力水精神,牛不吃草才會餓死,吃不吃黑豆沒關係。再說,劉二養了近二十年牛,這牛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這個時間死了,你不覺得這裏有問題嗎?”

 

老高不言語。

 

仝老師說:“劉二跟和尚被關起來後,劉貧協當了飼養員,這是不是也是一種奪權?所以,有理由認為,劉二跩為了家庭利益,設局陷害劉二他們。”

 

老高說:“你這個想法太奇怪了,為了搶個喂牛權,害死兩頭牛?”

 

“所以,”仝老師說,“這個事情跟牛沒有關係,跟政治有關係。你讓劉二跩當政治隊長,他要是不造出一點政治事故來,無法證明自己的正確,無法確立自己在農業社的地位,也無法樹立自己的權威地位,所以導演了這麽一出鬧劇,讓別人服從他的指揮。”

 

老高還是不大相信:“他大概沒有這麽複雜的頭腦吧?”

 

“老高同誌”,仝老師說,“咱們打這麽長時間交道,對他的為人,我了解,你也了解。早先,要當公社革委會委員,沒有達到目的;接著,要當生產隊長,經過一番較量,又沒有大到目的。他沒有死心,一直在等機會,現在機會來了,他先把劉二、和尚當雞殺了,給王嘉仁看。我敢斷定,過不了多久,如果政策不變,農業社下一個進強勞隊的就是王嘉仁,不信你等著瞧。”

 

老高說:“還是你水平高。你說的這些情況我壓根就沒有想過。劉二跩當政治隊長的事是他們農業社自己定的,跟我沒關係,不要出點事就往我頭上栽。你提醒了我,也許劉二、和尚的問題沒有他們說的那麽嚴重。和尚這人心地善良,連肉都不吃,不可能殺生,牛肯定不是他害死的,如果牛的死跟他們沒關係,半升黑豆不至於被打成反革命。劉二跩這人不善,跟著常山菊學了一身瞎毛病,這個人有汙點,本來是不該讓他當政治隊長的,不知道王嘉仁當時是咋想的。這樣吧,咱們一起去找丁書記,說說情況,不行的話,以咱們兩個委員的名義,把他們倆保釋出來。”

 

“行。”仝老師同意了,“這也是個辦法。”

 

兩人撲了個空,丁書記不在公社。丁書記接到縣裏通知,和劉武裝去黃陵縣開清理階級隊伍現場會,剛走。老高覺得這是個問題,劉二跩可能在這件事情上做過了頭,用人家時尚的話說,犯了左的路線問題。老高對仝老師說:“要不,你先回去,我去見一下劉二跩,問問情況?”

 

仝老師說:“我下午沒課,一起去吧。”

 

兩人去農業社,在經過飼養院時,遇到了劉貧協。仝老師忽然覺得有種悲愴的感覺從心底升起,為了這麽一點利益,至於將兩個年過六旬的老人弄進強勞隊?世間上竟有這麽氣量小的人啊!他端直衝劉貧協說:“老漢,享福啦?”

 

劉貧協瞪大了眼:“你說這話甚意思?”

 

“沒意思”,仝老師說,“你兒給你謀了個好活兒,不用上山日曬雨淋。”

 

劉貧協急了,這仝老師是話裏有話啊。他說:“你可是知識分子,有文化的人,不能胡說。那兩貨走了以後,牛沒人喂,我替幾天。”

 

仝老師笑了笑說:“我是為你好,小心些,再死個牛,你也得進強勞隊。”

 

劉貧協被嚇壞了,他突然意識到,眼下喂牛這活成了定時炸彈。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老高問:“你兒呢?”

 

“好像是在隊部開會呢。”

 

老高說:“大白天不下地幹活,開什麽會?會不能放在晚上開?”

 

劉貧協還沒有從惶恐中回過味來:“誰曉得呢,你問他去。”

 

兩人在隊部找到了劉二跩。劉二跩召集了幾個年輕人,正在討論如何深入開展清理階級隊伍的辦法。他引導大家把矛頭指向了老隊長王嘉仁。劉二跩說:“最近大家對送劉二跟和尚進強勞隊的事情議論紛紛,認為這個事情是小題大做,可能把兩人冤枉了。我想了一下,這事情做得不大妥當,依我們的意見,死了牛,一定得有人擔責任,批鬥他們幾回,讓他們認識到錯誤就行了。王嘉仁提出,要將這兩人送進強勞隊,這一送,不但阻擋了咱們對這兩人的批判鬥爭,而且讓群眾覺得我們做得太過分,把一個五保戶、一個老紅軍打成階級敵人,有違人情。大家想想,這個事情上,王嘉仁是不是在搗鬼。前段時間,我給王嘉仁貼大字報,揭發他罵老人家的事還沒完,現在,他又來這麽一手,這明擺著是和咱們唱對台戲,也是在破壞抓革命,促生產。大家說有沒有這個問題?”

 

有人說:“這好像和破壞抓革命,促生產搭不上邊吧?”

 

“我覺得有聯係。”劉二跩接著說,“他把這兩人送走後,生產隊的牛、驢就沒人喂養,沒人喂養不就會繼續死嗎?牛、驢都死了,這不是破壞生產是什麽?開春怎麽種地?”

 

眾人一想,也是這麽個道理,便問他如何解決。其中有人問:“你不是讓你大喂牲口了嗎?這麽大的農業社,還能讓牲口餓死?”

 

“是”,劉二跩說,“絕對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我讓我大喂牛,是對貧下中農的放心,這麽重要的事不交給可靠的人,大家都跟著倒黴,風水輪流轉,從長遠看,王嘉仁這個隊長也該換換了。老人家說,青年是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生產隊的權應該由我們年輕人掌才對。大家翻翻王嘉仁的祖宗八輩,看他還有沒有見不得人的事,都給他抖摟出來。他是個明白人,不用我們多說,會乖乖把權交出來。”

 

老高和仝老師站在外麵聽得目瞪口呆。仝老師想破門進去,老高見劉二跩提到王嘉仁的事情,便拉住了仝老師,這會兒,當他明白劉二跩果真是在策劃打倒王嘉仁的陰謀時,再也忍不住了,一腳踢開了門,嘲裏邊喊:“不相幹的人都出去,劉二跩你給我留下!”

 

大家吃了一驚,不曉得他兩人來此地的目的,有些緊張。有人以為老高和劉二跩有個人恩怨,尋仇來了,便勸說:“高叔,有話慢慢說,我們在開會。”

 

“屁!”老高怒不可遏,“開會?你們是在開反革命會議,密謀篡黨奪權,瞎了你們的狗眼,革委會剛成立,容不得你們這麽囂張!”

 

劉二跩說:“你神氣什麽?這裏是農業社,你管不著!”

 

老高說:“我管不著你,有人管得著你。我今天來告訴你,我和仝老師兩個革委會委員決定聯名舉報你,讓組織審查你,雙龍街最該進強勞隊的就是你。”

 

劉二跩不服氣:“別用委員壓我,那是聾子的耳朵,沒用。”

 

老高說:“沒用?我讓你看個有用的!”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在劉二跩眼前晃了晃說:“看看你幹的壞事,你以為別人都是瞎子?”

 

劉二跩立刻蔫了幾分:“過去的事,我說過,跟我無關。”

 

老高說:“你說跟你無關就無關了?你把你哥哥的毬割了,送給麻大胖泡酒;你上常山菊的床是你自個給人說的,你這個人才真正罪該萬死!群眾說,運動就是引蛇出洞呢,你這條毒蛇終於出來了。我坦率告訴你,馬上立冬了,你出來也活不了幾天。不信,走著瞧!”

 

劉二跩臉色鐵青,老高當著眾人的麵將他得皮剝得一覽無餘,讓他感到無地自容時也有些惱羞成怒,他吼叫:“你不要血口噴人,劉二跟和尚是你們的救命恩人,你們是在替他報仇,這叫公報私仇,和萬三的性質一樣。我現在不是你們派別的人,對我發號施令沒有用。我哥咋死的,你最清楚,別想在這裏倒打一耙。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要既當婊子還要立牌坊!”

 

“劉大跩是地雷炸死的,有目共睹!”

 

“地雷是誰埋的?”劉二跩強硬起來。

 

老高被噎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仝老師看不能心平氣和地談話,這麽吵是吵不出結果來的,便說:“都冷靜些,有些事情回頭再說吧。”拉了老高往回走。

 

老高腳步踉蹌地跟著仝老師出了們,他往地上吐了口痰,大罵:“日他媽,捉王八被王八咬了一口!”

 

仝老師勸道:“不要急了,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心急了,好事也辦成壞事了。”

 

48 浪子果真能回頭?

 

劉貧協曾經為兒子自豪了一段時間,他覺得兒子終於浪子回頭了,礙著尊嚴,嘴上沒誇劉二跩,心裏還是喜滋滋的。尤其是劉二跩當了政治隊長後,他高興得到飼養室去炫耀,問劉二要酒喝。

 

劉二說:“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你曉得政治隊長是幹甚的?”

 

劉貧協說:“不太清楚,跳跳舞,喊喊口號吧?”

 

“錯了。”劉二說,“那是個整人的活兒,我去公社領優撫金,丁書記跟我說,”政治隊長,一方麵是組織政治學習,另一方麵是搞階級鬥爭,整人。“

 

劉貧協說:“那也沒甚,整的是壞人,又不整好人。”

 

和尚說:“你兒是個壞人,壞人能整壞人?壞人整的都是好人。”

 

劉貧協說:“你胡說甚哩,我兒就成壞人了?就算他以前有毛病,現在不是學好了嗎?你也盼著我兒有點出息行不行,非要一棍子打死不成?”

 

和尚說:“你兒子一上台,我就快倒黴了。他又要把我當軟柿子捏啊!不信你等著看。”

 

劉貧協說:“我偏不信。真要是那樣,說明你心裏有鬼。”

 

和尚說:“我有鬼?和尚是專門治鬼的,我不怕他。”

 

劉二說:“和尚說得沒錯,你兒不是個省油的燈,你還是隨時敲打著。你已經死了一個兒了,就剩這個獨苗,再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家香火就斷了。”

 

劉貧協急了:“二大呀,你好壞也是我的叔老子,你咋能說這種話?那二跩不是咱劉家子孫?我本想著來讓你誇他幾句,你真讓人掃興。算了,我走了,跟你們這些人在一起,鬧心。”

 

劉貧協走了。劉貧協肚子氣的鼓鼓的。他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麽都戴個有色眼鏡,劉二跩浪子回頭,幹活賣力,跟村裏人關係也好了,這些變化人家咋就看不見?隻是後來事情的發展讓他也有些莫名其妙,一步一步,真沒脫離開劉二跟和尚說的軌道。劉二跩不僅打倒了和尚,連劉二也打倒了。這個事情讓他感到有些害怕,隱隱約約覺得劉二跩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人了,變得連他也認不得了。有一回,他試探性地問劉二跩,劉二是你爺爺,你下這麽大牙爪,為了甚?他成了反革命對你有甚好處?劉二跩回答說:“你不懂,這是政治。”

 

劉貧協又問:“隊裏那麽多人,你不能找個有毛病的人弄?”

 

劉二跩說:“革命嘛,要大義滅親。再說,找個王家的人,我一下子扳不倒。”

 

和尚說對了,的確是柿子專揀軟的捏。劉貧協出於對兒子的懼怕,再不敢多嘴。這狗東西,萬一大義到自個頭上,不也得順著他?他漸漸地對兒子的行為擔憂起來。鬥爭劉二跟和尚時,他都害怕劉二跩對兩個老人進行暴力攻擊,每次都站在兩人跟前,心想萬一有誰上來動拳頭,他會迎身而出,讓拳頭先落在自己頭上。人老了,扛不住打,弄不好,就得出人命。還好,開會前王嘉仁都會宣布紀律,要文鬥不要武鬥,讓這種事情沒有發生。後來,把兩人送到強勞隊後,他得心反倒放了下來。再出事,那就跟兒子關係不大了。現在,仝老師的幾句話讓劉貧協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真的沒有想過,養牲口會有這麽大的風險。晚上,劉二跩做完晚匯報回來後,他給兒子說:“我不當飼養員了。”

 

“怎麽啦?”劉二跩問,“誰說什麽了?”

 

“仝老師說,再死牛,我就成反革命了。”

 

“你不會讓它不死?”

 

“牛要死,誰擋得住?他又不是人,能聽人勸說。”

 

劉二跩想了想說:“不會的,已經死了兩頭,還能死?除非得了傳染病。不過,——”劉二跩忽然說,“牛不會死,可有人要它死,能不死嗎?現在階級鬥爭這麽複雜,要是階級敵人破壞,比如投老鼠藥,下鐵釘,牲口肯定要死的。不行,我得找劉剛,讓民兵給牛站崗!”

 

劉貧協嚇壞了,他的恐懼程度進一步提升:“這喂牲口的活我是堅決不幹了。民兵晚上再點個火,我跟王嘉仁的兒子下場一樣。小子,見好就收,社會不能這麽鬧,誰有本事叫誰鬧去,你趕緊給我退出來。”

 

劉二跩笑了笑說:“就你這膽子,能幹成個甚?不想當飼養員你給王嘉仁說去,這事不歸我管。”他忽然有了個主意,就是要造成一個恐怖氣氛,人人自危。當然,他老子也不能例外。農業社的牲口沒人喂,都餓死的話,他王嘉仁就是長了八張嘴都說不清,還想當標兵呢,差得遠呢!

 

劉二跩去找劉剛,要劉剛派民兵給牛站崗。

 

劉剛說:“發神經啊!有給老人家站崗的,沒聽說給牛站崗的。”

 

“你敢把老人家和牛一起比較?”劉二跩黑了臉。

 

劉剛說:“我比了咋樣,你把我也打成反革命不成?”

 

看來,來硬的弄不成,劉二跩緩和了一下口氣,說:“牛是農業社的寶貝,開了春要耕地,萬一出個事情,咱們集體不是受損失了嗎?我這也是好心,其實,這事王隊長管,跟我沒關係。”

 

劉剛說:“聽你這話,好像是牛非死不可。我就奇怪了,上次死的那兩頭牛不是你弄死的吧?”

 

劉二跩忽然惱了:“你怎麽這樣說話?你憑什麽說我搞破壞?”

 

“你剛才說的啊!”劉剛說,“你剛才讓我給牛站崗,那就說明,你曉得有人要搞破壞。再說,你沒當政治隊長前,隊裏好好的,沒出過一件事,沒死過一頭牛,你當了隊長,連著死牛,有理由相信死牛的事情跟你有關!”

 

劉二跩的頭大了,他知道這是劉剛在故意刁難他,他很生氣:“別血口噴人,這種事情不能信口開河,說話要負責任。”

 

“這會兒想到負責任了?”劉剛說,“你把二爺送到強勞隊,你說過負責任的話了嗎?你以為你是塊料,政治隊長是個狗毬。我告訴你,石家坪的政治隊長魯四,愁著抓不到階級敵人,自己拿敵敵畏放到飼養場的豬食槽裏,把豬毒死後,抓飼養員當階級敵人。後來,供銷社賣農藥的人檢舉揭發了他,都被抓到縣裏去了。這種人才是階級敵人。你現在想學他,還是他向你學的?你們政治隊長不是一起開過會嗎?反正,今天你說的話我記著呢!今後隊裏牲口出了問題,我肯定檢舉你。你不要以為我們是堂兄弟,就由著你胡來。好壞,我是公社革委會委員,說話分量比你重。”

 

鬼怕惡人。劉二跩感慨,老高那關都闖過來了,卻在劉剛這條臭溝裏翻了船!他連忙給劉剛賠不是:“我敢情是多管閑事了,意見我提了,派不派民兵是你的事。我給你說句實話,二爺跟和尚去強勞隊不是我的主意,是王隊長定的,我沒反對罷了。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去找劉武裝,讓他把兩人放回來?”

 

“放回來叫你們接著鬥?”

 

“不鬥他們,我幹甚?政治隊長不就是管政治嗎?”

 

劉剛說:“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去鬥賀醫生。賀醫生幹下壞事了,你抓住他,讓他好好遊遊街。”

 

“你跟賀醫生有仇?”劉二跩說,“賀醫生跟我不沾邊,有醫院管呢!”

 

劉剛說:“我跟賀醫生有甚仇?給你說件事,下街裏的鐵栓胳膊上長了個毒瘡,晚上疼得不行,去醫院想叫賀醫生給他開刀放膿,結果怎樣,他去醫院找賀醫生,正要敲門,聽見賀醫生在家裏晚匯報呢,就等了兩分鍾,順著門縫裏看進去,見賀醫生光著屁股站在地上給老人家匯報。”

 

“匯報甚呢?”

 

“匯報他要幹房事呢,請老人家批準。”

 

“幹了?”

 

“幹了。”

 

“有這事?”劉二跩立刻興奮起來,“這不是汙蔑老人家嗎?”

 

“誰說不是?”劉剛說,鐵栓說了這事後,我很氣憤,這明明是褻瀆老人家的反革命行為。是不是老高讓他幹甚事都得匯報?要是這樣,老高就有問題了。“

 

劉二跩正想報老高罵他的仇,馬上說:“這事你別對人說,我帶人去抓現行。抓住了連夜審問。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劉剛說:“我才不管這事呢。我又不是政治隊長。要不算了,賀醫生可能一時沒有想到,他跟咱也沒冤沒仇,放他一馬。”

 

劉二跩正愁抓不住新的革命對象,怎麽肯放過這麽好的機會。他嘴上答應劉剛:“你說得對,賀醫生是個好人,不動他。”可心裏做著另一番打算。

 

王嘉仁感到了空前的壓力。他覺得事情越來越難辦。不說安排生產,應付政治學習的事,光是送劉二跟和尚去強勞隊,就有種打掉牙往肚裏咽的隱痛。他實在是看不慣劉二跩等人的做法,三天一小鬥,五天一大鬥,大有不把兩個老人整死不肯罷休的架勢。可是,現在事情發生了變化,經劉二跩私下裏的散布,流言蜚語滿街道飛,硬說他執意要送兩個老人去強勞隊,死牛的原因尚未查清,就急著把老人們往階級敵人那方便推,可見,王嘉仁這人的心大大地壞了。後來,有人又翻出了老賬,說四七年被政府鎮壓的王強是王嘉仁的大大。這下問題嚴重了,這就意味著他變成了血仇子弟,成了黑五類。王嘉仁想不通,他不太了解王強的事發經過,就去找劉二打聽。劉二當年跟王強一起當赤衛軍,對當時的情況應該了解。

 

劉二說:“有這事。你大大被人陷害了。當年,雙龍供銷合作社是縣裏的模範供銷社,你大大和高生亮是負責人。四七年胡宗南上來時,要埋藏一些布匹物資,怕被敵人拿走。那天晚上,你大大在街裏叫了幾個人把物資藏了起來。胡宗南被打垮後,發現物資被人偷走了。邊區政府派人來調查此事,有人揭發是你大大偷走的。後來,在你大大家的柴垛裏發現了一匹布,調查員認定作案的是你大大,定了個監守自盜的罪名,當時就正法了。後來,我們才得知,偷東西的人是當時掩埋物資的胡姓兄弟。他們怕事發後追查出來,往你大大家的柴垛裏塞了一匹布。”

 

王嘉仁說:“政府沒給他平反?”

 

“兵荒馬亂,誰顧上為個死了的人平反?”劉二說,“世上屈死的人多了,他不是頭一個,我也不是最後一個。”

 

王嘉仁心慌了:“你老人家可不敢想不通。我來是和你們商量,要不,把你們接回去吧。我現在壓力很大,你那個孫子把我套住了,他到處說是我把你們硬送進強勞隊的,和尚,你們收拾東西跟我回去。”

 

和尚說:“我不回去,劉二,你要回你回。我在這裏自在,回去要挨批鬥。”

 

劉二說:“沒那麽容易。請神容易送神難,沒個說法,我不是和你大大一樣了?”

 

王嘉仁急的直撓頭:“我給二老跪下了,你們救我一命行不?我把你們接回去,我就辭職,這個爛官我不當了行不行?”

 

劉二說:“那是你的事情,跟我們沒關係。再說,你也沒有權力叫我們回去,劉武裝不發話,我敢出去?”

 

和尚說:“要不,你也搬個鋪蓋進來。劉武裝對我們不賴,到哪裏也是做營生,這裏人多,熱鬧。‘

 

王嘉仁突然靈光一現,這也是個好辦法。他說:“和尚,你智慧,這一兩天我就來,日他媽,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劉二說:“和尚你盡出瞎主意,老王不是反革命沒資格進來。”

 

王嘉仁急了:“我自己自認為我是反革命行不行,我罵老人家瞎了眼,現在你們聽清了,老人家瞎了眼!我是反革命!”

 

劉二起身,一巴掌搧在王嘉仁的嘴巴上:“胡說甚哩,找死呀!”

 

王嘉仁被劉二一巴掌打清醒了,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從強勞隊出來往家走。經過公社門口時,他想進去找丁書記談談,生產隊怕是要垮了;他要跟丁書記說,武鬥都沒有打垮農業社,現在,頂不住了。但是,丁書記和劉武裝沒回來,他隻得順著街道往回走。隨後,他被匆匆趕來的劉貧協擋住了:“老王,我跟你說個事。”

 

王嘉仁說:“我心煩,沒工夫聽你磕牙。”

 

“當緊事!”劉貧協說,“我不當飼養員了。”

 

“為甚?”

 

仝老師說:“再死個牲口,我就會被打成反革命!”

 

王嘉仁說:“仝老師懂個屁?他是教書的,能解開農業社的事?”

 

劉貧協說:“仝老師和老高一起來的,好像說的在理,和尚跟劉二就是例子。”

 

王嘉仁靈機一動,說,“正好,你不喂牛我喂牛,我正想當反革命呢!”

 

劉貧協吃驚地長大嘴巴:“你沒病吧,那誰當隊長?”

 

“你兒。”

 

“你敢把大權給他?”劉貧協說,“那是個生葫蘆,這麽大個攤子交給他?”

 

“我不給他,他會把我整死。給你說,等丁書記回來,生產隊改選,我來當飼養員,我不怕當反革命,但得讓我一家人活著,聽清沒?”

 

“你自個說去”,劉貧協說,“算我沒說,我繼續喂牛。”

 

“為甚?反悔了!”王嘉仁說,“你不是要辭職嗎?”

 

“我眼紅你當反革命!”

 

49 老高請回領袖像

 

老高給雙龍街人民做了件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用他得話說,就是給雙龍街街的人民帶來了福音,從此,雙龍街街人民與老人家的距離更近了。

 

事情的起源是這樣的。有一天晚上,老高做了個夢,夢見太陽紅彤彤的,滿天的紅霞,有人朝他緩緩走來,他看見那人偉岸高大,氣宇不凡,對著他微笑。他越看越眼熟。當他認出對方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激動,高興,以至於手舞足蹈起來。老人家看他來了!他高興地撲過去,緊緊握住老人家的手,眼淚奪眶而出——正在興奮當中,他被推醒了,老婆問他:“夢靨了?呼喊甚呢?大半夜吵得人睡不成覺。”

 

老高這才從夢境中醒來。老高遺憾地說:“你把我的幸福時光破壞了,我夢見老人家和我握手呢!哎,憨婆娘。”

 

老婆說:“做個夢,有甚稀奇的,我還夢見過撿了一百塊錢。”

 

老高說:“夢和夢不一樣,你的夢不值錢,我的夢金不換!”

 

後半夜,老高興奮得睡不著覺,一直琢磨這個夢的意思,人家說夢是反的,會不會是老人家提醒自己犯了什麽錯誤?不過不大可能,老人家麵對著他微笑的樣子,給了他一種自信,一種力量,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精神慰藉。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學跳忠字舞的時候那一刻的感覺,好像立刻感悟到了某種啟示。第二天一早,他匆匆地去忠字台前做了早匯報,然後胡亂吃了些東西,等頭班公交車來時,去了縣城。中午,他用補發的工資,在縣工藝品公司請了一尊半米高老人家的瓷質半身胸像,坐下午班車回到雙龍街。

 

老婆說:“你有病,得花多少錢?”

 

老高說:“你別管,這不是錢不錢的事。”第二天,他叫賀醫生幫他安放。老高決定,將這尊塑像貢獻給雙龍人民,將老人家安放在忠字台上。這樣,每次跳舞、唱歌時,大家的目標就更一致了。古時候還修廟塑神呢,沒有個崇拜對象,早請示晚匯報空對空,匯報的不就被風吹了嗎?”

 

賀醫生說:“這個東西嬌貴,不好弄,叫劉二跩帶幾個人來幫忙。”

 

老高糾正他:“不能叫東西,領袖像,不敢瞎說。”

 

賀醫生忙說:“說錯了,掌嘴,我去叫劉二跩。”

 

“別叫他”,老高說,“他那人吃了瘋狗肉,見誰咬誰,我去公社裏搬些磚頭,再修個底座,你看好了,不要往開打包裝,不敢出事故。”

 

老高叫了幾個人,搬了幾十塊磚,又提了半袋水泥,幾個人不一會便將底座修好,然後將塑像安放端正,又在下麵用水泥勾了縫加固後,將一塊打紅布蓋在像上。老高說:“好了,通知宣傳隊員們,召開升座儀式。”

 

半個小時後,人們陸續到齊,老高去公社,把正在辦公的幹部們都叫出來,一同參加升座儀式。老高對大家說:“我請了一尊老人家的塑像回來,以表達我對老人家的崇敬與衷心。老人家的到來,是全體人民的福音,會給我們帶來祝福,會指導我們在金光大道上奮勇向前,繼續革命,永不停步。同時,也拉近了我們同老人家的距離。”隨後,他將紅布緩緩地揭去,一時,全場裏山呼萬歲,喊聲雷動,萬壽無疆的呼喊聲響成一片,隨後,專門用來跳忠字舞的留聲機喇叭裏放出了音樂,大家激情澎湃地跳起了忠字舞。

 

毫無疑問,這是雙龍街今年來最大的事情,在灰頭土臉的街頭,突然間出現了這麽一尊藝術品雕像,立刻使往日灰暗的街道蓬蓽生輝,光彩耀眼,尤其是冬日和煦的陽光照在老人家潔白的身體上時,發出了一種幽幽的神聖的光芒。人們跳舞跳累了,歇下來,還會對老人家癡迷地看著,不肯離開。無疑,老高做了件好事,老高揣摩出了老人家的意思,也揣摩出來大家的心事,雙龍街早就應該有這麽一尊雕像了。縣城橋頭的太和山下早就矗立起了雕像,雙龍街的人反應慢,到現在才想起來。美中不足的是,這尊像有點小。不過,這沒有什麽,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說不定,過幾年,雙龍人民會在東梁崗上敬建一座幾十米高的巨大雕像,讓坐在飛機上的人都能看見雙龍街,讓沒進雙龍地界的人都能感受到老人家的陽光雨露。

 

一整天,老高寸步不離雕像,他老覺得事情好像沒有做完,一會兒用水洗洗這裏,一會兒用布擦擦那裏,一會兒又覺得地麵不平整,拿鏟子一寸一寸地往過平整。其間,不時有人前來瞻仰,答複別人的一些問詢。這個雕像不便宜,花了他三個月的工資,要是買成小米,大概有一石四五鬥,夠一個人吃一年。這個事情他不能對人說,這不是能用錢來衡量的,自己會永遠地珍藏在心底。隻是後來,有個老婆拿來一隻香爐,要執意放在老人家麵前時,他開始發怒了:“拿走,你這是搞四舊,老人家不需要這個!”

 

老婆婆不依:“我這個爐子傳了一百多年,沒舍得往出拿,讓我也敬點心。”

 

“不成!”他的臉黑了下來,“老人家會怪罪你!”

 

老婆婆不理解,但最終還是踮著小腳走了。老高忽然覺得,事情都有兩個方麵,看來,還得給各隊的政治隊長講明,崇拜老人家天經地義,但絕不能把迷信神仙的那一套搬出來,老人家有四個偉大,神仙永遠比不上他!

 

晚匯報後,老高早早就睡了。實際上,他早就有個願望,要給雙龍人民做點貢獻,隻是不知道該從哪方麵入手。現在,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理想,滿心舒展,很快就入睡了。睡前,他想著會再次夢見老人家。可是,剛睡著,便被外麵的吵鬧聲驚醒了,有人叫喊他:“快起來,出事啦!”

 

他吃了一驚,一骨碌爬起來,想是不是雕像被偷走了?他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推開門,見喊他的人是劉二跩。劉二跩帶了幾個人,中間還夾著兩個衣服不整的人。外麵光線不好,他一時沒看清那兩個人是誰。

 

“怎麽啦?”他問。

 

劉二跩說:“我一下子給你說不清,先讓我進屋子裏麵去,外邊冷。”

 

老高叫老婆點著燈,然後讓劉二跩進去:“窯小,盛不下這麽多人。”

 

劉二跩進屋後跟老高說了事情的經過。原來,他聽了劉剛的話後,注意觀察了幾天賀醫生。醫院坐北朝南,由兩排窯洞組成,東西兩個方向有圍牆,最前麵的一排窯洞麵對大路,偵查起來毫不費力。隻要將窗戶紙用舌頭舔開一點,就可以看清楚裏麵的一舉一動。

 

賀醫生是個精力充沛的人,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和老婆行房。而且行房前,總是要站在老人家像前匯報,舉著拳頭宣誓。而且,行房時和常山菊一樣,不關燈。他越看越有氣,便叫了幾個人,把賀醫生兩口子抓了個現行。

 

“人在外頭,你看咋處理?”

 

老高的熱血忽地湧上了頭頂,事情咋變得這麽荒唐?他一方麵覺得劉二跩這人膽子也忒大了,竟敢闖進別人家裏抓人;另一方麵覺得賀醫生瞎好也是個知識分子,怎麽幹這種事情還請示,不是癡呆就是神經病!他覺得自己沒有能力處理這個事情,指責哪一方都不妥。他對劉二跩說:“人是你抓的,我沒能力處理這事,弄不好會出人命的。我惹不起你,你自個看著辦。”

 

劉二跩說:“你不是領導嗎?委員白當了?”

 

老高說:“我當委員又不是你選的。再說,你們行動前也不問我一聲。你抓人家現行時,想的甚?”

 

“他們侮辱老人家。我還管錯了?我想送他們進強勞隊。”

 

老高說:“那你送去吧,跟我說甚?”

 

“強勞隊不收,強勞隊的人說劉武裝沒回來,沒人敢做主。”

 

老高說:“我也做不了主,你們走吧,我還要睡覺。”

 

劉二跩忽然燥了:“日他媽,弄半天,這革命時哄人呢。我好心好意抓了兩個壞人,你們還他媽的三推六二五。你不管算毬了,人在你門外,凍死了活該,誰讓他們侮辱老人家的!”說完,留下戰戰兢兢的兩個人,帶著他的人走了。

 

老高歎了口氣,把兩人叫回屋裏,取了兩件衣服讓對方披上。賀醫生的老婆眼淚流成長河,除了哭泣,一句話也不說。老高安慰了兩句後問賀醫生:“你真的請示了?”

 

賀醫生長長地歎了口氣,說:“你不是安排早請示晚匯報嗎?老夫老妻睡在一起,幹這事犯法?日他媽的,這個二貨不除,我們永無寧日。我真後悔,交槍前給狗日的打個黑槍!”

 

老高說:“你說這些話沒用。狗東西跟我也鬧崩了。實踐證明,劉二跩就是雙龍街的害群之馬,得製約他一下。你們先回去,給你婆姨寬寬心,等老丁和劉武裝回來後,想個辦法把他狗日的送進強勞隊。要不,會鬧得一條街雞飛狗跳。”說話間,沈院長來了。沈院長聽值班醫生匯報了事情的經過,非常震驚,他徑直指著老高的鼻子罵:“羞先人呢!你鬧革命,鬧到人家炕上去了?有哪一條規定讓你的人私闖民宅?這和土匪有什麽區別?”

 

老高說:“你先消消氣。這事不怪我,我事先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我的人咋會被抓到你家裏來?”

 

這會兒,老高就是有八張嘴也說不清楚,沈院長在氣頭上,人家有理由發火。老高說:“你不要冤枉我,我也是蒙在鼓裏。事情經過如何,你問賀醫生,我說不清楚。”

 

賀醫生說:“我也說不清。不知道為甚,他們闖進來就抓人。”

 

沈院長說:“丟死人了,走,跟我回去。”

 

老高對沈院長說:“回去多說幾句寬心話,這個事情也不要往外傳。以後,還是要注意一些小節。弄不好,一個噴嚏就感冒。眼下形勢很複雜,我左右不了。咱們還是等丁書記回來,興許,他們能帶回來新的精神。”

 

賀醫生怯怯地問:“就這麽算了?”

 

老高忽然生起氣來:“你還想咋樣?讓我說你做得好,讓全國人民向你學習?在外頭混了這麽長時間,一點長進都沒有?滾!”

 

賀醫生夫妻倆跟著沈院長灰溜溜地走了。老高曉得,事情沒有完。劉二跩的脾氣他曉得,不可能就此罷休的,說不定,明天就給你扣個包庇反革命分子的大帽子,讓全雙龍街的人都知道是他老高放走了賀醫生兩口子,和階級敵人穿了一條褲子。哎,真他娘的鬧心!

 

這晚,老高沒有睡著覺,自然也就沒有夢見老人家。他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人上了年紀,思想跟不上趟,也許劉二跩做得沒錯,有道理。老人家說,革命的道理千條萬條,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他也曾這樣認識問題,可是在現實生活中,他似乎向人情世故妥協了,變得圓滑了,變得誰都不願意得罪。平心而論,賀醫生夫婦犯的是嚴重的政治錯誤,說輕點是個人私事,方法不當,說重點就是把矛頭直接對準了老人家,沒有人敢給他們網開一麵,自己的這個行為,已經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如果丁書記他們回來,真要追究其這件事來,說不定會把他的委員資格拿掉。賀醫生也是,一個知識分子,怎麽可以忘乎所以到這個程度?老高經常看報,偶爾還能知道一些傳閱範圍很小的內部通報。他見過一則報道,說延長縣的一個青年農民,早上出山幹活時去解手,隨手撕了張報紙當手紙,沒想到,那是張印有領袖像的報紙,被人舉報,當即被抓到縣裏,判了八年刑。還有,運動初期,省報有一篇社論,題目是: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人們看報時,舉著報紙,發現紙老虎三個字正對著老人家的像。這件事,招來了全省人民的憤怒聲討,報社大門被群眾砸爛,群眾要求揪出幕後黑手。後來,要不是支左軍隊出麵解釋,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不管你是什麽人,不管你持什麽觀點,在對待老人家的問題上,這就是紅線,誰也不敢逾越一步。否則,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明天,劉二跩要是追究起來,他該如何對付?他一時也想不出個好辦法來。

 

夜裏下了場雪。早晨起來,漫山遍野都被雪覆蓋了。老高起得很早,咯吱咯吱地踏著積雪,先去給老人家除雪。這是當務之急。但是,當他走近雕像時,忽然看見一條黑狗翹著腿在雕像下方撒尿。這一發現非同小可,老高怒不可遏,拾起塊石頭把狗趕走。狗撒尿是在標示領地,行走路線,如果不及時清理,他下回來時,還會撒尿的。老高跪在那裏,用掃帚先將被狗尿過的雪撮到一塊兒,遠遠地扔到溝底下,然後細心地為雕像清除積雪。他忽然覺得,這個事情做得有點傻,為什麽要買一尊雕像回來呢?上邊沒有人安排他做這個事情,他是在給自個找麻煩呢。萬一哪天有人不小心把雕像弄破了,這責任該誰擔啊?老高覺得身上發冷,他覺得自己的思維要像這冰凍的積雪一樣凝固了,手腳變得遲緩起來,匆匆忙忙地將雕像身上的積雪清理後,回到家裏。

 

老婆怪他:“這麽早出去,也不嫌冷。那個東西放在那裏丟不了,沒人敢動!”

 

他忽然咆哮起來:“閉上你的臭嘴,什麽東西不東西的!”

 

老婆嚇得再不敢吱聲,不明白老高的火氣從哪裏來。後來,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時,連忙說:“我嘴拙,不敢說了。”

 

半晌,老高才蹦出了一句話:“木匠做夾,自作自受呀!”他頭一回對自己的行為感到了憂慮。不是他怕累,也不是自己不夠勤快,隻是擔憂自己這個匆忙的決定後邊,帶來了許多危險的不確定因素。

 

後來,他聽到了生產隊的敲鍾聲,隨後,劉二跩派人來找他,說下雪天,不忙,正好有機會批判鬥爭賀醫生夫婦,問他要人。

 

“人呢?”

 

他沒好氣地說:“誰曉得,凍死了吧!”

 

“凍死啦?凍死也得有屍首啊!”

 

老高大怒:“老子不是給你們看家護院的!”

 

來人吃了一驚,急忙回去給劉二跩匯報。不久,劉二跩親自光臨。劉二跩說:“你要是把他們藏起來,我跟你沒完。包庇反革命,這罪大了!”

 

老高罵道:“你直接把老子打成反革命算了!我告訴你劉二跩,你囂張不了幾天了,你以為天下是你的,你以為別人拿你沒辦法?瞎了你的狗眼,等丁書記回來,我立馬把你送強勞隊!”

 

劉二跩說:“你現在送也行,不撒泡尿照照,你有這本事嗎?剛才,王嘉仁辭職了,我當了農業社社長,雙料幹部,怎麽樣,你不讓我當委員,沒啥。我自己努力的,社員同意我當社長,你還想管嗎?”

 

老高呆若木雞,事情發展如此之快,完全出乎他得預料,他半天說不出話來。看著劉二跩那神氣活現的樣子,真想上去搧他兩個耳光,可是,他舉不起手來。

 

劉二跩說:“我知道賀醫生在哪裏,他逃不掉的,鑽到老鼠洞裏,我也會把他用尿灌出來。”說完,劉二跩帶人,下坡過河,朝醫院去了。

 

醫院尚未開門。劉二跩朝賀醫生家走去。已經聞訊趕來的醫生、護士都跑過來。沈院長擋住劉二跩:“你要幹什麽?”

 

“我要抓賀醫生和她老婆!”

 

“他老婆上吊了!”

 

“上吊是畏罪自殺,自覺於人民!”

 

沈院長說:“你不要欺人太甚,過有國法,家有家規。他們犯了法有政府,輪不到你們處置!這是醫院,公共場所,你要是敢胡來,我這些人也不是吃素的!”

 

劉二跩說:“咋,想打架?老子見多了,你動我一指頭試試!”

 

沈院長朝他的職工說:“抄家夥!”立刻,全院的職工人人收持鐵鍁、木棍朝劉二跩他們圍攏過來。劉二跩有些心慌,自己人少,打起來肯定不是對手。他故作鎮靜地說:“要文鬥,不要武鬥。賀醫生夫妻犯了罪,你這樣對待革命群眾是反革命行為,包庇壞人!”

 

沈院長說:“我看你就是壞人,給我打!”說著,自己上前去,一拳頭打在劉二跩的鼻梁上。劉二跩的臉立刻開了花。眾人也紛紛向劉二跩掄起了棒子。一時,被打的人哭天喊地,亂哄哄地滾下坡去。

 

沈院長朝著逃跑的劉二跩喊:“狗日的再敢來滋事,老子打斷你的腿!”

 

50 武鬥再起雙龍街

 

全縣的武鬥結束了,雙龍街街又發生了衝突。這事情非同小可,公社幹部立刻把情況匯報給縣裏。縣裏的主要負責人和丁書記一樣,在黃陵縣開會。消息傳到丁書記耳朵裏時,他感到非常惱怒,這才出去幾天,後院就起火了?他趕緊打電話問情況,常貴副社長說:“你最好回來,弄過不好情況會失控的!”丁書記請示了縣裏領導,帶著劉武裝往回趕。但是路上有積雪,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劉武裝隻得在半路上找個郵局,給老高打通了電話,問了下情況,讓老高通知劉剛,出動民兵,無論如何不能讓劉二跩帶人再衝擊醫院,一切問題等他們回去解決!

 

賀醫生的老婆還在搶救中。那天從老高處回來後,賀醫生就覺得老婆的情緒不大對頭。他開始沒在意,以為女人家臉皮薄,經不起別人羞辱,安慰了幾句:“天塌下來我頂著,有罪我一人擔!”老婆沒有說話。後半夜,他聽見門響,問老婆出去幹啥?老婆說上廁所。地上有尿盆,還出去上廁所?他等了會兒還不見老婆回來,趕忙去廁所找,發現老婆已經吊在了廁所的房梁上。他大聲喊叫,快來救人!自己抱著老婆的腿腳往上頂,希望能讓脖頸的繩子鬆開。但沒能做到,直到人們趕來,幾個人才把女人解下來。賀醫生聽了聽胸膛,還有心跳,趕忙叫人做人工呼吸。半小時後,人活過來了,但是極度虛弱。沈院長指導醫務人員輸液,想辦法挽救生命。這一切劉二跩並不知道,劉二跩以為沈院長打他,是為庇護自己的員工找借口。

 

劉二跩吃了虧,他絕不肯認輸。他有十個、百個理由認為,這是階級敵人對革命群眾的不法行為。他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回到隊部後,找了幾十個年輕後生,製定了攻打衛生院的方案。劉二跩告訴大家,去的目的主要是要人,如果沈院長不鬆口,就采取武力劫持。隨後,他們在河灘的柳樹上砍了幾十根一米多長的木棒,每人抗在肩上。劉二跩給自己頭上包了塊白布,讓隊員們整隊出發。經過街道時,喊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的口號,雄赳赳,氣昂昂地往衛生院方向前進。

 

劉剛接到了劉武裝的命令,緊急調動了公社跟前幾個村的基幹民兵。他們現在沒有槍,每人扛個鐵鍁,布置在了醫院外圍,以阻擋劉二跩。老高也在這裏,老高抱怨劉剛:“你明明知道那是個二貨,給他說這些事幹啥呢?”

 

劉剛說:“我就是隨便說說,他就當真了。”

 

老高不停地歎氣:“事情鬧到這個地步,看怎麽收場?”

 

劉剛說:“你放寬心,水來土擋,兵來將擋,有我呢!”

 

“真打啊,你不怕犯錯誤嗎?”

 

“什麽錯誤不錯誤,現在沒有是非,王隊長幹了幾十年農業社社長,硬是讓他逼得下台了。要是這回製不住他,下一個倒黴的就是我。”劉剛說,“我征求了族裏人的意見,黨既然不除這禍害,我們自己除。你往後閃,打死他跟你無關!”

 

老高嚇出一身冷汗:“你可不敢這麽想。劉武裝說,維持住秩序就行,等他回來處理。”

 

“等他回來,黃瓜菜都涼了。這冰天雪地,要回來得兩三天,到那時候,就沒有這個衛生院了。”劉剛說:“我就不相信,天下還沒有個公理了?”

 

老高趕緊說:“這事也不全怪劉二跩,賀醫生做得也不對,要不這樣,我動員賀醫生,讓他接受批判,你看行不?”

 

“不行。”劉剛口氣堅決,“我早知道你高登雲不是個好人。當時,依我的意見,把你交給那夥學生。劉武裝放了你,我曉得是放虎歸山,肯定出問題,你要是死了,現在還有這些事嗎?”

 

高登雲說不出話來。劉剛的話裏有合理的成分,劉二跩是他栽培起來的,劉二跩今天能走到這一步與他有很大關係。他求告劉剛:“是我不對,我有罪,我辜負了老人家的期望。我去說服劉二跩,實在不行,讓他把我弄死算了。”

 

“那是你的自由。”劉剛麵色冷峻,“你告訴他,他要是敢來,我一定讓他有來無回!”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性質完全變了,已經不僅僅是包圍與攻打衛生院的單一事件了。衛生院沈院長也覺得吧事情弄大了,弄複雜了,於是把賀醫生叫到辦公室,關上門談話。

 

賀醫生說:“責任在我。但是,他們也不能私闖民宅。再說,中央通告裏明確說,不能垮行業垮部門革命。我有問題,也不歸他劉二跩管。我可以出去,讓他們批判鬥爭,但是,這個事情還希望你為我主持個公道,一個混混,想鬥誰就鬥誰,那社會還有沒有秩序?”

 

沈院長鬆了口氣,“有你這個態度,我去跟他談判。我盡可能保護你。但是,事情弄得太大了,可能對你不利,一沾上老人家的事情就敏感,沒人敢公開聲明支持你,你得有個思想準備。”

 

賀醫生不言語,賀醫生心裏十分痛苦,他知道自己做錯了,在一個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方,犯了個致命的錯誤。他這個人大大咧咧慣了,不太注意小節,但是,對於劉二跩這樣對他落井下石卻十分不解。不管咋說,他們曾經在一個戰壕裏作過戰,在一個鍋裏吃過飯,不念戰友情分,也不至於要他的命啊!他開始懷疑是不是老高在裏麵搗鬼?也不像。劉二跩把他們交給老高時,老高很不讚成這種做法。那麽,隻有一條理由可以解釋,就是劉二跩野心極度膨脹,要不擇手段地主導雙龍街。他覺得,自己要是承認了錯誤,就是幫助劉二跩達到了罪惡的目的。劉二跩不但可以順手把他送進強勞隊,他得在監牢裏呆半輩子。不能束手被擒,應該絕地反擊。他對沈院長說:“不妥。首先,犯這麽大的錯誤,我不能承認,後果嚴重,我背不起。其次,我認了錯,就連累了你,就等於給你戴了個包庇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對你也不利。再次,事情過了,他除了把我們抓去後,也沒留下什麽證據把柄。我可以向眾人說,是劉二跩這夥人有意陷害我。”

 

沈院長皺起了眉頭:“你說的話還有人信嗎?”

 

“我捏著劉二跩的短處。劉二跩殺了八個俘虜,我看見了。當時我就在跟前,常山菊問誰去,他自告奮勇去執行的。他跟那女人睡了半年覺,討好常山菊呢!”

 

沈院長深深地歎口氣:“我以為你們出去是革命呢,原來幹的都是傷天害理的事呀!你可以這麽說,可現在沒人能證明,也沒有人主持公道。他要是想殺人滅口的話,你去了就會被弄死。”

 

賀醫生想了想說:“有這個可能。如果他把我弄死的話,他也就死到臨頭了。要不這樣,你跟劉剛說,我可以去接受批判鬥爭,但要民兵保障我的安全。他們隻要不上手圍攻我,說什麽我都不承認。”

 

沈院長說:“也行。我找劉剛談談。”

 

劉剛不同意。劉剛說:“韭菜一行茄子一行,各是各的事。我們是來保護衛生院的,賀醫生有沒有錯誤,我無從判斷,但劉二跩借著要批鬥賀醫生圍攻衛生院,他是衝擊公共機構。衛生院關係著全公社人民的健康問題,讓他打砸了,老百姓到哪裏去看病?人民沒有了生命保障。劉二跩槍殺俘虜的事情屬實,屍體都是我們埋的,張永利讓人照下了照片,還有見證人。這個事情他賴不了,可如何處理,是政府的事。現在,當務之急是不能讓他衝擊衛生院。”

 

沈院長著急上火,他說:“你們就不能不打鬥啊?”

 

劉剛說:“打不打由得了我?人家打上門來了,回你家裏去,外頭的事情你不管行不?”

 

沈院長說:“我怕你們弄出大亂子來呀!”沈院長嘴上這麽說,但他心裏清楚,一場惡鬥可能就在眼前。也怪他,是他先打了劉二跩,如果他當時不那麽衝動,也許事情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他返回醫院,對所有人員做了安排,將人集中在兩個窯洞裏,叮嚀,不管外麵發生什麽事情,都不準出去。然後,讓每個人找件器物,以防不測。

 

賀醫生哭喪著臉問:“沒談通?”

 

沈院長長長地噓口氣:“都他娘的偏執狂!”

 

雙龍街地方小,發生什麽事情,來一股風就會刮到每個讓你的耳朵裏。當劉貧協得知兒子要帶人攻打衛生院時,驚嚇得小便失禁。他沒顧上換褲子,趕到下街去阻擋兒子。但兒子根本就不理他,一把將老漢推到了牆角。他結結巴巴地說:“兒呀,你這是明目張膽地犯法,老天爺不容你。你要當隊長,不是都當上了嗎,你幹這事有甚好處?”

 

劉二跩非常氣惱:“你懂個屁!這是和反革命鬥爭呢。國家大事你也要管?趕快回去喂你的牛去!”

 

老漢攔不住他這個倔的像牛一樣的兒子。他不曉得劉剛帶著民兵在醫院裏等著他兒子的到來,隻是隱隱約約覺得要出大事。僅僅為抓一個賀醫生,用不著這麽大動幹戈。這隊人每人都提著木棒,有人頭上還戴著柳條帽,一幅殺氣騰騰的樣子。老漢在萬般無奈之下,想到有一個人,也許劉二能讓劉二跩回心轉意。劉二是實際上的劉家族長,雖然成了反革命,但威嚴還在,劉二下個命令,利用家法,將劉二跩先綁起來。劉二跩當了隊長,官再大,也是劉家的人,族人處罰他在情理當中。

 

劉二不見他。他求告看門人:“你再去說說,他不說話,出大亂子啊!”

 

門衛再次進去給劉二傳話,不一會兒,劉二出現了。劉二披了個爛棉襖,衝劉貧協說:“我是反革命,你尋我幹甚?”

 

劉貧協結結巴巴地說了劉二跩要闖禍,帶著人去打衛生院,如果不製止,事情會越鬧越大。念在二跩是劉家子弟,懇請劉二發個話,讓族人把二跩綁回來,以免發生意外。“二大,你老說個話,我帶著人去綁他!”

 

劉二說:“我不發話你也可以去綁他,你是他老子,國有國法家有家法。你的兒子你管不了,推到我這裏,我能管得了?我要是能管得了他,也不至於落到反革命的下場。我也看開了,你這個兒,遲早會送命的,誰也救不了他。他實在想死,也別攔他,他死了,大家都省心了。”

 

劉二的話讓劉貧協有些絕望。但是,他還是不死心:“二跩還年輕,興許能回頭。你老人家再給他一個機會,給他留一條生路吧!”

 

劉二罵劉貧協:“你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咋這麽不省事?你兒不給人家活路,人家能給他活路?實話跟你說,族裏讓人來問過我,大家舉胳膊表決,準備借這個機會除害呢。我沒給你說,是怕你經受不住打擊,你就剩這一個兒了。我還勸大家手下留情,鬧革命,不要鬧得自己窩裏鬥起來,眾人不聽我的話,我也擋不住。你睜眼看看,從他回來後,街裏有一天好日子沒有?好好的農業社,讓他攪得雞飛狗跳,逼得王嘉仁跑來要當反革命,進強勞隊。你眼瞎了?你兒子做了這麽多壞事你看不見?現在你來求我,批鬥我時,你連個屁都不放,跟著人家舉拳頭。要不是王嘉仁把我弄到強勞隊,我早就叫你兒給整死了。現在用上我了,我不是反革命了?一個反革命敢發令將革命小將綁起來?你要有這本事,你去擋你兒;沒本事,拔根毬毛吊死算了!你這種人,活在世上也沒用!”

 

劉貧協挨了罵,沒有達到目的。他心裏清楚,劉二跩讓老漢傷心了,劉二跩用死牛的事抹黑了老漢,老漢在記恨劉二跩。他想求和尚,可和尚在劉二跩眼裏更沒地位。眼下還有一個人,就是王嘉仁,可是,王嘉仁的權被劉二跩奪了,王嘉仁能見他嗎?

 

王嘉仁接見了他。

 

王嘉仁正在打麻繩。

 

劉貧協說:“忙著哩?打繩幹甚呀?”

 

“上吊!”王嘉仁說:“你都成太爺了,找我幹甚?公事免談,我不是隊長了。”

 

劉貧協連忙給王嘉仁道歉:“二跩不懂事,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跟他一般見識,他也就是鬧騰幾天,真叫他當隊長,他挑不起這個擔子,你放心,半個月後,我保證讓他把權力交還給你。”

 

“放你的屁!”王嘉仁說,“你以為我這麽眼明這點權?我巴不得早早讓人奪取呢!你兒奪權是次要的,整人才是真的。你說賀醫生離他八竿子遠,他尋人家的事幹甚?人家日屄給不給老人家匯報,他怎麽就能曉得?再說,天天要早請示,晚匯報的。農民嘛,包括幹部,匯報完了,黑咕隆咚的,不日屄幹甚?哪條法律規定說弄老婆就成反革命了?曉得不,你兒子日了半年常山菊,跟那個爛婊子學了不少瞎毛病,把城裏人那一套拿回來對付鄉下人,手段比人家還殘火!他把賀醫生的老婆逼得上了吊,現在還要抓賀醫生去批鬥,有點人味沒有?真個是一副毒蛇心腸!這會兒你還為他求情,你讓我去幹甚?讓他用棍子把我打倒在河灘裏?”

 

劉貧協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求你給他說說,叫他不要這麽鬧了。你威信高,二跩後麵有一大部分人是你們王家的人,你把你們的子弟叫走了,二跩光杆一個,也成不了氣候。”

 

王嘉仁忽然想,這老家夥心眼夠多的了,不過,這也不失為一個選擇。真的打起來,雙方誰也占不了便宜,他撇下擰了半截的麻繩,說:“走!”

 

51 這個年頭誰不瘋?

 

老高把劉二跩等人攔在河灘裏,他正義凜然地吼喊:“都給我站住,誰要是敢武鬥,先把我打死!”

 

劉二跩推開了他:“閃開,我們找賀醫生,跟你毬不相幹,不要沒事找事。”

 

老高說:“找賀醫生用得著帶這麽多人嗎?看你們氣勢洶洶的樣子,想吃人啊?賀醫生犯了錯誤,有人家醫院管,跟你們農業社沒關係。叫你的人回去。我帶你去見賀醫生。”

 

劉二跩說:“不能這麽便宜了他,我的頭都被打破了,衛生院就是反革命的老窩,這個老窩不端,雙龍街的革命無法進行。”

 

老高說:“你不要這麽極端,國共還有個談判的時候,你就不能和人家心平氣和地談談?你剛上台,把事情弄大了,出了人命,對你有甚好處?雙龍街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麵來之不易,你一邊說要革命,一邊破壞安定團結,究竟是為甚,要達到什麽目的?”

 

劉二跩說:“哪有這麽多廢話,破壞團結的是他們,我被打成這樣了還有罪?老高你有沒有個是非觀念。人家公然侮辱老人家,你能允許?好,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你把賀醫生弄下來,二十分鍾後沒消息,我們就衝上去抓人!”

 

老高說服了劉二跩,他估計,要說服賀醫生也難,都是經過風雨,見過世麵的人,誰也不把誰往眼裏放。但是,既然劉二跩開出了條件,不妨嚐試一下。時間緊迫,他趕緊往坡上走。幾分鍾後,他站在了劉剛麵前:“我們去和賀醫生談談,讓他接受批判吧?”

 

劉剛說:“我不管。你自個去說,你們曾經是一派的,敢不是串通好了,我一離開,他衝上來咋辦?”

 

老高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人心向背,個個懷裏揣著刀。罷了,自己腆著老臉說去吧!他叫開了沈院長的門,賀醫生正好在裏麵。老高說:“我跟劉二跩說好了,隻要你接受批判,他們不再攻打衛生院。”

 

賀醫生問:“我為什麽要接受批判?”

 

老高愣住了:“你不是犯錯誤了嗎?”

 

賀醫生說:“嘴是兩張皮,由他說呢!他說我犯錯,我就犯錯了?不錯,我是進行了晚匯報,我是跟老婆幹了那事,但這中間有聯係嗎?沒有,這是兩個互不相幹的問題?什麽叫早請示?就是請示一天中要做什麽事,想什麽問題;晚匯報,就是向老人家訴說一天幹了些什麽,是不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了,還有什麽不足的地方需要彌補。這跟老婆上床有關係嗎?”

 

老高被問得啞口無言。這是兩個性質完全不同的問題,怎麽能捏在一起呢?原來,自己並不清楚這裏頭還有這麽多學問。他有些底氣不足:“那你說咋辦,劉二跩說,你要是二十分鍾內不下去,他們就攻上來!”

 

賀醫生說:“讓他們來。我的仇還沒報呢,黑天半夜的,他衝進我家,把我們抓起來,逼得我老婆上吊,我還沒找他算賬呢。你告訴他,我拿殺豬刀等著他!”

 

沈院長說:“老高,你是明白人。賀醫生是不是反革命,有政府管,有新生的革委會。劉二跩要是覺得不服氣,可以去革委會揭發。這麽明火執仗,和土匪的做法無異。他要是真敢來攻打我們,打死他沒人給他喊冤。明人不做暗事,你把我的意見轉達給他。”

 

高登雲又一次敗下陣來,他覺得自己裏外不是人,說誰不對都不行,誰也不肯聽他的話。他返回河灘,給劉二跩轉達了沈院長的意見,說:“老子管毬不了你們的事。躲開點,清閑!”說完,撇下劉二跩等人,回自己的郵電所。老高痛苦不已,從來都正確的他,現在怎麽就會處處碰壁?”

 

等王嘉仁和劉貧協趕到河灘時,劉二跩正準備組織衝鋒,沿河兩岸站滿了我們這些看熱鬧的人。劉二跩朝眾人喊:“閃開,把路讓開,木棒子不長眼,誤傷了誰也別怪我!”嘴裏雖然強硬,腳步卻不往前去。老高最後傳達的沈院長的話讓他有了幾分怯意,他知道自己這麽做,一是無理取鬧,二是人家有準備,不怕他攻擊,三是對方有民兵當後盾,打起來,民兵一定會幫著攻打他們的。雙方力量懸殊,衝突占不了便宜。但是,也不敢就這麽撤退,丟了麵子,以後說話沒人聽。該咋辦,他有些舉棋不定。

 

王嘉仁說:“一個農業社還不夠你折騰?鬧到這裏來了。北京天安門沒人占,你想不想去?”

 

劉二跩說:“少說四六不著調的話,你給我離遠些,我是隊長!”

 

“好小子,算你狠。”王嘉仁衝著隊列裏的人喊:“給我聽清楚了,姓王的人出來站在一邊!”

 

人們奇怪地看著他,沒有人動。王嘉仁過去,衝一個後生的屁股踢裏一腳:“過去!”隨後,他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賀醫生有沒有錯誤,有公社革委會管,跟你們沒有一點關係。姓王的子弟聽清楚了,誰要是不聽我說,小心你娘死了,你老子死了,你死了,王家人不得戴孝,不許出殯,不許進祖墳,我說到做到!”

 

王嘉仁的這一招太厲害了,農村人誰違背了家族的規定,誰就是給自己掘後路,就和你被組織排擠出去一個道理,風險太大了。一時,人們互相看了看對方,垂頭站在另一邊。

 

王嘉仁下了命令:“丟掉木棒,各自回家,再敢生事,家法伺候!”

 

嘩啦啦,人都走了。劉二跩和他的兩個幹將傻愣愣地站在河灘裏,不知所措。後來,他看見劉剛帶了幾個人朝他過來,怕對方攻擊他,才將棍子丟在一邊,罵道:“日他媽,老人家你看清沒有,老子要鬧個革命咋就這麽難?”

 

立刻,有人前去,拾起木棒就朝劉二跩身上掄。劉剛說:“狗日的,你敢罵老人家,給我打,往死裏打!”

 

劉二跩被打得狼嚎鬼叫:“我沒罵,我不敢罵老人家——我錯了,我罵了,我不是有意的。老人家,你饒了我,你救救我,救救我。”

 

劉貧協想撲在兒子身上擋駕,被劉剛一把提拎起來:“滾開!”

 

沒有人救他,老人家看見他挨打,但愛莫能助。後來,還是劉剛動了惻隱之心,給他留條小命:“架起來,送強勞隊!大庭廣眾之下,公然辱罵老人家,翻了天了!”

 

王嘉仁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局麵搞得不知所措。他問劉剛:“這麽做合適嗎?”

 

“合適。”劉剛說:“不抓個現行,他就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倆去接和尚跟我二爺,開會給他們平反。你辭職的事,革委會沒批,不算數。以後該幹嗎還幹嗎!”

 

劉貧協說:“我怎麽辦?”

 

“你去問老王,我管不了。”

 

丁書記和劉武裝回來後,事情已經得到了平息,兩人繃了一路的緊張神經得到了鬆弛。公社的幹部們向他們匯報了事情的經過,紛紛讚揚王嘉仁、劉剛處理事情果斷,製止了一場惡性事件。丁書記也很滿意,他說:“上麵開現場會,提出了清理階級隊伍要穩、準、狠,處理劉二跩就是穩準狠的好案例。可見,群眾的眼光是雪亮的,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看得清清楚楚。關鍵是我們要有個強有力的手段來消滅一切有礙於革命進程的不和諧因素。”他很快召集各隊幹部,傳達會議精神,要求各隊不失時機地與階級敵人開展無情的鬥爭,揪出破壞人民財產的打砸搶分子,揪出隱藏在人民中間的階級敵人。“人家南二縣,隻有十來萬人口,就揪出了近三千人,比較起來,我們的步子邁得小了,速度慢了,大家得想辦法趕上去。當然,這不是說要搞擴大化,也不是讓大家不加甄別地揪鬥人。揪鬥人不是目的,目的是通過揪鬥,促進我們的生產。最近,報紙上準備發表我們雙龍社王嘉仁的先進事跡,希望大家能夠仔細地閱讀,組織社員學習。拖了這麽長時間才發表,也是有鬥爭的。有人認為發表這樣的文章是以生產壓革命。這個看法不正確。抓革命為的是促生產,如果生產上不去,就說明你的革命沒有抓好,所以這兩者是相互聯係的。我們要和中央絕對保持一致。另外,通過雙龍社處理劉二跩這些武鬥隊員的過程也可以看出,這批人中,一些人鬧革命的目的不純;有的人為了達到個人目的,不擇一切手段。要把這批人納入調查範圍,有問題的要剝奪他們的政治權利。會議上明確指出,必須嚴查因派性關係而結合進革委會的人員,問題嚴重的一律送交法治小組審查,該殺的殺,該關的關,革委會的權力絕對不能落到一小撮領導打砸搶的壞頭頭手裏,要還人民群眾一個公道。”

 

劉武裝的精神負擔特別沉重。劉武裝參加了會議,他了解會議中人們提出的各個敏感話題。他是武鬥人員無疑,他是以武裝部長被結合進了公社革委會的,但無法改變他參加派性組織、參加武鬥的事實。在參加會議之前,他一直都沒有想過,自己是在為一條怎樣的路線在拚殺。政治這張臉,也就變得太快了,快的讓他有種卸磨殺驢的感覺。這麽下去,以後誰還敢積極工作?他找丁書記談心,談自己的擔憂。

 

丁書記說:“群眾運動,要正確對待。那個時候也許你們是對的,現在,經過實踐證明是錯了。錯了就要敢於承認。沒有什麽,人的進步就是在否定之否定中不斷地得到提升。個人有什麽想法都可以,但一定不能影響工作。現在的工作千頭萬緒,人手嚴重不足,你得趕快將民兵組織完善起來,要加強對民兵的訓練,蘇修亡我之心不死,上頭要求盡快舉辦外語培訓班,準備打仗。不行的話跟劉剛商量一下,把劉剛從農業社挖出來,以農代幹,由我們給他發工資,讓他管理勞教所。這個小夥子責任心強,能勝任這工作。”

 

劉武裝心想,你說不影響工作,我整天提心吊膽的,不知道那一天會被上邊撤職,能安心工作?可話說回來,誰讓自己當時那麽積極主動呢,人家仝老師半途退出了革命,也沒見損失什麽,活得比他安逸多了。劉武裝留了個心眼,做事放慢步子,說不定,哪天又會清算今天做的事情。他給丁書記建議:“公社強勞隊的意義不大,都是些農民,你趕著他們上山幹活和在隊裏幹活也沒什麽區別,不如把強勞隊取消了,把人大放回去,讓各隊自己管理。實在罪重的,像劉二跩這種人送縣裏,由上級組織處理。我們將強勞隊這個包袱背下去,會越背越重。”

 

丁書記想了想,有道理,便問:“成立強勞隊有文嗎?”

 

“沒有。是我們出去參觀,學習外地經驗辦起來的。”

 

丁書記說:“趕快撤了,包括劉二跩,也放回他們隊裏去,讓隊裏管束。我還以為你們接到了武裝部門方麵的通知才辦起來的呢。還有,老高搞得哪一套有上級文件沒有?”

 

劉武裝說:“好像也沒有。報紙上發文提倡這麽做,沒有接到行政文件。”

 

丁書記把手拍在桌子上:“你們是不是革命熱情太高了?有這麽自以為是的嗎?物極必反,過度的作為,帶來的隻有災難。你把老高給我叫來。”

 

劉武裝說:“來不了,老高瘋了?”

 

“什麽?老高怎麽會瘋呢?”

 

“昨晚,他把老人家的像打爛了……”

 

老丁歎了口氣:“唉,我們都瘋了!”

 

尾聲:扯淡

 

三月的一天,劉二跩被槍斃了。劉二跩的犯罪事實清楚,法院(政法小組)審理沒有遇到什麽阻礙。他交代了所有犯罪行動的所有細節,以及所牽扯到的人。常山菊因組織武鬥,致多人死亡,被關押起來待審。麻大胖以指使劉二跩淩辱死屍罪被判八年有期徒刑。後兩人的事情沒有公開披露,隻在劉二跩的審判書中略略提了一下。

 

同時,張永利也被免職了,調到地區知青辦,比較起來,張永利是此類人的善終者。他上任前,專門前來看望了雙龍街的老朋友。幾個人坐在老任的食堂裏吃了一頓飯,說了些離別之後的體己話。說話間,自然提到了劉二跩,提到了高登雲。張永利問:“老高病好了沒?”

 

王嘉仁說:“就那樣,天天圍著忠字台轉,也活不了幾天了。“

 

“為什麽?”

 

“他連我都不認得,見誰的麵隻會說,你有罪,我有罪。”

 

張永利唏噓道:“其實,老高是個好人,可惜跑得太偏了。”

 

劉二說:“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

 

和尚說:“人好過了頭,不成神,則成鬼。”

 

“為甚?”劉二問。

 

和尚回答:“解不開!”

 

吃完飯,出得門來,外麵又下雪了。開了春的雪下得紛紛揚揚,漫山雪花飛舞,張永利情不自禁地吟了一句詩:春風不暖鵝毛飄。誰知老和尚接了一句:何謂雪片似鵝毛?仝老師說:“和尚你真有學問,我也湊一句:鵝毛從來不是雪。”老和尚說:“扯淡哦!”

 

眾人一陣爆笑。

 

四十年後,在商海裏摸爬滾打的張永利搖身一變,成了真正的大土豪。有天他突發奇想,想起了在雙龍街這段生活的冷暖情懷,征得當地政府和群眾的同意,在忠字台原址上修建了一座方尖碑。方尖碑的上首浮雕了老人家的側麵頭像,方尖碑的背麵下首篆刻了一首詩:

 

春風不暖鵝毛飄

 

何謂雪片似鵝毛

 

鵝毛從來不是雪

 

BULL  SHIT

 

從此,雙龍街有了標誌性建築。

 

說不定,五百年後,雙龍街會更名為BULL  SHIT鎮。誰知道呢?

 

2014年3月25日,第一稿

 

後記:

 

草民的狂歡

 

通常說,老百姓最關心的事莫過於柴米油鹽醬醋茶,但是,有一個時期,這個說法是錯誤的,老百姓最關心的是革命,人們天真地相信,老人家會萬壽無疆,會帶領我們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看起來這好像不切實際,但事實就是如此,隻要你不是黑五類、黑九類,命裏注定你就得在這輛戰車上興風作浪。這大概是我們經曆過這次運動人的共識,在老人家這麵旗幟下邊,不管你是哪一派組織,作為個體的你,必須有個歸屬。否則,你將被革命洪流席卷而去,讓你上天不能,入地無門。我們麵有菜色,餓著肚子,卻要揮舞著胳膊,有氣無力或聲嘶力竭,總得裝一個樣子出來。害怕被人扣上一頂沉重的帽子,壓得抬不起頭來,進而打入另冊。

 

當然,也不完全是這樣,在這個前提下,條條道路通羅馬,你還有其他的選擇,你可以讓自己變得凶惡,無產階級實行的是群眾專政,自己管理自己,你隻要膽子大,出手夠狠,自然就有人擁戴你,你手裏就會擁有一點小小的權力,這點權力,就可能改變你的生活條件,讓你不再餓肚子,使用好了,還可能讓你的命運發生根本的轉機。我的周圍,就出現了不少這樣的人,我的幾個同學,就因為打了人或挨了打,被結合進了革委會,搖身一變,成了縣裏的縣團級(當時不這樣叫,叫革委會副主任),這個改變非同小可,當他們再次翻臉,各人另立山頭時,擁戴者趨之若鶩!這種現象就像一股電流,很快從城鎮傳導到了農村。農村裏的人毫不示弱,平素活得強勢一點的人、有想法的人、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人,按照自己的革命觀點,分別投靠各自的組織,舉旗遊行,扛槍吃糧,一時也混得腰圓肚脹。人說,飽暖思淫欲,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也變得司空見慣起來,這時候,保衛老人家不過是一個障眼的法術罷了,人們在這個團體的利益當中盡情地狂歡。隻是,運氣好的人畢竟是少數,大部分人還得在原地鬧革命,原地的革命激烈程度不比城裏,但也足以讓人驚心動魄,平時很低調的人,也會變得張牙舞爪,也會將身邊的親朋好友,甚至家人,跟自己有過過節的人劃入另冊,輕則批判,重者捆綁,再重者送去勞教。敢造反,就能享受造反帶來的快樂。運氣再差一點的人,跟他們搖旗呐喊,這是主動的,也是一種被迫的追隨,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理,誰也不想自己被碰得頭破血流。革命是我們唯一的選擇,天下者,我們的天下,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幹說幹?但是,遊行過後,批判罷別人,肚子依然餓得難受,為了有食吃,得勒緊腰帶,上山受苦,從土裏刨食。這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很快有聰明人發現,大大小小的走資派被打倒了,人民不再受人管束,荒著的地可以開墾了,種的糧食成為私有;買賣可以做了,掙來的錢可以名正言順的裝入腰包;古戲也可以演,賭博可以明目張膽地進行,燒香拜佛也沒有人幹涉時,大家驚呼,這個社會咋會變得真麽嫽!這真是舉國上下的狂歡,不管是城裏人還是鄉下人,不管你的本事有多大,都找到了自己合適的舞台,文化革命,讓群眾的革命熱情得到了極大的釋放。可惜,事情也不完全這麽好,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打鬥事件層出不窮,真槍實炮對壘,假如你被對立派抓住,基本是有去無回。甚至連在鄉下避難的幹部,也不能幸免。我最好的朋友的父親,無端地被造反派抓去,無端地被人打死。鎮子裏的一個郵遞員,當了俘虜後,也被人淩遲而死。連我的一個同桌,也被武鬥隊員的傷害致死。糧庫,商店被搶空後,讓許多吃商品糧的人無食果腹,讓我們一般的人,買張紙,買管牙膏,都得費盡周折。我們雖有怨言,公開場合並不表露,一是不敢,二是不想,困難總會過去,光明就在前頭,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不但能解放我們自己,還能解放全人類!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等到這場革命臨近尾聲時,我們這才發現,國家變成了一個千瘡百孔的破筐,我們比以前更窮,腰勒得更緊。我們這才明白,革命的埋單者竟是我們自己。老人家依然坐在金山上,還在與他的接班人爭鬥,隻是力氣不足了,萬壽無疆的預言可能實現不了。事實也是這樣,當有一天他死去,躺在冰冷的水晶棺材裏,全國人民搶天哭地的哀嚎時,他許明白了這個簡單的道理,無產階級可能解放不了全人類,無產階級是一群社會財富的創造者,也是一群社會秩序的破壞者,他們的表現,取決於社會製度的製約,對他們的放任,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而此後的事實也證實了,一個安定團結的中國,才會立於不敗之地,才會迅速地發展壯大,人民不但能吃飽穿暖,還可以過得舒心踏實。人民有尊嚴,國家更有尊嚴。

 

其所以寫這部書,也就是基於這種想法。人都有毛病,喜歡懷舊,也容易健忘。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的事時有發生。罵社會不公平,罵腐敗之風盛行,不自覺地搬出文革,論證當年社會如何如何地清廉公平。說實在話,我不能苟同,文革不僅僅有當權派,有牛棚,真正深受其害的是大部分的基層民眾。在一個看似人人都可以表達政治傾向的年代,人民群眾受到的磨難難以想象,並不是有些人幻想的那樣公平。全民貧窮不代表沒有腐敗,隻是程度不同罷了。我寫的這個故事,不敢說完全真實,但可以保證,大部分故事都有依據,這得益於我諸多的朋友和同事,他們有意無意地將自身的遭遇和耳聞目睹的故事講給我聽,加上我自己的經曆,按當時的政治進程為線索構架而成。當然,我必須坦陳地告訴大家,假如文中的某件事發生在您身上,那是一種巧合,不必在意。地域取自於我熟悉的地方,以方便我的敘述描寫,沒有實質意義,不必考究,全民運動,任何地方都可能發生類似故事。

 

唐人白居易有詩雲:“可憐今夜鵝毛雪,引得高情鶴氅人。”此情此景雖然壯美,但說可以,且不可當真或癡迷。過去的荒唐已成往事,我真誠地希望,從今往後,類似的悲劇再不要上演。

 

作  者

 

2015.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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