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豔遇
我愛大海,迄今為止所見的有幾段海上奇景,可謂豔遇。
二十一歲那年,我第一次見到大海。
當視線越過最後一道屏障,與巨幅的湛藍砰然相接時,我的心幾乎癱瘓,而四肢卻在聲音的煽動下失控亂舞。這是我和海豔遇的開始。再次邂逅是1987年的初夏,在廣州開往海口的客輪上。
下午三點多,船出珠江口不久就遇上風雨,海浪把我的腸胃搖亂,我吞了兩顆藥片,躺在鋪上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迷糊間但見一輪皎月懸在艙門外的夜空,反射的粼粼波光,在艙頂輕柔蕩漾著。海上生明月?這景色千載難逢!我連忙起床,穿上風衣輕輕步出船艙。
冰涼的海風拂亂長髮,也吹走了殘餘的睡意。一船海客皆枕波隨夢,唯我憑欄向海,獨對孤月。
月,像一盤浮在黑鵝絨上半透明的冷白玉,凜然無聲地映照著墨鬥般的茫茫滄海。渺渺夜空上,幾縷薄紗般的煙雲輕纏著冷月。月亮後麵的天幕,近月泛藍,遠月漆黑。清冷的銀光,在墨鬥的邊緣衝開一個缺口,月光一瀉入海。無邊的大海,伸出無數墨浪的巨掌折疊玩弄著銀光。看著半透的寒月我想,假如圍著月亮的紗巾厚些,或許能減去一些冰心涼肺的感覺。可月亮沒理會我的感覺,任由冷冷清光罩滿我全身。
風浪拍打著船舷,夜像個黑罩不斷向輪船收緊,船卻一意破罩而出,去探究海平線背後的秘密。我也用一雙黑瞳仁,和船一起探索闃夜。然而茫茫滄海,讓我生出了輪船不過是跑步機上的汗客,在既無出路也沒目標的跑道上徒勞奔跑的錯覺。
重回船艙躺下,耳邊鼾聲起伏,南海,把一艘巨大的鋼舟搖成一隻小搖籃, 嘩嘩濤聲宛如天籟,把一船海客唱進無垠的藍夢中。
“快起床看日出!”忽然被同伴搖醒,我一骨碌爬起沖向甲板。
甲板上已是一片歡聲,興奮和期待寫在每張臉上。海天,從半夜的墨黑轉為眼前的深藍,東方的盡頭,一線嫣紅鍍在海平線上。轉眼,幾縷紅光從海平線下直射天幕,接著,一點紅、一段金、一扇金紅、半輪火球……海巫師把太陽一點點吐出。被釋放的太陽放赤焰點燃了浮雲,瞬間藍天便失火,縱火者更敲響金鑼命海神撲救。可惜海神自身難保——天上的火勢早已蔓延,海麵紅彤彤一片,千萬條剛出爐的金火柱插進海裡,硬把無邊的深藍淬淺。
“哢嚓,哢嚓”,照相機在不同位置不同角度不同的手上向著同一目標頻頻張目,把太陽誕生的瞬間化為永恆。金紅色的霞光映照著一切,每雙眼睛都泛出紅光,所有人都樂意被太陽傳染,患一次快樂的紅眼病。風,把海客的歡呼飄向太陽,太陽,射無數金箭來回應。連成一片的海天,以逐漸向淺的藍作底色,隨太陽的誕生從微紅、嫣紅、桔紅至金紅……不斷變幻著色彩作太陽的調色板、大作坊、夢工廠。清新的海氣乘著拍打的浪掌湧向高空,令輝煌的海天更加雲蒸霞蔚,彩溢飛揚。
海麵上,一群海鷗以旭日為背景海天做舞臺,舒展猶勁優美的雙翅,舞長風戲白浪,和風雲變幻的海嬉戲。我倚著欄杆沐浴著霞光,領受且體味著太陽恩賜的光明和溫暖,盼望著哪一天,我也能像海鷗那樣瀟灑翱翔。
幾年前的初春,我從海客變成仙客,無需像海鷗展翅,卻能在雲端上逍遙滄海,在萬米的高空俯瞰北太平洋未易之冬顏。
飛機自溫哥華國際機場飛起,沿著北太平洋與陸地相接的弧線飛向亞洲。舷窗外,海藍和天藍色折成一個大夾角,飛機在夾角的邊緣飛翔。晴空一碧如洗纖塵不染。機翼下,潔白的冰塊鑲在浩瀚的藍中,多彩的世界,在這裡隻剩下純潔的白點綴澄澈的藍。凈藍,純白,這兩種尋常無比的顏色變幻著組合,在隻有仙客才可覘見的大荒中豪砌拚圖。不,拚圖太簡單,不立體!在冬巫師的鬥篷下,藍與白竟被砌成了一個靜止的,波瀾起伏的海!
當飛機飛進一個海灣,冰塊漸消蹤影。開始我並沒在意,隻覺得湛藍的海麵有點異樣。細看之下不禁驚呼,哇,翼下的波濤彷佛已遭仙術定身:瀾靜立,浪生根!本來,在萬米之上看萬米之下的藍隻是一個平麵,但冬巫師把玩每個細節,把團團堆堆條條星星點點白色的海沫恰當地布進藍中,並助以明暗陰陽和深淺濃淡,藍就被調勾出浪濤的千形百態,北太平洋多變的冬顏,便成了冷神仙撒滿糖漿的藍果凍了。
我想起了苦命李長吉,他半生騎驢搜句,翻山越嶺顛簸崎嶇最多也隻能感受到“石澗凍波聲”,怎比幸福的現代人坐在巨大的波音747上,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地,在微頷首半張目間,一幅“大洋凍濤聲”便自動送入眼簾。後來,我從互聯網上搜尋,此處所見可能是北太平洋的冰川奇景——藍冰。百年前的人啊,誰會想到有此一天,跨海越洋並非除宏舸巨艘不可,藍色的空中大道會遠勝藍色海道呢?
下一次,海,將會再給我什麼驚喜呢?我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