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血的循環
汽車在公路上飛跑,小蕾在車上興奮萬分:“我終於回家了,真的可以像小鳥那樣飛回家了,隻是我不用翅膀,而是坐汽車。上星期放暑假時,外公說過要帶我回家,我以為他隻是說說而已,沒想到竟然是真的。昨晚,當聽到外公說明天早上出發,我高興地亂叫亂蹦亂跳,差點把暖水瓶打翻,被外公好說了一頓。”
“外公,快到了嗎?”
“早著呢!你晚上沒睡多少,坐我膝蓋上睡一下。”
“不,我不困,站著就行。”
“小孩,不覺得累的。”旁邊一位阿姨搭訕,“幾歲啦?”
“八歲。”小蕾爽朗回答。
“啊?這麼矮,怪不得不用買票。”
“嘻嘻!就是。”外公替她回答。
“去玩?”
“不,趁暑假,帶她回家見見父母。”外公和她聊天。
小蕾轉過臉沒再搭理阿姨,如果在平時,她一定討厭聽這種話,可今天高興,她不在乎。
風從車外“呼呼”地吹來,衣服頭髮都往後揚起,真涼快,真帶勁。看著窗外的高山,農田,樹木所有東西一律“刷刷”後退,小蕾想:“路旁的樹和遠處的山都是直的往後退的,樹快山慢,農田就不一樣了,它像公園裏兒童樂園的木馬轉盤那樣旋轉著退走。轉盤上,好多農民伯伯彎著腰幹活,還有許多牛和小孩。天好藍好藍,嗯,為什麼天上的顏色叫藍;地上的顏色叫綠?好不好倒過來,天叫綠天,地叫藍地行不行?不行不行!那樣叫怪怪的,好像天地都翻轉了,還是藍天綠地來得順。不知媽媽在不在家,如果她不在家,爺爺不帶我,或者又綁我怎麼辦?我已經是小學生,長大了,不用他帶了,再說還有外公。”
從車站回家,沿途街景好像在夢裡見過。“井臺?就是這個井臺!”當路過井臺時,小蕾的眼前又浮出那個血淋淋的身體,她拉緊外公的手晃晃腦袋對自己說:“碎石沒有了,血沒有了,沒事了沒事了,”她看見仍舊有許多人在井邊,又說又笑開心地洗東西。那些人從井裡吊水上來,往大桶或大盆裡倒,然後又把大桶大盆的水往地上倒,那攤血早就給天天這樣倒來倒去的水沖乾淨了。倒出的水嘩啦一下很快不見了,水都到哪裡去了呢?井裡為什麼會有水?嗯,一定是倒掉的水都回流到井裡去,這豈不是那血也進井裡了?他們用的水可是血水啊!我想起來都發抖,他們怎麼可以沒事一樣?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
家裡果然隻有爺爺。一進家門,小蕾就衝進房間廚房轉了一氣,裡麵的樣子和氣味親切又陌生。當聽到外公問爺爺身體怎樣時,她連忙回到外公身邊坐下留神聽。爺爺說天氣不變還好,就怕天氣變化。這話等於白說,到底好不好,她真希望爺爺明確地說‘我好了’,那樣,自己就可以回家了。之後輪到爺爺問外公:“你們打算住幾天?”外公的回答就很清楚:“一個禮拜。”
在爺爺張羅飯菜的時候,小蕾溜到門外,白鐵師傅和強哥還在。
“小蕾,回來了?讀書了沒?”師傅問。
“讀了,升二年級。”
“哇!好快,不過你好像沒長高咧,臉色還這麼黃。”
小蕾不知道怎樣回答,扭捏一下又回到屋裡。
吃過午飯,外公說:“你睡覺去。”
“不睡。”小蕾真捨不得閉上眼睛。
“你昨晚沒睡好,快去睡覺。”外公加重了聲音。
“那我隻瞇一陣。”小蕾不敢違抗,乖乖地走進房間,脫鞋上床。躺在爸爸媽媽的床上真舒服!從前有蚊帳,今天沒了。她抱起一個去掉套子的枕頭放在鼻子下使勁嗅,看著屋頂漸漸睡著了。
“小蕾,起來,快吃飯了。”
“誰叫我?好像是媽媽。”小蕾睜開眼睛,真是媽媽!
“快起來吧,要吃飯了。”媽媽低頭笑著說。
“又吃?我才吃完,媽媽你下班了?”
“嘻!才吃完,你已經睡了一個下午,我早就下班回來了。”
“哇!這麼快。”小蕾大聲嚷嚷,好像丟了件寶貴東西,“弟弟呢?”
“他去了你姑媽家,下個月才回來。”
“爸爸下班了沒?”
“你爸爸後天回來。”
“外公呢?”
“他回自己鄉下了,過幾天再來接你。”
桌子上擺著一盤魚,一盤青菜,爺爺已經開始吃了。媽媽把一塊魚肉放進小蕾的碗裡,嘴巴照舊囑咐:“小心,魚和飯不能一起吃,有刺。”
小蕾“噗哧”笑了一聲。
“你笑什麼?”媽媽又往小蕾的碗裡放了一小塊肉,自己吃著魚架問。
“沒什麼。”小蕾看著媽媽把又尖又霸道的魚骨嚼成一團吐出來就說:“媽媽,你怎麼也跟外公一樣愛吃骨頭,還可以吮得那樣乾淨?”
媽媽苦笑一下說:“媽媽隻喜歡吃骨頭,骨頭味道好,有嚼勁。”說完,使勁“嘰嘰嘰”吸幾下,然後把魚骨吐出來。
“我也試試。”
“不行,容易刺嘴巴。”媽媽立刻製止道:“你小孩子,隻能吃肉。”
“外公也老這麼說。”
媽媽又笑了笑,可小蕾覺得這笑不大好看。
晚上,小蕾躺在床上,一時拖過被子聞聞,一時抱著枕頭嗅嗅。
“嘿,有什麼好聞的?”
“好聞,我覺得這氣味很親,很香。從前還有爸爸和弟弟的氣味,現在好像隻有太陽的味道。”
“今天才洗的,大開水燙過,氣味還不都燙走了?”
“媽媽,你說爺爺還會綁我嗎?”
“我帶你去工廠。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好。我不想睡,太熱了。”
“我用涼水給你擦身子,再給你煽扇子,你安靜點,很快睡得著。”
小蕾安靜地躺在媽媽的身邊。媽媽搖起扇子,小聲說著話,小蕾多麼希望沒有明天。
朝霞照在路兩旁的樹冠上,樹梢輕輕搖動,像一把掃帚拂動天上的白雲。
“小蕾,好好走路,東看西看小心摔倒。”媽媽牽著小蕾的手走在上班的路上。
“媽媽你看,樹葉都是紅色的。”
“樹葉怎會是紅色的?那是霞光照的。”
“我知道是霞光,可我喜歡這樣說。”
“你呀,從昨晚到現在沒歇過嘴,做夢也在說話。你說你認識很多字,把標語念給我聽聽。”媽媽隨手指指工廠大門口。
“廣東省無線電廠。”
“那是廠名,我叫你念標語。”
“工人階級最偉大,勞動人民最光榮;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它必須佔領上層建築,必須領導一切。”
“還不錯,那邊的,繼續念。”
“工人階級必須發揮領導階級的先鋒作用,帶領社會各個階級緊跟毛主席,全麵深化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實現共產……”
“行了行了,快叫菊姨好。”媽媽打斷她念標語,讓她叫一位阿姨。
“噢!小蕾,我好久沒見你了,上學了沒?”
“升二年級了。”
“對,和我家誌偉同年的,可是沒誌偉高。”菊姨左手抓住一個大鋁盆和一隻水桶,右肩挎著一個大包袱。
“咦!大組長,回來洗東西?”一個阿姨大聲向菊姨打招呼。
“是啊,趁上夜班,把蚊帳、被子通通洗一遍。”
“小蕾,和菊姨說再見。”
“菊姨再見。”阿姨走向工廠深處,媽媽拐進一個大房子,小蕾依稀記得,那叫車間。
因為放假,工廠很多小孩,小蕾很快就和其中一群混熟,跟他們在廠區四處亂逛。工廠好大,而且到處都是花草樹木,簡直像公園。一幫人瞎溜半天,一個小男孩提議到鍋爐房後麵的小樹林裡玩打仗,她馬上想起和周誌海他們玩的中國美國就說不想玩。有幾個女孩說我們不玩打仗,我們跳橡皮筋。於是,一夥人轉到鍋爐房旁邊的樹蔭下。
“你那裡是怎麼個玩法?”一個叫阿娟的女孩問小蕾。
“一邊唱歌一邊跳,像這樣。”小蕾唱著《太陽出來照四方》,雙腳靈巧地點、旋、跳、躍向大家演示。
“太陽出來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閃金光,
太陽照得人身暖哎,毛主席的思想光輝照得咱心裡亮,照得咱心裡亮。
主席的思想傳四方,革命的人民有了主張。
男女老少齊參戰哎,人民戰爭就是那無敵的力量……”
這個我們也會,就玩這個。
儘管林子很清涼,可幾個人還是跳了一陣就得停下來,到鍋爐旁的水龍頭下喝水、洗臉、降溫。那裡有一個大水槽,水槽上安了一排水龍頭,兩個出熱水,八九個出冷水。十來個阿姨圍在水槽邊,各佔一個水龍頭洗衣服被子,所有水龍頭都打開,水“嘩嘩”注進盆、桶裡冒著泡,快速地打著轉,和著阿姨們的說笑歡快流淌。水槽的出水口去水不及,槽裡總積著半池水。每次小蕾她們都要等阿姨挪開盆桶才能洗手。
“你們把水龍頭關小一點啦!這樣浪費國家財產。”一個伯伯路過,很嚴肅地說她們。
“哼!心眼緊,又不是他家的東西,太平洋警察——管得寬。”老伯伯還沒走多遠,一個阿姨小聲駡道。
“就是,這種人最討厭。”有人附和。
“大概又和老婆吵架,拿我們撒氣了,別管他。”又一個阿姨拉長聲音說。
“用兩滴水都不行,社會主義的優越性還體現個屁!”
“就是,心胸狹隘,你說,他老婆會不會讓他算計得連毛都不長?”
“如今說一套做一套,口頭革命派多的是,說不定他比誰都大手大腳。”
“不就是水嗎?從河裡來回河裡去,有什麼浪費不浪費的?自作聰明。”
“從河裡來,回河裡去?”小蕾想起了那口井,大河離這裡老遠老遠,水也能流回去,那血水一準都流回井裡去沒錯。
“小孩,快洗,大熱天還瘋玩,小心中暑。洗好快回去找爸爸媽媽,快要吃午飯了。”一個阿姨拍拍小蕾的肩頭道。
“啊,吃飯?這麼快?”小蕾楞了一下說。
“可以再玩一陣,吃好飯我們繼續玩。”一個女孩問小蕾。
“不行,我媽不許我下午出來玩,曬。明天吧!”
“小蕾,你明天還來嗎?”小娟問。
“不知道,要問我媽媽。”小蕾回答。
……
傍晚下班,媽媽拉著小蕾走進一個大會堂,說要開完“班後會”才能回家。
一個半老婆婆在臺講上說話。
“媽媽,這是什麼人?”
“是我們廠的黨委副書記。”
“媽媽,她怎麼連話都說不好就上臺發言,你聽,一句話淨是‘嗯’、‘啊’、‘哦’、‘這個來說那個來說’,還有‘裡麵來說’,裡麵怎麼說?腸子跟腸子說,大腦和肺說嗎?”小蕾在媽媽耳邊小聲說。
媽媽“哧”地笑出聲來,敲敲她的腦袋說:“別亂說。”
聽她說話真是折磨,時間過得特別慢,小蕾不耐煩,忽然一轉念又想:和媽媽在一起的時間過得越慢越好。她靠在媽媽的手臂上,反過來暗自祈求:“慢慢說!”倒是媽媽很煩躁,不時嘮叨:“還不完,有完沒完?”
“媽媽,別著急。”小蕾安慰媽媽。
“你爸爸今天回來,我想快點帶你回家。”
“媽媽,我明天為什麼不能來?”
“你爸爸帶你去他上班的地方。”
“他昨天下班為什麼不回家?”
“你自己問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