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北風呼呼,樹葉、紙屑和垃圾在馬路上飛起,落下。
上醫院的路,中間要經過一段河堤。儘管河麵颳來的風特別寒心刺骨,但一看到河水,小蕾便精神起來,她很喜歡走這段路。
綠色的河麵上是藍色的天空,藍色的天空下,一群群小鳥在自由飛翔,大大小小的船浮在河麵上。“船底的水裡,除了魚和蝦還會有什麼呢?這些水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河水不流經我的家門口,偏偏在這裡流?我的手在水裡泡一陣就會發白起皺,魚蝦一天到晚泡在水裡,可牠們的身體為什麼不會發脹皺皮?還有,我的鼻子進一點點水就難受得不得了,魚蝦為什麼不會?有一次,外公買回來一個魚頭,我找了又找,就是找不到魚的鼻子。牠們沒有鼻子嗎?沒鼻子用什麽呼吸?貓狗老鼠通通都有鼻子,魚蝦也一定有,牠們的鼻子究竟長在什麼地方呢?”一陣風颳來,小蕾打了個冷顫。“我穿這麼多衣服還覺得冷,魚蝦整天泡在水裡倒不會凍病,這又是為什麼?怎麼我每次走過河岸,這些我想不通的問題就像那些拖船,從腦子裡一串一串冒出來。這裡好舒服,假如我也像這些人家住在河邊,那該多好。”她羨慕地想。
醫院總是塞滿了人。診室外有一張小桌子,排隊的病歷一本疊一本,在桌子上擺著一大摞。外公總是守在桌邊,防止有人插隊。自從小蕾生病後,每次看病,外公半夜就起床,趕到醫院排隊掛號,然後又趕回家帶她來。
“幸好外公有一雙大腳板,又有力、走得又快。如果長了一雙像六嬸那樣的小腳,外公會怎麼樣?”小蕾坐在一邊,想像著外公變成六嬸走路的怪模樣,忍不住“咯咯咯”地偷笑起來。“咦!為什麼所有長小腳的都是老婆婆?沒見過其他人長這麼小的腳,奇怪!”
正想得出神,忽然,兩個熟識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的過道上,是白叔叔和珊阿姨。珊阿姨好像連站都站不穩了。白叔叔蹲下,珊阿姨軟綿綿地伏到他的背上。“珊阿姨怎麼啦?”小蕾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隻見白叔叔背著珊阿姨,急步拐進一條通道。通道很暗,盡頭有一道門。白叔叔先用頭頂開一條縫,然後側身艱難地轉過門去。就在白叔叔過門的瞬間,小蕾看到門的那邊更黑暗。門“砰”的一聲合上,最後消失的,是珊阿姨像抽去了骨頭的背影。小蕾不敢再跟上去,隻在通道口儍儍地站著,她想等他們出來。猛然想起外公看不見她會著急,於是急忙走回去。
“你去哪裡了?走開不說,害我到處找你。”果然,外公一見她就生氣地責怪道。小蕾隻是低下頭沒說話,她心裡惦記著白叔叔和珊阿姨。
這天,醫生和外公都露出一點笑容,醫生說:“恢復得不錯,可以稍微做些輕微的運動,但還要嚴禁吃鹹,水還是不能多喝。”
晚飯吃好,小蕾說:“外公,今天還講神話故事。”
“不講了,誰叫你出去亂說。”自從那個老婆婆說事以後,外公隻講劉文學、劉胡蘭、雷鋒之類的故事,就像在居委會讀報紙那樣,沒一丁點講神話故事時的精神,一點不好聽。
“我保證以後光聽不說。”小蕾打定主意:“你不說,我就不吃飯。”
“那這樣,看你的表現,還有,革命故事和神話故事參開講,飯吃得快,各方麵表現好就講神話。今天先講黃繼光。在抗美援朝……”外公開場白還沒講完,忽然門外傳來了吵架聲。
“陳三妹你好陰毒,公報私仇定我媽為5%的一小撮,恩將仇報陷害我們,你將來一定不得好死……”
是華哥,他在駡陳主任。小蕾想去看熱鬧,被外公厲聲喝止。外公不講故事了,收起碗筷走進廚房。小蕾靠在門邊聽著。
“我老母得了老人病,她自己都管不住自己,你連病人都不放過……”
“我沒公報私仇。個個壞分子都說自己有病,還怎麼搞階級鬪爭,毛主席黨中央的指示怎樣執行?”
“別人有病沒病我不管,反正我老母有醫生證明,睜開你的狗眼看看,病歷上寫得清清楚楚。”
“病歷?你有沒有跟醫生說明白,她天天都講些什麼話,啊?沒有吧!如果你把她說的話老老實實全部告訴醫生,醫生還敢給她開這張證明的話,我敢向毛主席保證,這醫生一定不是反革命就是壞分子。”
“她是老年癡呆,說什麼自己不知道。拿病人去頂數,你還有沒有人性?”
“我沒人性?好啊,你去問問各位街坊,看大家願不願意重新再選5%,再問問大家,你老母說的話反動不反動?如果大家同意改選,我沒意見。”
“當然不行。”
“不能重選。”圍觀的人一起起哄。
“多少老人都生病了,為什麼人家就不說反話?”
“就是,說反話的人不屬5%,還有天理嗎?”
“你們以前是有錢人,對新社會一點都沒有懷恨在心?哼,鬼才相信。”
……
幾個街坊大聲叫嚷,更多人沒說話,隻看熱鬧。外公忙完活,在門邊站了一陣。見他一臉沉鬱,小蕾有點不知所措。
“走,去逛街。”外公拽著小蕾匆匆出門,在大街上兜了一圈,回家時,那些看吵架的人都散去了。
連續好多天,六嬸沒去居委會,公公婆婆都恢復了高聲議論說笑。這天是小組討論,公公婆婆這裡一堆那裡一堆圍著說話。
“這次是六嬸,下次不知輪到誰?”
“擔心什麽?5%的人數夠了,大家都不用心慌了。”
“這也是,這年頭也慌不了許多。”
“對的對的。保佑那5%個個長命百歲。”
“哎,聽說她兒子不認帳,要改選5%你知不知道?”
“知道一些。哎,誰會想做一小撮?”
“就是。”
“不過六嬸講的話真夠反動,她本來就是5%。”
“但是看她的樣子確實是腦子不正常。”
“哎,別可憐她了,正所謂‘天災人禍各安天命’!誰叫她走背運?”
“是是,算她倒楣,反正不能改選。”
“我也這樣說。”
“想想陳主任也夠艱難的,坐的正宗是三煞位置,上頭壓下麵頂,上下左右都難做人,政府的命令,她總要執行的嘛!”
“就是,人證、物證俱全的人不進一小撮,你說,陳主任會怎樣?”
“那不就自身難保了?”
“按我說,我們大家都看緊點,萬一她兒子吵得兇,我們就要團結一心,堅決站到陳主任一邊,絕不能改選。”
“我倒是這樣想,所謂酒醉三分醒,夢話十分真。正因為有病,更加證明了她嘴上講的,就是心裡想的。進一小撮,一點不冤枉。”一個老伯伯慢悠悠地說。 大人說的小蕾全聽清楚,隻不完全明白話裡的意思。她坐在人群裡,看他們說得高興就合上畫報,低下頭留心聽他們說話。剛才說話的伯伯一張長臉,下巴長一撮稀稀落落的山羊鬍子,堆滿皺紋的臉上架著一副眼鏡,嘻嘻,越看,越像書裡麵那隻有智慧的老山羊。他的話馬上得到許多人的贊同。
“福伯,聽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他們別想翻案了。”
“好!對!”眾人齊聲叫道。
“福伯,厲害!有見識!”一個老婆婆開心地裂開大嘴,露出豁牙,高高豎起黑乎乎的大拇指說。
“叉燒炳,聽說你快要娶兒媳婦了,恭喜恭喜!”
“多謝多謝!不過還在愁房子。倆人年齡都不小了,等不及單位分房子,隻好先在家裡,搭個閣樓將就將就。沒辦法,隻能見一步走一步。”
“家家都差不多啦!財叔家不是一樣?大床頂上架大床,照樣娶兒媳婦。”
“就是,就當搭了個鳥窩得了。”
“嘻嘻,想那鳥窩快點給你下蛋,你晚上就要睡得死一點,最好用棉花堵住耳朵。哈哈哈哈!”
“講起財叔真好笑,兒媳娶回來不到半年,他家的事,街坊鄰裏沒有不知。婆媳吵嘴,爭著把夜裡的事通通抖出來。你叉燒炳還這麼壯健,啊!小心哦。”
“這又不是什麼新鮮事,就當我娛樂大眾便宜街坊不就得了。”叉燒炳做著怪臉拖長聲音說道。
“叉燒炳你真是,嘻嘻嘻,樂觀又詼諧,做人,很應當像你,天掉下來當被子蓋。”
“就是,全沒煩惱的,他不死一定長命百歲。”
“叉燒炳,人人都知道你後生的時候又激進又火爆,沒想到,你居然會變得這樣和順,真服了你。”
“嘿,人會變的嘛!看著不對路還死不回頭,我才沒那麼笨。有吃有穿,煩來幹什麼?將來有個小孩,哭哭笑笑不是很好嗎?”叉燒炳說。
“叉燒炳說得好,人啊,最重要身體好,吃得香睡得好,爭取延年益壽,其他通通都假。”說到最後幾個字,插話的老伯伯有力地揮揮手。
“對啊,人就該是這樣。”眾人齊聲附和,一致贊同。
“就怕你老兄聽到上頭的聲音受到刺激,一不留神叫炳嫂老蚌懷珠,到時候老蚌嫩蚌一起坐月,比賽生仔,哈哈哈,不出兩年,你家一窩的小孩子,你想不開心也不行。”
這老伯的話,逗得大家抹著眼淚笑成一團,小蕾儍乎乎也想笑,但剛咧開嘴又趕緊閉上:“不能笑,一笑,大人就知道你都聽去了,他們特別討厭小孩聽事,一旦被發現,一定有人立刻訓斥:‘大人說話,你小孩子聽什麼聽?有你什麼事?走。’”她就被趕走過幾次,之後學乖了,不但裝出什麼也沒聽見,不說不笑,眼睛也不看他們,像個聾子一樣,從此沒有被駡過,他們還真好騙,嘻嘻!
“哎哎哎,知道不知道,白誌遠老婆走了。”一個婆婆開了個新話題。
“白誌遠,不就是白叔叔?他們在說珊阿姨?那天在醫院裡見過她,走去哪裡呢?”小蕾豎起耳朵更加留神聽大家說話。
“啊?我沒聽錯吧!幾時走的?”
“昨晚。早上來時我路過他們家,老太婆說的。”
“哎呀,那老太婆也真是,天剛亮就給人說這種事。”
“晦氣晦氣,大清早聽報喪。咳——吐——。”老婆婆說完,像把不好的東西吐掉那樣,扭頭使勁吐出一口痰,然後背過身體,不再和大家議論這個話題。
“就是,所以我等到現在才說。”
“我知道她一直病;那小孩才幾個月大呢!”
小蕾看見幾個老婆婆瞪大眼睛,一驚一乍地議論、歎息,心中生出了不安。
“世事難料,人真的化學,沒辦法啊!”
“老太婆託我留意,看到有合適,就幫忙介紹一下。哎,說來也淒涼,大家幫幫忙,算是給自己積點德吧!”
“哎,這種家世,哪有姑娘願意?”
“還好,小孩有奶奶帶著。聽說老太婆一直不喜歡兒媳婦。”
“哎呀,婆媳好,裁衣不用度。”
……
“討論結束,散會。”陳主任宣佈。
小蕾似懂非懂,她很想再聽明白些。但一聽到散會,大家立刻停止議論,趕快離開居委會。
“白叔叔和珊阿姨怎麼啦?”一回到家,小蕾就溜過門想探個究竟,可白叔叔家的大門緊關著。 已經幾天了,天天如是。 “究竟他們都出門了,還是都在屋裡?”她不敢敲門,隻在暗中留意白叔叔家的動靜。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