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外公長得比爺爺矮小精瘦,但樣子卻比爺爺和善、精幹、有精神。小蕾從第一眼見他開始,他都在笑。外公又是抱又是親,小蕾感到很陌生、很不舒服,她隻知道緊緊粘著媽媽,偶爾瞟外公一眼。
第二天一早,媽媽要走了,小蕾知道鬧也沒用,隻一個勁地流眼淚。外公抱起她說:“走,我們一起送你媽媽到車站。”
臨上車前,媽媽又囑咐她聽外公的話。小蕾拉著媽媽的手問:“媽媽,我還能回家嗎?”
媽媽點著頭說:“當然可以。”
“我是說不跟外公,天天都在家?”
媽媽遲疑一下說:“如果爺爺身體好了。還有,你好好聽話,不做壞事,或者可以回去的。”
外公說:“好了,媽媽要上車了,來,外公抱,和媽媽說再見。”
小蕾說不出話,隻是哭。哭累了,趴在外公肩上睡著了。等她醒來,已經回到外公的家裡。外公這裡,裡裡外外都和爸爸媽媽的家完全不一樣,唯一相同的就是街上到處都有大字報和灰色的劉少奇像。
“媽媽走了。”這樣一想,小蕾又哭了起來。
外公擰來毛巾,邊哄邊替她擦臉、擦手,之後再抹上香噴噴的雪花膏。他從口袋裡掏出幾顆糖說:“小蕾乖,別哭,外公會帶你回去看爸爸媽媽的。你喜歡畫畫、寫字對嗎?”
小蕾想起爺爺的訓斥就搖搖頭。
“那你喜歡什麼?”
“我喜歡爸爸媽媽。”她又想哭。
外公趕緊哄她:“啊!我知道我知道。來,吃顆糖。”說著,撕去糖紙,把糖放進小蕾的嘴裡。“哦!外公忘記了一樣東西。”他從抽屜裡拿出一本小人書遞給小蕾:“喜歡不喜歡?”
小蕾接過書,沒點頭也沒搖頭。
“好,外公給你講裡頭的故事。這本書叫《曬穀場上的風波》,秋天來了,公社社員把收下來的穀子拿到曬穀場上去曬。有個老地主不高興了,他要搞破壞。”
小蕾想問什麼叫搞破壞,又害怕外公也露出爺爺的兇相,就不敢聲張,聽外公繼續講。
“……最後,社員在毛主席共產黨的領導下,在大隊黨支部書記的帶動下,把老地主打敗了。故事好不好聽?”
小蕾垂下眼皮很勉強地點點頭。 “那你自己看,外公去做飯。你乖的話,外公過幾天再給你買一本。”
外公家的門前有一棵樹,小蕾來的時候,它光禿禿的,如今已經開滿白中帶紫的小花,外公說:“它叫苦楝樹,又叫楝果、森樹。等秋天結果的時候,你就要上學了。”
苦楝樹好大,一共遮住五戶人家。樹幹上有個很難看的大洞,幸好,它朝向馬路。小蕾還像在家裡那樣,喜歡坐在門口朝街麵四處張望。
這天她又把小凳子搬到門口,手上在胡亂翻書,眼睛卻看著四周心裡想:“這棵樹就像一把大傘,樹幹就是傘把。外公的家在中間,下雨最淋不著;緊靠兩邊的周誌海和陳婆婆家也很安全;白叔叔和六嬸家在傘邊上,嘻嘻,雨水一定會先打到他們。
右麵隔壁的周誌海比我大四歲,他的弟弟周誌峰比我小兩歲。他家老是大門緊閉,家裡隻有媽媽,沒見過他的爸爸。聽說他爸爸被關進了牛棚,他一定長得很像牛,不然怎麼會被人關在牛棚裡?可聽街坊說,周誌海長得很像他爸爸,但周誌海沒一點牛相,奇怪,我好想知道為什麼,但不知道問誰。外公雖然沒有爺爺兇,但我說錯了話,他變成爺爺了,我怎麼辦?”
再隔壁住著白叔叔和珊阿姨,白叔叔戴一副黑框眼鏡。之前,珊阿姨的肚子好大好大。前幾天,他們抱回來一個小妹妹,珊阿姨的肚子全癟下去了。
左麵隔壁的陳婆婆並不很老,在居委會當主任。她家經常鬧哄哄的,進進出出的人很多,阿大阿二,阿七阿八,哪個是哪個就是分不清。隻記得三個人,除陳主任外,一個是眼睛很大說話結巴的大哥哥,花名叫“大眼”,另一個是陳主任的小女兒卿姐。
再隔壁的六嬸,年紀比陳婆婆老一點,她纏腳的,大小和我的腳差不多,也喜歡坐在門口看風景。六嬸的孫女叫金鳳,說話快得像機關槍掃射,和她爸爸媽媽正好相反,街坊都稱呼她的爸爸媽媽為華哥、華嫂。很湊巧,金鳳和大眼、卿姐一樣,都姓鄭。
這些人除了外公,我見得最多的要數陳主任,因為外公天天都帶我去居委會,有時候晚上也要去。自從白叔叔家多了個小妹妹,我真不想去居委會,我喜歡去看小妹妹。
小蕾自顧自地呆想,看見白叔叔家門打開了,就離開小凳子,溜向白叔叔家。
白叔叔家裡有一口水井,珊阿姨正蹲在門口洗尿布。她很瘦,沒了肚子就更瘦了,說話有氣無力。
“珊阿姨,靈靈呢?”小妹妹的名字叫白靈。
“她睡著了。”珊阿姨小聲說。
“她睡醒了讓我背。”
“嗯!你先回家,她醒了我叫妳。” 小蕾正想回家,忽然看見從屋裡出來一位老婆婆。
“誰呀?”老婆婆問。
“哦!是鄰居小蕾。小蕾,叫婆婆,她是靈靈的奶奶。”
小蕾叫了一聲“阿婆”就轉身回家,跟外公去居委會。
居委會在一間很大很大的舊房子裡,屋頂老高老高。不管何時進去,裡麵總飄滿了萬金油、白花油、風油精、鎮痛貼、其他藥膏和老人味混合起來的怪氣味。一進居委會,小蕾就習慣地走到書架旁,拿兩本畫報走到大門邊,鼻子朝外自己看書。今天來了一本新的,裡麵有兩幅畫真好看,一幅是風景畫,叫朵朵葵花向太陽。一片黃燦燦的葵花上,懸著金色的太陽,一群小鳥在藍天下飛翔;另一幅是一個小姐姐,穿著白色襯衣,外套一條紅色吊帶裙,白色短襪配黑色皮鞋,梳兩條短辮子,頭上頂著一隻大紅蝴蝶結,畫下麵寫著:幸福的中國少年兒童正在為西哈努克親王表演。看了半天,她托著下巴問自己:“兩張畫我更喜歡哪一張呢?這小姐姐的衣服、鞋子真漂亮!可我還是喜歡小鳥這張。我要是小鳥就好啦!拍拍翅膀就可以飛回家裡;嗯,畫上麵還應該有一片白雲……”
正想著,那邊開會的人騷動起來,小蕾知道他們要跳“忠”字舞了。這種舞上午下午各一次,天天如是。那些公公婆婆慢吞吞地站起來,總有幾個要搖晃幾下才站得穩。那個頭髮鬍子連在一起,滿身都是肉疙瘩的李幹事,領著他們麵對毛主席像,右手伸直斜舉,左手掌放在胸口,做好姿勢嘴上喊道:“準備好啦,預備一——二——起,‘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敬愛的毛主席……’”小蕾看著偷笑,那些公公婆婆白髮多黑髮少,背駝腰彎,手腳伸不直,衣服不是黑就是藍,雙手舉起時,腰間露出繫住鬆垮褲頭的繩子。她每次想像著繩子脫落,他們忙著提褲子的狼狽樣就情不自禁地“咯咯”大笑。這歌天天唱,這舞天天跳,他們還是記不全、念不準、音發不清,整齊就更不用想,做動作時你快他慢,手硬腿僵,木偶還比他們靈活。嘻嘻,看他們一聳一聳的樣子,真像一堆會說話的蟲,如果毛主席看見、聽見了,不氣昏才怪。自從撕爛毛主席像後,小蕾再不敢直視毛主席像。
唱完,陳主任宣讀文件。今天的文件不算長,一聽到陳主任說散會,大部份人都急急忙忙向外湧。一位老婆婆大聲叫道:“王伯,王伯,你走得快,我走得慢,你幫我佔個位。”
“你今天買豬肉還是買魚?”
“都行,我魚票、肉票都帶上了。”
“我也是,碰到有什麼買什麼,你到菜場找我吧!”
“好。”婆婆捂著腰努力急走,嘴裡在埋怨:“這條破腰,老痛,走不快,買不到肉,一家人今天又要吃齋了。”
小蕾看著婆婆儍想:“如果婆婆像小鳥那樣也有雙翅膀,保證她天天都能買到肉。”
下午,小蕾從居委會回來,坐在門口看周誌海和幾個大哥哥姐姐玩打仗。這次他們不像往常那樣,猜幾輪石頭剪子布,贏的做中國、輸的做美國,喊一聲“散開”就開始玩,而是商量了半天還定不下來。忽然,小蕾看見周誌海向自己招招手,她眨巴著眼睛發楞,不相信他是在叫自己,他們從來不邀自己玩。
“過來,小蕾,過來!”周誌海命令道。
聽到周誌海的叫喚,小蕾這時肯定了周誌海在叫自己,於是快活地走了過去。
“你想不想玩?”
小蕾點點頭。
“好,我們開恩讓你玩,不過有個條件,你隻能做美國。美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你最弱,所以不能做中國,中國最強,美國打不過中國,你隻能被中國打,還有,不能喊“繳槍不殺”明白嗎?”
小蕾點點頭,她明白了,他們人數不夠,讓自己湊數的。講好了規則,中美雙方互相散開,有的藏在柱子後,有的躲在屋角、石墩後,各就各位準備開打。小蕾一時不知道該藏在哪裡好,大家都藏好了,她還找不到地方,正在著急,就聽到雙方的司令一聲令下:“打!”
“衝啊!”
“殺啊!”
“砰砰砰。”
“轟!轟轟。”
“噠噠噠,噠噠噠。”
“打倒美帝國主義!”
“投降!繳槍不殺!”
他們都把手指擺成槍的形狀瞄準對方,又從衣兜裡掏出小石子當手榴彈,煞有介事地把手放在嘴邊咬一下,做打開引信的動作,然後向對方扔過去。
小蕾手頭沒有小石子,隻能大叫“衝啊衝啊!”替美國助威。她很快就成了中方集中火力攻擊的目標,身上、頭上各中一彈,她慌忙亂逃,一眼看見六嬸坐在門口的籐椅上就急忙躲到她的背後,團身縮頸,避開飛來的石頭。同時舉起右手,學著男孩子的樣子伸出拇指食指當槍,嘴上使勁大叫:“衝啊,殺啊,砰砰砰!”
六嬸轉身回過頭來駡她:“女孩丫丫什麼不好玩?玩打仗?打仗好玩嗎?不知死活!快滾!”
小蕾沒理她,集中精神繼續戰鬪。中方並沒有因為六嬸的緣故停止攻擊,他們緊盯著目標,喊殺著包圍過來,連六嬸都中彈了,氣得她大駡:“什麼世道?好端端的偏要你殺我、我殺你,打來殺去好玩嗎?要死人的,快滾!都給我滾回家去,好好做功課,讀書才有用。和野男孩玩一起,不害臊嗎?真不知死的東西!”
“老鬼,閉嘴!又發什麼瘋癲?”阿鳳突然從屋裡衝出來,怒喝六嬸。
“我有說錯嗎?”六嬸馬上收起兇悍,小聲頂了一句。
“錯?是反動!毛主席號召全民皆兵,準備打世界大戰,你竟敢……”
小蕾借大人吵架的機會迅速退出戰鬪,她大聲叫著:“我投降不玩了!”就跑回家。不小心一個踉蹌撞到一個人的身上。她抬頭一看,原來是大眼,他正站在一邊看六嬸和阿鳳吵架。小蕾也回到家門口看熱鬧。隻見阿鳳一身綠軍裝,左臂上套著紅袖章,右手食指尖幾乎戳到六嬸的鼻尖,兩根羊角辮隨著她有力的動作和掃機槍一樣的講話不住晃蕩。六嬸氣得全身發抖,說不出話來。小蕾覺得阿鳳好威風,六嬸好陰功(廣東話很可憐的意思)。她摸摸頭:“真痛!那些男孩子都是用石頭使勁真打的,我以後再不玩這個遊戲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