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瘂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下12(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3-03-09 08:21:31) 下一個

接上期 

  12

        炎炎夏日,最愜意的地方莫過於河邊。每天傍晚,村裏的男孩子都會剝光衣服跳進水裏,狗仔式,自由式,又是比賽又是打水仗,“劈裏啪啦”攪起一河燦金。唐唯楠有時和他們玩在一起,有時教他們遊泳,有時則靜靜地坐在河邊,看他們嬉戲。金色的晚霞,祥和的流水,真實的笑容,純潔的心靈。多麼美好的世界。

        這天,小軍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叔叔,馱我過河。”

        “你已經學會了,自己遊,我帶你。”

        “好。”兩人才遊出幾米,忽然一個小女孩氣喘籲籲跑到河邊大叫:“鳴叔,快回家,草姐在吵架,快打起來了。我從沒見過她這麼凶的。”

        唐唯楠立刻上岸:“小軍,幫我拿東西。”他顧不上換下濕褲,抓起長褲囫圇穿上就往家裏跑。老遠就聽到吵架聲。她和誰吵架,好像是坤嫂的聲音。

        袁宗夫婦嘴上勸不動想推女兒回家,但阿草死命抵著誓不後退。老兩口怕強硬拖拉會傷及胎兒,正當無奈之際見女婿回來便說:“阿鳴,快叫她回家。”

        唐唯楠走過去擋在阿草的麵前:“別吵了,回家去。”

        “不回,就不回。”

        見阿草不從,他一哈腰一把抱起她,用腳踢開院門,“蹬蹬蹬”直奔回房間,把她放在床上。阿草還要撲出去,但推不開擋在門前鐵塔似的丈夫,隻好氣呼呼一屁股坐回床上,嘴裏仍然不乾不淨地罵。

        宗嬸端來一碗水,“你呀,算了,和這種人有什麼好吵的,誰不知道她是什麼貨色,又刻薄又小氣。”她把碗交給女婿:“你好好整治她,我還有事做。”

        唐唯楠把水送到阿草嘴邊:“你這麼激動,有沒想過他。萬一把他提前吵出來誰吃虧?”見阿草停住嘴了,他又說:“先喝口水消消氣,再慢慢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阿草喝了半碗水,用手背擦著嘴巴恨恨地說:“她和我一組,向來喜歡向我使黑臉。我復工後,她天天嘴巴都不乾淨,句句話都沖著我。我一直忍她,可她越發輕狂,不知高低。哼,老虎不發威,她把我當病貓。”

        “但你想想,她天天挑釁無非是想惹你生氣,你越生氣她越來勁,這不正好中她圈套了?”他指指阿草的肚子說:“你生氣,對他不好咧。”

        “可我實在氣死了,你不知道她說的話有多難聽。”

        “她說什麼隨她說去,你不理她,她就沒辦法了。”

        “不行,我不能隨她那張臭嘴亂說我們。她不但說我,還說你。你聽了也會氣的。”

        “她說我了嗎?我可沒得罪她。”

        “沒得罪她也照樣說。他罵你是個野男人,還有……”阿草沒說下去。

       唐唯楠蹲到阿草麵前,“就為這生氣?”

        “你不氣嗎?我們可是明媒正娶的。”

        “我認為她說得沒錯,明媒正娶我也是個野男人。你怎麼不這樣囬她?”他捏著鼻子吊起嗓子,學著女人吵架的樣子低聲說:“是,我就是喜歡夠野,夠壯,夠勁道的野男人,怎麼樣,你沒試過?呸。”

        一句話逗得阿草哭笑不得,捏起拳頭砸他。

        “好啦,笑過就沒事了。別往心裏去。知道她是什麼人,以後讓讓她就是,犯不著拿自己身體冒險。”

        阿草不再說話。

        唐唯楠以為事情就這樣了了,但沒過幾天,阿草和坤嫂再次大吵起來。唐唯楠不得不搬出諸如:做人要寬宏大量,少去計較得失,不好為了爭一口氣就壞了自己身體等等大道理去說服阿草。誰知阿草這趟不但不買賬還反擊他:“你就會說我,你自己呢?你不是也因為不願意吃冤枉才這樣的?現在結了婚,眼看要做爸爸,你不是還念念不忘要出去報仇?你叫我放下,那好,你也放下,從今往後不再提那個走字。”阿草忽然找到一個永遠留住他的絕好理由,於是她振振有詞,不管三七二十一繼續說他:“我們都一起寬宏大量,否則,你就是說一套做一套的兩麵派,自私鬼。我吃冤枉你叫我忍,你吃冤枉就半點不能忍。事情老早過去了,你還死死惦念著,你有沒想過你的爸爸媽媽,老婆孩子?即使你自己不要命,難道,這麼多人加起來,也抵不上你心裏頭的東西?我不想讓你走,不能看著人家害你。嗚……”阿草傷心地哭了起來。

        唐唯楠似被一輪亂槍掃中,頹然倒在床上。

        阿草哭過一陣,抹幹眼淚伏在他身上,用雙臂摟他的腰,卻發現自己猶如抱住一截沒有生命的木頭。她看看丈夫:隻見他臉皮僵硬,失神雙目,直勾勾地盯著屋頂。敢情剛才的話太沖氣著他了,她慌了,連忙伸手推他:“你別這樣嚇人,我說錯了。”見他還是沒反應,阿草更慌神了:“你說話應我呀,別這樣,我以後不和人吵架了。鳴哥,鳴哥,你相信我,再不行打我幾下,男人打女人很平常。求你別這樣。”

        她哀求了好一陣子,才見丈夫的眼珠“咕嚕”一轉,幽幽說道:“我能動手打女人,就不會到這裏來。”

        他的聲音好像是從屋頂飄下來,阿草一陣心寒。

        “再說,你的話未必全錯。”阿草心頭又掠過一絲希望,卻見他直起身體,木然出門。

        “你要去哪裏?”

        “我很亂,出去走走。”那聲音仍舊虛虛空空。阿草看著他高大的背影轉出屋外,悔恨自己抓錯了救命稻草。

        向晚的天空,藍盈盈沒有一絲雲彩。他自覺身體如抽去了所有橋墩的斷橋,正沉沉下墜。一陣風吹來,橋麵忽忽悠悠,飄飄蕩蕩,飄過山,蕩過河,落在一片淒清草地上。心卻如火中之栗,在劇烈地膨脹炸裂。父母親情,這最不能觸及的傷痛,叫阿草鋒利的語劍猛然割開,迫使他不得不直視這駭人的傷口,清醒地去抵受裂骨之痛。

        如果說,之前的事都來得太突然,一切都由不得我,那麼現在呢?今天,我可以選擇。選擇徹底拋棄唐唯楠,隻做餘鳴。但像一隻縮頭烏龜,一隻見不得光明的老鼠那樣苟且偷生,我做得到嗎?可為了關愛我的人,又有什麼不可?我是否真的太自私?隻顧自己的感受,不顧一切地拒絕而令雙親受罪,讓親人憂心?一年前,我執著於一己之情感,使微霞無辜殞命;一年後,我又執著於逝去的歷史,不惜傷害阿草和即將降生的孩子。一切的錯都在我,阿草說得對,我是個隻顧自己,罔顧親情的自私鬼!我應該死。唯有一死,方可向親人謝罪!

        夜,請將我撕開,將我吞沒,將我攪碎,將我融化。我沒臉想起父母,再見阿草,更沒臉麵對晚霞!

        後天,就是微霞的忌日。微霞,告訴我,仰藥的一刻,你可曾想到你的爸爸?想到我?你憑什麼可以如此決絕?他想起微霞的照片和那雙小辮子,想起辮子上的紅蝴蝶,還有照片背後的唇印和淚印。有的,有的。她的心裏一定有我。然而,她仍然作了抉擇。微霞,到底是什麼東西,比自己的生命和愛人更重要?來到今天,我應該堅持?還是放棄?

        一個靈魂,在搖搖晃晃的斷橋麵上徘徊,在風中掙紮。橋的一端是莽莽森林,另一端是無底深淵。

        連日來,阿草看著丈夫寡言少語不怒不笑,終日擰緊眉頭不做一事,她懊悔不已。他是個愛乾淨的人,再忙也不讓臉上長出鬍子青苔,這些日子,他不但對任何人不理不睬,還任由自己的臉皮長成一片荊棘地。

        宗嬸見此狀況甚為憂心,多次問阿草到底發生什麼事,阿草不敢向母親明言,隻推說他氣惱自己和坤嫂吵架。宗嬸恨不得給阿草一個大耳刮,她斥責女兒:“你真不識好歹,嫁到這樣的男人你還逆他。拿鏡子照照你自己的樣子,不知足。他這麼個人品,能吃得下自家老婆這麼爛潑,像隻癲雞一樣的?難怪他生氣。”

        傍晚收工,阿草見他走向晚霞,她決計要跟著他。

        “回家吧,別跟著我。我沒事的。”

        “是我弄成你這樣的,你讓我和你在一起,起碼,你說話也有人聽著。”

        見阿草一意堅持,他隻好由她。來到村外的小樹林,阿草見他坐下就走到他身旁,雙手合十向著晚霞跪下。

        他見狀忙拉起她:“你要幹什麼?”

        “我沒用,隻好求她來幫幫你。鳴哥,你這樣子,我好害怕。”

        唐唯楠拉起她,沒說話,隻用雙手托住自己的頭。

        “鳴哥,和我說說她是個什麼人。我猜,她的名字有一個霞字,一定長得很好看。是嗎?”阿草坐在他身邊,輕輕地推他。

        他抬起頭,右掌罩在鼻子下,眼睛看著遠方好一陣才說:“是的,她叫微霞。她有一頭烏黑的頭髮,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一對很深的酒窩。她善良溫柔,很有見地。雖然我們隻相處了幾個月,很短很短的時間,可她給了我很多很多。白天,她是我的陽光!夜裏,她是我的星光!我的燈塔!”

        “那為什麼要分開呢?”

        “她走了。拒絕迫害,永遠地走了。”

       阿草聽到他的聲音在顫抖。

        “鳴哥,她有你這樣不要命地死死念著,換了我,我也願意。”

        唐唯楠側過頭來:“吃醋了?”見阿草搖搖頭又點點頭,他不解其意:“什麼意思?”

        “按理,她已經不在了,我不應該吃醋,可她永遠都在你的心裏,又吃了。不過,我是個啥也不懂的醜山妹,能跟你在一起,不管多少日子,我都應該心足。那天,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我不是故意捅你的。你相信我,我隻想留住你。”

        “這幾天來,我一直在想你的話。你說的也有對的,我是很自私,但是我又覺得我應該堅持。想來想去,還是沒想出個子醜寅卯。”

        “要麼先放一放,別往死裏想。或者那一天會忽然想通的。鳴哥,從今往後,我不再和人吵架了。”

        “嗯。我小時候媽就教我:兩鬥結仇,兩和結友。和人相處要與人為善,肚量要寬廣,心胸要闊大。吵架隻會越吵越糟糕。”

        “你媽就是我媽。媽今年幾歲了?你長得像媽還是像爸?”

        “她今年剛好五十歲。大家都說我長得像媽。本來想要好好孝敬她,可萬萬沒想到……”說到這裏,他不禁失聲痛哭:“對我的父母,我的親人,我罪孽深重不可饒恕啊。”

        阿草站起來,把他的頭抱在懷裏,拍著,陪他垂淚。

        “阿草,我們沒結婚證也是好的,將來,不管我出會什麼事,我們不是合法夫妻,你把責任都往我身上推。”

        “不,我們是夫妻,一條心的。”

        “不,你記住我的話。即使一條心,也不能做無謂的犧牲。你還要孝敬長輩,撫養教育孩子。這個責任比什麼都重要。”

        阿草點頭,淚如雨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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