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瘂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下15(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3-03-21 20:41:07) 下一個

接上期      

 15

        春耕臨近結束,這天中午,袁宗一家坐在一起正準備吃飯,小軍慌裏慌張跑來報告:瘋子死了,臥在鋪上不知死了多少天。

        唐唯楠說:“應該不是,昨天傍晚,我見她手還會動。”

        “叔叔,你去她家裏了?”       

        “路過無意間看到的。”

        宗嬸問小軍:“你吃飯了沒?”見小軍搖頭她接著說:“快回家吃飯去吧,別慌。”

        “小孩子死人見得少,慌張。我們大民走的那段日子,村裏天天有哭聲,誰還怕死人。哎,男女老少,連餓帶病一個接一個地走。開始死的還有一副薄壽材,到了後來,哎,連死人身上的衣服都要扒下來。活著的也沒力氣挖坑造墳,隨便刨個淺坑,潦草埋掉了事。那些屍首叫野獸啃得滿山都是,那個慘啊……”袁宗說不下去了。

        “政府沒賑濟?”

        “賑濟個屁!那時還以為隻有我們這一帶是這樣,後來,聽過路的外來人說他們的情形,竟和我們的一樣一樣。”

        “為什麼會餓成這個樣子?”

        “一天到晚煉鋼煉鐵沒人伺田。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何況連續幾年丟荒田地,不餓死才怪呢。咦,你們老家莫非好些?沒餓死人?”

        唐唯楠一時語塞。他一直在城裏,雖然也吃不飽且聽說餓死人,但城裏畢竟有配給,加上那時,自己對身邊發生的一切毫無知覺。

        “這女人真叫慘。無人無物又髒又臭,誰願意幫她收拾?”

        唐唯楠聽了,“嘩啦嘩啦”把碗裏的東西扒進嘴裏,放下碗筷拿起外衣穿上,說了聲:“我去看看”就走了。半道上碰見土養召集社員開會,他問土養:“瘋子有沒有人去管?”

        土養皺起眉頭晦氣地說:“沒有,誰願意?哎,這爛事。”

        “你等下叫個人帶兩把工具來,幫我抬她上山。我去處理她。”

        自兒子出走之後,瘋子的家不但沒有收拾過,而且長期累積骯髒。還沒進那破屋,唐唯楠便聞到陣陣臭味。屍體捲曲在破榻上,披散的亂髮遮住了臉,襤褸的衣衫,汙垢的赤足,身下的草墊稀巴爛。這張草墊還是嶽母去年底給她編的。兩扇薄木板門,一扇歪在牆邊,廢得長不出木耳;另一扇橫在兩塊土墩上做了床。他走到門外,對圍觀的小孩說:“誰去幫我叫草姐來一下。”一個小孩應聲去了。過了一陣,阿草在外麵問:“什麼事?”

        “你回家,拿一張新草墊,一把梳子和一根繩來,哦,還要一塊布,起碼這麼大。”他走出門外對阿草比劃著說。

        他在破屋裏找來一個破盤,來來回回從屋外的水溪舀來清水,把阿草拿來的布撕開三塊,用一塊為逝者仔細地擦臉,擦手,擦腳,清潔身體。再用梳子小心地梳理那一頭亂髮。他平靜地做著,沒有眼淚,沒有悲傷,更沒有恐懼,像個祭師,默然而莊重地執行一個死亡儀式。死亡,再一次殘酷而真實地呈現眼前。這女人還不到五十歲,那張臉卻如滄桑老鬆。這並非僅僅是歲月的銷蝕,這是邪惡的政治和醜惡的社會合力無情圍毆,瘋狂強暴的結果!清潔完,他用那片濕布蓋住逝者的臉,用剩下的兩片布包住她的雙腳,權作上路的鞋子。看著她襤褸的衣服,他毅然脫下自己身上的軍裝給她穿上。最後,用草墊把她卷起,捆好。

        被土養派來幫忙的男青年山狗已經等在門外。唐唯楠把一切做好才招呼山狗進屋,他讓山狗在前,自己在後抬起屍體,沿著彎彎曲曲的路走向後山。一路上,他雙手緊緊抓住繩索。這女人一生坎坷,人世間最後一程,我要儘量平穩,使她少受搖晃顛簸。他們從祠堂背後的小路上山,祠堂裏正在開大會。土養那節奏錯亂的聲音在空中回蕩“目前,全國上下的形勢一片大好,不是一般般好,而是非常好無限好,好得叫美帝蘇修心急眼紅,叫一切反動派徹夜不安。我們今天的美好全賴毛主席共產黨的領導……”

        山路越走越陡。在一片錯亂的美好聲中,他們抬著裸露的棺槨,抓緊死亡的繩索,走向絕望的墓地。

        墳坑外的群山蒼翠一片,綠色的春天重回人間。

        他想起舊日的軍營也是滿眼常綠:綠色的軍裝,綠色的床鋪用具,綠色的營房。倘若我的人生路不是急掉頭,猛俯衝撞破一個又一個的死亡,或許,我此生都無法辨識真假,視單調一致,沒有光澤,沒有生命之綠為真綠而盲目去謳歌,頌揚。這一年來,人間的真實——人性的善與惡、美和醜;高尚無比的各式政府宣傳和極其猥瑣卑下的人的行為,子虛烏有的種種美好和實實在在的鮮血和死亡,似滔滔江水滾滾而來。這一趟,我卻奇跡般地沒被卷走,還在翻騰的濁浪裏看清種種真相。

        兩人合力把屍體平放進墓穴,推土掩埋。

        我們都活在殘酷的謊言裏,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下一個瘋子。一直以來,我是個聾人瞎子,不求真相不辨真假,直到微霞倒下,我才發現:原來腳下早已是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畜牲被殺前也會掙紮,也會哀號啊,何以死人無數,我們竟聽不到哭泣?看不見動靜?殺人的屠場就在身邊,是我們視而不見?還是屠夫的手法太幹凈?

        青山多了一個墓塋,大地多一個瘡疤,世界多了一道血汙,人世間卻聽不到悲鳴!屠刀就在我的頭上,麵對屠戮,到底我要做什麼?牲口?還是人?畜生隻會哀號,而人要怎樣?我又該怎樣?

        他把一塊帶著青草的土坯放在墳頂。

        殺人的屠夫,從沒有視刀下的生靈為人,不,我不能像畜生那樣死去。我必須繼續反抗。反抗是死,沉默也是死。反抗是有聲之死,肉體之死。而沉默,則是無聲之死,靈魂之死!反抗,為爭取做人的人格、尊嚴、自由和愛而死,倒下了,我還是一個人!放棄自己的人格和尊嚴,去換取肉體的苟生,即使活著,也不過是任人宰割的牲口,奴隸。啊。找到了!他心頭猛然一震:微霞心中最尊貴的東西,我終於找到了!一個嬌美的女子,敢以柔弱的身軀反抗迫害,為人格和尊嚴殉道,我呢?我有她的勇氣嗎?既然,命運把我推進了用謊言和暴政構築的重圍,卻又不曾泯滅我的人性良知,那麼,我隻能憑籍也會發抖的勇氣和卑微的力量去抗爭,以生命,衝擊重圍!

        他收拾工具,信步下山。

        阿草背著兒子,坐在院子裏做針線,見他回來連忙說:“等等,用柚葉水從頭到尾洗去汙穢才進屋。”她提著一大桶漂著柚子葉的熱水走向屋後的角落。“你把衣服都脫下來我給洗洗,有我在這把著,沒人進來的。你安心好好洗乾淨。”

        他順從地照阿草的吩咐走到屋角,那裏已放好了毛巾、肥皂和乾淨衣服。

        阿草用柚子葉水洗他的衣服。“咦,你的外衣呢?中午出去時,我看見你穿上了呀?”

        “給她穿走了?。”

        “他,那個他?”

        “還有誰?死者為大,總不能讓她衣不蔽體地去見閻王。”

        “哦。原來是她。你就不怕忌諱?”

        “一件衣服而已,怕什麼忌諱?”

        “這也是,希望她念著你的好,事事處處都保佑你。”

        他笑了笑,用葫蘆瓢舀起一瓢水淋到頭上,抹去臉上的水珠,平靜地說:“阿草,如果一個人死了,可以保佑活著的人活得像個人,我願意死去,好保佑我的愛人,我的親人,我的子孫活得有尊嚴。如果柚子葉水能洗去世間的汙垢,我願意窮畢生的力量去燒這鍋洗穢水。”

        阿草默默地回味著丈夫的話,這是個有菩薩心腸的男人,他拉她走出絕穀,給她幸福,予她快樂,卻似乎,他全然忘記了自己正身處危難。他是那樣泰然自若地談生論死,這頂天立地的偉男兒,我除了心愛還是心愛!這樣的人不會僅屬於我,他,終歸要離開大山,離開自己,去做他的事情,我拖不住擋不住的,我唯一能做的,是記住他的教導,念著他所有的好,學著他的樣子做人,帶好他的後代,今生今世,再不做一件辱沒他的事情。阿草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含著眼淚癡癡地看著那挺拔健碩的裸體,心中充滿了敬意。一束晚霞正好罩住他的全身,流淌的水光在霞彩中泛起耀眼的金色。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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