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瘂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下5(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3-02-06 08:15:39) 下一個

接上期   

                     5

        這些天來,土養三天兩頭到公社或縣裏開會,回來就馬上召開社員大會傳達。時值秋收工作還沒結束,會議都在晚上進行。每當他們開會,唐唯楠就呆在黑暗裏受煎熬。兩三次後,袁宗說:“不行,我要和土養說說,讓你也去開會。村上,隻有壞人才不準開會,你是解放軍,自然一切都是好的,隻是來不及打出證明罷了。開會理應有你的份。”

        唐唯楠的態度卻是無可無不可,開會除了難受還是難受,但想想,這是知道外麵消息的唯一途徑,也就點頭答應讓宗叔去試試爭取。過了兩天,宗叔告訴他:土養答應了。

        十二月中的一個晚上,唐唯楠和大家一起走進祠堂,他找了個角落盤腿坐下。土養坐在隻屬於他的寶座上,桌上亮著一盞汽燈。白光,使他的臉一邊極白一邊極黑,身後的影子,腦袋大得出奇。墻壁上的熏跡,大部分都隱在黑暗裏,可見的一小部分,在牆上顯出詭異的圖案。毛主席畫像沒貼平整,眼睛處稍稍鼓起,微微反著光,讓人總覺得,牆上有一雙陰險神秘的眼睛,在牢牢地盯住一切。社員都坐在各自帶來的小板凳上,密密麻麻擠滿一地。燈光把他們的影子佈滿牆壁,且將他們微細的動作誇張地放大。那黑乎乎的人頭和晃晃蕩蕩的影子,活像滿滿一屋子的鬼蜮。穿過人逢,唐唯楠看見阿草縮坐一角,垂眼低頭,自顧自咬手指。大姑娘小媳婦三五成群圍坐一起打鬧說笑。他察覺到她們正在議論自己。

        土養宣佈會議開始,接著帶頭喊口號。唐唯楠痛苦地閉上眼睛,渾身長滿雞皮疙瘩,自己就是在一片口號聲中被人拖上卡車,從此踏上逃亡之路的。

        土養攤開文件,就著燈光開始宣讀。他不大理會標點符號,習慣吸足一口氣接連往下念,喜歡在哪裏斷句就在那裏斷句,並刻意模仿官腔,隨時隨地添上諸如“這個這個”、“嗯”、“啊”之類的詞,加之白字不少錯謬連連,唐唯楠聽得極費心神。從未領教過如此新奇的讀法的他,隻好努力調校自己的聽覺,就像列隊齊步走時,前麵的人老是走錯步伐,害他要不斷地做墊步遷就他那樣。幸好,今天的文件不算長,說的都是老話,他還是百分之一百聽明白了。土養翻到最後一頁,大家知道快散會了,於是有人急不及待地站起來,伸懶腰打哈欠,紮緊衣服頭巾。他想:畢竟,林彪反黨集團離鄉民太遙遠了,他們的所作所為,老百姓一無所知,也就覺得與己無關了。前幾天,宗嬸使勁私下抱怨:毛主席又沒有被他們害著,慌什麼?值得天天熬夜開會,天寒地凍的,不讓大家趁著點飯氣早早上床,深更半夜才睡覺,被窩一夜不暖,肚子餓得咕咕叫,第二天還要幹活呢,還讓不讓活?叫大家揭批,還不是要怎麼做就怎麼做,要怎麼說就得怎麼說?真是,比小孩子學說話還要兒戲。

        散會的口號幾乎隻有土養一人在喊,他也不較真,按程式做完就和大家有說有笑,回家睡覺去了。

        冬天,白晝漸短,太陽剛剛還是明晃晃的,一轉眼就墮進了山後。暮色裏,山雖然還綠,但綠得發黃,發幹。暮靄隨落霞升起,如大地在哈氣。山下的田野,彷如一張攤開的黑褐色牛皮,割剩的稻茬像牛皮上的毛。阡陌在牛皮上從橫,凸起的似一道道無法撫平的疤痕,凹下的則像永不能癒合的皸口。然而,無論傷疤有多少皸口有多深,牛都不會吱聲,就剩一張皮了,還能說什麼呢?冬的冷手,把附著在大自然表麵的一切剝掉,現其本相於天下,可惜,人對一切都已經習以為常了,誰也不會留心在意什麼真相假相。再說,執著真假如同自掘墳墓,何必因那無關痛癢的真真假假而跟自己的小命過不去呢?

        唐唯楠坐在土坡上,看著眼前一目了然的一切內心茫然。昨晚會後,反黨,反革命,反毛主席等等辭彙不斷在腦子裏翻騰。這些從前聽著毫無反應且耳熟能詳的說辭,如今聽來為什麼像一根根鋒利的鋼針,透過耳朵,插進神經?仔細想想這些年來反聲不斷,劉鄧陶,陳毅,賀龍,彭德懷,林彪,陳伯達等等一大堆,數都數不過來,就如微霞爸爸說的那樣,確實如此。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作反?前陣子,林彪還是副導師、副領袖、副統帥、副舵手,寫進了黨章的接班人。為什麼一夜之間就被全盤推翻,變為最大的陰謀家和野心家,落得慘死他鄉的下場?此事發生在九月中旬,那段時間看守所的囚徒驟增,是否和這事有關?有人知道風聲了,政府還要拚命壓製,是不是他們不願意公開真相?既然,清除這個反黨集團,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一大勝利,那又爲什麽要捂著不說?既然林彪的歷史有嚴重問題,爲什麽一直以來身居高位?如果說他隱藏很深,那為什麼在短時間內都能一一挖出來?

        一大堆糾纏不清的問題擠成一扇厚厚的門,擋在他的前麵。他想推開它看清門後的一切,但自覺力不從心。微霞和她爸爸一定知道門後的秘密,可他們走了,來不及告訴我就走了。今後,所有事情我都得自己去想,自己去做。就當麵對一個偽裝嚴密,難測虛實的敵陣去對付它。不管對方的底細有多難看清,隻要是偽裝的,再嚴密也會有破綻。

        他隨手撿起一根樹枝,在地麵寫上:林彪、陳伯達、彭德懷、劉鄧陶、賀龍、陳毅等名字,在名單底下劃了一道杠,並填上反字,他們反什麼呢?他想了一陣,在杠下麵寫上毛主席,黨,革命,在括弧裏填上正字。他點著手上的樹枝,盯著地麵對壘雙方思謀:這邊全是有名有姓有罪狀的人,而這邊呢?黨,是一個團體的名稱。革命是……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撓著腦袋想了很久,嗯,就叫作一個旗號吧。具體的人隻有一個。也就是說:正軍這邊,是由一個人打著一個旗號,操控一個團體與反軍作戰,並且全勝。另外,反軍原來全部隸屬正軍,即反軍屬於倒戈。為什麼倒戈?

        他不自覺地運用起軍事課堂上常用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全麵分析,敢於判斷”的十六字方針,思考這堆問題。

        假設,正軍一切正確,思想行為毫無瑕疵,則反軍是謀反;但假設因為正軍在某些方麵出現失誤而招致同袍倒戈,那麼,誰正誰不正就不能一刀切了。何況,人一定會有錯,會犯錯誤的人管理一個龐大的國家,錯誤隻會更多!出現錯誤應是常理,反之,一貫正確,一切正確,永遠正確,絕對正確絕不可能。看來,反派未必正確,但被反的絕非一切正確。這麼簡單的常識,我以前怎麼就沒想到呢?這麼說來,毛主席也有錯。他的心拎了一下,我懷疑毛主席了?他的心跳頓時加速,不自覺地轉頭張望,同時腳板迅速擦掉地上的字。

        他並沒有停止思考。看到破綻摸到門縫了,他有點興奮。用樹枝重新在地上畫對陣圖,這次他全部用“XX”代替名字。我可不可以懷疑毛主席?他雙手捧腮,幾乎屏住呼吸,強烈的罪惡感令他不安。他閉起眼睛讓自己冷靜,然後繼續沉思:第一個接班人沒接班就栽到了,第二個也一樣,如果正軍錯,那會錯在哪了呢?建立社會主義新中國,讓全國人民過上幸福快樂的好生活,這是我們一直以來聽到的承諾,但回想自己自有記憶以來的日子,小時候,家裏雖不富裕,但吃穿用度比現在好得多,還有微霞的回憶,艄公和宗叔的回憶,再看看袁坑村的村民,以及這些年來自己的所見所聞,人民的生活不但遠離幸福,而且比以前更倒退了。這其中有沒有他的錯?我想有。既然有,他該不該負責?我不知道林彪出逃的真正原因,但我可以肯定,他一定是沒有退路不能立足了。自己何嘗不是這樣?我無端獲罪被迫逃亡,難道是我錯了?若然我錯,就錯在違抗韋光政的旨意,愛一個他不允許我愛的人,僅僅因此,我和微霞以及各自的家庭都遭受了滅頂之災,而任意加害我們的韋光政則依然是黨的書記,是正確的代表受萬人擁戴。古時,含冤的人還有機會擊衙門的鼓,攔老爺的轎,但如今,鼓在哪裏?轎在何方呢?在看守所裏,無論我如何據實申辯,所有人隻相信韋光政,堅信我有罪。為什麼韋光政可以如此肆無忌憚?把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帶進失去公義,極度貧困境地的人,該不該反?能不能這樣想,我麵對的是小韋光政,而林彪麵對的是大韋光政?一陣寒風吹來,他打了個寒顫。

        “知道真偽並不難,難的是知道了以後你怎麼做?”他想起了餘爸爸的話。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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