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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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如孤燈高懸夜空。
迎著陣陣秋風,唐唯楠急速前行。和著他前進的速度,皓月明燈總照在他前頭。友姐會幫我嗎?不幫,我該怎麼辦?此番若再被抓住必死無疑。他打定主意,她不幫我,我就一直往西麵走。曉宿夜行遠遠離開這裡,就算住在深山老林與獸為伍,也不能讓他們抓回去。沒想到,在部隊裏接受嚴格的野外生存訓練,竟以逃亡的殘酷方式重新演練。他在心中冷笑。下半夜,他敲開了友姐的家門。友姐驚懼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唐唯楠把自己的事情大概講清楚,求她想個法子幫忙。
友姐聽完,重重歎了口氣,搖著頭說:“都說世事難料,隻是怎樣也想不到,災禍會落到你頭上,而且這麼快。上次見麵,你是多麼意氣風發,才幾個月呀,就,就……你先去洗洗,臭得不能再臭了,待我想想。”
友姐轉到廚房一邊做早飯一邊想辦法。待唐唯楠換洗好後她說:“幾年前搞武鬥,我把狗仔送回鄉下,他快要讀書了,我正想抽空回去一趟帶他回來。今天我回廠打個證明,我們坐傍晚的班船走。隻是一日悠悠長你怎麼辦?”
“我出去找個地方躲躲,約好時間地點,到時會合。”
“光天白日的,你躲到哪裏呢?在外麵躲,還不如躲在我屋外的柴房裏。我這條巷子住戶不多,在柴房裏麵還能看到路口的動靜。”
唐唯楠想想,友姐的房子位於巷口,柴房在屋外,萬一被人發現,友姐也有機會否認一切,而且,柴房遠離其他屋舍,相對比外麵安全。於是他點頭同意。此時天邊開始發亮。他匆匆吃過早飯,趁未有行人進出就鑽進柴房裏。友姐拿來一張帶靠背的小椅子,他連忙拒絕:“不行,萬一叫人發現,你就難脫關係了。”
友姐想了想,轉頭拿來一個大麻袋,說:“這東西放在柴房很合理,你墊著靠靠。”
唐唯楠在躺下腿伸不直,站起腰伸不直的小柴房裏窩著,不敢動作,連呼吸都儘量放輕。同時,他必須調動身上每一根神經和瞌睡作鬥爭。柴草的黴味,泥土的腥味,麻袋的機油味混著其他說不出的怪味,每呼吸一下都是一次挑戰。他瞪大雙眼,從磚縫裏觀察外麵的動靜。難道從今往後,我就得像隻老鼠那樣,晝伏夜出,見不得人群?不,我是人,我要堂堂正正做一個人!但我可以嗎?是誰褫奪了我做人的權利?好幾次,他直想走出柴房,站在陽光下伸腰踢腿,操武一番。費了很大勁,他才努力克製住自己。
傍晚,他在友姐的幫助下,順利地上了西進的客船。待船離碼頭,友姐才敢遞給他一隻大飯盒。他速速吃完就倒頭沉睡。有姐姐關照著,他大可以放鬆繃得快斷的神經。
半夜,友姐推醒他,示意他快到了。她疊好蓋在他身上的厚毯,連同那隻鋁飯盒放進包裹裏紮好,然後掏出一個五分硬幣交待他:“等下還要坐一程駁艇,上船時交給艄公。”
這一站隻有他和友姐兩人下船。因為是小站,沒有碼頭,客輪不能靠岸,來往乘客需坐一程駁艇。上了小木艇,唐唯楠把錢交給艄公便坐到船頭,聽友姐和艄公說話。
“阿叔,三更半夜出海辛苦了。”友姐說。
“沒法子,日子艱難。”
“一天出幾次海?”
“白天兩趟,半夜一趟。”
“船錢都歸自己?”
“哪有這等好事,全歸公家。年底按出勤領工分。”
“哦,你就不用上大田?”
“還是上大田好啊。雖然算我是全勞力,給我十個工分,但這是賠性命的活。不管白天黑夜,天寒地凍,就隻有自己風裏來雨裏去。”
“那倒是。生產隊沒安排社員輪流做?”
“臨時頂一兩天就有。我們家世代做這行,好多代人了,輪到我這一代最不濟。我爺爺那時好風光,有一大一小兩條船,大的那條可以裝三十來人嘞。”
“那時有這麼多客人?”
“怎麼沒有,從前這裏熱鬧得很,天天都有很多客商來往。他們來這裏收購鬆香、山貨、竹器,還有很多土特產,同時又把外麵的東西運進來。別看這裡是山旮旯,那時外頭最新鮮的傢夥,我們也有。如今,你看這小艇就知道,真是拿蚊子跟牛比,嗨。”
……
疲累不堪,半夢半醒的唐唯楠濛濛鬆鬆地坐在船頭,聽完艄公一聲長歎之後,四周便陷入一片沉寂。江風吹來,他自覺身輕如煙,飄忽的神思似出竅的離魂。儘管雙眼睜開,但看不見天上有一顆星星,世界,隻在一片無盡的虛空和渺茫中。濃重的山影如冥城的圍牆,隱約在虛空渺茫之間。微霞說過,隻要天上還有星星,人就能辨明方向,看來,我是已經死了,“嘩嘩”的江水,正托著扁舟滑向幽冥,我正在渡忘川河。閻王,發幽怨的水聲來唬我;吹陰森的鬼風嚇我;築恐怖的圍牆壓我,囚我,遣無邊的虛空困我,伸陰險的浪掌拍打船頭震懾我;用“嘰嘎嘰嘎”磨骨似的搖漿聲摧毀我,可有用嗎?這個月來,我已盡見生死,渡過了忘川河,奈何橋上我就可以見到微霞。可是她在東我卻向西,我們是更近了?還是更遠了?我不能喝那孟婆茶,我不能忘卻這段慘痛的歷史,更要牢記微霞的樣子,好千秋萬代,再生再世我都能找到她。微霞,你我雖然陰陽相隔,但我們依然心意相通。我暫時不來見你,你知道的,我並非貪生怕死,而是因為承諾。我向死求生,就是要兌現這承諾!
“咚”的一聲,船頭碰到岸邊,他跳了上岸。回望茫茫江水,他問自己:什麼時候,我再渡河?
離開渡頭,確信艄公再看不見了,唐唯楠才敢把友姐身上一大一小兩個包袱拿來背上。兩人摸黑在曠野上邊走邊聊。友姐說:“我從前回鄉,下船後就到鎮上的汽車站等到天亮,坐早上的長途班車,中午時分到家。他下放了,我不敢自己回來,我兩年沒見過狗仔了。”
“我們現在也去汽車站嗎?”
“不啦,辛苦點走回去。七、八個小時的山路,邊走邊聊也不算太累。摸黑走,安全點。”
“姐夫為什麼會下放?”
“這年頭,下放需要什麼理由。這種人這種事,幾乎家家都有。你姐夫是個怕事人,本以為,對所有事情少說話少表態,少參與不反對,多做實事少得罪人就能自保,但最終也落個沒覺悟沒立場,沒鬥爭性的罪名去了農村。我有個朋友更冤,一天晚上,一條小巷裏發現了反動標語,有人到居委會揭發,說曾看見他從巷子進出過,行了,定了個反革命,判刑三年。所以阿弟,我相信你,你是冤枉的。”
唐唯楠心頭發熱。過了一陣他說:“友姐,不管能否逃脫,我都謝謝你!”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若然沒你們一家,我都不知會怎樣。你們是什麼人我最清楚。你來找我,我若見死不救,良心過不去的。”友姐從包袱裏摸出幾個熟番薯分給他:“來,頂頂肚子。阿弟,今天我想了很久,有件事要和你商量的。”
“哦,什麼事你說。”
“我娘家住鎮上,離鎮政府、公社辦公室都很近,你在那裡住長了恐怕危險。我有個遠房親戚,住在山溝裏,他女兒今年二十一了,還沒找到婆家。前段時間家裏捎口信來,叫我幫她留意。要不,我就用這個名義帶你進山,先住下再說。”
“這理由怕不好,根本不是那回事,會影響人家姑娘名聲的。”
“說的也是。但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那地方我去過兩次,叫袁坑村,二十來戶人家,人口不算多,離我家大約往西北走六個多小時的山路。那裏開門見山,閉塞得不得了,外麵很少有人進去的。這種地方安全。”
“就沒別的藉口了?”
“我們這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要入贅,相親女婿都可以先到女家住一段時間,中不中意由男家說了算。就這樣定吧。”
唐唯楠想想隻好這樣,先找個地方落腳,將來如何,隻能見一步走一步。
天放亮,遠遠近近的房頂飄起了炊煙。兩人又得拉開一段距離,分開前後走。友姐取回小包袱吩咐道:“等下你別跟我進鎮,在路邊找個地方歇歇。我先回家,然後出來找你。”
早上八九點鐘時,友姐從家裏出來,會合了唐唯楠轉上大道向西走。去到沒人處,友姐遞給他幾根番薯說:“我叫阿爸先進山和他們打招呼,若然他們不同意,我阿爸就在回路上攔我們回去。那姑娘叫袁阿草,她爸叫袁宗。”
“有沒說好我是你什麼人?”
“嗯,有的。你是我丈夫的遠房表親,從小沒了爹媽。入秋時,老家發了場大水,你光身逃出來流落到我家。家鄉老發大水回不去了。”
唐唯楠笑笑說:“這話有漏洞咧。”
友姐無可奈何:“謊話就是這樣,但我總不能告訴人家真相啊。我們現在一直向西走,過了前麵山口有一條向北的小路,你在那裡等等我。”
商議好後,兩人再次前後而行。到了小路口,友姐告訴他:“你沿著這條小道一直往西北走,隻有一條道,不會走錯的。隻是從這裏開始,越往裏進,山裏人就越大驚小怪,看見生麵人,他們會追著看的,過村寨時,你最好走得快點。”
唐唯楠四麵看看,說:“這樣吧,你走小道,我順著山邊走,遇上村莊我就繞一下,你放心,我不會跟丟掉。”
山道泥濘,顯然這兩天雨水連連。幸好早上天放晴,一半的路麵已經幹固了。太陽偏西,眼看就要到村口了,友姐仍然見不到唐唯楠。她著急地四處張望,直擔心他出事。忽然,見他從林中出來,身上除了包袱外,還抱了個小孩。她驚訝得合不攏嘴。
“什麼回事?”
“他掉進坑裏了,我把他弄上來。他腳崴了,得送他回家。他說他叫袁小軍,也住袁坑村。”
“都到這份上了,你還有心思救人。”
“友姐,你不也在救我嗎?就像你說的,見死不救,良心過不去嘞。更何況,這隻是舉手之勞。”
友姐看那小男孩大約七八歲的樣子,臉上手上都擦破了皮,臉上黑乎乎的滿是淚痕。卻見他雙手摟住唐唯楠的脖子,頭和身體很馴服地伏在阿弟的胸前。她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走進村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