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瘂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21(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3-01-11 19:57:32) 下一個

接上期 

21

        見不到微霞,唐唯楠滿腹憂傷地回到家裏。媽媽見他回來,趕緊到廚房翻熱飯菜。爸爸則火冒三丈,大聲斥責:“你還有臉回來。為了個女人,搞得滿城風雨,你不害臊,我都替你沒臉。早叫你離開那妖精,你就是不聽,色膽包天啊你。你想死你的事,不要帶累家人。那女人,一看就知道是禍水。”

        “閉嘴。你可以不認我這個兒子,我不許你侮辱她。”

        “反了。”從沒見過兒子發大火的父親不敢再惹他,轉為咒駡老婆:“都是你都是你。一天到晚皇帝一樣伺候他,慈母多敗兒!早知道你生出這麼個下流貨色,落草時,我就應該把他捏死。”

        母親淚光閃閃,端著飯菜走進兒子的房間,關上門小聲對兒子說:“阿楠,我晚上去了六嬸家,聽他兒子說了些廠裏的事。媽真替你擔心。這麼漂亮的女孩叫人剪去頭髮,拳打腳踢糟蹋羞辱,她的父母不知會多難受。媽也替他們難受。大家都讓我勸你回頭,別往絕路上走。”

        “媽,他們都說了些什麼告訴我,告訴我。”

        禁不住兒子的苦苦哀求,母親把聽來的消息講了個大概,之後說:“阿楠,如今這個時勢,認死理要吃虧的。媽知道你不好受,媽跟你一樣難過。吃點東西,洗個澡,好好睡一覺。仔細想想今後怎麼辦,媽的將來還要靠你的。”

        “媽,我吃不下。你去睡吧,我想靜一靜。”盡管媽媽的敘述已經是儘量輕描淡寫,避重就輕,但唐唯楠聽來都是字字割心,句句挖肺。他躺在床上,想像著微霞白天遭人毆打侮辱的一幕幕情景,痛入骨髓。韋建華,明明是一個傲慢無知,狹隘自私,邪惡嫉妒,是非不分,言行不一的卑鄙小人,這樣做明明是傷天害理的,但為什麼,她卻能做得理直氣壯?這個社會,為什麽偏偏崇尚這種人,還豎她為先進?立她為楷模?做公眾的典範?微霞,你為什麼不見我?他們到底把你怎樣了?他迷迷糊糊地躺著,昏昏沉沉地想著,熬到天亮,他起床漱洗完畢,正想著快快吃完早飯,立刻去看微霞,忽然看見夏保國和郝邦雄走了進來,兩人手上都拿著根短棍。

        “這麼早,你們來幹什麼?”

        媽媽連忙過來對他說:“他們昨晚就來過。我想你安安穩穩睡個覺,就沒告訴你。”

        “我們奉命來押你回廠,走!回去繼續寫檢查。”

        媽媽用身子擋在兒子前麵:“兩位同誌開個恩,讓他吃完早飯再走。”

        “不行不行,立刻走。”

        唐唯楠雙手扶著母親的肩頭,輕輕把她推到一邊:“媽,別求他們,一頓不吃餓不死我的。走吧,少在這叫喊。”出門時,他回頭看了看媽媽,不經意看見父親遠遠躲在花園的角落裏,伸頭伸腦朝這邊張望。

        秋風初起,幾片黃葉隨風落下,在地上悠悠打轉。工廠還是原來的工廠,可人已經不是原來的人了。見他被人押著回廠,所有人都像避瘟疫一樣躲開他。冷酷、沉鬱、緊張的空氣緊緊包圍著他,每前進一寸都是那樣艱難。這陣子,微霞起床了嗎?這麼殘酷惡劣的環境,教她怎樣承受,怎樣麵對啊?他思念著微霞,心似被一隻手捏緊不放。我該怎麼做才能減輕她的折磨,減輕她的痛苦呢?

        他在昨晚呆過的會議室裏,看著太陽一寸寸升高。微霞回廠了嗎?我該不該找韋光政談談,一人做事一人當,讓他們不要去欺負微霞。這裏就是李同塵上吊的地方,我會是第二個吊死鬼嗎?假如我死了,微霞會不會脫難呢?正在茫茫無緒,神思飄拂之際,大門鎖“咣當”一下開了,緊接著聽到夏保國威嚴地命令:“動作快點!不許說話!”之後緊握棍子守在門邊。

        “是。是。”一個老頭拿著水桶掃把,點頭哈腰急急應著走了進來。唐唯楠這才留意到會議室裏到處都是煙頭灰塵。

        老頭禿頂彎背,身材瘦弱矮小,他是原來的老廠主之一,被歸進黑類,負責搞清潔衛生。唐唯楠見麵無表情地做著,但每當背對大門時就向自己努努嘴。唐唯楠開始沒在意,幾次下來,他明白了老人似在示意他什麼。他仿佛努嘴的樣子並輕微發出聲音。餘,餘?餘!他瞪大眼睛看了一眼老人,換了個位置坐下。老人走過來擦桌子,眼梢瞟著外頭,手指在桌麵上飛快地寫了個“出”字,然後裝作清潔的樣子擦掉,看看沒被發現又寫了個“事”字。跟唐唯楠對了對眼神,之後就再沒看唐唯楠,埋頭繼續清潔,然後迅速離開。

        唐唯楠心頭劇震,如熱鍋上的螞蟻,心慌手顫滿頭大汗。不斷責怪自己,爲什麽不早點起來去看她。她出什麼事呢?我得想辦法出去看看。老人走後不久,他就跨出窗口,順牆壁窗沿輕易地跳到地麵,飛一般沖向餘家。

        還沒到餘家,遠遠地,他看見街口圍滿了人。不祥之感霎時擭住他全身,他覺得身心發冷,虛汗漣漣。穿過人群時,那七嘴八舌的低聲議論更叫他血液凝固,如履雲棉:“聽說和生前一樣漂亮。”

        “哎,老話說得對,紅顏薄命。”

        “天妒紅顏!所以說,長得太出眾,不是好事!”

        “對的,西施、貂蟬、楊玉環都是妖孽。”

        “咦,昨天上班還好好的,出門還和我打招呼呢。世事無常,真的無常。肯定有原因的。”

        “哎哎哎,看這人,是她的相好。”

        “哇,也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嘞。”

        “可惜了,可惜了。”

        “男女關係。這年月,還由得你喜歡誰不喜歡誰的?”

        “又一個情鬼。”

        “她太傻。以她的樣貌,找個當大官的,下輩子都不用愁的。自殺?哧!”

        唐唯楠正要進門,卻被剛好抬出來的棺材擋在門外。他瘋了似的撲上去,一手緊箍棺材,一手使勁地擂棺材蓋,撕心裂肺地狂叫:“微霞,微霞。放下,不許帶她走。放下。”

        餘爸爸和幾位街坊合力把他拉開,推他進屋。他不死心地沖進微霞的房間,卻是人去房空,空氣裏滿是消毒液刺激的味道。他雙腿一軟,撲跪在地上抱頭慟泣。餘爸爸顫巍巍地拉著他起來,“阿楠,站起來。”

        “是我,是我。我昨晚堅持不走,她就不會這樣。”他死命地揪自己的頭髮,擂自己的腦袋。

        “沒用的,這是命,幾千年前就定下的命!”老人雙手拉他起來。

        “不,是我錯了我錯了。”

        “你沒錯。你們沒錯。錯的是他們,那群畜生!騎在我們頭上的,那群畜生!嗚嗚嗚,阿楠,我們做人,沒希望了,鬥,鬥不過他們,隻好這樣。讓她走吧,讓她走。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從今往後,嗚嗚嗚,誰也別想,誰也別想,再侮辱她,糟蹋她!嗚嗚嗚……”

        “是他們害死微霞的,拚了這條命,我也要替她找回公道。”

        “沒有公道。二十多年前,這個地方,就再沒有了公道,沒有了廉恥,沒有了對錯。”

        “即使沒有,我也要去找,一定要去找!微霞不能白白死去的。隻要還活著,我就一定去找。”

        老人隻是不停抹淚,嗚咽,無言以對。他交給唐唯楠一封信:“給,這是微霞留給你的。”

        在餘家呆了多久,說過些什麼,做過些什麼,唐唯楠全然忘記,隻記住明天上午十點上殯儀館和要替微霞討回公道。他自覺似遊魂像野鬼,虛虛空空飄到湖邊,蕩到每次和微霞耳鬢廝磨的地方,癱倒在草地上。身體似覺奇輕,輕得像根可以飄上雲端的羽毛;又覺極重,重得像一塊墮進深淵的巨石。肝膽脾肺,正被千萬隻手撕裂著,心,無以復加地痛。這裏,有她的淚水,有她的氣息,有她的笑聲,每一根小草,都有我們愛的印記。昨晚,今晨,不過是尋常的日夜相交,爲什麽竟成了我們的陰陽永隔。此刻,她,已躺在冰冷無光的黑洞裏;我,縱然有一身熱血,也再不能將她暖醒。微霞,我說過要保護你,可我沒做到,我說大話我真該死!我空有一身力量,卻對社會,對人性,對歷史,對現狀一無所知亦一無所思,對你的種種警示,我置若罔聞,至令你孤立無援,受那些畜生的侮辱和折磨。他痛苦得全身痙攣,揮動拳頭狠命地捶打草地。他把微霞的照片和那雙小辮子緊緊捂在胸口,在心靈深處千遍萬遍地瀝血呼喚:微霞!微霞!他的腦袋一片空白,隻祈求自己就這樣死去。

        黑夜靜靜地壓過來,在他四周悄然合攏。星星,一顆接一顆刺破黑夜,照著這孤獨而傷痛的靈魂。

        回到家裏已是夜深人靜。一進門就聽到父親在睡房裏大氣進粗氣出,高聲咒低聲駡。唐唯楠回到自己的房間。

        媽媽溫熱一碗粥捧到進來,坐到床邊,看著兒子疲憊憔悴的樣子,心痛不已:“阿楠,姑娘的事,我知道了,媽明白你的感受。儘量想開點,別傷了自己。”

        “媽,我不明白,我喜歡她,隻想和她安安穩穩過日子,沒想到,沒想到卻會招來橫禍。我想不通,想不通啊。”他哽咽這說。

        “如今,想不通的事多呢。要把這些事情都想通,你就不用活了。”

        “媽,微霞落到這個地步,我也有責任。活生生的一條命,不能沒了就沒了,當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我做不到。”

        母親理解兒子,她沒再說什麼,隻坐在兒子身邊,陪他流眼淚。過了很久她才說:“阿楠,怎麼地,你也要吃點東西,聽媽的話,吃了這碗粥,歇歇。今天,廠裏又來人了。胳膊擰不過大腿的,媽不能沒有你。”

        看著慈愛的母親雙目浮腫,兩腮凹陷。唐唯楠內心極度不安。他想了一陣說:“媽,明天我回去請個假,無論如何,我都要見微霞最後一麵。之後,我打算申請調動,換個單位,去哪都行,隻求永遠離開那個地方。媽,你去睡吧。”

        母親點點頭,退出房間。唐唯楠仍把微霞的照片和那雙小辮子放在胸口,睜著眼睛直到天明。

        他還在床上,夏保國和侯大建又來敲門了。邊敲邊兇神惡煞地大聲叫嚷:“唐唯楠,快跟我們回廠。再敢跑,別怪我們不客氣。”

        唐唯楠出來開門說:“兩位請稍等,我想洗洗再走。”

        “不行。別那麼多廢話。識相的,立刻走。”侯大建竟然一拉槍栓。

        唐唯楠盯住他們,冷冷地說:“哦,帶槍來了?我不識相又怎麼樣,誰想嘗嘗子彈的味道?”

        兩人都領教過他的手段,知道他的厲害。好漢不吃眼前虧,於是軟了下來,夏保國說:“那你快點。”

        他把兩人涼在一邊,逕自回房,把微霞的照片和辮子放回盒子裏。微霞愛美。我必須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地去見她。他不慌不忙,把自己收拾妥當,吃完早飯,和媽媽說了聲:“媽,我去了”才跨出大門。

        夏國保和侯大建倆人背著槍,緊跟在他後麵。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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