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原文被收入加華作家散文精選《楓景這邊獨好》
九月,當太陽的目光平視地球的腰間,在北美洲,一種色彩斑斕的蝴蝶——北美王蝶——全世界唯一作長途遷徙的候蝶便開始振翅,一意向南追隨太陽。遍地樹木,或濃妝,或淡抹,為追隨光明和溫暖的遠行者送行。彩蝶飛去,陽光漸少,送行的隊伍不但沒有卸妝退場,反而齊心協力,把鮮豔的旗幟鋪開在鋪開,高揚再高揚,以明豔的色彩,張揚成熟而燦爛的生命歷程——秋!
西方天文學,是按照太陽垂直照射在地球赤道和南北回歸線來劃分一年四季。於北半球,太陽垂直照射南回歸線則冬季開始,北移到赤道為春季開始;太陽垂直照射北回歸線則夏季開始,南移到赤道為秋季開始,這四天正好對應中國農曆的冬至、春分、夏至和秋分。七年來,我一直不能入鄉隨俗,仍然喜歡把立春、立夏、立秋和立冬視為四季之始。
在溫哥華,這四個節令中數立夏最不應時節,五月中下旬了,天氣仍像故國南方的初春,低溫且多雨,山上偶爾還會下大雪,沒有半點夏天的影子。故國有秋老虎,它熱情如火,高溫熬人。越過太平洋,老虎移情易性,火熱的性格收斂為酷,酷酷的春老虎喜歡玩霜弄雪,把世界一夜變白。但老虎畢竟是老虎,再溫順也會發怒,偶然發一下威風也教人吃不消。零八年五月中下旬,午夜偷襲的白虎,一夜間把我栽下的瓜菜秧苗吃了個精光,即使補種也誤了時節,害我當年幾乎顆粒無收。
春、冬兩節令還算應節。立春剛過,許多植物的嫩芽便悄悄拱出泥土,五顏六色的草本花卉盛開在常綠的草地上,空中少了些寒氣,多了些淡淡的土腥味。立冬前一周的萬聖節,仿似多功能按鈕,既接通了陰陽界,又啟動了冷機關。送鬼的焰火熄滅後,盡興而退的掃帚巫南瓜精,就把溫哥華一下扔進了陰冷多雨的冬天。萬聖節一過,氣溫明顯轉冷。
秋季,隻有秋季,不但適時應景,而且反響熱烈。
八月本屬盛夏,然而,這裡的所謂盛夏,氣溫最高不過30度,27度以上的日子,全年合計也不超過十天。白天無論怎樣熱,入夜就得添衣,半夜必須蓋毛毯。八月的太陽像個快樂頑童——早起晚睡,不知疲倦,而且整天都無憂無慮,笑容燦爛。華木滿城,豔陽長照,似乎,秋天和冬天隻在童話裏。然而細看之下,早有知秋黃葉在綠叢中私語,一場顏色革命,將在它們竊竊密謀中展開。
溫哥華地處丘陵,樓房依山而建,道路順山勢高低環繞,上下蜿蜒。遍地林木多屬夏綠林。秋天一來,滿城的瓊山翠蔓傾盡生命之火,綻放雜彩繁色競相爭豔,即使魂歸秋風無緣冬雪也在所不惜,一意盛裝重彩,慶賀厚實而飽滿的季節。那是完全與春色相異的色彩,無須鮮花的參與,一切隻由綠葉去演繹。
色彩,從某一片綠葉開始,由濃綠到殘翠,自淡紅向深赤,從淺黃轉金黃,自嫩橘黃變熟橙紅,由稀蜜色染至深褚朱紅,隨著秋風向鄰葉,向鄰樹,向鄰街,向城外,向整個大溫平原悄然流瀉。秋意,由一片片落葉傳遞著,穿越天地,穿越時空,穿越心境,穿越生命。秋葉,隨秋風一張連一張飄到秋的深處。秋色如焚,遍地漫燃。濃濃秋意,將人深鎖,把人圍困。然而沒有人,會拒絕這秋之圍,色之困,反而自甘綁縛,歡愉成擒。
每天,我的小豐田駛出車房就立刻變成輕舟,航行在色海之上。順著高低起伏的波濤,小舟時而衝進穀底,被漫天的赤橙黃綠埋在色的深處;時而沿著浪背向上爬,任色之浪掌拍打車窗;時而推開一層復一層的褚蜜橘黛,在浪尖上收色盤般的大平原於眼底。高而藍,明而亮的天空,像反扣的琺瑯瓷盤,懸在平原之上。鱗次櫛比的小洋房,勻佈在交相輝映的色彩之間,纖塵不染,潔淨明朗,像一幅無與倫比的油畫,非繆斯而不可為之。這油畫碩大無朋,路上的汽車,除非一頭紮進藍色的海,或者插翅一飛沖天,否則,任你馬力無窮,也休想駛出畫框。許多次我棄車而行——既然連汽車也無法逃遁,我索性以腳為舟,使身作帆,於色海中逍遙,沉溺,迷航。
秋天的溫哥華,幾乎每一街道每一寸土地,都被秋意覆蓋,秋色浸淫。家的出口,就是彩色隧道的入口,繽紛地毯早已等在腳下,直把人送進變幻的迷彩世界。眼睛,隻要對著戶外睜開,無一不是色迷迷的,誰看誰都像登徒子。七彩霜葉落在行人的頭頂,肩上和襟前,刻意把人打扮成色魔。因而每次歸家,人人都需在門前搖首頓足,掃肩抖衣,努力脫去色相,擺脫所有嫌疑才敢進入家門。
街上地毯的顏色,隨著路邊樹種的更換而改變。深秋的街道,總會讓我遐思不斷,心旌搖盪。碰上一地赤紅,我會腳步輕快,昂首挺胸,左顧右盼之間想像著自己走在荷裡活的大紅地毯上,有時竟生出已是大明星的妙覺。要是遇到一派純黃,我則放慢腳步,細細品味梵高《秋收》裏的飽滿、充實、明快和安詳,或者乾脆坐下,藉以享受大師神品中的恬靜、和諧。
地毯間或斷開,那是勤快人家的所為。斷色的路段猶如秋的破處,需風神替它補上。風,伸大樂師般的手撥弄滿城璀璨,讓搖盪的色彩伴悅耳的琴音安慰耳朵,撫摸神經,慰藉心靈。肺,亦如乾枯的海棉遇上清澈的流泉。風過處,無數落葉似彩蝶隨風舞蹈,接羽而飛:或振翅努力飛升,或垂翼婉轉盤旋,或展翅貼地麵滑翔……快樂的大樂師時常即興揮舞長袖,敞開寬闊的胸懷,一任豐艷在襟前風流。
秋季總要下雨。雨中的秋色光彩流溢,幾分迷幻,幾分飄拂,近看真實,遠看虛無。交柯枝頭,宛如一支支飽蘸彩筆,沉而豐滿,潤而鮮明。大地的色彩令上天也生妒忌,不時放出彩虹,甚至是雙彩虹來與之爭豔。七年間,四次雙彩虹全是在深秋的雨後出現。誰說秋天隻會惹人傷懷,引發憂思?
常言四季若人生:始於蓬勃之春,經歷火熱的夏,進入秋天,就像腳尖已碰到冬之暮年。向暮人生,少不免令人悲傷。
“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不知道,秋天在曹操的眼中是一道怎樣的景色?我想,一定如烈火內燃於胸,常人莫問其驥力幾何!老驥伏櫪,其誌如虹,彩虹橋下,莫非魏國。然而在莊子的眼中,區區一魏,不過是蝸牛之犄角,大鵬目下的小鳥而已。
我,既無老莊之心胸,亦無孟德之誌向,隻能這樣想:自然之秋華美,飽滿,充實,我的人生之秋應當如何?秋從哪裡來?是什麼讓秀木繁蔭由綠變紅?令種子和小樹長成參天?是歲月!是春之風雨夏之酷暑冬之嚴寒!是不可知的神秘力量!秋之獲,是對生命季節的回應。倘若我人生之秋無色,無獲,那麼,我當檢視已過的春和夏,倘若虛度了春夏,我憑什麼向秋悲哀,向秋索求?秋向深,冬越近,與其悲秋歎息,繼續浪費光陰,讓自己衣衫單薄甚至赤身裸體走進隆冬,不如用向晚歲月,為自己縫一襲禦寒冬衣,有了足夠的抵禦,冬,誰敢斷言勝景不再?色從何來?是樹葉締造了顏色?還是顏色造就了樹葉?這隻有上帝才知道。我隻知,葉,以生命的瞬間創造了顏色的永恆與不朽,以燦爛的色調,書寫著生命最華彩的樂章。我的人生樂章又該如何書寫?當我眼含秋色心填秋賦時,我填寫的是《悲秋賦》,抑或是《秋之頌》?似乎,我聽到老莊在笑:秋,本無悲歡,又何須理會是悲是頌?
眼下又值深秋,踏在霜葉滿鋪的小路上,藏於葉下的果實,透過腳底傳給我生命信息。落葉與種子,這生死的介麵一如遷徙的王蝶成蛹化蝶,蝶孕成蛹生生不息。這對我的人生有何啟迪?
2010.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