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瘂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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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原載《環球華報》)

(2022-11-13 21:46:50) 下一個

回味杭州(四篇)(原載《環球華報》)

一    春天

        離開生活了六年的杭州已多年了。杭州的山山水水、花鳥樹木、四季美景、人物風情、歷史文化都令我回味無窮,而最讓我迷戀的,是她的春天。

 

        從小學算起,我不知寫過多少篇歌頌春天的作文。所寫的春天,並非為了歌頌大自然,而是因應黨的需要,鸚鵡學舌地借自然之春贊美什麽工業的春天、農業的春天、科學的春天、教育的春天、改革的春天……那時,我一邊在報紙上搜刮春天的詞句,一邊在心裡嘀咕:為什麽總喜歡用春天做文章,究竟春天美在何處?在我的觀念裡,春節前迎春花市裡的鮮花就代表春天,芍藥、劍蘭、銀柳、雞冠花、菊花及桃花、吊鐘等等花卉,忽然在一瞬間匯成一條繽紛的河流,沒有任何先兆或預報。那些花被人買回家,修剪整理後插進花瓶,供在廳堂。元春一過便露出萎靡狀,不出半月便全歸大化,驚鴻一現的春天便隨花枝殘骸銷聲匿跡,陰霾緊接而來。整個春天淫雨霏霏、千黴勁發,一切都像罩在一個不冷不熱的大籠屜裡慢蒸細煮一樣,墻壁布滿水珠,花葉焉頭耷腦,長髪無法飄逸,連夢,也像泡在水裡的花蝴蝶,有翅難飛。真不知道春天美在何處。老一輩常教我要惜春,大概隻因它居一年之首吧。直至高中畢業後讀了幾首古詩,才朦朧而遙遠地感受到一點點春天的美。到我三十歲那年,杭州的春天終於讓我明白,我這個出生在西江邊,成長在南國的人,其實從沒見過真正的春天,過的隻是年曆上的春季而已。

 

        那年春節過後,冬揮動冷的魔杖和春較量,我用加衣減衣去裁判它們的勝負。添衣時疑惑:詩人不是說江南春早嗎?怎麽還感覺不到春的氣息?減衣時希冀:一夜春風,明晨可會見到千樹萬樹梨花開?碰上煙雨纏綿,我在傘下祈盼:自然的新娘啊,你何時才撩起麵紗,讓我快快一睹春之芳顏?

 

        一個夕陽揮灑的黃昏,我到西湖邊探春。眼前的孤山靜靜地孤立湖中,山上的樹,舉珊瑚般的樹冠分割著晚霞;棲霞嶺立我背後,落霞棲嶺,嶺棲落霞;湖光瀲灩,弱風微瀾,水輕蕩,霞滿天;白堤,如蛇相的素貞懶臥於綠波上,頭枕斷橋,孕孤山在腹中,尾巴輕輕搭在梧桐遮天的北山路上。放眼望去,樹,未披茸裝,都一副嶙峋模樣,春天在哪裡呢?隨意一瞥,不遠處的草地上,幾枝小花蕾闖進眼簾,她們含苞待放,像一枝枝朝天而立的朱筆插在綠草坪上,仿佛等誰來拈筆輕書春之預告。花蕾的四周,散滿了玉蘭花脫下的毛殼。玉蘭花苞,如初登舞臺的芭蕾舞姬脫去了狐裘,隻穿貼身舞衣羞澀地踮足靜立枝頭;被冬天凍瘦,凍黑了的枝椏已顯出豐潤,柔軟,且透著淡淡的嫩綠;回首四望,金色的晚霞沛然瀉滿萬蕾千枝,春天,於我踏入人生暮春之際已悄然埋伏,隨時都會驟然現身,我將會落入怎樣的春色裡?

 

        春風攜來春雨幾場,春天隨雨的腳步輕輕歸來了。再不用刻意尋,仔細覓。楓葉,慢慢舒展握了一個冬天的小拳,把嬰兒般粉紅的嫩掌伸向我:瞧,春天在這裡!朵朵桃花含宿露,一樹梨靨春帶雨;鬱金香、馬蹄蓮,舉高腳的酒杯邀我喝春釀的美酒;白玉蘭正待卸下禦風的帆,紅玉蘭已迫不及待艷幟高揚;幾天前還是光禿的枝椏,轉眼都撐開了或鵝黃、或嫩綠的華蓋;無數小鳥在裡麵婉轉情愛;牽牛花忙著擺開喧鬧的喇叭陣;堇,搖起千張貓臉“喵喵”輕叫;花,和風舞蹈;葉,亮槍展旗;風,柔聲吶喊;看這裡,弱柳扶風嬌無力,望那邊,綠杉擎天弄雲影。驀然間,我已身陷重圍成了春的俘虜,在花氣襲人的牢營裡享受無限春色……宋祁說:“紅杏枝頭春意鬧”,難怪連太陽也被吵得睡不成懶覺,一天比一天起得早了!

 

城裡,斑斕春色奪我心魄;郊外,鬱鬱黃花牽我神魂。那幾年由於工作需要,我頻密地奔走在江、浙、滬之間,長江三角洲平原在我的眼前狂展廣袤,豪秀奢黃。

 

過去,黃色象征皇權,非皇族不能用。當我看到原野上競相噴薄的燦爛黃花時不禁概嘆:皇家條文禁得住百姓,卻管不了田頭這小小的油菜花。這質樸小花,在太陽賦予的光輝下變幻無窮,讓尋常百姓盡享黃色氣派!

 

每年二月末三月初,便有知春的油菜花蕾率先靜靜綻放,綠原上浮起夢幻似的黃煙幾縷。日昇月落,星移鬥轉,黃漸濃,煙成霧,一天深似一天,黃色的雲霧輕舒漫卷緩緩鋪張,逼著綠色步步隱退,最後全敗於黃色之下。清晨,黃花齊仰笑臉迎太陽萬斛金輝;晨風,揚起無形的巨犁翻耙花海,海麵百浪千濤,唯有彩蝶,不見漁舟;花間,無數露珠熠熠生輝,仿佛昨夜的星辰全落到花叢。中午,火傘高張。傘下,黃被細炙慢烤,緩緩融化著,冉冉昇華著,從深黃漸淺、漸淡,更強烈地反射陽光,叫人不敢直視。夕陽斜掛,昇華到半空、被太陽熔煉過的黃重返花裡,令朵朵黃花噴出太陽的金光。投影於花海的飄飄雲朵,與縱橫交錯、曲折回旋的黑褐阡陌交疊攜手,共同祭出一幅幅魔幻圖騰,為花海增添了無窮的神秘。倘若烏雲滿天,原野就會明黃鋪地;烏雲越沈,明黃越亮;烏雲欲挾雷霆震散黃,而黃則默默地還以顏色。山穀中的油菜花,則是另一番絕妙景象。初春,黃花踏著春的節奏開始爬山,至仲春,山穀裡風流花動,黃中泛綠,黃綠相映,仿佛半山腰間憑空抖出一巨幅隨風飄動的黃綾……這連天接地的黃啊,怎是皇家的一片黃幔、一頂黃傘、一條黃腰帶可以媲美?皇家排場再大也難敵天地的氣派!

 

大自然的春天,每年都張揚肆意的美色艷覆杭州,春去春來,我享艷福六回。離開杭州回到南國轉眼又過了六年,人生逝去的光陰也一去不回。三月的南國依然濕熱混沌,真可謂“無春勝有春”。幸好,杭州的春天總能驅走我心中的鬱悶,那縷縷明媚春光,常常沖破迷蒙透進心窗。我想,人生路上不如意之事常有,倘若把生活中美好的片斷,變為另一種杭州之春長留心間,那麽,我的生命就會春光長在!

 

2006.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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