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接上期)
國棟最怕媽媽吵架,害自己一頭半月就要去搬外公來救火,幸虧外公住得近。他氣喘籲籲推開外公家的門,一陣濃烈刺激的臭雞屎味衝進鼻子,他連忙捂著鼻子叫了幾聲,沒人應就轉出門外。
鄰居七婆說:“前進巷有人吵架,你阿公去調解了。”
“又是吵架,煩死了。”國棟嘀咕一聲急忙前去。
前進巷又窄又長,兩邊的大屋牆高壁厚,國棟聽不到吵架聲,問了人才走入一間深院老宅,探頭探腦偵查一陣才循聲內進。通道堵滿了人,他貓著腰使勁鑽過人群,見阿公像老鷹抓小雞遊戲裡的老母雞那樣,叉開雙腿張開雙臂,站在一對叔叔阿姨中間;叔叔阿姨都臉紅耳赤握緊拳頭,樣子跟男生打架一樣樣。阿公麵向叔叔大聲說:“無論如何打女人是你不對。如今新社會男女平等,婦女能頂半邊天”。
國棟向前拉拉阿公的衣服低聲說:“阿公,媽媽跟人吵架叫你去”。聲音雖小還是讓人聽見了,眾人一陣哄笑。
田絞白了孫子一眼:“你先回去,我等下就來。”
國棟說了聲我等你,也不理阿公允不允許,站到一邊等著。他看見阿公沉吟了一下說:“百年修來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有緣才做夫妻,為什麼要打要鬧呢?毛主席說:‘我們都是為了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的’。日常會有些困難,不過隻要記住‘下定決心,不拍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什麼事都能解決。”
“我不想勝利嗎?田叔你說,他一個大男人,下班回家水不燒飯不煮,連小孩也不管,光會喝茶抽煙,坐著等吃,光我一人能勝利嗎?”
“我不做?我做的比你多。大板車我拉了一天,累得腰也斷了,回家抽兩口煙也你被罵,哪家女人像你?”
“你辛苦,我就自在?天天從睜開眼睛一直做到晚上睡覺,午飯半小時要趕去菜場,邊吃邊排隊買菜,遲了買不到還要挨你罵。柴米油鹽,你關心過多少?明天中秋節,家裏米缸油瓶都還空著,我明天要上班,中午那點時間買得菜買不了米,顧得頭來腳反筋,你辛苦就屁事不理光靠我,嗚嗚嗚。”
“我不想理嗎?我明天要拉幾車磚從城南去城北,光吃幾粒瘦米,兩腿發軟還要死撐,你知道嗎?體諒過我嗎?”
“要我體諒你,你有體諒我嗎?早知如此,嫁豬嫁狗不嫁你。”
“早知我也不娶你,離婚!”
兩人吵紅了眼又想動手。阿公張開雙臂隔開他們:“嘿嘿嘿君子動口不動手,有事慢慢說。毛主席說‘要文鬥不要武鬥。要團結不要分裂。’”
國棟見兩人瞪眉突眼根本不聽,隔著阿公打了起來。人群裏有人鼓噪“打,使勁打!”。“喔,老公不夠老婆打。”國棟擔心得手心出汗,隻聽得阿公大喝一聲:“停手!打架,破壞安定團結!你們敢不聽毛主席的話嗎?”
兩人頓時停了手,鼓起腮幫不吱聲。國棟鬆一口氣。見阿公使勁咽了一下口水,降低聲調繼續講道理:“夫妻是革命同誌,家庭問題又不是敵我矛盾,為什麼非要用敵對手段解決呢?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你們就不能有話好好說?你們沒聽過‘家和萬事興,家衰口不停’這句老話?”
“田叔,誰願意叫人看扁,我也不想吵架出醜,但我左看右看,沒人像他那麼吃糧不管事的。哪家有我們事多?”
“不是的,俗語說,家家都有難念的經,一家不知一家事。世上沒有不吵架的夫妻,也沒有沒問題的家庭。所以毛主席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因為有暫時解決不了的問題才吵架嘛。”
“田叔,我每天五點下班還要開班後會,之後上幼兒園帶小孩,回到家已經六點多了。我家沒老人幫忙,很多時候隻能吃腐乳青菜。大人死頂沒話說,可小孩正長身體。你說這日子怎樣過啊?嗚嗚嗚。”
“這樣吧,如果信得過我,以後我幫你們賣肉買菜,我退休了,應該響應黨的號召,有一分熱發一分光,為人民服務。”阿公學著電影裏英雄人物接受特殊任務時的樣子,把胸脯拍得“砰砰”響。
“信,我們信。太謝謝你啦,田叔。”
“不用謝。古人說‘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希望你們今後提高覺悟,不要動不動就打架鬧離婚,同心協力把家事做好,為建設社會主義多作貢獻。”
“一定一定。”
國棟睜圓眼睛看得入迷。剛才搏鬥的叔叔阿姨現在一起笑著答應,原來看人吵架很有趣。阿公真厲害,幾句話就擺平了這麼難搞的事,現在可以跟我走了吧。他正想過去叫阿公走,忽然聽到腦後有人陰陽怪氣地說:“田老頭你們好陰險,借著吵架和調解,惡毒攻擊社會主義!”
國棟看見剛才滔滔不絕的阿公,竟然呆住說不出話便心裏發怵。一轉頭卻看見更可怕的事:媽媽正急衝衝使勁撥開人群向自己走來,嘴上惡狠狠罵著:“衰仔,叫你幫我,你卻死在這看熱鬧?看我湊你!”他想:要輪到我出醜了。這裡塞滿了人,想逃也逃不掉。
“你亂說。”阿公勉強回了一句。
“亂說?在場的誰沒聽到?想抵賴?”那人氣勢洶洶說道。國棟看到媽媽的目光離開自己死死盯住那男人。他的心頓時頂到嗓眼。
“別以為,背兩段毛主席語錄,說幾句革命口號就可以障人耳目。”那人推開人堆走近阿公說:“革命群眾眼光雪亮,什麼‘一家不知一家事,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吃不飽飯買不到菜日子沒法過,’這才是你們真正想說的話。那些古語俗話,分明借機抹黑、攻擊社會主義製度,散播“四舊”,對抗毛主席“破四舊,立四新”的偉大指示,你們這樣明目張膽,公開反黨反社會主義,應該統統到派出所去,檢查交代!”
國棟見他光膀子上披著皺巴巴的白襯衫,兩臂收在背後,左掌托著右拳露在衣腳下,在阿公身邊來回踱步,空吊吊的袖管在兩肋外神氣擺動,說話的語調從陰陽怪氣到聲嘶力竭步步升級,樣子儼然電影上的大人物,國棟心裡更加發毛,害怕得緊緊拉著媽媽的手。
田絞過來說:“你們先走”。
國棟見媽媽沒反應。原來田奇正暗暗盤算:這男人三十出頭,鬍子拉喳頭髮長亂,兩條褲管左高右低挽起,渾身髒兮兮,腳穿殘舊的“人”字拖鞋。看樣子,這東西不像有來頭,倒像是無是生非白撞邀功的貨色。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得逞。雖說自己不怕他,但畢竟這年頭沒有一成不變的事,萬一父親有麻煩,自己難保不受牽連。打定主意,她開腔了:
“這位同誌好麵生。貴姓?”媽媽少有的客氣,國棟更加恐懼。
“你是誰?”
“我是老田的女兒,這裏的街坊都認識我。”
“是他女兒正好,他反動,你也不是好貨,走,去派出所。”那男人氣勢洶洶地狂叫。
國棟立刻躲到媽媽的身後。“呸!”但見媽媽勃然翻臉,兇悍地咆哮一聲,接著挺起胸脯左手叉腰,右手大拇指翹到自己的鼻頭沖著男人吼道:“老娘三代貧農四代乞兒,根正苗紅身家清白。十幾歲就出來搞革命,定人成分斷人生死。如今老公被國家派到國外支援世界革命,我們會反黨?啊!反社會主義?”
國棟見媽媽對著那男人說一句話逼進一步,伸出食指直戳那人的鼻樑:“你哪裏來的?什麼出身幹什麼的?老娘搞革命時,你還穿開襠褲呢,你算老幾?啊,敢白撞查我?再不滾!看我撕你的皮!”
那男人雙手交叉護著麵門,縮頸側身退到牆根。披著的襯衣從肩膀滑落,他連忙抓緊揉成一團。國棟有點解氣。
“田叔是好人,人家奇姐紅得發紫,你遲來不見早花開,快走吧。”那男人吃不到羊肉反惹了一身膻,見有街坊打圓場便順勢推開人群,鐵青著臉怏怏離去。
“你別走,有本事一起到派出所去。”田奇臭駡著追上去。
國棟怕媽媽吵起來沒完沒了便抓緊媽媽的手,暗暗使勁拽著讓那人逃去。
看熱鬧的人陸續散去。
田奇本想和父親打個招呼,但見他隻管和別人嘮叨,看也不看自己就打消了念頭,氣鼓鼓地拉著兒子離開。雖然氣惱父親,但她仍然心情舒暢。在自家門前輸了一陣,沒想到出來尋找兒子,意外地在這裏贏了漂亮一仗。她看看老屋起碼有兩進,夾在中間的天井,鋪著規格一致的水磨石板,容納三五十人沒問題。田奇走在前宅狹窄的通道邊看邊想:這老屋原來很大,現今用板障間成一個個房間,除過道的地磚和左麵的青磚牆壁外,已看不到老屋的原貌。危危乎的板障,糊滿報紙或塑料布,房間擁擠淩亂、黑暗骯髒,濕氣、黴味、人味混著飯菜味從房間飄出,難聞得直想吐,她想到從前的老電影《七十二間房客》。
出到大門口,約兩寸厚的黑木門八字敞開,高大的趟隴緊貼門框一側,小腳門一扇不見了,另一扇掉皮鬆骨歪在門邊。屋簷下,一角被劈剩的木雕孤零零吊著,木雕上的花鳥,像沒有及時清走的鳥屍敗絮,在滿佈的蜘蛛網和灰塵中腐爛。
跨過高高的門檻,走下幾級光滑的石階轉到小巷,兩邊的青磚大屋一間連一間,整齊劃一地向兩端延伸。凸出在山牆中央頂端的拱形“鑊耳”牆,一麵連一麵委婉起伏,一眼看去,猶如曲伏牆頂的沉屙蒼龍,待斃於沉沉向黑的暮色中。
看著一個個進出老屋的身影,田奇心中冷笑:對,髒兮兮的下等人隻配住這黑幽幽、臭烘烘的老屋。我的房子就大不一樣了!她舒心地一抬眼,眼睛卻被五色玻璃折射的彩光刺中,不覺心中失落:如果我家的牆壁不是凹凸不平的紅磚,而是水磨青磚,窗戶不是簡單粗糙的木頭、竹枝加紙一樣薄的玻璃,而是雕花五彩玻璃配鑲花窗簷,那該多威風。不對,我不能羨慕,那是反動階級的花樣,他們從前用剝削的錢穿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還不夠,蓋房子要諸多講究:屋脊廊柱鑲什麽陶塑、磚雕、灰雕,屋簷花窗鑲木雕來擺闊氣,還說那些雕塑是故事傳說,哼,有錢人就該打倒,不打倒他們,我能有今天嗎。她忽然閃過一個奇怪念頭:一把銅壺、一隻舊碗、一本舊書也屬四舊要徹底剷除,這些老屋爲什麽就沒人鏟掉?原來四舊不四舊任人說的。不過,如果把它們統統破除,人住那裡?沒有老屋庇護,人能生存嗎?所以政府是對的。不過,所有舊物都是從新的過來,舊就要破,世上還有東西嗎?她忽然覺得自己很開竅:這些老屋看盡人世衰榮,唯獨本身隻會老但不會死!可見會死的人一定要受不死的東西庇蔭。這樣想來,四舊豈不是不該破了?她心裏不禁打了個寒顫:該死,這想法不對要坐牢的,我不能想這些。她連忙向周圍掃視一圈,轉個念頭又想:人為什麼會死?弟弟沒死就好了,他若在,自己被人欺負也有個幫手。不過也難說,爸不是還在嗎?他幫過我什麽?如今世態炎涼人心不古,不是我有錢有麵,誰會睬我?田奇抓緊兒子的手孤單地走著,淒切地想著。回到家裏草草做完家務就上床歇息。
明亮的圓月無聲爬進窗框。田奇交臂靠坐床背,雙掌搓摸著自己的臂膀,看著月亮發呆:記起新居入夥的那晚也是這般月色,自己走近窗前,卻駭然發現窗外竟像一片死寂的墳墓:連片“鑊耳”,像一方方豎著的墓碑,一麵泛著賊光,另一麵淒冷陰森,暗淡的燈光鬼火般閃現在墓碑下,自己登時毛骨悚然,從此夜間害怕靠近窗臺。
她拉開床邊的抽屜,伸手摸索煙包:這是百雀,這是大前門,她抽出壓在最低的煙絲包,打開卷上一支點燃,煙霧中飄出那男人形象。他和自己同村,算是青梅竹馬。十六歲那年,村裏來了織土改,他和她都被發展為土改組的人,識字掃盲接受教育。自古以來,有哪個皇帝敢讓目不識丁三餐不繼,受人歧視的弱女子做官家的事情,真是揚眉吐氣!記得每晚我們一起回家,那英俊的臉,含情的眼,唉,不想了。田奇覺得心跳氣喘腦子發昏。她吸了口煙定神再想:萬幸當時沒有頭腦發熱跟了他,自己就是有眼光,他家無長物身無一技,嫁給他我能有今天?真是天意!不久,一隊放下槍拿起鏟的築路大兵在村外紮營修路。虧得自己腿腳勤快地送水送飯,一來二去跟一個兵好上,半年後結了婚,之後我就做了城市人。從前我缺吃少穿受盡白眼,如今呢,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田奇把雙腳伸進光中深深吸了一口煙,然後長長吐出。都說我腳頭好,一生走運真是沒錯。女人好命莫過於嫁對郎君,我嫁對了!他是孤兒,八歲做了紅小鬼,連名字都是部隊首長給起的。這個不知自己何方人士姓甚名誰,不知父母音容笑貌的人,給了自己無上的光榮和庇護。因他比白紙還清白的身世,幾趟被派到非洲築路,支援世界革命。雖然一去兩年,但給家屬的報酬豐厚無比,每月雙薪加補貼共一百多圓,所有配給享受高標準,三級幹部也不如我!誰不眼紅?在這錢越多罪越大的時勢,隻有我可以爽氣地花錢!她張大嘴巴,讓嘴裏的煙霧慢慢飄出。不知怎的竟看到煙霧飄成一張皺臉,她果斷地伸手摁滅“土炮”,在抽屜裏摸出大前門,取出一支點燃,把大前門壓住煙絲包:隻是可憐他,一年到晚不是在深山老林,就是在荒漠山丘,天天和泥土石頭打交道。每年一個月的休假,被窩還沒孵暖又得走。國家四局是國家工程部第四分局的簡稱,一支築路工程隊的特稱,有時想想,這群有家小的男人更像一群無巢的工蟻。十幾年了,哪一年的中秋月不是分開看?真正團圓恐怕要在夢裡。
月亮緩緩退出窗框走向更圓。她想哭卻哭不出。內心那一團熊熊烈火無以撲滅,她閉上眼睛苦笑:哭,誰看呢?我的日子真的好過嗎?他辛苦也罷了,最怕有個閃失,跟了他這些年,好歹知道這工作的危險。田奇真想有個神靈保佑,但念頭一閃隨即自嘲:佛像菩薩統統被砸個稀巴爛,各方神靈都泥菩薩過海----自身難保,還求它們?不求它們我該求誰保佑呢?對,應該求革命!他是去支援世界革命的,隻要革命早日成功,我們就能早日團聚,他每封信都這樣寫的。她仿佛找到了精神支柱,很自然地挺了一下腰。
她一口接一口地吐出煙霧,強迫黑夜統統吞下。終於,連月亮也被煙熏走了。逃去的月亮仿佛不忍,在窗櫺上留下幾道青光痕。最後,光痕退盡,田奇仿佛墮入一個漆黑冰涼的洞裏。
迷糊間,田奇發現自己的房子變成了鐵屋,丈夫忽然說著“好熱,好熱”回來了,他一進屋就脫去衣服走向自己,赤紅的胸膛粗壯的臂膀,汗津津油光光熱烘烘,滿屋都是他的汗香。她驚喜地迎上去問:“你怎麼回來啦?”正要投進他的懷抱,刹那間丈夫變成一隻乾硬冰冷的信封躺在地上。她撲到地上瘋狂大叫:“爲什麽會這樣?”
屋外驟然刮起狂風,一大群人沒命地湧進屋來,任她怎樣驅趕也無濟於事。他們圍上來搶走信封,七手八腳撕開封皮,倒出的卻是許多餅乾。眾人忙亂搶吃,毫不留情地把她擠到一邊。進屋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喘不過氣了,忽然聽見父親高聲說:“環境所迫,沒辦法不忍一忍啦。”說完帶頭用雙手把自己的腦袋壓扁;姐姐也藏頭曲身,卷成一條遇襲的毛毛蟲。其他人紛紛效法,卸腿擰脖子將就苟活。儘管到處鮮血淋漓畸體滿目,可每一張臉都極為平靜,個個都成了會轉眼、會流血的木偶,沒有半點驚懼、痛苦、悲傷、憤怒。看著他們低頭縮頸默然無聲的孬樣,田奇想臭駡他們沒出息,一低頭發現自己竟然全身赤裸,不知何時被人剝了個精光。“我的衣服呢?”她急得瘋叫,卻仍舊沒人理她。她急忙蹲下極力遮蔽身體。但見一道道猥瑣淫褻的目光,對著自己探照燈似的射來掃去,她驚叫一聲醒來,額上虛汗連連。
原來又是夢!
這噩夢時常困擾田奇。她問過許多過來人,但沒有一個能說清楚,這夢究竟兆禍,還是兆福。
2017.4.22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