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瘂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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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與豆萁 (台灣行之三)

(2022-10-31 10:41:29) 下一個

                                              豆與豆萁 

                                                           ——訪左營眷村

 

下了計程車,“眷村文化館”的標誌,醒目地掛在林蔭小道的樹上。穿過樹林走向目標地時,我以為眷村文化館就是眷村遺址——一定會像滿臉皺褶的老人,笑著在林邊等我。然而走出林子卻見一片綠茵,一棟豎著文化館牌子的兩層樓,守在綠茵邊上。眷村呢?我怏怏然進去,才知眷村已被壓縮成照片和零碎實物藏在這裡,我隻能依著圖片實物,隔著時空霧裡看花般追尋逝去的眷村。

 

一位老大姐過來熱情介紹:她說左營這地名,有的說起自明朝鄭成功在此地紮營,有的說是得名於清朝駐軍,但無論是明是清都跟戰爭有關。民國三十八年大撤退後,這裡就成了台灣單一軍種——海軍最大的眷區。眷屬來自大陸的五湖四海,當中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和鄉下姑娘什麼出身都有。她們來到這裡,經歷的艱辛無法描述,但大家同舟共濟渡過難關。看這台縫紉機,它的女主人就是靠它拉扯大一窩孩子;還有這爐子,用炮彈殼做成,那時是現成的材料,我們從來沒為做爐子傷過腦筋。我們做小吃啦,種植牧養啦,反正都拿出看家本領生產自救,日子竟一天天好起來。前些年這裡大改造,我們這些眷村後代都住進新房,過去的一切不存在了……我知道她隻說了光輝燦爛的勵誌部分。卻沒有觸碰眷村的傷口,是不忍回憶還是選擇忘卻?

我停步在一條“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標語牌前,想著兒時“打倒蔣介石,一定要解放台灣”的口號,鼻腔似乎焦味隱約。那個炮彈殼爐子——殺伐的衍生物,它大概是眷村人最貼切的尷尬寫照。它首先製造死亡的陰冷,然後生出延續生命的溫暖和菜香;一麵奮力廝殺,一麵苦求生存;反攻可以重回故土和鄉親父老團聚,但也許首先自己家破人亡;今天活著是為了明天廝殺,明天的廝殺卻不知是為了團聚還是分離。而我兒時的生活境況,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走回起點再次細看照片和實物:低矮的平房、簡樸的家居、陋巷、標語、刀劍、土灶、粗陶、瓦罐、各種票證、書信、獎狀、勛章、領袖塑像彩照——似曾相識的景物用具,詞異質同的口號標語,幾乎一樣的生活習慣和思維模式……不知怎的,我更像回到童年;這典雅的腳踏風琴、精緻的旗袍、洋酒、美女掛歷、麻將、三民主義、弟子規等等,是我的童年見不到的,我們曾經高喊打倒,而最後反被它打到的東西。我圍繞著它們轉了一圈又一圈,像一座磨盤慢慢磨開了歷史堅實的外殼。透過碎片,我看到永遠的“伊雪艷”;悲傷的“一把青”;看到幾十年前倉惶撤退的腳步。無法想象那些本想逃離火坑的如花美眷,卻像豆粒一樣被傾進沸釜中煎熬的慘狀,更無法感受到他們麵對同根相煎的絕望。同時,我依稀看到自己的童年,聽到母親像灶裡燃萁般的悲哭,想到全民皆兵的強大與草木皆兵的虛弱。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猛抬頭,彷佛看見曹子建在三丈外踱步。

一位老先生見我久久徘徊,就主動走來跟我講述過往。他是眷村二代,對眷村的一切了如指掌。他說這裡幾乎每一件實物都有一段故事,每一戶人家就是一本厚書。他父親是國軍將領,經歷了抗戰和內戰。抗日時國軍浴血奮戰死命打,內戰時隻可無能地拚命逃,老父直接經歷了新世紀的劉項之爭,他一直盼望越過海峽回江東見父老,哪怕再投死地在所不辭……他在追憶,追憶相鬥的血、被拋離的痛、求生存的淚與汗、盼望成空的悲哀,而我更是藉此憑吊歷史,眼前的一切便是直通軒轅的脈搏,通過它們,我仿佛看到了唐之殃,楚之歿,聽到了劉邦之笑霸王之哭。而國共相爭的前因後果和內外環境,比歷史上的任何一次手足相殘更複雜。最後,兩百萬人被連根拔起拋過了海峽,但冥冥中,這次離根卻是一次移植——從大陸移到小島重新紮根。隻是再生之痛迷茫了兩三代人。所幸因著不一樣的土壤和氣候,這些釜灶餘生走過軍政、訓政的艱難路程進入憲政,通過選舉和平交接政權,開創了中國歷史的先河。

這個文化館不用十分鐘就能走完,我卻呆了整整一個上午。臨別,我再次登上二樓平台眺望,我彷佛看見帶著戰火餘溫的零亂腳步,佈滿硝煙的臉龐,不知是團聚還是分離的苦笑;看見宵禁時期黑色的長夜;看到眷村人把無處排解的鄉愁,發洩在思鄉的味道而成就的台灣美食;聽到秦腔粵調的午夜夢囈,更有廢除專製實現民主的訴求。透過剷平了的眷村,我看見一塊請願專區,莊重地鋪設在台北府衙的門旁,供反對政府的民眾在此發出訴求;二二八紀念碑像哭墻,讓人想到先賢“知恥近乎勇”的遺訓。誠然,歷史確實重演了楚漢相爭,但這一次它卻厚待了楚,讓霸王的子孫走出了烽火困局。多年前,我鄙視台北議會打架,卻不知把戰場從室外移到室內,放下槍炮改用拳頭,目的不是為了奪江山而是為了爭取民意民權,那是翻天覆地的進步!

再次穿過樹林,眷村遺址悄然無聲地消失在身後。我盼望,消失的不止是一個曾經的村落,而是人心中的營壘。台灣,這片腳下的熱土,不過是汪洋中的一片飄零孤葉。台灣人倘若把營壘從左右變為藍綠,為得眼前利益甚至不惜借力對岸,把民主政治的多黨競爭,演化為不見烽煙的手足對峙,到頭來隻會養肥了商賈,成全了兩岸無恥政客,重殤走向普世價值的台灣。

我知道,我的擔憂、念想,台灣人一定先我而憂、而想。祈求台灣的今天,將會是那古老大地的明天,傳揚千年的豆與豆萁永成絕響!

                                                 2015.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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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玉萍 回複 悄悄話 尊敬的各位:這期我沒有編輯好,又不懂得如何退出修改,實在抱歉,請各位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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