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愛的孩子---第十四章 將逝的青春

        轉眼間，小玉搬走兩個多月了。周雅靜驚奇地發現自己並沒有覺得冷清或失落。也許二十多年單身生活的慣性比和小玉同住的兩年半更為強大吧，她覺得生活是回到了正常狀態，更自由更輕鬆了。最顯著的差異是鞋架空了出來，她才意識到小玉有那麽多鞋子。每周的洗衣服也變得合心意。周雅靜一向隻用洗衣機洗大件衣物，內衣胸罩襪子等等全是手洗。而小玉則是一股腦兒丟進去的，甚至運動鞋！周雅靜嘴上沒說什麽，但心裏一直不爽。小玉走後，再沒任何心病，感覺好極了！

        有時周雅靜反省，自己真把小玉當成女兒嗎？似乎是，那為何沒有一絲思念呢？真的是血濃於水，沒有血緣關係，再親密終究不過是外人？感恩節、聖誕節期間，周雅靜發短信問小玉要不要回來過節、吃幾頓中餐，小玉毫不猶豫秒複，拒絕了。她要跟著寄宿家庭去走親戚、去滑雪，日程安排得滿滿的，豐富多彩！周雅靜為小玉高興，自己也很輕鬆，不必接送、不必做菜、不必沒話找話！讓年輕人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吧，她在家裏休假，同樣的開心。

        新年開始，周雅靜已經把小玉完全忘了，她忙著新學年的教學計劃、下一輪資金申請。一月中，她忽然接到小玉短信，邀請她參加一個韓國文化節。小玉解釋了要在文化節上表演舞蹈，還有可能得獎，獎金是一千美金！小玉希望她可以去加油，並且攝像給國內的父母看看。

        周雅靜本來不想去的，一則人多的場合亂糟糟鬧哄哄，她不願意湊熱鬧；二則中國文化節她都沒去過，韓國的更沒必要了。周雅靜去首爾開過會，順便參觀了南山塔、景福宮，什麽都是小小的、不夠氣派的。唯一讓她欣賞的是景福宮裏那些穿著古典韓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們，是景福宮的天然點綴，是古典與現代的美妙結合。周雅靜對韓國人的精致妝容印象深刻，這麽全民愛美的國家，整容成風，有點好笑，但又令人敬佩。周雅靜覺得如果有人寫篇論文，闡述國民精神與外表的關係，分析對比一下中日韓，會很有意思。

        到了二月份韓國文化節那天，周雅靜改變了主意。她想如果不赴這個約，那見到小玉將是五月底的高中畢業典禮了，距離小玉搬走足足半年之久。周雅靜設想金玉順、以及寄宿家庭的反應，一定會認為自己太冷漠、對小玉漠不關心。到了這個年紀，好像自然而然地會想到給別人的印象，想任性都做不到了。難得小玉主動第一次請她參加個活動，還是賞光比較好。

        為了避免人多擁擠，周雅靜特別選在下午三點半過去。停好車出來，周雅靜看到外邊的許多小攤，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天氣還冷，周雅靜裹緊外套，大步流星地走去主會場。

        入口處幾乎沒人排隊，周雅靜交二十美元，換了個鮮綠的手環戴手腕上，就可以自由出入了。去到裏麵，有人正在演唱，震耳欲聾。周雅靜皺著眉站在門口觀察，裏麵原本是室內體育場，最裏麵靠牆搭了半人高的平台，音響占據一角，中間站著歌唱者。平台下麵擺了幾十排座椅，坐了不少人，也許是聽歌，也許是休息用餐。會場其他兩側全是小攤，一邊賣東西，什麽化妝品、高麗參、色彩鮮豔的韓服等等；另一邊賣食物。周雅靜走過去看看，珍珠奶茶前排著長隊，其他的也就三五個人，有韓式泡菜煎餅、煎豆腐、壽司、炸雞串兒等等。大多都配有紅紅的辣醬，看起來還算誘人。平台及座椅大概占據了一多半位置，還有一小半也擺了兩排攤位，估計是讚助商的宣傳，否則和韓國文化節扯不上關係。

        周雅靜轉了一圈，完全沒有小玉的影子。周雅靜琢磨，跳舞比賽據說是四點開始，怎麽毫無動靜呢？參賽者都在哪裏？難道還有別的會場？或者跳舞比賽改了時間？昨天聯係時小玉什麽都沒說啊！周雅靜不想錯過，立馬打電話過去詢問。小玉很快接了，告知一切節目都往後拖了，大概還要半小時才開始比賽。她那一組排在第八號。她和朋友們正在外麵的空地上練習呢。

        周雅靜歎口氣，恐怕兩三個小時得搭進去了。既來之則安之，隻能耐心等了。她出去四圍看看，停車場附近的空地上，果然有不少年輕人，三三兩兩許多小圈子。有些人已經換了統一的演出服，很顯眼。觀察良久，終於發現了小玉一組人。五個女孩均是白T恤、牛仔褲。周雅靜心裏嘀咕，這麽不起眼的服裝，氣勢就輸了一截。而且小玉居然穿著很短的牛仔短褲，兩條腿連個絲襪都沒有。其他女孩有緊腿褲、長褲、七分褲，就屬小玉清涼。周雅靜越發不悅，自己毛衣加外套，還覺得寒氣逼人，這孩子太不會照顧自己了。

        周雅靜走過去，客客氣氣地打招呼，“小玉你好嗎？要不要進去？”

        小玉正和一個女孩一起看手機，聞言抬頭，笑著說道：“阿姨好，謝謝過來。我們正準備最後練一次，然後就進去啦。”

        周雅靜皺眉道：“你冷不冷？裏麵也有地方，一樣練啊！”

        小玉道：“沒關係，跳起來就不冷啦。阿姨，你幹嘛不先進去？你看起來很冷。我不希望你在這裏看我們練習，嗯，你會讓我們緊張的。”

        周雅靜頓時感到，幾個月不見，小玉說話很像美國人那套了。彬彬有禮，卻又拒人於千裏之外。她專程過來，一番好意，卻感覺不受歡迎。可是和這些孩子們怎麽計較呢？

        周雅靜掃視了一遍五個女孩，像對學生般說道：“你們也許知道，隨著人的體溫降低，免疫係統的活力大大下降。這樣人多的場合，細菌病毒感染的幾率之大、不容忽視。孩子們，抓緊時間練習，盡早到室內去。健康比得獎更重要。”

        幾個女孩都禮貌地笑笑，一兩個隨口答了句“我們會的”，完全是趕快離開別來煩我們的潛台詞。周雅靜這才明白這些不是自己的學生，沒人會言聽計從；又感覺寒從腳底起，便轉身回到會場去。

        周雅靜買了份韓式泡菜煎餅，一邊吃一邊排隊買奶茶。她琢磨是否應該給小玉也買一杯，又覺得太特殊會讓別的女孩不舒服。可要是買六杯的話，那也太累贅了，拿都拿不了。周雅靜打消了這個念頭，給自己要了杯熱的奶茶。奶茶到手的時候，煎餅已經吃完了，喝一口濃香的奶茶，咬著很有嚼頭的珍珠，周雅靜忽然有點回到大學時代的感覺。那時一屋子女孩去夜市，人手一串炸鵪鶉蛋、羊肉串、魷魚、或是豆幹，你咬口我的，我嚐個你的，一點兒沒覺得不衛生或是寒酸。快樂原本可以如此簡單而純粹，無所事事地殺時間原來可以這麽享受喔！周雅靜心情好起來，索性去那些攤位一個個看了看。頗有幾家賣護膚品的，一個綠色包裝、號稱綠茶味道的防皺麵膜吸引了她的目光。周雅靜左手握著奶茶，右手拿起來看看，麵膜右下角有個小小的紅色貼紙，寫著699。周雅靜問攤主道：“這個六塊九毛九，還要加稅嗎？”

        攤主是個麵無表情的女人，看上去挺年輕，但考慮到韓國人的化妝術，也可能三十多了。攤主迅速地搶過麵膜，撕掉紅色貼紙，也不回答問題，直截了當地開價，“十美元。”

        周雅靜愣了愣，把麵膜接過來，仔細看了一下。這麽一大包是五片裝，如果699確是價格的話，一塊四一片，很合邏輯。那麽攤主是臨時漲價嗎？周雅靜又去翻翻旁邊什麽玫瑰味、蘆薈味的，大部分沒有貼紙，有的還貼著。這也太疏忽了吧？讓顧客不舒服。如果周雅靜第一個拿的沒這個標簽，她毫不猶豫就買了。十元五片也還算便宜，韓國化妝品又名聲在外。如果攤主解釋一下，文化節攤位的租金很高，得漲一點價，周雅靜也會心甘情願地掏腰包。可這人的舉動就像被抓住作弊的學生，佯裝啥事沒有，還想教授給個好成績，那怎麽可能？周雅靜把麵膜扔回去，正想說幾句要誠信、要溝通的建議，看攤主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忽然意識到這不是她的學生，要想不自討沒趣，或者乖乖付錢，或者立馬走人。周雅靜冷笑了一聲，扭身走開了。

        時間已經過了四點，終於有人宣布舞蹈大賽開始。周雅靜走到座椅最前排，問了幾次，找到一個沒主的位置，坐了下來，慢慢喝著茶、嚼著珍珠，靜等好戲登台。

        一兩個表演過後，周雅靜就愛上了這種舞蹈。她問了下旁邊人，知道正式名稱是Hip Hop，中文翻譯為街舞。周雅靜對舞蹈的概念還停留在二十年前的國標、迪斯科階段。比較之下，街舞節奏感強，動作難度不高，幾個人動作劃一呈現出來的力度，很有感染力、很過癮。

        周雅靜暗暗評估，那些動作她完全可以勝任，倒是可以考慮開辟一個新項目。她遊泳的地方，周末提供倫巴課，回頭去看看。周雅靜自信無論身材、敏捷性、柔韌度，自己都不輸給任何一個表演者。

        氣氛越來越熱烈，很多人湧到台前，就站在那裏看。很多胳膊舉起來，用手機錄像。這樣一來，周雅靜的視線被擋了大半。快到小玉一組時，周雅靜也加入到台前人群中，擠到一個偏右的位置，可以涵蓋台上所有的舞者。

        接下來小玉一組人上場了。周雅靜右手穩穩攝著像，眼睛盯著台上看。整個舞蹈大約三分鍾，她從頭到尾感受到一個詞，青春！周雅靜從未覺得小玉有多麽漂亮，但在台上，小玉像變了一個人，美麗、奔放、荷爾蒙迸射、熠熠發光！小玉把白T恤又打了個結，露出一小段腰身。牛仔短褲翻邊兒，褲腿處又是一道白。加上小白鞋，簡簡單單藍白兩色，卻穿得舒服悅目、青春飛揚。小玉一米六八，短褲特別顯出腿長，勻稱、緊繃，飽滿有力道。周雅靜明白了為什麽大冷天要穿短褲，這樣的腿怎麽可能不露呢？這是小玉的畫龍點睛之筆！憑借長發、細腰、長腿，小玉就是上台走兩圈，也足夠養眼了，何況還那樣舞動著、淋漓盡致地宣泄著！

        周雅靜也短暫地看了幾眼另外四個女孩，但目光很快又被小玉吸了回去。小玉當之無愧是這個隊的靈魂。同樣的動作、姿態，小玉做出來，格外舒展有韻味。周雅靜忽然想起京劇界的一句話，祖師爺賞飯吃。小玉就是那個被賞飯的苗子！小玉注定應該在舞台上熠熠生輝的！周雅靜想，上什麽大學，做個舞蹈演員不挺好嗎？金玉順怎麽不朝那個方向培養？巴巴送到美國來上大學。她感到自己有義務說服金玉順，幫助小玉達成目標，做孩子喜歡、也擅長的事。

        周雅靜非常享受，沉浸在喜悅裏，心中湧上與有榮焉的自豪感。如果說十幾年前小玉為她跳蝸牛與葡萄樹，讓她愛上了這個孩子；那麽今天就是第二回，她感到心中滿滿的愛。等小玉表演完，周雅靜就退出了台前的人群，回座位處坐下，等小玉她們下台出來。周雅靜有很多話要說，她想為自己差點兒扼殺了小玉的摯愛道歉。如果幾個月前小玉屈服了、為了遵守她的作息時間放棄了跳舞，那她永遠不知道自己埋沒了一個天才。她想讚揚小玉的執著、堅持，終於等來嶄露頭角的閃光時刻。她要鼓勵小玉繼續勇敢地追逐夢想，去學藝術、練舞蹈，做一顆新星！興趣是最好的老師，人生最大的滿足就在於做自己喜歡的事！

        周雅靜越想越激動，小玉一夥人卻遲遲不出來。足足又過了三個節目，周雅靜才看到小玉幾人，也不找座位，就站在舞台側麵交頭接耳說著什麽。周雅靜耐住性子，等台上表演結束退場時，起身走到小玉那裏，大聲說，“祝賀祝賀，姑娘們，你們棒極了！”

        小玉卻一臉沮喪，搖頭道：“我們出了好幾個錯，肯定得不到獎了。”

        周雅靜感覺被兜頭澆了盆冷水般，不服地辯道：“別這麽說，你們非常出色！我在下邊，聽到那麽多人尖叫，你們完全征服了觀眾！”

        小玉翻了個白眼，語帶譏諷地說：“您沒發現嗎？每個舞蹈都有人尖叫，那根本不說明什麽！”

        周雅靜尷尬地圓場道：“可我真的覺得你們非常棒！小玉，你應當對自己有信心，要不要看看我攝的像？”

        小玉忙不迭地說，“不要不要！我看過無數遍了，每次練習我們都錄像的。這次我快了半拍，整個節奏都讓我帶亂了。我搞砸了一切…”

        小玉一點兒不是謙虛，幾乎懊惱得要哭出來。旁邊女孩安慰說：“沒有啊，我覺得挺好的。”

        另一個加道：“不是我們不好，是其他隊太強了！我覺得他們根本就是專業的，你看他們的劈叉、抓舉！我們不出錯，也比不過他們！”

        又一個女孩說，“去年的冠軍和我們都差不多。今年就是一千刀的獎金，把職業舞者都吸引來啦…”

        女孩們七嘴八舌地發言，又一組開始跳舞了，音樂聲震耳欲聾。周雅靜隻覺耳朵嗡嗡的，心髒砰砰跳著，要衝出胸膛一般。

        周雅靜看看表，已經五點多了。她示意女孩們隨她走到入口處，那裏稍微安靜些。周雅靜提議道：“你們下麵什麽計劃？讓我請你們吃晚餐吧？不管得獎與否，在我心裏，你們個個都是得勝者。”

        幾個女孩麵麵相覷，沒人回應。小玉麵有難色地猶豫片刻，終於說道：“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們已經有晚餐安排啦。”

        周雅靜點點頭，感覺真是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好吧，其實我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呢，這樣安排對我們大家都好。姑娘們，高興點兒，過個好夜晚。”

        五個女孩紛紛綻開笑容，感謝她的到來和支持，然後返回到裏麵。小玉過來和周雅靜擁抱了一下，低聲在耳邊說了句：“對不起，阿姨。”

        周雅靜心一下子軟了，她用中文說道：“有什麽可道歉的？謝謝你的邀請，讓我過了一個特別愉快的周末。小玉，你真的很棒，繼續跳下去，我不隨便誇人的。你屬於舞台，你想學藝術的話，我可以做你媽的思想工作。你在舞台上，簡直是熠熠生輝啊——”

        小玉神情複雜地笑笑，說道：“跳舞就是好玩的，我開始得太晚了，不可能當職業舞蹈家了。而且，我也沒您說的那麽好。謝謝您特意來看我，麻煩您也發給我媽看看吧。我過去啦，再見阿姨。”

        周雅靜站在入口處，看小玉加入到其他女孩中間，兩個坐下來看表演，三個跑去逛食品攤子。周雅靜想，剛才應該提出請姑娘們喝杯奶茶、或是吃個肉串兒的。那樣利用排隊的功夫，還能和小玉多聊聊。自己一份好心，想花錢請孩子們吃頓大餐，反而搞得大家都不自在了，真是失策。

        周雅靜站了一會兒感覺無趣，隻好離開去停車場。即便在室外，她都感覺到音樂的節奏。多少年沒有參加過舞會了？記憶中還是大四的聖誕節，她和金玉順及同屋女孩一起去過。屈指一算，居然有二十年之久！難怪小玉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啦。周雅靜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一段毛主席語錄，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歸根結底還是你們的。她想對小玉說，好好把握青春吧！似乎就是轉眼間，韶華就會老去，你就變成了陪襯，即使想化做春泥護花，都未必受歡迎。周雅靜反思，自己有過這樣把父母拒之於千裏之外嗎？答案好像是有哎。這或許就是生命的輪回？周雅靜想，今晚要和爸媽、金玉順好好聊聊，

        周雅靜又想到陪她一起午餐的學生們，忽然有些內疚。她向來叫那些她喜歡的學生一起去吃飯，對看不上的連邀請都免了。在小玉這裏碰個軟釘子後，周雅靜忽然意識到，年輕人未必喜歡陪自己吃飯的，教授的特權罷了。她實在應該態度更好一點兒，更一視同仁些。說白了，師生也不過幾年的緣分，值得珍惜。

        周雅靜有些酸酸的，不喜歡這種心態。她已經老了嗎？快被時代拋棄嗎？她不會那些勁舞，但一直健身的她，也不見得差到哪裏去。大可不必就開始紀念她的青春，還沒有逝去呢。周雅靜安慰著自己，踩油門急馳了一段路，然後放緩了速度。還是慢一點更舒服更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