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所有人見到我,三句話之內,就要問到母親。人們紛紛告訴我,母親是個好人聖人。煩死了,這些我不知道麽?用得著他們來說?
母親當然好,對誰都好。我最幸福的記憶是小時候,她哄我睡覺。給我講她永遠講不厭的故事,夫子的善良、神奇、死而複活,夫子愛小孩子,夫子永遠看顧我們,不離棄我們。隻要媽媽在,我心裏就踏實;而無論發生什麽,隻要一提到夫子,媽媽就踏實了。所以我們雖然窮,有時我會眼饞其他孩子吃的穿的用的,但總的來說,我是快樂的。我有愛我的外婆、媽媽,我也愛她們。
我第一次和媽媽發脾氣是十歲那年,媽媽在門口發現一個殘疾的男嬰。他的兩條腿都是軟的,像魚尾巴,可以翻來翻去。左胳膊也格外短、手也小很多。那時外婆還活著,她仔細看了半天,擔憂地說:“這可得養活一輩子。”我想外婆是不願意留下他的。
媽媽卻說:“夫子說過,天國裏的,就是這樣的人。”還說她會求神醫治他,像神醫治了外婆一樣。外婆就不做聲了。
媽媽給他起名叫安宙,根本沒有問我同不同意,就說從那天起,我有弟弟了。我不想要這個弟弟,他的到來是災難。我們晚上被他吵得睡不好;我出去玩的時間沒有了;媽媽掙來的錢,大部分給安宙買了牛奶。我們吃得更簡單了,我盼了很久的花裙子從此沒人再提。我恨安宙,經常去掐他一把;他不乖的話,我上去就是幾個嘴巴。
外婆臨死前對我說:“不要生媽媽的氣,將來你會知道媽媽多不容易。媽媽永遠最愛你的,你是她第一個孩子呀!”還說等我長大做了母親,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外婆說她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有媽媽這個女兒。她要我將來照顧好媽媽和弟弟。我答應她我會照顧媽媽的,但安宙可不一定。他又不是媽媽生的,我要是不高興,就不認他是我弟弟。
外婆死了我很傷心,少了陪伴我的人。媽媽成天出去幹活,回來往往累得不想說話。外婆才是從小陪著我,給我講故事,教我唱歌。雖然她總是躺著,卻教會我怎麽生火做飯,怎麽縫縫補補,怎麽和鄰居們打交道。我傷心生氣的時候,外婆總有辦法讓我高興。媽媽就沒本事哄我,我生氣時,她隻會歎口氣,一聲不吭默默忙她的。我想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媽媽,舅舅就是最好的例子。
外婆告訴過我舅舅的事,說舅媽不好,不讓舅舅經常來看她。不過每隔幾個月,舅舅會來一次,送些吃的用的。舅舅一定和媽媽吵過很大的架,他們難得碰麵,見到了也說不過三句話。外婆死後,舅舅居然把我們趕了出去!舅舅說外婆的房子是他蓋的,他要賣掉。媽媽真沒用,一聲不吭,收拾收拾就走。我已經和媽媽差不多高,我和舅舅吵,說家裏的好些東西是我撿來的,是媽媽做工掙來的,房頂還是我上去補的,這個家我們至少有一半!舅舅不理我。媽媽抱著安迪就要走,我卻強起來,一件件把屬於我們的東西搬到外麵。最後我收拾了外婆的幾件衣服,每一件都是我洗了補好的。抱著衣服、我聞到外婆的氣息,忍不住大哭起來。這時很多人圍過來看,舅舅說給我們三天時間搬家,就匆匆走了。
那個晚上,我大大地發脾氣,問媽媽為什麽不爭不鬧,任憑舅舅欺負。媽媽告訴我,她不是外婆的親女兒,舅舅要,就還給他。媽媽說村外有個石頭屋子,我們可以去那裏住。我氣道,早知道這樣,為什麽不把力氣用在屬於我們的房子上!我一塊塊石頭壘起來的院牆,辛辛苦苦種的花和菜,都留給別人了!接下來三天,我把所有能搬的東西都運到了那裏,包括我的花和菜!
臨走前媽媽還把外婆的屋子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我本來想把我補好的房頂再捅個大洞的,媽媽堅決不讓。媽媽說我們應該感恩,在外婆家過了十五年沒有風吹雨打的日子,現在村外的房子加了許多東西,比以前強多了。我背著安宙走在前麵,沒理她。媽媽就是這樣,被人欺負了,還不覺得。沒什麽事能讓她擔心生氣,她好像活在另一個世界裏,那裏有她的夫子,那裏有吃不盡的餅和魚,那裏全是高興的事。我比媽媽活得實際,我對夫子也有很多疑問。夫子為什麽不讓安宙變成正常的孩子、幫我們幹活?為什麽不給我們錢,買下外婆的房子?為什麽不行個神跡,把這個破石頭房子變大、變成像樣的家?
媽媽和我起早摸黑地幹,總算在雨季來臨前把房子修補得像回事,能擋擋風雨,好歹像個住人的地方。
安宙已經五歲了,隻看他的臉,算個漂亮男孩,有黑漆漆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我高興的時候,會給他紮小辮兒,給他唱歌講故事,像外婆一樣。安宙隻有一隻胳膊能用力,幹不了任何重活。媽媽說要讓他讀書,有了學問才能謀份生計。媽媽四處打聽,找了一個拉比願意收安宙。我每天早上背他去學堂,下午再接他回來。這麽著,我認識了安波斯,拉比的兒子。第一次見麵,安波斯就特別和氣,待安宙特別好,沒幾天,他就背起安宙送我們回家。後來安波斯還寫詩給我,可惜我聽一遍就忘記了。我讓安宙給我念,他卻說不會。我罵他,什麽活兒不幹,認幾個字還那麽難!我要求他一個月內學會念給我聽,否則我就讓他自己爬到學堂去。安宙怕我,拚命地學。一個月後,拉比讓我轉告媽媽,安宙是少有聰穎好學的孩子。拉比不僅願意免費教他,將來還會給他些抄寫的工作,讓他可以掙一點錢。
我和安波斯一天天熟起來,我把從小到大的事一件件講給他聽。尤其舅舅的不講理,他有房子住,還要搶我們的去賣錢。安波斯說他會求拉比出麵,管這不公不義的事。過了幾天,安波斯高興地告訴我,拉比找了村裏的長老們,大家都站在媽媽這邊。村裏人決定湊錢,把外婆的房子買回來還給我們。我說那沒戲,舅舅那麽財迷,一定開高價買不成的。安波斯悄悄告訴我,財主撒該專門告訴拉比,村裏人湊完之後,不足的錢他會補齊。我這才高興起來,最棒的是舅舅為了賣個好價錢,過去幾個月還加蓋了一個小房間,這樣我就有自己的地方啦。我承認媽媽不讓我捅房頂是對的,但嘴上我堅持說,還是應該捅,讓舅舅修去!我心裏認同了媽媽說的,我們用愛和善意去對待人們,人們也會同樣回報我們。種的是什麽,收的也是什麽。
安波斯真了不起,不僅幫我們要回了房子,還讓拉比的學生們花一天時間,幫我們把東西搬了回去。媽媽對村外的石頭房子有了感情,特意留下一個水罐,一個小桌子,又打掃得幹幹淨淨。媽媽說過路人可以進來歇歇腳、喝口水。
忙完這些事,我又不開心了。以前安波斯送我和安宙回家,路上能走很久。現在住同一個村子,沒幾步路,他也不好意思送了。我想了許久,終於想出一個主意。我和媽媽說,既然給過路人喝水,幹嘛不放一點吃的呢?我可以每天去看看,加水加餅。媽媽誇我細心,當晚就多做了三張餅。從此我和安波斯又有時間在一起了,一來一回,時間更久。讓安宙坐在外邊看著,我們還能進到村外的石頭房子裏單獨呆一會兒。不過安宙變得很討厭,我們進去時間一久,他就在外麵喊我。我狠狠地揪安宙的耳朵,要他閉嘴。安宙疼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下次卻仍然照喊不誤。
安波斯腦子好用,他說不能白給人餅吃。他寫了個東西放在桌子上,說餅和水都是一個窮苦婦人提供的,雖然隻為行善,但為了讓善行持續,請大家放一點兒錢,婦人還在照顧一個不能走路的孩子。安波斯本來想寫癱子,我不讓他這麽寫。安宙能爬能動,不是癱子。
一開始沒人放錢,後來財主撒該送給我們一個石頭鑿出來的墩子,有個洞可以往裏放東西。石頭墩子沉極了,是撒該的仆人用牛車拉過來的;而且有個巧妙的機關,隻有我和安波斯才能打開。安宙求了我好久,我就是不告訴他。後來我說,我和安波斯進去的時候如果他不吵不叫,我就告訴他機關在哪裏。結果,安宙從此再不問了。這家夥有定力,管得住自己。我漸漸有點佩服起他來,也盡量管住自己的手,不打他了。
每天下午去查看小屋,加水、換餅、取錢,成了我的樂事。存了一陣子錢之後,安波斯帶我們去買了一塊繡花的頭巾。等將來錢多了,我會給自己買件花裙子。頭巾先送給媽媽,因為是她堅持收留安宙,堅持送安宙讀書,我這才認識了安波斯。媽媽非常高興,又堅決把頭巾給了我。第二天我戴上新頭巾,好多小夥子盯著我看。我誰都不理,我的眼裏隻有安波斯。
我十六歲了,懂事了。我要嫁一個有學問的人。媽媽那麽愛夫子,不就是因為他有學問麽?我聽媽媽說過,在耶路撒冷的聖殿,夫子和很多人辯論,誰都說不過他。媽媽提到夫子,眼睛亮亮的,整個人都漂亮起來。安波斯也是有學問的人,他會寫詩、會主持公道;寫一張紙,人們就放錢進去。其實那些餅不值那麽多錢,這都是安波斯的本事!我讓安宙放心,我會永遠背他去學堂。我叫他好好學習,隻要學得像安波斯一樣,會有女孩子喜歡他、願意照顧他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