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兒子發短信,古道簡(Jane Goodall, 1934-2025)今天去世。兒子明白,她在我生命中的意義。
我出生在湖北農村,從小吃不飽飯。能量供應不足,大腦發育不良。姆媽是文盲,二姐是半文盲。我是二姐帶大的,連她都替我著急,這麽傻,以後怎麽辦呢?大姐讀書多一點,就更不用說了。父親是老師,偶爾過問一下,總是笑,“還沒發蒙。”
我現在對四年級以前的學習經曆,完全沒有印象,不知道是怎麽混過來的。我沒留過級,隻能說明,別的孩子也笨。
三年級以後,家裏條件改善,慢慢能吃飽飯。二哥從初二升到高一,這個時候有學校新設初三,父親讓他去讀。我九歲,進四年級,姆媽讓我給他送了一次被子和菜,告訴我不認識路問誰,遇到狗怎麽辦。那是我第一次單獨去陌生地方,路上見到一棵很大的樹,懷疑是不是成了精,心生敬畏。二哥見到我,當然高興。
在那之後,他替我訂了份《中國少年報》。一周一期,他周末帶給我。報頭旁邊一行字,“時刻準備著,做共產主義的接班人!”我大受鼓舞,共產主義足以令人神往,我還要做接班人。那個時候不知道,習近平老不退休。
報紙不大,大概也就是八開紙。最吸引我的,是一位野生動物學家寫非洲黑猩猩的連載。她給每隻黑猩猩都取好名字,跟它們交流、做朋友。我不知道她是何方神聖,也不知道非洲在哪兒,但我愛讀,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愛讀。每個星期都盼著,希望早些知道一個星期以來,黑猩猩怎麽樣了,動物學家怎麽樣了。回頭看,當時印刷質量粗糙,隻有黑白、沒有色彩,照片少而且模糊。
我知道,這些事周圍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們沒有見過、聽說過黑猩猩。我有占有知識的喜悅。姆媽鼓勵我讀書,我個兒小,能幹什麽呢?既不能幹活,也不能打架。她說,知識裝在肚子裏麵,不怕偷不怕搶。
也不知道為什麽,我一躍而成為最好的學生,而且比起第二名,遙遙領先,而且語文、數學兩門都是這樣。五年級下學期,臨近升學考試,臨時加考英語,臨時抱佛腳學英語,我還是第一。
這段學習經曆,我有記憶。我知道,黑猩猩連載開啟了我智慧的光。
求學的生涯是漫長的。我拿了學位,來了美國,安頓下來,有了孩子。兒子九歲時,我開始跟他講,自己在中國的經曆,每天晚上講一點,每天晚上講一點。他喜歡聽,“爸爸,您應該把它寫下來!”講到我讀過的黑猩猩連載,我不知道女動物學家的名字。他脫口而出,“Jane Goodall!”我差點掉下眼淚,為兒子喜歡讀書,也為這意外的收獲。這是前後36年,兩代人、三代人之間的連結。人生奇妙,我把兒子親了又親,抱了又抱。
知道了她的名字,才知道她是英國人,在坦桑尼亞叢林裏讀的大學,劍橋拿的博士。她在世界各地巡回演講,講黑猩猩的人性,它們的喜怒哀樂,講人類的獸性,戰爭和虐殺。道義清晰,毫不含糊,依然讓人著迷。
古道簡博士今天在洛杉磯歸西,我才知道她比姆媽大兩歲。我要哭了,不是哀傷,而是感激和懷念。她在坦桑尼亞叢林中的時候,不會知道,自己在給中國窮鄉僻壤的一個孩子啟蒙。她來美國演講的時候,不會知道,這個孩子後來也來了美國。
她開啟了我人生的光。
20251001
我上大學時有幸聽過一次 Jane Goodall 的現場講座。記得她身材瘦削,頭發灰白,話音柔和清晰,氣質相當端莊優雅 ———— 一晃快三十年了。
當年讀到她的時候,我有種惶恐感,覺得自己作不到,大概是敬畏的原始狀態吧,沒開竅。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