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阿姨說過,今年新分配的大學生都得到基層鍛煉。但她還是擔心,“像我這樣半年不去上班,你說會不會落伍啊?”你放心好了。你那培大簡書啊,沒那麽多事兒給你做。原來依靠外銷,現在遇上西方製裁。“那你們呢,有沒受影響?”也受影響,但是不大。我們本來就是撿美國的工業垃圾,總不至於連撿垃圾都不讓吧。
“電腦除了打字、做文檔,還能不能做些別的,比如處理財務?”我可以給你找找。
美國甲骨文公司派人上門推銷他們的商務軟件,留下一套演示版和資料。公司暫時沒人對這個感興趣,他下班後帶回給她。“真好,這樣我生孩子也不耽誤功夫。”
今年國慶,舉世矚目。大型群眾集會包括以往耀武揚威的閱兵式都取消。今年整好是四十周年,輪到十年一大慶了,但當局隻在人民大會堂舉行了一個儀式。天安門廣場,本是人民的廣場,現在戒備森嚴。進出中山公園,都不能經過天安門,得繞道走。關鍵地方的建築提前由戒嚴部隊接管,如位於建國門的社會科學院——當局明令,國慶期間開辦公室窗戶、開辦公室的燈,如遭槍擊,後果自負。
更奇怪的還有,各單位接到通知,國慶期間不許穿純白或純黑的衣服。她暫時遊離於組織之外,聽到他講的這個規定,大吃一驚。
黨和政府不能說不英明。她開始隻穿黑白衣服,的確是在聶辛沒了之後。起初是哀悼。後來發現,鄒其仁還就喜歡黑白,他說,“電腦屏幕上隻有黑白,習慣了。”但政府直接幹預民眾服裝的顏色,的確不可思議。她腰身已粗,其他顏色衣服一時不容易找到。“先別理那一套,待會兒我們打的去漢語學院。他們管得著嗎?”
國慶節成為一個悖論。四個月以前,官方指責動亂分子妄圖顛覆國家。而現在,當民眾想公開慶祝國慶的時候,政府希望他們呆在家裏,“維護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麵”。但政府也不由自主,國慶照例還得是公眾假期。政府如臨大敵,民眾倒可以在家稍微放鬆。官方的弦繃得再緊,老百姓還是要休息。一個時刻提放人民推翻自己、並以此為壓倒一切的任務的政府,必定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好政府。
她挺著孕肚,在樓梯口猶疑。他將她一把抱起,這個小個子,不知哪來這麽大力氣。“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這麽愛我?”她對著他耳朵哈氣。什麽愛不愛的?我不過貪圖美色,迷戀你的身體。啊,我的聽鸝館!“不要放肆,被人瞧見!”但,她咯咯笑。
輕輕輕輕地,他把她放在娘家門口。“我的女兒啊,你還知道回來啊?”口頭在責怪,心裏早就釋然。夅之說,不想家,說明女兒婚姻幸福。其實也就兩三個星期。一來國慶臨近,大學城戒備森嚴。二來她腰身漸沉,不想挪動。
爺爺奶奶倒先到了,一家四代又聚到了一個屋簷下。爺爺,中央又有什麽新的指示啊?“還能有什麽新指示。一天到晚,都是穩定穩定穩定!群眾要求解決社會分配不公問題。新上台的領導人倒好,他要解決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他插話,“是這樣,我們呂總現在連獎金都不敢發了。”“正常情況是,人為錢死、鳥為食亡。現在大家有錢不敢賺,連高新科技的民營企業都是這樣,國家還有什麽希望?看樣子,現在又要鬥地主、抓資本家了。”
爸爸關切地問,你們業務還好吧。“業務還湊合,既有的業務沒有受到西方製裁的影響。但是原來計劃的新業務,購買新部件,建立自己的電腦品牌,現在不可能,西方卡死了。”禍國殃民啊,禍國殃民啊。大家異口同聲。
“現在老百姓打開報紙,都是社會穩定、經濟繁榮、供應充足、萬事大吉。但我讀內部參考,看到的卻是外資撤出、國際製裁、經濟凋敝、政治僵化。所謂內緊外鬆,就是內外有別、表裏不一。一個靠謊言支撐的政府,還能支撐多久?
“而且,現在萬馬齊喑,輿論一律。前些年學界的風雲人物,要麽流亡海外,要麽身陷囹圄,剩下個別跳梁小醜在說話。獨唱全部消失,隻剩合唱,而且是單聲部的齊聲唱。全國隻有一個聲音,其他人不過在對口型。”
爺爺,黨和政府不讓您操心,您偏要操心。有黨中央高瞻遠矚,我們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惠啊,爺爺有話不說,悶啊。”惠,讓爺爺說話,有牢騷發出來。
爺爺研究國外馬克思主義,一直格外關心國外資本主義,“現在是第三次浪潮,西方已經進入信息社會。知識產權成為重要的財產形式,知識經濟成為國民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知本家是財富增長最快的資本家。而我們在幹些什麽呢?穩定壓倒一切,以分配公平的名義,重新‘打土豪、分田地’。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兒囉。”
他本來隻是出於禮貌聽一位老知識分子發牢騷,但他現在說到了自己的專業,“爺爺真正把握住了世界發展的格局。以電腦為核心的信息技術革命,的確發展迅猛。從大型機,到中型機、小型機、微機,現在美國大力開發個人電腦,讓我們這些工程技術人員感到應接不暇,天天學習,都深感自己落伍。
“美國是第三次浪潮,我們是被自己製造的惡浪淹沒。資本家、知本家,都是當局置於靶心的惡名,誰敢沾上?內心裏誰都想過得富足,但大環境下,誰都裝作越窮越革命!”孫女婿跟爺爺找到了共同語言。
國慶期間,他們住她娘家。“爺爺挺先進的,了不起!”聶辛是他學生,也挺先進的。說出口的卻是,你是我老公,最先進!
新月在柳梢,窗外秋寒無邊。他們擁有彼此,溫暖盡在盈盈一握之中。夜已漸深,媽媽聽到小兩口淺笑輕語,“惠,你們早些睡。”那個時候,他們正萬馬奔騰。直到萬馬齊喑,“任誰得產後抑鬱,我都不會。”那也要加強防範!
她破羊水那天,正好是立冬。年輕夫婦,無論他們多麽期盼新生命到來,事到臨頭仍發現自己手忙腳亂。其仁背她下樓,打的去醫院。小寶寶一切正常,自覺將頭調整到朝下,準備從媽媽下麵鑽出來。他跟她一起等候,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電影裏太多女人生孩子痛苦掙紮的畫麵,這讓他們等候的心情,既茫然也擔憂。護士拿來表格,讓他簽字,萬一大人小孩隻能保一個,是保大人還是小孩。不能兩個都保嗎?“正常情況下,不存在這個問題。我們是說萬一。”保大人。
她被推進產房,他被擋在外麵,隻能幹著急,有勁使不上。他在外麵等的時候,度秒如年,縱然隻有百萬分之一的風險,但是涉及到他最親愛的人兒。所幸今天陶阿姨值班。等不一會,陶阿姨派護士讓他進去。產房也不是絕對不能進,有關係就可以。他讓她抓著他手,是無聲的啦啦隊。醫師是有聲的啦啦隊,借助儀器監測,指揮產婦什麽時候使勁、什麽時候放鬆。惠的體質好,隻幾個回合,就傳來寶寶的第一聲啼哭。讓他喜出望外的,是陶阿姨讓他去剪斷臍帶。然後小媽媽才見到新寶寶。生產的過程,再順利不過了。
生產之後,產婦到產後病房休息,嬰兒到育嬰室清洗、保溫。護士送寶寶來喂奶,一家三口才第一次獲得單獨在一起的時機。她第一次給孩子喂奶,並沒有費太大周折,餓了就想吃,是人的天性。新生兒吃了就睡。她將孩子抱在懷裏,“幹幹,我的兒啊!”她說得自然,他聽著新鮮。我最親愛的人,現在成了娃兒他媽。
你辛苦了,我抱會兒。他抱著孩子踱步。新生兒的皮膚都還是粉紅的,還不成形,相貌什麽的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有一點確鑿無疑,我當了爸爸,他想。這個感覺全新,如夢幻一般,比高能物理所他們學的量子場論還玄妙。我真當爸爸了?他需要再看一眼孩子,再一次確認。反複確認無誤,他重重親一口妻子,再輕輕親一口孩子。
新生兒的第一聲啼哭都滿含委屈,媽媽,你為什麽要讓我獨自麵對,這個冷酷的世界?
孩子代表著未來和希望,是全家關注的中心。外公外婆送來他們的精煉密湯,她卻說不用,孩子吃得滿飽。私下裏她表揚他,有你的功勞。太外公太外婆要來看孩子,被大家勸住了。
外公寫下孩子名字的來曆。鄒其幹。漢代兵書《三略·上略》:“夫所謂士者,英雄也。故曰羅其英雄,則敵國窮。英雄者,國之幹。庶民者,國之本。得其幹,收其本,則政行而無怨。”他解釋,羅,是網羅的意思。網羅了它的英雄,敵國就會陷入困境。其幹,就是國之幹才。
大家都說好。卻不忍說破。
取這麽個名兒,有顯而易見的原因。父親叫鄒其仁,所以兒子叫鄒其幹。一般人不會像孩子外公想那麽深。
這個名字雖然有曆史的意義,卻是其仁人前最深的秘密。就是他最好的朋友也不能洞悉,孩子名字的奧秘。
隻有她樂嗬嗬,“你是其其,寶寶是幹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