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拉底說:“如果一個人為自己的財富驕傲,人們在了解他如何使用財富之前,不要讚美他。”羅德島州新港,離和諧鎮才九十英裏。工商界巨賈們在那兒大興土木,建造公館,大到令人恐怖,豪華到使人暈眩。梭羅身後,此風尤甚;美國社會沉淪進入一個馬克·吐溫所謂的鍍金年代,社會習氣貪婪、腐敗、淫靡。
這些建築巨怪,實際上隻是各種高價材料的生硬堆砌,缺乏美感和活力。在這裏,藝術品是裝飾,是炫耀,不過追逐於名利場虛榮貴婦們的帽飾。公館本身早已成為“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地區”,如今隻作為鍍金年代的遺跡,供獵奇的遊人參觀遊覽。超級富豪買得起,卻住不起,商海沉浮常使他們沒有足夠財力,及時維護修繕。風雨冰雪不停鞭撻他們留下的這些建築巨怪,即使是今天的新港保護協會,也不能恢複它們最初的盛況。物質財富是暫時的,會腐朽湮滅;這是哲學思想,更是事實。
在梭羅的小屋和新港的豪宅之間,不僅是建築美學的分野,更是心靈道德、價值觀的分野。梭羅提出“自願貧困”的概念,主張安貧樂道。他“喜歡從容、有寬闊空白的人生”,而不屑於為追名逐利而忙碌勞作。梭羅的財富觀,獨到而深刻,他說“一個人的財富跟他能夠不碰的東西的數量成正比。”他認為簡單、誠實勞動可以成就詩意,而質疑沒有止境的勞動分工。勞動分工的目的,是提高效率、發展經濟,而不是人的解放和發展。
梭羅全家供養他完成哈佛的學業,但他沒有因循多數哈佛學子的道路,當牧師、醫生、或者律師。他當過一段時間的教師,但最終獨辟蹊徑,直奔自由。他在自家鉛筆廠裏幫忙,改進了生產工藝。但他認為經商久了,離魔鬼也就近了,很擔心自己經商會“成功”,因而遠離商業。他說“商業詛咒其涉及的一切…”在《論公民抗命》一文中,他寫道“絕對地講,為富不仁;因為錢來到一個人和他的目標之間,並替他實現那些目標;而且賺錢肯定不是什麽偉大的德行。”財富榜多大程度是光榮榜,多大程度是恥辱柱,我們可是看夠了。
梭羅勸戒“讓我們不要靠交易謀生,而靠遊戲。享受土地,而不必擁有。”歸根結底,沒人能擁有土地,土地擁有我們;生命終結時,我們回歸大地。要是我們的地產商懂這些,房價就會降下來。不光土地,藝術品、文物也是這樣,你盡可享受,但不必擁有。既已享受,何必擁有?人總想占有物,卻反過來常被物占有。物欲橫流,侵蝕、消耗了多少生命?
有一種說法,叫“不求永恒,但求曾經擁有過。”難道,擁有比永恒還值得追求?
在梭羅看來,超出生活必需的浮財,是負擔和障礙,有害無益。“浮財隻能買到華而不實的東西”,買不到自由和幸福。當時和諧鎮的農民,完全擁有農場的屈指可數,其他的都還在操持農場、償還貸款。為了魚肉葷腥、美酒佳肴、寬闊住宅,農民貸款買農場。為了還貸,他們勤扒苦作,辛勞不堪。在將家畜關入畜欄的同時,自己也被關進去了;人畜之間,誰更自由?物質本是生活的手段,不是目的。人們為追求浮財,而淪為“手段的手段”,得不償失。梭羅的這些論述,跟同時期馬克思的異化論,有相通的地方。
捫心自問,我們追求更高的道德理想,比如說人類公義,讓我們成其為人、有別於禽獸;多少次,失去的恐懼,讓我們躑躅不前,苟且偷安?金銀財寶,是另一種手銬腳鐐。很多人想追求自由,卻擔心失去財產;在失去自由之前,就已經失去了自由──在收進公家的牢獄之前,一直生活在自己打造的私牢中。梭羅提出自願貧困,正是意識到浮財會阻礙更高追求。壁立萬仞,無欲則剛。馬克思說,無產階級最革命。
要是你根本就沒有更高的道德追求,那麽恭喜你,你無異於禽獸。梭羅引用孟子的話:“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他指出人有雙重性,既是動物的人,也是精神的人。在重利輕義的社會,“人想象的高度,似乎止於一種動物也能領會的簡單便利;實際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是這樣。”隻有克製動物性的欲望,清心寡欲,將精力轉向更高的精神追求,我們才能獲得自由和幸福,不致淪為酒色之徒。他並引用“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告誡人們不要失去精神追求。
今日中國,儼然已進入一個鍍金年代。就環境而言,財富中心、財富廣場、財富論壇,不計其數,還在增加。在個人層麵,追名逐利的成功學大行其道,演講、訪談、視頻、文章、書籍,鋪天蓋地,早已飽和。就是家庭主婦,也惶惶然,成天奔走在五花八門的理財講座間,不可終日。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誰會在乎,一個梭羅囉嗦什麽安貧樂道、重義輕利?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人生差異,在乎後天學習。
超驗主義主張性善。梭羅認為,“善良是唯一穩賺不虧的投資…沒人會因為在較高層次慷慨,而在較低層次吃虧。”人應該保持一顆敏感的心,而不能麻木不仁。“雖然年輕人最終會變得麻木,但是宇宙法則並不麻木,而是永遠站在最敏感的人一邊。”
超驗主義重視實踐,既坐而論道,亦起而行之,知行合一。梭羅反對為追求浮財勞作,但鼓勵為追求真正的財富奮鬥。“勤奮生成智慧和純真,懶惰導致無知和欲望…不純潔的人都懶惰,坐在火爐邊,平躺著曬太陽,沒累著就歇息。”他批評那些隻坐而論道、不起而行之的哲學教授,隻有浮學、沒有真知,配不上哲學家的名號。哲學家得愛智求知,知行合一,發揮聰明才智,解決實際問題。環顧四周,學富五車、著作等身的哲學教授不少,知行合一、解決問題的哲學家又有幾位?
梭羅鼓勵年輕人不僅要“學習”生活,更要真正生活、在生活中學習生活,才能洞悉人生真諦、獲取真知。他提醒他的小屋造價總共隻有28.125美元,而哈佛大學學生房租是一年30美元。那麽大學生們為什麽不學他,也到林子裏造一座小屋,既省錢、又長知識呢?他主張青年學生要幹點體力活,不能一味貪圖安逸。要多實踐,學而時習之;不要玩弄人生,或止於學而疏於習。他舉例說,買一把刀,通常並不能讓人長知識。但你如果從發掘礦石開始,提煉鋼鐵,然後打造刀具,從查閱資料,到動手實踐,可以學很多東西。
梭羅警告,如果我們的大學忽視實踐,而滿足於設施和技術的改善,那也隻是以改進的手段,達到沒有改進的目的。大學之謂,非為大樓,亦非大師,而是培養可以改造社會的人才。他說“天才不是任何君主的侍從”,而尋常學人更像是唯唯諾諾的朝臣,缺乏獨立、高貴的人格。是培養禦用學者、馴服工具,還是造就有獨立思想、獨立人格的公民,這是我們在討論大學宗旨時,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梭羅強調,要多讀經典名著,而不是隻限於一些膚淺、輕鬆的讀物。“古文中的一些話,超脫市井俗氣,對後人是永恒的啟迪。要讀點古文,才不辜負青春時期的寶貴時光。”實際上,梭羅書中講的許多話,都可以從先哲們的智慧中找到淵源,不是沒有基礎、憑空發生。
梭羅說,新聞不過是老太太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但是如果有人認為,他一心隻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那就錯太遠了。他在書中提到,什麽海上沉船,船員失蹤,都好幾次,什麽橫跨大西洋的電報電纜,什麽科依諾爾鑽石,什麽肯塔基州猛獁洞裏的瞎子魚,什麽美國南方民間鬥毆挖眼珠子的野蠻習俗,各種時聞,遠近巨細,他都清楚。說明梭羅不僅看報,而且還看得很仔細。新聞是民眾獲取信息的重要渠道。社會生活平庸,新聞便無趣,這可不是新聞本身的過錯。
梭羅主張,“讀書要專心致誌,跟作者寫書時一樣”,不能太輕鬆。他說“偉大詩人的作品從未在世間傳頌,因為隻有同樣偉大的詩人才能讀懂,普通人讀起來象天書,至多屬於星相學、而不是天文學。”他強調的是,用寫書的心來讀書,才能真正領會。
“人們認可、讚美的成功人生,隻有一種模式。為什麽我們要在誇獎一種形式成功的時候,否認其它形式的成功呢?”社會是多元的,成功的路不止一條。梭羅認為,應該“讓每個人專心做他自己的事,努力發揮天賦、成就自我。”人要包容,有耐心,不勢利。“為什麽我們要這麽急於求成、急功近利呢?如果一個人跟其他人不同步,也許是因為他在聽一隻不同的鼓。讓他合著他聽到的音樂聲邁步好了,不要管這音樂聲多麽緩慢、多麽遙遠。”這段話,告誡、教育了許多人,安慰、鼓舞了許多人,因而成為名言。
公司是市場經濟的主體。世謂公司無良知。梭羅認可公司的高效,但譴責公司一味追求牟利,漠視勞動條件和勞工福祉。資本惟利是圖的天性,決定了資本家在選擇公司住所時處心積慮,確保在稅收、環保和勞保等方麵對其最有利,雇傭最廉價的勞工,在法律事實上許可的範疇內,提供最低的勞動條件,最大限度地延長工時,然後根據市場條件決定產品價格,一切服務於利潤最大化。整個流程,隻聞銅臭,不見人性。機器一響,黃金萬兩。機器一停,絕對不行。
在《論公民抗命》中,梭羅寫道“一個由有良知的人組成的公司,是一個有良知的公司。”一百五十多年過去了,我們還在期待“一個有良知的公司”;在改善勞動條件和勞工福祉方麵,進展實在有限。據說我們腳上的鞋子,十有八九是中國製造。在中國有的製鞋村,苯中毒導致的出生缺陷高達28%,成年人很難活過50歲。據說我們已經進入移動智能年代。生產智能手機,要用到苯和正己烷等有毒化學品;流水線上工人的死活,誰在乎?我們還要看到多少工人,從資本的高樓縱身一跳、但求一死?一跳接一跳,連續多少跳,新聞千篇一律,最新消息象遙遠的故事。
您購物時,可想起“物的價值,等同於以命易物時耗費的生命價值”?穿著皮鞋昂首闊步時,您是不是感到地麵在顫抖?手機的震動,觸動您的心靈沒有?“良知受傷時,難道沒有一種鮮血在流淌?”癌變既是生理性的,也是社會性的。如果恰當使用,化學品並不致癌。是資本惟利是圖的癌症,造成了產業工人的癌症。是社會麻木不仁的癌症,導致更多人的癌症。
是否我們的心,已麻木太久、不能複蘇,如一台無法喚醒的電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