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月三號廣播裏傳來北越人民軍開始對南越發起總攻並且接連攻破北線陣地以來,趙老板心神不定,在廠房辦公室經常端著茶杯自言自語,望著窗外的天空,聽著遠處的炮聲,他還是拿不定主意,走還是不走。城裏許多有頭麵的商界老板紛紛變賣家產,乘飛機飛赴周邊國家,更有能耐的飛赴歐洲,美國。報道稱,北越軍隊已將南越軍官、天主教徒、知識分子及資本家等類型人士鎖定為革命目標,這些人害怕是有道理的。
他的廠子坐落在南越西貢最繁華的商業區,華人聚居區第五郡堤岸,也是越南最古老的商業區,廠名“華越餅幹廠”,產品自然是餅幹。雖然規模不大,十幾個員工,卻行銷西貢全市,有點兒名氣。這是他本人苦心經營,從小學徒,慢慢掌握技巧,瞅準商機一應而起置辦的產業。說起來出走海外,其實都是未知數,茫茫人煙,哪兒也不熟悉,帶著一家幾十口人出走安家談何容易。
廣播裏傳來南越總統府發出的戰時宣傳,這幾天側重發生於一九六八年的戊申順化屠殺事件,說是當年南北交戰的順化戰役,北越軍隊大屠殺,有女人、男人、老人、兒童甚至嬰兒,也就是格殺勿論,滅絕式殺戮。戰後從無名墳塋挖出兩千八百一十具屍體,大大震撼國際社會,震撼南越各界。南越這次大量宣傳無疑是雪上加霜,本意是激起民憤共同對付邪惡的北越,結果反倒讓已經心驚膽戰的市民嚇破膽,尤其是有點兒錢財的商人,富人,因為他們是革命的敵人,被殺的首要人群。
趙太太更是心神不寧,最近待在佛堂裏的時間加長,木魚敲得比往常響亮而且有些亂。她一輩子信奉一個理,相夫教子,管理家務,像這種出走的大主意得由丈夫拿。她生了十一個子女,大哥、二哥、三姐都已經成家在外單過,四姐待嫁,五哥、六哥上大學,七哥讀高中。老八趙雅春與老九趙季春姐妹倆則是雙胞胎,今年十四歲初中生,下麵兩個弟弟,十弟小名貓貓,最小弟小名大象,十歲。
雅春和季春每日糾纏一起,形影不離,同吃同住同勞動。她們兩個負責下學後收集餅幹加工落下的碎屑,用小筐裝起來,提到廠門口叫賣,掙到的錢就是她們兩人的零花錢。上麵的哥哥放學後在廠裏幹活兒,也從爸爸那兒領取零花錢。趙老板是有心之人,言傳身教,讓孩子從小就知道錢來之不易,靠勞動才能掙到錢。
太太交代,今天任何人不準出門,外邊炸彈橫飛,太過危險。
下午,所有的子女全部到齊。趙老板坐在八仙桌的東首主座,趙太太坐西首偏座。子女大些的在兩邊椅子坐定,雅春和季春站在母親身邊,貓貓和大象站在爸爸旁邊。
趙老板已經私下與大兒子商量過,宣布:“今天炸彈已經打進我們工廠大院,炸死老王叔和另外幾個工人。形勢凶險,炮彈不認人,我們已經麵臨生死關頭。我已經與你們的大哥和三姐商量,明天一早買船票,你們所有人全部離開,乘船去美國在公海等待著的軍艦,當下逃命要緊。你們活下來就是我們趙家的根,有你們在,無論天涯海角,你們都是趙家人,就沒有絕後!我和你們的母親留下安排職工,安排廠子,將來安定了,我們還有團聚的那一天。”
孩子們被震懾住了,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天霹靂炸彈不認人,此處危險,必須出逃。對於父母不走,大些的孩子還是想勸,可是看到父親堅毅的目光和決絕的神情,無人再敢多言。從小的家教,父命不可違。
母親的目光鎮定,似乎了卻了多少天來的最大心思,對丈夫的決定她由衷地高興,孩子安全走掉不受傷害是她最大的心願。她從桌子上拿起事先準備好的黃楊木刻“阿彌托佛”墜兒給每一個子女掛在脖子上,祈求佛爺保佑平安無事。這都是她這些天精心準備,且在祠堂拜佛,拜祖宗祈禱過的,每一個木墜兒背麵刻有他們的名字。一二十口人鴉雀無聲,這是一場浩劫在即的惶恐和難以預測的生死離別,氣氛沉重,屋內充滿死亡氣息。
二十五歲的三姐在美國駐南越大使館做翻譯,能跟著使館撤離。可是以家庭為重的她選擇與家人同生死,留下幫忙。第二天,她通過關係,花了幾倍的價錢買到全家的船票,定於傍晚出發。家人已經做好準備,輕裝上陣,把所有值錢的東西變賣,換成美金,由大哥二哥負責,保證兄弟姐妹的日常用度。
當晚六點,也就是一九七五年四月二十八號,離北越軍隊攻入西貢的前兩天,他們乘坐簡陋的商船,在南中國海上向公海美軍軍艦出發。她們很走運,沒有受到襲擊,安全登上美軍軍艦。這隻等待難民的軍艦把他們帶到關島,那兒臨時設置的難民營。這些難民多多少少與美軍有著某種聯係,例如三姐美軍翻譯的身份就有這種緊密的聯係。
以後得知,他們離開的第三天,也就是四月三十日攻陷南越總統府的那天,工廠被一顆大炸彈炸得火光衝天,父母均死於這場橫禍。從此父母與子女陰陽相隔,再也沒有團聚的可能。
這對雙胞胎姐妹相差五分鍾出生,前後腳來到人世,自小一樣的打扮,一樣的待遇,兩個人終日廝守在一起不離不棄。她們在美軍輪船上也是肩並肩坐在一起,每人帶著一個弟弟。她們很乖,在家裏養成的習慣,聽父母話,聽長兄的話。
她們還小,自然就要繼續上學。英語是主課,所謂的第二語言課。姐妹倆聰明如斯,課堂上不僅聽,還善於問,所以學得快。姐妹倆像兩朵並蒂蓮齊頭開放,豆蔻年華自然引人注目。她們不是絕對意義上的越南人,她們是正宗華人。在華人區域生長接受華人傳統教育,與當地土著自然不可同日而語,白淨豐腴傳統的唐裝旗袍更顯美妙身姿。
越南華僑難民在越南抱團生存,來到美國更是如此。她們一家大小來到費城立即被社團接納幫助。華人在國外僑居基本上住在自己的唐人街區,她們自然也來到費城唐人街,熟悉的人群,熟悉的環境。盡管當時是幾十年前來此的廣東人為主,可是她們祖上也是幾百年前逃難到越南為生,對這種區域性群居習以為常,往遠了說還是同宗中國人嘛。
年紀大的哥哥姐姐迅速分散,合資開飯店。而最容易入手的自然是最拿手的“Pho”粉。越南米粉說起來也是簡單,是大家熟悉曆史悠久的廣西米粉,加上雲南米線概念,一碗滾燙的高湯米粉,外加一碟薄片豬肉或牛肉片,或者是雞肉鮮蝦仁,最具代表性的越南米粉是其搭配的九層塔羅勒嫩葉,輔助綠豆芽檸檬塊,端上桌讓人食欲大振。兩個小姐妹蝴蝶般地穿梭於各個台桌,讓食客享受美味之時,還享受美女秀色。
女孩子愛美,長大跟著美國潮流跑。季春心心念念想做隆胸。每天照鏡子,左看右看,總感覺胸太平,不夠性感,打聽下來美胸手術價格不菲。姐妹想到一起,姐姐雅春也是蠢蠢欲動,兩個人商量好賺足錢就去做。生活一旦有了目標,似乎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打工掙錢,還要上大學,考會計證做專業會計。路漫漫兮,屏住氣。
多少年後,大年夜團圓飯,在自家飯店關門慶賀。這對姐妹花穿著黑色裘皮大衣,鑲寶珠紅色平絨高跟鞋,經過美容店精心化妝,閃現在大門口的時候,店裏幾張大桌子的家人爆發出驚豔的呼聲。兩個大美女!她們脫掉外套,側身立定,大而豐滿的乳房驕傲挺拔閃現在眾人麵前,繼而全店靜了,男人們轉頭盯著桌上的菜瞧,其他的姐姐,嫂子,侄女外甥女毫不掩飾對她們倆的羨慕,依然嘁嘁喳喳。整個人太漂亮,胸圍漂亮,腰肢漂亮,高跟鞋突出的臀更漂亮,女人們的饕餮目光恨不能吃下她們倆。這就是她們倆人的期盼,這次隆胸手術瞞天過海,誰也沒說,請了幾天假,說是功課緊,休息幾天就過年了。兩個姐妹內心撲通地跳,期待大家的讚許。嫂子和侄女趕緊把身邊預留的位置拉開,方便她們安坐。
當著男士們的麵,也不好過多言論。飯後,全部女人追逐蝴蝶一般跟著她們去家裏內室,熱烈非凡,女人羨慕她們的勇敢,羨慕她們挺拔的胸,太美了。侄女貪婪的眼睛被大嫂的大白眼給懟回去,外甥女還小點,似乎也已經知道將來做什麽。
姐妹倆年齡不小,美也美了,再就找對象結婚。
華人圈子小,越南華人圈子更小。還好,這一批西貢難民人數眾多,還好,很多人年齡差不多。十幾年闖世界,難民基本上安定下來。姐姐雅春很快落實了一個精明能幹的小夥子,家族有些根源,受過良好教育,頗有教養。在費城華人區搞了一家裝修公司,買舊房翻建修繕後賣掉,flip flop。季春稍微滯後一些,也找到了同時期來的華人難民。相處些時日,感情成熟,就在德拉華大河東邊的新澤西州買房成家。
人說世間無巧不成書。
季春的丈夫陸樂聲當年與家人乘船奔向公海,本來隻能裝十幾個人,但是湧上來五十人。公海驚濤駭浪,不大的船隻被拋向空中再甩入深穀,船上的人驚慌失措,牢牢地躺在甲板上互相挎著胳膊以免被衝下船。第二天風平浪靜,又日光灼人,曬魚幹一般難受。陸樂聲身旁躺著鄰居女孩阿欽,她人小幹瘦,嘔吐幾次,有如大病。陸幫不了什麽,隻是那隻被女孩死死抓住的胳膊,再疼也不抽出來。漂泊了好幾個晝夜,人們似乎已經絕望。然而,坐在棚頂的人們高呼,有船!
按照慣例,海上行駛的船隻如果遇到險情求救,他們會義無反顧地前去支援。那隻船遠遠地停了下來。這邊難民船以為他們沒有看見,於是全船的人站在甲板上一起呐喊,“我們在這裏!”
原來是美國一艘商船經過此處,船長早就看到他們。大副立即請示解救孤船,可是船長不太情願,說,這是越南難民船,人很多,救了這一批還會遇到其它船。大副傑克堅定地說,我的信仰不允許我見死不救。神的意旨是絕對的,本來有些顧慮的船長隻好說,你看著辦吧。傑克迅速通知全體船員做好營救準備,靠近時,難民有序地爬上商船。很多人已經虛脫,由兩個人架著才能走路。這是一隻剛卸完散裝貨準備去菲律賓再裝煤炭的大船,足以讓五十幾人安身立命。船上提供緊急救護,無人死亡,謝天謝地。到了菲律賓,陸樂聲跟著家人與阿欣的家人分手,分別乘坐不同的船隻到達中途島,關島難民營,從此天各一方。
與季春結婚後生子,日子安穩。盡管有時候朦朦朧朧記憶中閃現阿欣的影子,可是年代久遠,不能成像。
早上他在讀報,一則新聞圖片引起他的警覺。定睛再看,就是當年他們乘坐的破船。坐在甲板上中間對著鏡頭的男孩子就是自己。他激動不已,趕緊尋找阿欣。是的,阿欣,她抓住陸的胳膊正在起身。小小臉蛋兒,驚慌的眼神。陸的心幾乎跳出胸腔,我的天呐,她在哪兒,怎麽會有這張圖片。
仔細閱讀,才知道正是當年那隻救命船。大副傑克已經退休,回想起當年的船人,他心中甚為惦記,不知營救以後,他們現在怎麽樣了。於是,求救媒體刊登文章尋找他們的下落。這是一個人間悲喜劇的大好題材,報紙很快幫助編寫故事,還原當時的情景,加上圖片,希望幫助傑克圓夢。
陸樂聲在費城地區的親人和船友得知這個消息奔走相告,按著聯絡方法與傑克聯係上。五十幾人目前聯係上十幾人,也是難能可貴了。他自然也告訴了季春,季春也把這個消息傳達給她們的越南華僑聯誼會。每個人都感慨,這麽長時間過去了,突然就有時間倒流的感覺,當時投奔怒海,哪裏還顧得死活。季春她們的船,還有陸樂聲的船都得救了,但還有無數不幸湮滅於大海之中的冤魂啊。
陸樂聲帶著十幾個人輾轉幾千裏找到住在鄉下的傑克,此處還有從別的州過來的十幾個人。他已經老了,發胖的身子與當年大不一樣。他熱情地向眾人展示他的微型博物館,客廳的牆麵上整整齊齊地貼著當年難民船的圖片以及傑克自己編輯的介紹。
大家紛紛指證照片中的自己。陸注意到一個身材略微發福,大約與他年齡差不多的女士指著照片中陸樂聲旁邊的女孩,他再次震驚。不敢貿然打擾,在她的身邊距離一米的地方仔細打量,慢慢地找回了女孩當年的眉宇間的愁容。他壓低聲音喊道:“阿欣?”
阿欣猛然驚嚇,久違的,熟悉的乳名從一個陌生男子口中喊出。她回頭驚訝地看著陸,“你是?”
陸樂聲指著照片中的自己回答:“我是阿陸!”
兩個人悲喜交加,緊緊擁抱,所有在場人無不動容。
兒時的懵懂情愫突然間就迅速成長為豔麗的愛情之花。阿欣自從與阿陸分開以後,也是心有念想,隨著年齡增大,這種念想越來越強烈,好像她心有所屬,阿陸就是她夢中情人。她遲遲不肯結婚,心裏總是満騰騰的,容不下任何人的進入。這次來此之前,腦海裏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雖然是那麽的渺茫不確定。但是天隨人願,上帝把他推到自己麵前。全體人員跟著傑克熱烈鼓掌,幾十年的分離滿載著撕心的想念。
阿欣代表眾人向傑克致謝:“傑克先生,我們一船五十人好多天漂泊在公海,幾乎失去了希望。如果不是上帝派來你個這個安琪兒,我們早就葬身大海,哪有今天。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你是上帝的使者,無論說什麽都難以表達我們對你的感謝。沒有傑克,就沒有我們的今天。”說完,帶頭擁抱傑克,在他的腮上深情地吻了一記。其它女士們效仿阿欣,每個人都吻了傑克,男士們則緊緊擁抱,感謝的話無以言說。
阿欣自從與阿陸分手以後,去了另外一個難民營。與季春她們一樣,接受教育,然後分配去向,她們家去了德州休士頓。現在也在經營一家中餐館,跟著哥哥他們一家生活。了解到阿陸的情況,雖然意料之中,卻也還是唏噓感歎,阿陸何嚐不是呢。在那兒的兩天,他們在一起散步聊天,之間的感情脈絡越來越清晰。
阿陸回到費城,整日茶不思飯不想,愁眉苦臉,與季春也懶得互動。抽空就去打長途電話,心裏念念不忘當年的阿欣。
事情總有暴露的那一天。季春隻能忍痛割愛與他離婚,阿陸飛去休士頓與他的“初戀”結合。
這段婚姻雖然沒有驚天動地,可是這個家庭破裂了。季春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了失敗的悲情,畢竟一個好好的家就這麽散了,還是令她可惜留戀。
日子還是要過的。孩子小,她的負擔大,感情生活當然更是一個大缺口。
她們聯誼會一個信奉佛教的中年男子在廟裏誦經期間悄悄接近她。他喪妻兩年,一人獨自帶著女兒過,尤其不方便。惺惺相惜,兩個人便有了很多共同語言。男人家的女兒年齡大些,早熟。對爸爸再與其它女人接觸親密,十分反感。雖然不斷讓步,但是堅守底線,堅決反對他們二人結婚住在一起。磕磕碰碰好幾年,一直保持男女朋友關係,生活上有些幫助,例如商量事兒出出主意,幹點小活兒,基本上算是周末夫妻,每周末帶著女兒來住一晚,僅此而已。也算是背運,就這種聊勝於無的關係還是被無情地終止了。這個男人居然患癌,相處六年便撒手人寰。
目前,季春心裏懊惱,第一個男人跑了,第二個男人莫名其妙地患病亡故了。是不是我的命不好,問題究竟出在哪兒呢?廟裏的和尚開導她,幫助她做法事,看風水,最後結論是她家宅子風水不好。住宅位置東邊傾斜而且有水塘,臥室內屋頂行條壓在頭頂易做噩夢,窗戶高大漏風進入光線過多,等等。理由似乎很充分,例如大兒子經常生病,自己半夜裏經常聽到鬼怪的聲音,連著兩個男人離開,一切的一切說明風水確實不好。隻有搬遷換居所才能改運。
季春的母親信佛,她們長大以後也跟著多少信佛。但自從家裏出了這麽多事兒,她才真正皈依。新房專門把活動間做成佛堂,供上佛爺,每日香霧縈繞。下班、上床之前都要待在佛堂虔誠地磕頭拜佛,誦經。祈求阿彌托佛。
她已經是經驗豐富的注冊會計師,在費城與別人合夥開了一家會計所,幾年做下來積累不少客戶。一年忙到頭,公司稅表做完又做個人稅表,辦公桌上忙季的時候,總是壓不下去高高堆砌的文件夾,季春每天至少十四個小時工作,淡季的時候,每天至少工作八小時。作為一個帶著兩個孩子的單親媽媽來說,負擔很重。特別是最近幾年,心髒疾病的折磨使她心情始終不愉快。每天靠服藥維係,醫生建議她盡早做手術。可是總放不下工作,有一種慣性逼迫她一早安排好孩子,把他們送到學校以後,自己再去三十公裏外的費城會計師事務所。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就像一台嘎嘎作響的永動機。
雖然季春的個人感情生活似乎走入絕境,但她知道,隻要不放棄,守住信條:“天無絕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花有榮枯之期,水有無盡之流。”一切都有可能。
今天是感恩節,辦公室關門放假。她思來想去,決定今天出去約會。不然的話,一直沒有好時間。於是,撥通了電話,與素昧平生的夏鬆交談了幾句,馬上開車過來,在夏鬆家裏會麵。開車一個半小時很容易找到他家,夏鬆在門口迎接。這個男人沒有像他在征婚網站上說的那麽矮小,身材寬厚,健康挺拔,差不多有一米七左右,比她高出許多,這一點讓她放心不少,她要求最起碼一米七,也就是過關了。
季春在汽車裏已經遠遠地打量過夏鬆的獨立房,高坡上矗立著二層樓,帶拐角的殖民時期房型,很大,前麵的院落有幾棵大樹,綠色的草坪收拾得幹幹淨淨,看來主人還是個很會打理家園的人。進得正門,但見門廳玄關是上下樓麵的分界線,也是七十年代盛行的建築風格,叫半層分界的半土庫房,地下室半層在地麵,半層在地上。她們上樓,開放型設計讓季春睜大眼睛,那麽寬大,金黃色的地板泛著明亮的光澤,諾大的廚房非常誘人,拐角過去,好幾十平方米的餐廳,給人一種節日開家庭宴會的聯想。東方羊毛地毯鋪在巨大的餐桌下麵,牆上掛著巨大的油畫。回過頭再看活動間,兩套沙發悠閑舒適地橫臥在中心,羊毛地毯鋪在沙發中間與地板自然形成兩個空間。夏鬆請她在此落座,然後擺上新沏的茶水。季春實際55但看上去不到50,身材不胖也不瘦,圓潤飽滿的麵頰,經過清淡的化妝,顯得十分雅致。
大概交談不到五分鍾,季春請求夏鬆:“你能送我去最近的一家醫院嗎?”
夏鬆冷不及防,滿臉疑惑,季春說,“我現在立即要去醫院。”
夏鬆意識到事情不簡單,趕緊攙扶著她下樓上車,然後直奔五公裏外一家緊急救護門診。他忘記了家門口一公裏處就有一家大型醫院,開張一年多,現在成了舍近求遠。季春走到前台,夏鬆遠遠地坐在椅子上,幾乎聽不到她們說什麽。過了一會兒,季春說,這裏安排她急救車去總醫院,讓夏鬆大吃一驚,這麽嚴重啊,看著她站在那兒好像挺正常的嘛。
夏鬆弄清楚醫院地址,折回頭去家裏拿手機。季春在醫院門口被擔架抬出來,五六個醫生護士忙作一團,季春麵上罩著呼吸器,眼睛閉著。夏鬆趕緊問醫生發生了什麽,醫生回答,她的血壓不正常,需要搶救。夏鬆懵掉了,剛剛好好的,怎麽就需要急救呢?而且我還不認識她,隻是第一次見麵,五分鍾時間,什麽也沒有談到。護士快速地把她推到搶救室,打針,觀察,加氧,喊話。終於聽到季春給他們一個電話號碼,於是急救醫生與電話另外一方交談起來。對話很快結束,醫生交代護士去取一種針劑,三個小時以後,總算塵埃落定,季春被推回到觀察室,留院觀察一個晚上。
季春神態已經恢複原狀,抱歉地說,“真不好意思,讓你麻煩了。我現在沒有事情了,觀察也是正常程序。我知道會這樣。今天早上就打算到你這兒來,沒有吃藥。以為不要緊,結果出事了。還好,我弟弟也是個醫生,他告訴這裏的醫生我的病症還有平常吃的處方藥。吃下去就好了。”夏鬆說,“你從救護車上抬下來,血壓隻有二十五,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低的血壓,太嚇人了。你現在確實沒有問題了?”季春抱歉地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現在確實好了。”夏鬆看看時間,晚上八點鍾,她從早上就沒有吃飯,於是問她,“你應該餓了,我回家給你做飯送過來,好嗎?”季春說,“好啊。”
在夏鬆回家做飯的這段時間,季春與做醫生的弟弟貓貓打電話解釋今天發生的意外,弟弟勸她無論如何都要考慮近期做手術。安慰她,這是世界上比較先進的技術,安全可靠,而且還是微創手術,住幾天院就可以回家。季春又與兩個兒子分別打電話,安排晚飯及其它事項,不讓他們過來探視,這兒一切都好。
夏鬆番茄炒雞蛋加米飯做了一大盒,風風火火送過來,季春連連稱讚,做得好吃,吃個幹淨,夏鬆心頭好些。問問季春,今晚什麽打算。她不準備讓家裏人過來,太麻煩,這兒條件不錯。夏鬆看看病床邊有一把可以拉開的沙發椅,看來是給陪護家屬過夜用的,就征詢她的意思,“我想在這兒陪你,免得你一個人寂寞害怕。”季春開心地說,“太好了,謝謝你。”
她精神很好,完全不像一個臥床的病人。天色黑如墨漆,醫院安靜下來,病房裏關燈,借著走廊的燈光,彼此還能清楚地看清彼此。經過一整天的忙亂,終於有了最佳時間說說話。兩個小時過後,感情越來越親近,就像處了半年的男女朋友,夏鬆的手從季春的手臂向上移動,心疼地撫摸她。看樣子,感情升華快,一定要有一個切入口,而看護病人則是一條捷徑。家裏幾十口人,都沒有讓他們過來,居然讓一個陌生男人來看護,看來,女人心裏已經給出了答案。她看上了男人,她願意男人陪她一輩子。辛辛苦苦這麽多年,尋尋覓覓,終於修成正果。季春儼然成了一個熱戀中的小姑娘,與心上人有說不完的故事。
東方的冷陽緩緩升起,病房裏不知不覺湧入了和煦的陽光。早班的查房醫生問詢了昨晚的情況,與預期一樣,很滿意地答應她早上出院。
當天,季春回到家中,高興不已,害怕自己生病會把男朋友嚇跑,哪成想,關係發展更好。照例,打了一圈電話,給親近的姐妹談她的豔遇。朋友給她很多建議,主要一條是趁熱打鐵。她在床上半睡半醒地,設想各種再次約會的方法,是到她家裏來呢,還是在外麵哪個地方見麵,吃個飯,怎麽樣再深入地介紹她曾經的美麗青春,要不要姐妹們作陪看看等等。
第二天早上,她主意已定,給男人打電話,征詢他今晚過來吃個飯如何,先到我家,然後再一起出去。對方很爽快地答應準時到。季春盤算好今天的日程,上午去燙發,下午做麵膜,洗浴,更衣。衣服試了一套,又一套,到傍晚時分才決定下來,穿了一套休閑西裝,顯得精幹,精神煥發,最起碼不是昨天的那個病人。鈴聲響起的時候,她再次對著鏡子上下打量一番,滿臉笑容地打開大門。
夏鬆稍微梳洗一下,也沒有特意打扮,反正平時什麽樣就什麽樣。來到舒適的客廳,她們在沙發上落了座。夏鬆馬上看見了沙發上擺著的幾本相冊,隨著她的指點介紹,津津有味地翻看著,不停地讚美。兩個人第一次確定關係的見麵就這麽無痕地與前天晚上銜接起來。
看過畫冊,季春自然要表示對他的感謝。夏鬆平靜地說,“我想與你做愛。”猶如平靜的湖水扔下一塊石頭,女人心裏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漣漪。可是,這也被已經做好準備的季春穩穩接住,回答到,“你隨時都可以。”這回該夏鬆內心泛起激動的浪花,順水推舟,立即說,“我現在就要!”女人莞爾一笑,“好吧,我們上樓去。”兩個人似乎毫無芥蒂,一前一後來到她的臥室,女人剛剛買的二手房,裝修好以後,買了全套家居,被臥,大床寬大厚實。良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二人感情有了質的提高。
“好吧,我們收拾一下出去吃飯。”
季春接連幾天沒有再約男朋友,電信上一直都說一切均好,直至夏鬆明確提出要見她,才迫不得已地告訴他,自己已經住院幾天了,後天準備動手術。這一次把夏鬆又驚了一下,“為什麽動手術?”季春解釋道,上次去你那兒之前,我就有心髒毛病,心髒內壁纖維增長,增厚,已經嚴重阻礙血液流通,所以才會出現血壓不穩現象。每天吃的藥隻是臨時辦法,我的弟弟貓貓早就建議我盡早手術,前兩天,所有人都勸我手術。
夏鬆一個人在家,剛剛退休,正是幫助女人的好時機,說好他來值晚班,於是準備了一下,風風火火地趕到醫院。眾人就在這個時節與季春最近的男朋友見了麵,紛紛離場。季春拿出醫生給她製定的醫療方案,說是從腿根部靜脈血管把微型激光針頭往心髒輸送,然後從脖子處的靜脈輸入吸管和燈頭,激光打碎纖維,吸頭吸出廢液,燈光的照射可以給電腦屏幕顯示整個手術過程,預計三個小時做完。夏鬆傍晚再來的時候,季春已經從手術室推到觀察室,麻醉沒有醒,夏鬆一個人坐在床邊的沙發椅裏默默陪著。他無需做任何事情,因為,門口就安排了一個護士盯著在走廊設置的桌椅上的電腦屏幕24小時監護。幾個小時後,她蘇醒過來,說是後背很痛,立即通知門口護士,推到X光室,檢查結果如醫生經驗所知,是心髒裏部分廢水流進肺葉,隻見醫生用一隻粗針管從後背肋骨下方插入,吸出500毫升液體,季春馬上感覺症狀消失,不疼了。早上,她要小便,來了一個年輕的亞裔男護士給她接尿,讓她回絕,又換了女護士。微創手術就是好,這之前得要開胸,現在隻要住院觀察幾天就可以回家養護。季春告訴夏鬆這段時間不要再來,醫生警告她一個月內不要性生活,不要激動。
一個月剛過,夏鬆接到電信,說是可以來了,就像百米運動員聽到槍響,夏鬆分秒必爭似的開快車過來。一番問候,進入正題,可以了嗎?季春鎮定地說,“沒有問題了。”饑餓的男人又慌亂開了,兩人有小別如新婚的意思,如膠似漆,纏綿不休。
季春現在吃了一顆定心丸,開始正式把她的白馬王子拉出來遛遛。
第一次隆重的介紹安排在幾對最要好的夫妻朋友對兒,今天加上夏鬆搭配季春,也就把她身邊長期的空座填補了。一共十二個人,六對男女。季春喜不自禁,女人單獨加入夫妻夥,總覺得不自在,今天總算是功成圓滿,我也有男朋友了。夏鬆左邊是季春,右邊是楊先生。兩個人敘年齡,同年。滿桌皆驚,嗚哇一片,鬧得楊先生有點兒難堪,他是標準的中老年,而夏鬆是個標準的中青年,相差十歲。季春暗中竊喜,心想,你們還不知道他的床上功夫呢,簡直就是一個小夥子。季春刻意帶上了手機拉杆,眾人麵前,啪啪地照了好幾張二人合照。女人的心思女人最知道,她身邊的姐姐為她高興。兩個人交頭接耳,邊說邊笑。
回到家裏,季春問他,“咱們看一會兒電視吧?”夏鬆哪裏肯看電視,他知道今晚將是最合適做愛的時候。對於這個女人他顯露出特別的親昵和關愛,拿她視如珍寶,心疼愛護,找到青年時期戀愛的狂熱,一寸光陰一寸金,他不肯錯過興致高昂的夜晚。扶著季春肩頭深情地說,“我要做愛。”季春會意地笑了,她何嚐不想呢,既然男人主動要求,我是樂意的,兩人有些不淡定,甚至可以說是慌慌張張地鑽進被窩。
一大早就得開一個小時的路回家,家裏有條狗等著夏鬆喂食。臨走時,季春告訴他家裏大門以及車庫電子鎖密碼,囑咐他可以任何時候過來。作為女人,季春感覺自己是對的,她深愛這個男人,決心好好經營婚姻,攜手到老,永不分離。
現在兩人關係確定,準備再過幾個月結婚,夏鬆搬過來住。白天遛狗做家務,晚上做好飯等著季春回家。也巧,季春喜歡夏鬆做的北方口味而且偏辣的口味,每每誇獎,這就讓男人很有心氣。
兩個人辦好簽證,買好了去越南的機票,與其他姐妹一起,特別是雅春,去參加二哥家小兒子的婚禮。她們家廠子得到賠償,二哥在老地兒也置辦了房子,加上在美國找對象遠不如在越南找姑娘,所以決定在老家辦婚禮,既省錢又方便親家來往。季春很開心,好久好久沒有回去了,那兒還有很多兒時的夥伴,還有很多親戚,肯定很熱鬧。她盼望出發的那一天。
梅開三度結連理,季春老有好運來。在姐姐雅春麵前,季春毫無顧忌地流出幸福的淚。
餅幹碎渣很好吃的。你寫得太生動了!
問好,並祝周末愉快。
最近因刀郎科普了一下聊齋,覺得梧桐的小說和聊齋一樣,都是那麽的引入入勝。
同讚!!
她抓住陸的胳膊正在起身。小小臉蛋兒,驚慌的眼神。——這段寥寥幾筆,寫得太傳神,看得揪心。。
結尾本來夠衰,哪想還有更衰的,讓男人患了絕症。梧桐總不肯為了成就浪漫美好,而虛誇手軟,這也是一種勇氣和堅持,讓故事更靠近生活本相,寓意為人生充滿令人緩不過氣來的不確定性。梧桐人那麽溫和,下筆時則該咋樣就咋樣,冷厲肅然不留情麵。一大把的讚!
大副傑克真的是上帝派來拯救越南人民的,他堅定地說,我的信仰不允許我見死不救。神的意旨是絕對的,”傑克所行榮神益人,值得大寫一筆。謝謝梧桐兄好文分享。
哈哈哈,梧桐兄一出手就是大作,從頭看到尾,驚心動魄,裏麵還有那麽的顏色!:)讚好文!
真是曲折起伏的好故事,開頭的那幾段如果我早點看見就好了,會有好多啟發。當時寫《如絮》也寫到了南越北越的殘酷戰爭。你這裏有個“貓貓”,我那邊有個“小貓”。那段曆史很多華人不知道。會問美軍為何侵略越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