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嫁過來,鄰居打招呼就喊她閩家媳婦,自從生了蘭兒之後,就自然地變成了蘭兒娘,好像人們對她的娘家姓誰名誰沒有知道的必要。嫁過來的時候,當然是明媒正娶,雖然沒有什麽大的彩禮,那八抬大轎卻是風光得很。想想娘家出身,兄弟姐妹七八個,住在鳥不拉屎的後山窩窩裏,一年到頭吃不飽穿不暖,現如今嫁給了吃計劃糧的煤礦工人,自然是今非昔比,日子會越來越好。
姑娘的時候,長得就像一棵玉蜀黍秸,細長細長地,終年饑餓,缺乏營養,麵黃肌瘦。20歲了還沒有找到婆家。後來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竟然說到礦上去了。礦上好,有白麵饅頭,還能吃上肉。嫁過來以後,日日都有細米白麵,湯啊,菜啊,能吃飽。過來兩年,調養得豐腴起來,胸也突,臀也肥,麵目清秀了許多。年輕女人營養跟得上,就像肥沃的土地,撒進去種子就會發芽生長,這是蘭兒在婚後第三年,也就是1953年才出生的原因。
她們現在一家有了四口人,老公公,丈夫,女兒和自己。院裏養了幾隻母雞,每天最少兩個蛋。孩子的爸,領了工資,五六十塊錢,給她五十生活費,相當不錯了。平時節約著過,還有點剩餘。一家人有老有小,和和美美,與娘家相比,這不是天堂嗎。
然而,來年,蘭兒娘的運氣突然逆轉。
丈夫告訴她,他在外麵又有一個女人,而且已經懷孕了。人家鬧得很厲害,如果不給她結婚,就告他流氓,恐怕得坐牢。所以他現在必須離婚,......... 。
她再也聽不見他在說什麽,大腦一片空白,一種天崩地裂的恐怖壓抑著心口。她們的家就這麽樣破了嗎,好日子就這麽完了嗎,以後還有生路嗎。她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我們才剛剛有一個孩子,日子過得好好地,這,怎麽突然間就沒有了,我哪點兒做得不好,你要休掉我。
老公公拿起拐杖打這個不中用的兒子,我不認其他任何女人,蘭兒娘就是我們閩家的媳婦,滾。
蘭兒娘看著丈夫恨恨地走了出去,天黑了,去哪兒啊。她踉踉蹌蹌地追了上去,不敢大聲哭泣,哀求丈夫回家吃飯。
一連幾天,丈夫都按時回家,可是每天都給蘭兒娘講他現在的不得已。我與你今後是離婚不分家,你就是我的老婆,是我們閩家的人,過去不是一直常說,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嗎。咱們現在就是這樣,一輩子你就是大的,她是小的。蘭兒娘從來沒有出過山窩窩,她的父母以前一直都是這樣告訴她的,丈夫就是天。
鬧騰了十幾天,老家的哥哥也來了,幫助勸妹妹,一旦事情鬧大了,丈夫蹲蹲(坐牢),對誰都沒有好處,你就依了吧,這日子怎麽說也比咱山窩窩強。老公公先是罵,後是哄,她稀裏糊塗地就認了。按手模之前,一再要丈夫保證她是大的,丈夫一百個答應。按法院判決,前夫每月付給女兒撫養費10元,直到18歲。蘭兒娘帶著孩子和老公公在舊居裏生活。
十元錢不夠生活,於是又在大集體單位找了一個薪資微薄的工作,總算能活下去。沒有男人的生活就像抽掉了脊梁骨,蘭兒娘祈盼著月底丈夫回家來送錢的日子。她提前燒好晚飯,拿出他上次剩的半瓶酒,想著一個月準備好的話給他傾述。可是時間總是飛快地過去,丈夫並不吃飯,直接把她拉到裏屋床上雲雨一番,蘭兒娘猶如久旱的禾苗逢甘露,盡情享受新婚一般的偷情。做完以後,她真想永遠把他留在身邊,可是他穿上衣服匆匆忙忙地走了,給女人留下無限的惆悵,她又得苦等一個月。
這樣,又過了幾年,老公公於1959年去世,丈夫就再也沒有看望老爹的借口來與蘭兒娘相見。一個月,兩個月,半年,蘭兒娘預感到丈夫永遠不會再回家來了。她盼望,希望,失望,進而絕望。她有一種受騙,被羞辱,被拋棄的淒涼,對這個無情的男人心裏充滿了怨恨,她想死,想以死抗爭。
她給女兒吃過晚飯,哄她睡了,自己悄悄地在屋梁上結了繩扣,踩在凳子上,用繩勒住脖子,淚眼婆娑望著女兒,孩子,娘對不起你,我實在沒法兒活了。
啪的聲音驚醒了淺睡的女兒,她睜眼看到娘直直地懸吊在半空,掙紮著。她沒有命地哭嚎起來,娘,你不能死。然後衝出門去喊隔壁鄰居,俺娘上吊了!
大家日子緊,經常會有人上吊,跳井,喝農藥自殺。聽到孩子的哭喊,立即衝進屋,把人從底下抱住往上推,另一個人踩著凳子解繩扣,抬下來後,趕緊放在床上平躺著,婦女們抓住蘭兒娘的胳膊上下捋,一個婦女解開她的衣扣,使勁按摩胸口。
一個男人似乎更有經驗,帶著幾個男人,拿著簸箕,筐頭,鍋子,臉盆爬到屋頂,高喊:蘭兒娘,你快回來吧,孩子在等你。蘭兒娘,你不能走,孩子在家等你回來。哐哐,鐺鐺,砰砰,一片喧鬧。
直到下麵一個婦女跑到院子對屋頂的人喊道,蘭兒娘回來了,眾人這才停止喊魂。還好,蘭兒娘的魂兒沒有走遠,要不是喊得及時,說不定就走遠了,走遠就聽不見喊魂了,就永遠回不來了,好懸啊。
看著無辜的孩子,娘定下了心,不走了,俺要把孩子養大。
蘭兒娘的事情經過派出所調查,認定這是前夫欺騙,作風腐敗,也沒有給現在已婚的妻子或是蘭兒娘討論,硬生生地把丈夫送去勞動改造兩年。
這真是雪上加霜,雙邊女人都傻了眼。氣好像解了,可是人給關起來了。
這是誰都不想要的結局。
那麽什麽是想要的結局呢?————那時候啊,女人就是被扔在社會的死循環中,裹挾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