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y5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正文

洗禮的故事二

(2022-08-09 00:25:58) 下一個

 

“原來我們不是顧念所見的,乃是顧念所不見的;因為所見的是暫時的,所不見的是永遠的。”

  —— 哥林多後書 4:18

 

      在這風雨飄搖的世界上,沒有什麽是永恒的,就連我此刻寫下的文字,也會像一滴藍墨水滴進一盆清水一樣,轉眼就被稀釋,連一絲痕跡都不會留下。那寫字的意義是什麽呢?我也問自己。是療愈,對一個病人來說。是治愈的,對一個喜歡文字的人來說。是防止老年癡呆症,據說現在失智的老人越來越多了。是對抗人生的無意義,傳道書裏說,虛空的虛空,凡事皆是虛空。日光之下並無新事。所以我們不過是那個被懲罰的西西弗斯,要永無止境地推巨石上山,而加繆的《西西弗斯神話》給我們的啟示之一是:生活總讓人感到絕望的荒誕,對抗荒誕的方法之一就是創作,通過記錄我們的真實生活,將荒誕置於作品之中。

  所以,繼續我的無用功,推石頭上山,記錄洗禮的故事,要不然真的要忘了。

 

進了Lucy的家,家中幹淨整潔,家具和裝飾都是素淨的顏色,所見之處有各種聖像,聖母瑪利亞抱著聖嬰,主耶穌胸膛打開手捧鮮紅的心髒,還有天主教徒篤信並敬拜的各種聖徒。有的在相框裏,掛在牆上,有的是雕塑,擺在櫃子上。還有一個墊子,供人跪拜。Lucy 的家讓我想到了一些禮佛的華人朋友家裏的佛堂,隻是供奉的神明不一樣。

  Lucy把我們帶到一幅很大的耶穌畫像前,我還沒有動,Ela已經搶先跪下了,我知道她是在為我禱告。我也跪了,牆上的耶穌用無比慈愛的眼神看著我,我再一次痛哭流涕。一月份住院的時候我的護士之一Alan是基督徒,他說要為我禱告,他說人是不能信靠的,要信靠神。我病得慌張而脆弱,Alan在病床前為我禱告的時候我也哭了。在住院之前我是看GP,我的GP是一個老香港人,我問他:" Doctor Wong,why me?" 他笑著回答:“可能因為你前輩子做壞事了。”, “那我怎樣才能好呢?” ,“這輩子行善積德啊,下輩子就好了。” 他是戲言,我卻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是98年皈依佛門的佛教徒,卻在遇到人生大坎的時候不能依靠佛法邁過去,反而是把Ela的,Alan的禱告放在心裏。那時的我好像落水的人,水已經沒頂,我急需要得救,不是來生,是今生。我上有年邁的高堂,下有未成年的孩子,他們需要我。

Lucy 給我們泡了茶,然後給她的神父打了電話,告訴他我已經到了,希望他盡快過來給我洗禮。我聽到電話那邊一個男人很急切地問:“病人怎麽樣?她還好嗎?” Lucy 扭頭看我一眼,回答說:“她還好。我們等您過來。” 放下電話,她開始翻箱倒櫃的給我找禮物,受洗的禮物,我收到了一串木頭的玫瑰念珠,銀質的聖母項鏈,雖然我告訴她我的脖子上已經掛了三個了,她還是執意要給。還有一些印刷精美的聖像卡片,書籍。談話間電話又響了,那邊說,神父不過來了,教會讓我必須過去。Lucy 和Ela都說,過去更好,在教堂裏受洗不是比在家受洗更好嗎?感謝上帝。

  我們又出發了,這次由Lucy開車,因為我們不知道她的教堂在哪裏。那時候已經過了晚飯時間,心急如焚的我們仨餓著肚子就出發了。還好二月的澳洲是夏天,天色已黃昏,卻還有陽光。我們再一次路過那幾個坐在青翠的芋頭葉子之間的太平洋島國人,她們身形豐腴,那麽坦然和安穩地坐在泥土上,宛若高更筆下的塔希提女人。這次沒有看到那隻四蹄踏雪的黑貓。

  很快就上了高速,這次是我完全不熟悉的方向,隻看到一個地名是我知道的,Pakenham,但車越開越遠,天都黑了我們還沒有到達目的地。原來Lucy每個星期天要跑這麽遠來做彌撒呀,她說她喜歡這個地方,這是一個拉丁語的教會,我有點納悶她怎麽聽得懂呢?但我沒有問。我去波蘭人的教堂也聽不懂,卻不妨礙我被感動得淚如雨下。

  在夕陽的餘輝中開到太陽落山,我們足足開了一兩個小時吧,Lucy的車才下高速,進入了一條小路,在蒼茫的夜色中繼續前行,前方居然冒出好大一個建築來,Lucy的教堂到了。特別吃驚在這麽遙遠的地方看到這麽一幢可以說是氣勢恢宏的建築,不是哥特式的老天主堂,是一個四四方方的,高大的,門口豎著大理石羅馬柱的大教堂,矗立在這麽空曠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進去以前Lucy從包裏掏出一塊白色的蕾絲紗巾,讓我戴在頭上再進教堂,我不解其意,依然隻有順從。

  進得大殿裏,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風格,黑白大理石方磚鋪地,雪白的大理石柱子,高大的彩繪著聖經故事的穹頂,巨大的水晶吊燈,非常大也非常奢華,至少可以容納上千人吧,但如今是夜裏,又是周五,再加上疫情,裏麵無比安靜,空無一人,感覺冷嗖嗖的。Ela一個一個地挨個去拜她的聖像了,Lucy去找神父,我戴著白色的頭巾,獨自坐在最後麵的椅子上,默默禱告。

  Lucy回來了,說神父要見我。我們隨她去了教堂右側的一個辦公室裏,還是非常簡潔的風格,顏色隻有黑白兩種,記憶裏除了雪白的燈光下黑色的辦公桌,兩個會客的大沙發,就是辦公桌背後那個神情莊嚴肅穆的上了年紀的男人,他的衣服也是肅穆的黑袍,隻有領口一點白色。

  Lucy開始介紹我,其實我們也剛剛認識,她說的都是Ela告訴她的。我,一個大病之人,聽到了上帝的召喚,想要立刻受洗。兩鬢斑白的神父目光深邃,他看著我,說當然可以給我洗禮,但按照規矩不可能是現在,我必須接受一段時間的學習,要對天主教有一定的了解以後才可以受洗。咦,不是說好我過來就可以受洗了嗎?怎麽他的話和以前那個年輕的波蘭神父的一樣?我又絕望了,看著他背後的十字架上受難的耶穌開始哭。Ela也大吃一驚,她也沒想到大老遠跑過來結果是這樣,她急了,跳出來幫我說話,說我們認識了多久,說我在她的影響下多麽愛天主,多麽渴望被揀選。她甚至從她坐的那個沙發跑過來,從我的領口拽出叮叮當當的聖母項鏈,說:“你看,你看。” 又讓我從包裏拿錢包出來,神父和我都愣住了,不知道她要做什麽?原來我的錢包裏除了兒子每年的證件照,還有Ela每次去梵蒂岡給我帶回來的耶穌像和聖母瑪利亞像,她知道我一直珍藏著,如她禱告的,要帶給我健康平安和好運。我把錢包交給Ela,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繼續低頭哭泣,她熟練地取出那幾張邊角都已經被磨損得破舊的聖像,放在神父麵前說:“你看,你看。” 神父不為所動。後來才知道他不是普通神父,他不但掌管這個教會,還是附近一個天主教學校的校長。他不動聲色地看著我們的表演,一個哭一個鬧還有一個假裝認識我很久的Lucy在幫腔。他淡定地麵對這三個女人,估計是經常這樣麵對犯了錯誤的學生,狡辯,推諉,撒潑,掉眼淚,強詞奪理。。。而他像上帝一樣明察秋毫,看著人類的罪,絲毫沒有動搖。

結果不管我怎麽哭,Ela和Lucy怎麽費盡口舌,他就是不為所動,堅持要我先去學習,哪怕是一個速成班。Ela又找到一個最好的理由,那就是正好從那天晚上11點59分開始,墨爾本要再一次封城,學校也好教會也好,統統都要關閉,怎麽可以學習呢。神父笑了一下,說沒有關係,我們有線上學習,最快的是半年,你要參加嗎?

  ”謝謝,但我不要,我想馬上受洗。“

  神父依然目光如炬,不過他的目光從嚴厲變成了慈祥或者說狡黠,他說:“可以。但你得證明你明天或者馬上就要死掉。”

  原來這就是Ela在路上提到的那個查不到具體含義的拉丁文,指充滿了繁文縟節的天主教受洗儀式可以在緊急情況下簡化,比如病人臨終前。

  除了哭,我還能說什麽呢?

  謝過神父後她們扶著泣不成聲的我離開了,乘興而去,铩羽而歸,Ela和Lucy都覺得特別對不起我。去的時候大家聊得熱火朝天,回來的路上除了安慰我,大家都無話可說。文哥打電話來,說表弟和表弟媳在家裏,問我在哪裏洗禮?我說不知道。洗禮沒有成功,我們在回來的路上。哪條路上?你們到底去了哪裏?我看看車窗外無邊的夜色,還真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送了Lucy回家,我們已經顧不上洗禮未遂的事了,夜深了,我們必須趕在封城以前回家,要不然會有幾百澳元的罰款,估計墨爾本的警察已經嚴陳以待了。我們終於行駛在自己熟悉的路上了,還是一路狂奔,不過和去的時候心情迥異了。路上的車都開得飛快,好像沒有在指針轉到11:59之前趕回家,車子就會像灰姑娘的馬車一樣變成南瓜。有一輛車在黑暗中從側麵衝進高速,嚇得我們一身冷汗。我說剛剛神父問可不可以證明自己馬上或者明天就會死掉,你看,我們的生命哪裏在自己手裏,明明是每一分鍾都有可能掛掉啊。

  Ela好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從亢奮到冷靜,內疚,自責,她說你覺不覺得我們剛剛好像被外星人綁架了一樣?去了一個nowhere。

終於回到家,文哥說Ela不接電話,她家David已經打電話來尋人了,David說Ela出門時太緊張,他不太放心。他給文哥形容,如果有一個警報器,一盞警燈,Ela一定毫不猶豫地放在車頂,風馳電掣,一路哩啦哩啦呼嘯而去。

  一覺醒來,我沒有死,也沒有受洗。墨爾本封城了,我們的活動範圍隻有方圓五公裏,本來形影不離的我和Ela也暫時分開了,Lucy我是從此再也沒有見過。教會也都關閉了。

  有一天我去五公裏以內的表弟家坐坐,說到洗禮不成功的事,表弟說,其實我可以給你洗禮。“是嗎?在哪裏?”,“就在家裏啊。” 感謝主,我差點忘了表弟就是牧師,而基督教的洗禮可沒有天主教那麽繁瑣。表弟說你想在哪天受洗呢?我說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於是,被天主教拒之窄門外的我成了一名基督徒。在表弟的後院裏見證我的受洗儀式的隻有表弟媳,兩個因學校關閉而在家學習的孩子,還有一條狗。那天是2021年2月22日。

  Ela知道後一半為我高興,一半是遺憾。因為我沒有成為像她或者特蕾莎修女一樣的天主教徒。以前跟她去她的教會,每到領聖餐的時候她都會很嚴肅地提醒我,走到神父麵前時隻能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表示自己是異教徒,隻能接受神父的祝福,不能吃他們的小餅幹,喝他們的酒。如今她在電話裏再一次提醒我:“雖然你已經受洗了,但是你還是不能吃我們的餅幹。” 我才不在乎,因為我已經有自己的小餅幹可以吃了。

  加繆是否定了選擇宗教信仰這條出路的,但我不是加繆,我要對抗的也不是荒謬是疾病。而從受洗之日起,我的靈魂終於有了地方安放。最明顯的就是雖然還在病中,我不再隨便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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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容榕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楓散仙' 的評論 : 用基督教的話語來說,是我被上帝揀選了。無論如何,現在我不再以淚洗麵,而是喜樂平安了,不是很好嗎?:)
容榕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綠珊瑚' 的評論 : 是啊,我倒是相信這個世界上萬物都是有靈的,且冥冥之中一切皆有玄機和定數,就看你用什麽道理或者宗教來解釋它。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隻能用緣份解釋了。
楓散仙 回複 悄悄話 看來你還是和基督教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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