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Stan去哪裏了,我們的人生中總有一些這樣的人,橫空出世又不知所蹤。
Stan是我的病友,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公立醫院住院是免費的,缺點是男女混住。也可能是疫情期間能住院已經很幸運了,大家都是從急診轉進去的,我還因為沒有床位在急診室等了一夜,性命攸關,哪裏顧得上挑三揀四。
隻有一次住院病友都是女的,那是以前生孩子的時候。
還有一次沒有病友,那是今年初在病情嚴重的情況下又確診covid,被送進了醫院新冠隔離病區的單人病房,在一本聖經的陪伴下住了快一個月。隔壁的病友們都是上著呼吸機的,病房和走廊的窗戶都是密封的,那次的經驗也是刻骨銘心。
所以我是在我又一次住院時認識了Stan,我想記下Stan的故事是因為沒有人會記得他。誰會記住一個流浪漢呢?哪怕他彬彬有禮,人畜無害,金發碧眼。醫院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病人,我們每個人都像流水一樣,來了又去了,一樣會被忘記。
這次的病房緊挨著我第一次住院的病房,床的位置都一模一樣,一進門的右手,緊挨著衛生間,我去的時候裏麵有Ryan,Stan 和 Ann。晚飯時我得到一份魚配蔬菜,菜單上的簽名是George,備注是不要紅肉。我喜歡吃水產的東西,自然高高興興地吃了那份屬於George的晚飯。在這樣的特殊時期,前一天還睡在這個床上的George是出院了還是離世了,隻有上帝知道。
Ann是女的,從性別上來說我不孤獨了。而Ryan第一眼看到我就打招呼,我回應了,他說:“ 你不記得我嗎?我在一樓的輸液中心見過你。”
在這個醫院,除了住院部,血液化驗科,小教堂,輸液中心MIU ( Medical Infusion Unit )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多到和裏麵的護士都成了朋友。而我的血漿置換治療曾經把那裏的醫生護士搞得瘋掉,醫院不得不在我的胸前做了一個深靜脈埋管,埋管給我帶來心髒裏的血塊和嚴重的血液感染,除了天天要打針吃藥清除凝血塊,那次的血液感染還差點要了我的命。埋管又改在手臂上,再次感染,再換一個手臂,至今想起來仍心有餘悸......
我是輸液中心的常客,不住院的時候我的血液透析,化療,生物治療,免疫治療都在那裏,所以Ryan說他在那裏見過我,一點都不奇怪。
太多的複診,治療,檢查,讓我把醫院的大小科室摸得清清楚楚,餐廳,咖啡廳在哪裏,做MRI,CT scan,X-ray在哪裏,查血查尿在哪裏,醫院小教堂,圖書館在哪裏,我都了如指掌。連地下一層我都去過,那是一個巨大的迷宮,所有的醫療設備都存放在那裏,光線暗淡的迷宮裏有一個Day Treatment,我的骨髓穿刺就是在那裏做的,還在那裏遇到Alan,我的護士,他為我禱告,陪我一起流淚,我出院後又邀請我去了他的教會,認識了他的母親和妻子,都是不能再好的人。病中我最大的財富就是我遇到的每一個人。
比如遇到Stan,他的床就在我的旁邊,隔著藍色的簾子,可以清清楚楚聽到他的電視的聲音,他看非常吵鬧的電視節目。住了幾天下來,發現他從來不關電視,睡覺也不關床頭燈,因為厲害的鎮痛藥,他時刻都在昏睡,我能聽到的除了鼾聲就是電視聲。現在想來,他是多麽沒有安全感,要像孩子一樣要開著電視開著燈才能睡覺。
Stan從不避諱自己在街上流浪的經曆,或者他覺得賣慘更容易獲得同情和關注,他告訴我們露宿街頭的時候會挨打。都是無家可歸的人,卻未必個個都是弱勢和善類,有時候睡著了還被人踢醒,我和Ann問為什麽?他一臉無辜地說我也不知道啊。看他又蒼白又羸弱的樣子,我也不能想象他可以奮起反抗。
Stan 是希臘移民,母親溫柔善良,父親酗酒暴力,一言不合就對他和母親拳腳相向,所以他很早就離開了家。工作,結婚,生子,前半生的軌跡和每個人一樣,轉折是在孩子五歲的時候。有天回家的途中他的兒子和妻子一同遭遇了車禍,母子當場就走了,他無力接受這樣的打擊,一蹶不振,除了終日以淚洗麵,就是酗酒,試圖用酒精麻醉自己。他的故事讓我想到了一個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裏麵也有一個因為自己的過失而失去孩子,永遠無法原諒自己,選擇和悲傷共度一生的男人。Stan同樣無法和命運和解,他選擇沉淪,像自己的父親一樣酗酒,終於失業,失去了體麵的生活,流落街頭。他說自己經常去墓園看他的兒子,我也不知道他是多少次給別人重複這段悲傷的往事,當他說到:”他才五歲啊。“ 我已經泣不成聲。我是憐子的母親,哪裏聽得這樣的故事,他看我哭,內疚地給我道歉。其實一個流浪漢嘴裏的故事能有多少真實性呢?我為什麽要相信他?可我還是選擇了相信,我願意相信別人,也或者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有不願意觸碰的往事,表麵光鮮亮麗其實支離破碎的人生,我不過是在他的故事裏流自己的淚。
很遺憾我的故事無一不是悲傷的,沉重的,不能鼓舞人心又無法取悅讀者的,然而它們又都是真實的。都說文學藝術是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其實活到這個年紀,哪裏見過高於生活的文學藝術呢?我更想說生活本身遠遠比任何文學藝術作品都深刻,複雜,豐富和精彩,現在因為疫情,又多了一個詞:魔幻。
Stan每天幾乎不怎麽吃飯,每次從昏睡中醒來,他就像孩子一樣眼巴巴地盼著餐後的冰淇淋。病房可以點餐,還花樣繁多,但他點的最多的是三明治和冰淇淋,但廚房經常送錯,他得不到冰淇淋的時候就像孩子一樣沮喪。有時候是昏睡得太久,等他起來的時候冰淇淋已經化了。我幹脆下樓去餐廳給他買小杯的冰淇淋,那麽簡單就能讓他高興,為什麽不呢?他是知恩圖報的人,他也去樓下醫院小超市給我和Ann一人買了一瓶味道奇怪的香水,我一直沒用,現在還在。
Ann比我們年長,她曾經有一個牡丹花農場,還去過中國牡丹花的故鄉洛陽。我記得以前上學的時候流行過一陣花語,不同月份的人有代表自己月份的花,我是十月出生的,我的花就是牡丹。我們的病情相似,又都是女人,所以有很多共同語言。她最先出院,她離開不是因為病愈,隻是因為床位緊張,緊張到一年的手術幾乎全部推後。其實那時她已經全身浮腫,回去後也很可能再被送回來。她走前悄悄給我留下了電話,我們後來發過短信打過電話,她每次也關切地問Stan好不好。可當Stan一覺醒來發現Ann已經不辭而別,隻給我卻沒有給他留下任何聯係方式時,很是受傷。
Ryan也出院了,他是淋巴癌,還要繼續化療,我們今後又可以在一樓的輸液中心再見了。病房裏又來了新病人,一個叫Sean一個叫Andrew。Sean是腦瘤,一個幼童的父親,妻子又懷孕了,他在大學裏工作,安安靜靜的一個人,幾乎沒有存在感。Andrew牛高馬大,凶神惡煞,滿手臂的紋身,說他像怒目金剛都是好聽的,他凶悍,粗魯,對,他更像一個黑社會,一開口就是髒話。對醫生護士不滿意,FFF,對醫院的夥食不滿意,FFF,對自己的病痛不滿意,FFF。本來彬彬有禮的Stan好像變了一個人,他和Andrew一見如故,熱烈的交談後得知Stan曾經在Andrew家那個街區流浪過很久,挨過打,受過凍。遇到Andrew就像他鄉遇了故知,他突然有了精神,兩人每天在病房裏聊得熱火朝天,這還不夠,每天晚飯後還一人一張輪椅,結伴坐電梯下去醫院大門口抽煙。那個畫麵一直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兩個高大的男人好像虎落平陽,把自己套在從背後係帶子的寬大的白色病號服裏,委身於輪椅,一路罵罵咧咧地在走廊上出現。每天這個時候都是我在走廊盡頭給國內的母親打電話的時候,跑到走廊盡頭是不想打攪其他病友,也不想讓母親聽到病區裏此起彼伏呼喚護士的鈴聲,免得她問,免得她擔心,我病了這麽久從來沒有告訴母親,Stan和Andrew知道,他們路過我會招手,說:“Say Hello to Mum. ” 他們也約我下樓一起抽煙。
此時是墨爾本封城期間,親朋好友是不能探視的,我們好像住在諾亞方舟裏,裏麵是自身難保,外麵是洪水滔天,好像Stan說的:“We are in the same boat.” 風雨飄搖的世界裏,我們是同命相連的難友,隻等外麵洪水退去,鴿子銜回橄欖枝,我們就可以出去重新建造新天新地了。
洪水還沒有退去Stan就先離開了,他有一個大手術要做,被轉到了我們醫院的分院,臨走前說好了要保持聯係,怎麽聯係呢?他是沒有手機的,我猶豫得很,給其他病友可以毫不猶豫地寫下自己的電話和地址,可他畢竟是一個我不了解的流浪漢。我顯然高估了自己的善良,可我又怕事後良心不安,怕他像上次那樣被Ann傷害,他是敏感而脆弱的,善變的,被命運壓垮的,垮到毫無價值的,可是誰有資格評價他呢?我最不喜歡那句著名的心靈雞湯:"世界上隻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後,依然熱愛生活。" 我們哪裏是英雄呢?我們不如勇敢地承認自己是軟弱的人類,我們隻想聽神說舊事已過,如今你是新造的人。應當一無掛慮,隻要凡事藉著禱告、祈求,和感謝,將你們所要的告訴神。聽祂說:我的恩典夠你用,因為我的能力是在人的軟弱上顯得完全。
我們就是軟弱的人類,我們做不到假裝熱愛生活,我們需要時刻被提醒:喜樂的心乃是良藥,憂傷的靈使骨枯幹。
我們也做不到愛人如己。
我還是給他留了自己的電話和地址,我和Andrew過後也試著給他去的醫院打了電話,卻再也沒有找到他。過了這麽久,他從來沒有打過我的電話,或者像我擔心的那樣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記得他在醫院的時候每天都有社工過來看他,他們陪他一起找房子,community house,政府的廉租房。他去看了幾個,居然一個都不滿意。不是房子太舊,就是太遠,有的又是合租的人不順眼。他每次都沐浴更衣,興衝衝地去,又嘟嘟囔囔地回到病房,看樣子是恨不得一輩子不出院才好。我們一開始是祝他好運,後來是勸他耐心。沒有人知道他最真實的想法。記得我看過一篇報道說,有些無家可歸的人始終拒絕被收容,露宿街頭才是他們選擇的生活方式。我不信,人類的共性不是趨樂避苦嗎?誰會放棄冬暖夏涼的房子選擇挨餓受凍露宿街頭呢?我自以為洞悉人性,其實不然,我甚至不了解自己,隻有上帝才是明察秋毫的。
Stan不知道去了哪裏,病房又來了新人,生活繼續。這裏就好像一個驛站,我們因為病情相聚,然後又各奔東西。我還記得Stan走後我和Andrew在走廊盡頭聊天,他說起他的生活,家中的老婆孩子,在溫暖的昆士蘭州的度假屋。成了熟人以後他不再麵目可憎,他笑起來還有酒窩,說完他搖著輪椅坐電梯下樓抽煙,我給母親打完電話回了房間。
然後我先出院,出院後再也沒有他們的消息,也再沒有找到Stan,隻是在街上看到流浪漢時會情不自禁地多看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