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y5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討論了一天的白左，才驚覺自己就生活在一個白左的國家和白左的圈子，而我是裏麵的不和諧音，因為我的政治覺悟不夠高。罷了，以後盡量謹言慎行吧。我還沒有到自己最向往的年紀呢，可以“從心所欲不逾矩”。
最近遇到的都是讓人難過的事，寫一個happy ending的故事吧，依舊是回憶，卻是美好的回憶。如果我的specialist們知道，一定高興，因為除了各種藥物，他們還有什麽辦法讓我高興起來呢？文字就是我最好的療愈。
May走了兩三年了，最後一次去她的家，是參加Daryl為她做的一個小型追思會，過來的是為數不多的幾個好朋友。Daryl特意去了May生前喜歡的羅馬尼亞咖啡館，買她以前最喜歡的幾種口味的蛋糕來招待大家。老板娘問他May怎麽沒有一起來？他說May已經去天堂，再也不會回來買蛋糕了。那個羅馬尼亞女人瞬間石化，丟下一屋子的客人大哭起來。
追思會就是幾個好朋友一邊吃吃喝喝一邊回憶，完全沒有我們中國人悼念親人和好友時的沉重和悲痛，大家都在努力尋找回憶裏的亮點和笑點，每個人說的故事都試圖讓眾人捧腹大笑。Linda說，當年她們一家去昆明旅遊，May想show一下她的中文，帶朋友出門前請她的學生準備了一張紙條，還悄悄練習了，上車對著出租車司機一字一句地說: ”我的JJ很大！” 唉，也不知道當年那個調皮的學生去哪裏了？
追思會開得輕鬆愉快，滿屋子的歡聲笑語，說的都是May的各種笑話。直到Daryl開始回憶May的一生: 五歲喪母，父親酗酒，幼年的她被送孤兒院，直到很大了都沒有聽過有人對她說 "我愛你"。婚後五個孩子，丈夫在聖誕節前夜突發心髒病去世，從此她再也不過聖誕節。孩子們大了，又各種叛逆，氣得她賣了房子遠走中國。剩下的歲月就是和一直追隨她的Daryl相依為命，直到最後一刻。
Daryl說她在最後一年，尤其是老年癡呆症開始以後，每次和他生氣，就說我要走了，我要回我的農場，那裏有我的家，我的家人，我的馬......她記憶裏的農場，是她五歲前的家，她最早的還有愛的家。
Daryl說，我們17歲相識，各自長大成家，後來開始通信，如今我重新翻閱這些舊信，可能有上千封吧？有時候讀著讀著，遇到一個想問的問題，喊一聲May，卻驚覺人去樓空，她已經不在了。
Daryl沒有流淚，我卻哭了。想起父親去世後我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景，好多次拿起電話想問他個什麽事或者告訴他什麽，電話那端已經無人了。無人可以分享，也無人可以求證。
翻拍了一些照片做紀念，都是當年的May，在昆明的，在阿德萊德的。年輕時的，童年的。Daryl把May的一個純金澳寶項鏈送給我作紀念。我說太貴重了，我不會戴。他說你當然要戴，要不就沒有意義了。
May走了。人間不再相見，天上必定重逢。
和他們認識是2001年在昆明，那時的May在一家職業學院當外教，新婚的我和文哥經常去蹭飯，她就像母親一樣喂養我們。用一個中國式的小烤箱烤蛋糕，做西餐，一桌一桌的大餐做給我們吃。有一次還沒有到甜點我就吃撐了，還悄悄跑去廁所嘔吐。那時的她金發碧眼，在人群中美得打眼。
回澳洲以後他們住在墨爾本附近的鄉村，孩子都不在身邊，雖然有幾個小時的車程，路途遙遠，我們還是一有空就去看望他們。沒有孩子的時候兩個人去，有了孩子抱著孩子去，滿滿的回憶。年紀越大，我越不貪戀和同齡人一起的熱鬧，更喜歡去看望老人，看一次少一次，每次見麵也是告別。同時也幻想遠方有人替我去看看我年邁的母親，陪她說說話。空巢老人有時候還沒有流浪貓幸運，流浪貓還有好心人喂呢。
May走了以後，我們又時常去看Daryl，他每次都要給我們匯報一下他最近在做什麽。早年他和May各有各的家庭，雖然中學就認識，卻隻是單純的友誼，幾十年中他們一直保持著寫信的習慣。Daryl在孩子成年後離了婚，跑去遙遠的中國找May。他們終於結婚是在May已經老年癡呆以後，去世以前，那次我們恰恰在中國，錯過了他們的婚禮，說是婚禮，估計May那時已經什麽都不清楚了。我曾經陪她散過步，她繞著自己家附近的街道走都迷路，我最後不得不把她拽回來。
幾十年的時間他們留下數不清的信件，Daryl在家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舊信。編號，重新閱讀，工程浩大。他說越讀越愛May，他重新愛上了那個童年被送到孤兒院，一生因缺愛而堅韌強勢的女人。Daryl說經常讀著讀著信就哭了，哭完又笑了，遇到問題轉身想去問問你信裏說的這個是什麽意思啊？沒有人可以回答了。
May 給他寫了六百多封信，他給May的有三百多封，加在一起上千了。等整理好這些信件，他說想出一本書，把信放在一起做成一本回憶錄。這個起心動念讓我著實感動，我一邊逢人便說May和Daryl的愛情故事，一邊翹首以盼這本浪漫而傳奇的回憶錄。
還沒有等來書，先等來了疫情，墨爾本lock down，我們最少半年沒有見到Daryl。有一次他突然來電話，說他有一個好消息要在見麵時告訴我們，我們猜是信件終於整理完，要著手寫回憶錄了。馬上約了見麵，還帶他去了海邊，他在呼嘯的海風中手舞足蹈地告訴我們：他戀愛了！那天風大，他一頭銀發在風中飛舞，我也在風中淩亂了，那些穿越了幾十年的情書怎麽辦？
原來為了寫回憶錄他回了May的故鄉南澳，拜訪了她從前的心理醫生Ann，Daryl說他的回憶錄需要Ann的幫助。Daryl 80歲，Ann也早就退了休，因為疫情兩個老人哪裏都不敢去，隻好天天躲在家裏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回憶和梳理May生前的點點滴滴。看著Ann好像看著May，從Ann那裏他知道了更多May的過去。
記得從海邊回來我把Daryl送到家門口，那時他正要第二次千裏迢迢地開車去南澳，他要走的是大洋路，一條由一戰退伍老兵修建的沿海公路，從維多利亞州到南澳洲，一路無敵海景，就是道路狹窄，很危險。我突然想起May的一個往事，她說過好多次，說的是她年輕時從阿德萊德開車來墨爾本，也是走大洋路，盛夏，天熱，她打開車窗吹著風還是熱，索性打開了襯衣上所有的扣子，她說，那一路啊，對麵多少男司機差點把車開到海裏去了。May不知道我們中國人說的好漢不提當年勇。她恨不得說: 想當年金戈鐵馬，老娘氣吞萬裏如虎。
我給Daryl說等你從阿德萊德回來再見，他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笑說: ”要是我不回來了呢？”
這個世界真的是瘋掉了，多少馬爾克斯都寫不出這樣的愛情啊。他後來當然回來了，回來賣墨爾本的房子，因為兩個老人決定住在阿德萊德Ann的家中。他帶Ann來我家吃飯，Ann很好，溫文爾雅，比May年輕些，年輕時肯定也很漂亮。我們在飯桌上聊中國，聊美食，聊May。哪裏去找這麽好的老伴呢？可以天天和你聊自己的愛妻，而且作為心理醫生，她知道的甚至比你還多，一想到這個我們都情不自禁地為Daryl高興。至於那本由上千封情書組成的回憶錄，出不出版都沒有那麽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