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去婆婆家吃飯,飯後女人們七手八腳地搶著洗碗,我也參加了。洗完後和旁邊的Sabrina聊天,說話時我盯著她的戒指,突然跳起來,咦,我的戒指呢?我衝進廚房找,水池,窗台都找了,沒有。會不會掉進洗碗池被水衝走了呢?就在大家都幫忙尋找的時候我在自己的牛仔褲的褲兜裏找到了,趕緊戴上,銀色纖細的指環,純白渾圓的珍珠,大家都說好漂亮啊,我解釋: ”是啊,看起來很不錯,不過是假的,我好多年前在一家二手商店買的,才兩塊錢。‘’ 大家說買得好,快以假亂真了,婆婆突然開腔: ‘’ 等等,這個戒指不是我送給你的嗎?這還是年輕時我爸爸媽媽送我的,銀是真的銀,珍珠也是真的珍珠。我又轉送給你,你怎麽忘記啦?‘’ 全家哄堂大笑。
我不敢告訴婆婆其實她以前送我的訂婚禮物,一枚用她家鄉的荷蘭傳統服裝上銀扣子改成的項鏈早被我弄丟了;公公年輕時去尼泊爾旅行,在當地為她定製了一枚紅珊瑚戒指和一枚綠鬆石戒指,他們離婚後她轉贈給我也被我弄丟了;我自己的結婚戒指弄丟了重新定製了又弄丟了……我什麽都沒說,但我知道婆婆再也不敢給我傳家寶了。
我真的完完全全不記得婆婆何時送我這枚戒指了,相反我把記憶修正成了另外的模樣。我的記憶經常有各種偏差,剛剛來澳洲時在一個植物園打工,有一天我給同事Robin說,郵局的Peter和他老婆買了一個薰衣草農場,以後不經營郵局了。Robin納悶地說: ” 我今天還去寄信的呀,他怎麽沒有告訴我呢?我和他們兩口子都是好朋友啊!你聽誰說的?” 我說我婆婆。那時候我住在婆婆家,下班回家立刻找她確認,她也大吃一驚: ” 啊?有這回事嗎?我怎麽不知道。” 婆婆和Peter家兩口子也是相識多年的朋友。這回輪到我納悶了,是誰告訴我的呢?莫非是文哥?文哥更是一頭霧水,說最近根本沒有去郵局。問了一圈下來我隻能自認倒黴,甚至懷疑這可能是我的夢了。
上學的時候認識一個非洲同學,蘇丹來的女孩Marim。有一次從她家出來,她說等等,我要放點防曬油。我說Marim,你不是告訴我非洲人的皮膚因為黑色素多,不怕得皮膚癌,不用防曬的嗎?她說: ”怎麽可能?我們當然要防曬,我們也怕皮膚癌!” 我說: ” 可這是你親口對我說的呀,你說這個話的時候我們正好從學校放學出來往車站走,經過圖書館旁邊的那片小樹林。” 我大腦裏麵還浮現出當天我和皮膚黝黑的她走在樹蔭下時她說話的語氣,空氣裏桉樹葉的清香,陽光穿過枝葉落在我們身上的光斑,還有我聽說非洲人不用防曬時油然而生的羨慕。而她聽著我一字一句的回憶,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 ‘’ 喂,醒醒,我從來沒有說過!你是在做夢嗎?‘’
在廣州的時候我給兒子說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星叫‘北樂司門’,媽媽從小就喜歡它,還是在一本少兒科普雜誌上看到這個拗口的名字的。其實我是想給他炫耀自己驚人的記憶力,畢竟我小時候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每當我們夜行,我都要在天空中找到這顆最亮的星,還拉著兒子給它揮手:‘’嗨,北樂司門!‘’ 後來想給兒子普及更多的天文知識,我特意上網查閱,一查再查,怎麽沒有北樂司門呢?兒子說,媽媽,最亮的那顆不是北鬥星嗎?我又去找少女時代的閨密求證,因為我記得是和她一起在學校圖書館翻看那本科普雜誌的。她回複了,說不可能,她的記憶裏根本沒有這本書,這顆星,這名字,這回事……她從小到大都是學霸,現在又是聯合國的高級官員,我自然不敢質疑她,隻好再次絕望地否定自己了。
話說回來,我早就不相信自己的記憶了,你們也不要相信我。我的大腦為了讓我輕裝前行,經常和我玩各種拚圖遊戲,或拿掉這塊,或弄丟這塊,或故意把不相幹的記憶碎片拚湊在一起,後來生病又有化療,護士告訴我,小心Chemo brain。其實她不知道,可以忘記有時候是幸福的。
從婆婆家回來,兒子來找我,他說: ”媽媽,你非常糊塗,但我很感謝你,你給我的生活增添了很多樂趣。”
這是他的原話,幾乎一字不差。我的確糊塗,我的糊塗甚至給他的童年造成了陰影,感謝他原諒了我,就像我原諒母親的偏執,父親的自私,弟弟的誤解,他人的傷害,因為我糊塗,我忘了,我可以記住的好像都是他們的優點和對我的好,哪怕有些記憶是有意無意拚錯的拚圖。對錯不重要,記憶的真實也不重要,戒指,項鏈,薰衣草農場,防曬霜,北樂司門......所有的一切都會越來越模糊。好像文字,語言,最終都會被人類遺忘,會消亡。好像太陽正在遠離地球,大量的星球正在逃離銀河係。最後剩下的也許隻有代碼,和一個慢慢膨脹的空空如也的宇宙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