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穀腦河,我記憶中波濤洶湧的大河,不知道是不是如今水電站建多了,大河已經變成了淺灘,一路都是斷流。記得我有一個小學同學是被山上的落石砸死的,屬於凶死,按本地的風俗要火葬,那天河灘上濃煙滾滾,她的爺爺對著大火呼天搶地,我們從學校一路狂奔下來,站在河邊的公路上遠遠地看,心都要跳出來了,卻不敢靠近 。記憶中瘦瘦小小的她就變成了布滿白色鵝卵石的河灘上一團火焰,一縷青煙。
還有一次呼嘯著從公路上奔跑到河邊,是為了看一輛翻落在河裏的軍車,水流湍急,車在我們腳下的河水裏翻滾,被衝往岷江的方向。那時候每天除了一天一次的班車,進藏的就隻有軍車了,夏天泥石流,冬天大雪封山,車子都沒有。我記憶裏的雜穀腦河就是這麽凶猛,如今的它卻已經承載不了這一切了,到處都是裸露的河床。我看到它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是真實的,還是我的想象?
小溪還在,我說我一直記得天氣晴朗的時候我們在溪裏戲水,站在溪邊的大石包上可以看到遙遠的雪山,不知道是真的還是我的夢境?他說當然是真的,現在也能看到,隻是今天我們看的時候天上的雲太多了,這裏的山太高,遠山都是淹沒在雲裏的。他是我多年前的發小,青梅竹馬。他帶我回到了從前的學校和家,什麽都找不到了,他說汶川大地震的時候都垮了。他站在核桃樹下指著前方說,看,那就是我們小時候經常打架的地方。我問誰打贏了?他說當然是你,你小時候歪得很。這個我卻忘了,不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然後我看到那個學校的操場,想起了有一天地震突然來了,所有的人都在奔跑,媽媽去河邊提水了沒有回來。我牽著弟弟,不知道該去哪裏,就在空無一人的操場上拉著弟弟蹲下來,隨便大地它怎麽搖啊搖。
我還去看了兩個長輩,她們最後一次見到我都是幾十年前。其中的一個拉著我說話,可是她已經看不到幾十年後的我了,太多的苦難讓她雙目失明,她隻能拉著我的手敘舊,有一半時間她把我當成了我的媽媽,她的記憶好像那條要斷流的雜穀腦河,曾經有巨石,有險灘,有急流,如今已經雜亂無章,馬上就要幹涸了。
終於回家,過了汶川,通化,薛城,理縣,米亞羅,馬爾康。。。一路上來,找童年的小夥伴,踩童年的腳板印。一切都和記憶中不一樣了,隻有蘋果,新鮮的核桃,酥油糌粑的味道還是和童年記憶中一樣的香甜。這裏的人都說: 不喜歡外麵的世界,連成都都不想去。住了幾天,我也不想走了。外麵是紛繁雜亂的大時代,這裏是小小的世外桃源。唯一改變的是到處都是震後重建的房子,漢族的民居,藏族的民居,無一例外要插一個五星紅旗。
陪伴我的還是青梅竹馬,小時候我們是同班同學,父母又是同一個學校的老師,我們住同一排教師宿舍,每天上學放學也都在一起。放學從來不回家,帶著我弟漫山遍野地跑,要到吃飯的時候媽媽滿山來找。夏天山裏有野生的莓子,四川話叫“泡兒”,熟透了的是“烏泡兒”。我們爬上大石頭好艱難才摘到,自己先塞進嘴裏,嘴巴吃得烏黑,弟弟眼巴巴的在大石頭下麵仰著頭等,我們丟給他幾個還沒有熟的,半青半紅,一點都不甜,弟弟回家告狀,媽媽至今還為這事罵我。
秋天我們背著小書包去山裏撿核桃,核桃樹太高大了,我們又小,隻能撿些熟了以後被風吹掉的蔫核桃,去小河邊把外麵的青皮磨掉,用鵝卵石敲開來吃,裏麵的核桃肉雪白雪白的,又香又嫩,隻是兩隻小手又被核桃的青皮染得烏黑。
冬天的教室好像冰窟,記得隻有一個燒青杠炭的火盆。大一點的孩子帶著父母改造的小火爐來烤火,明明滅滅的炭火被裝在破舊的搪瓷缸裏,用鐵絲拎著。下課時男生們把自己的火爐用小胳膊掄得好像風火輪一樣,火 ”轟”的一聲就燃起來了,裏麵的炭花居然一個也不會掉出來。我羨慕得很,央求他去借了一個來,餓瞎瞎地把自己的棉鞋踩在上麵。沒有多久滿教室就是我的鞋底燒焦的味道,老師丟下書本衝過來脫我的棉鞋,扔在地上使勁拍打。
他的哥哥比我們大一兩歲,虎頭虎腦,從來不和我們玩,如今再見,已經是一臉嚴肅的稅務局長了。記憶中就是我們倆最好,但是一會兒好,一會兒又吵,吵架的時候是互相喊對方家長的名字,我喊他爸爸: “ 魏開初,魏開初。。。” 喊著喊著我故意喊成了“魏開豬。。。” 自己覺得占了天大的便宜,好解氣。他也大喊我媽媽的名字: “ 馮雪珍,馮雪珍。。。”,卻不知道怎麽改,我立馬眉開眼笑,覺得自己吵贏了。
我們還打架,有一次他躲進了老師自己搭建的簡易茅房,幾個板子架在一個大糞坑上那種,雙手抵門,我衝過去推門,力氣太大了,不但把門推開了,還把他不小心掉在木板上的家門鑰匙推進了糞坑。記得那個下午是他的爸爸率領幾個男老師用借來的長柄糞勺撈鑰匙,我和他站在熏天的臭氣裏害怕地哭泣,或者假裝哭泣以避免挨打。他負氣推了我一把,我一個踉蹌踩進了一堆剛剛舀出來的糞便,裏麵還有雪白蠕動的蛆,卻不敢再打回去,隻能更大聲地扯著嗓子嚎哭。
幾十年後他說: “ 我小時候很討厭,不過你也差不多,得理不饒人。” 其實我長大後無理也一樣取鬧,他不知道罷了。後來媽媽調動工作,要和爸爸團聚,我們搬家了。年紀小,也不懂得告別,他說一覺醒來就找不到我們,悵然若失了好多年。時隔幾十年,我們再見,當年的孩子已經成了奔五的人,父母們也老態龍鍾,還少了一個。兩個媽媽擺龍門陣,說起當年的同事,都是誰已經不在了,誰已經不在了。。。一個名字一個名字數下來,淚眼婆娑。兩個老太太手拉手站在風中慶幸有生之年還能再看到對方。我們也是,汶川地震的時候他在震中映秀,我在墨爾本,打不通他的電話,打不通任何一個遠在阿壩州親友的電話,以為他已經不在人世。人世是什麽呢?好像米蘭昆德拉說的,是早已注定了的無所謂的幸與不幸。我們隻是被各自的宿命局限著,茫然地生活,苦樂自知。就像每一個繁花似錦的地方,總會有一些傷感的蝴蝶從那裏飛過。
好美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