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2日,美國國土安全部宣布,取消哈佛大學招收外國學生的資質,禁止其再招收國際學生,還要求現在的國際生離校轉學,否則要離開美國。雖然在哈佛大學法律訴訟下,禁令被暫時叫停,但禁令仍極大衝擊了這所享譽世界名校的留學生招收和對外學術交流,也引發全球關注和討論。而之前特朗普政府已大幅削減對哈佛等美國高校的撥款,近日又擬取消聯邦政府與哈佛的多項合作,祭出對哈佛的多種“製裁”措施。
在美國國內外媒體、評論人士、學者和學生的議論中,幾乎一邊倒的批評特朗普政府對哈佛國際生的禁令、削減撥款等措施。批評者認為這不僅侵犯了哈佛師生的基本權利自由、學術自由,也損害了美國的教育事業與科研能力、削弱了美國競爭力,並讓競爭對手獲益。禁令頒布後不久,香港科技大學等世界多所高校都宣布願意接收哈佛錄取的、受特朗普禁令影響的國際生,也迅速證明了特朗普批評者們的觀點。
禁止哈佛大學招收國際生、削減甚至完全停止對高校撥款,這些在許多人(尤其有些地位和話語權的人)看來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幾乎齊聲批評的事,特朗普政府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韙”?
但若深入觀察了解,就會發現,雖然美國社會精英、參與國際事務較多者,以及其他各國與美國有較多聯係的人士,普遍對這些政策一片罵聲,但支持特朗普對哈佛“製裁”的美國人並不少,隻是這些人往往被大媒體和精英主導的主流輿論所忽視、沒有得到與其人數匹配的關注而已。
特朗普是民選上台的總統,共和黨也是民選成為了美國國會多數黨,這就意味著他們的政策是有起碼半數美國民意背書的。而特朗普支持者以美國右翼保守派、民粹派、草根白人為主,這些人一向是支持對哈佛大學等精英、左翼、多元化、進步主義基地進行打擊的。哈佛大學被禁招國際生、被削減撥款,精英捶胸頓足,而草根為主的保守民粹派則是興高采烈的。
許多非美國的外國人,往往對美國作為一個整體加以看待和評價。而其實,美國長期以來都是極為複雜的,內部不同階層、族群、意識形態的群體和個體,其價值觀和訴求是大相徑庭甚至完全相反的。
美國人可以分為若幹不同甚至對立群體,其中一種就是精英與草根之別。美國建國以來尤其19世紀末至今,誕生了大批名冠全球、做出過巨大貢獻、改變人類命運的思想家、科學家、政治家,成為世界頭號強國,經濟和科技長達一百年領先世界。全世界高校排名、重要科研成果排名、大公司排名,前10、前50、前100,大都來自美國。
但同時,美國也長期是全球發達國家中,人均受教育水平最低、社會保障最差和貧困率最高、宗教迷信最盛行、反智主義最濃厚的國家,甚至有的負麵程度還超過了許多發展中國家。如美國持反疫苗、否認氣候變化真實性、否認人類登月真實性、認為911恐怖襲擊是“政府自導自演”觀點的人極多,且大多數是真心相信謊言而拒絕真相,沒有科學思維和理性分辨能力。
美國草根和精英之間,從物質所得、精神享受、價值觀念,都有極為巨大的差距。美國是世界上貧富差距最大的國家之一,一些社會精英輕鬆的年薪百萬美金、全球何處都是家,而美國鄉區平民辛苦掙錢、幾美元小費都頗為計較。作為世界霸主和全球化主導者,美國超過一半的人沒有護照,保守的“紅州”70%以上居民未出國旅行過。美國精英每天在前衛的藝術中陶醉、與世界各路“鴻儒”談笑,而草根在精神上更沉浸於“快餐文化”和“爽感”、在粗糲生活中“今朝有酒今朝醉”。
美國二百多年的發展,尤其二戰後的突飛猛進,不同美國人受益是不均的,且即便相較曾經過的好,也有和其他同胞比較起來的相對得失、成敗,及帶來的快樂與痛苦。“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是全世界人類共同的特性。
精英與草根不同的生活狀態和方式,相對的幸福與不幸,也深刻影響到他們不同的價值觀念和訴求方向。在全球化和現代教育中大受其益的精英,當然更支持多元化、國際主義、學術繁榮……而在全球化、多元化浪潮中失落的草根階層,在相對貧困和痛苦中,更支持排外和民粹,反對移民、本土優先等。雙方在政治競爭及日常糾紛中,有越來越多矛盾,隔閡與對立越發加深。
美國精英階層雖然公開層麵上推崇多元文化、開放包容、同情弱者,可實際上許多精英是虛偽和利己的(當然不止美國,也是世界普遍現象),說一套做一套。而那些真的有同情心者,往往也是選擇性的同情,如願意包容外族移民、異教徒、LGBT等少數群體,卻鄙視本國草根白人、對保守派缺乏“同情之理解”,還有種種傲慢與偏見。而且選擇性的同情和包容,讓不被同情和包容者有更強失落感與被排斥感、更大怨憤。
這就導致本就與精英有階級和身份隔閡、不認同主流精英價值觀的草根民眾,更為怨恨甚至仇視精英階層,並擴大到反對精英支持的一切,並不惜以損人不利己的破壞性方式表達憤怒。
如本次特朗普政府“製裁”哈佛,無論對美國草根階層本身,還是保守民粹人士一直愛的美國國家,顯然並沒有好處,乃至從經濟政治到國際競爭都不利於美國國家和草根在內美國人民利益。但對精英充滿怨憤的草根們,寧願自己也吃虧,也要讓精英遭受挫折、受到損害,以出氣解恨。與精英高度對立的草根,甚至有“時日曷喪,吾與汝(精英、建製派)偕亡”的心態和行為。
對於美國草根而言,自身並不能在哈佛就讀和直接受益,哈佛的氛圍、培養的學生價值觀與他們恰恰相反,是美國精英階層的堡壘和象征,是他們所嫉恨和厭惡對象的集散地。於是對哈佛“欲除之而後快”也就“順理成章”了。這些人也正是特朗普政府“製裁”哈佛的民意基礎,也是特朗普和共和黨繼續執政的選票來源。特朗普當選總統、共和黨控製國會,他們將這些想法也就得以付諸實際、實現他們一直以來的強烈願望。
美國草根保守、排外、反智的觀念與行為,確實是不理性的;但他們自身的失落、對於精英的怨恨,卻也是可以同情和理解的。美國巨大的貧富差距、階層分化,精英的傲慢與偏見,進步主義過於關心“身份政治”和少數派而忽視階級問題和中下層白人關切,都加劇了現在美國的撕裂、對立、衝突,刺激了保守民粹、“另類右翼”的興起和反噬。
如今美國內外輿論廣泛批判特朗普政府對哈佛的“製裁”,卻鮮少有人注意到其行為的民意基礎,就是精英傲慢與偏見的繼續所催生。《紐約時報》近日還發文感歎特朗普的腐敗行為沒有引發美國民眾強烈憤怒、特朗普仍然支持者眾多,並對此困惑,也反映了精英階層還沒能理解美國草根對精英、對建製派主導秩序的怨憤之大,讓許多草根寧可容忍甚至追捧一個腐敗反智分子,也要打擊精英和顛覆秩序,以破壞性方式發泄憤懣。
對於這些問題,美國也不是完全沒有人注意到和加以反思,但相應的關注和思考是有限的、邊緣的、不被重視的,也沒有有效路徑和實踐以改變現實中美國社會的分化、精英與草根的撕裂與對立。
當漠視、傲慢、撕裂持續,特朗普和極端民粹也就一直會有支持,像哈佛被禁招國際生、美國許多國際合作機構被裁撤這樣的事,也會繼續發生在更多領域和機構。撕裂和對立氛圍下,主流媒體和精英對特朗普政府措施的批判,也不會動搖乃至堅定了草根民粹對特朗普政府及其各項政策的支持。
美國的社會撕裂、民粹盛行、群體對立、政治極化,有著複雜又根深蒂固的原因,已成為滲留在美國骨髓裏的重疾頑疾。哈佛事件是這些疾病共同作用下的一次並發症。雖然筆者對這樣的美國及其未來頗為悲觀,但也認為仍有改變的可能。而在這種改變中,美國精英階層需要更多反思、付出、對草根的更多同理心,尤其應更多階級視角而非“身份政治”來看待和對待種種問題。這並非說草根是對的、精英是錯的,而是身份越高、所得越多,也要有更多責任和付出,這也正是彌合精英與草根差別對立的前提、讓充滿不平等的美國走向衡平公正的重要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