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鄉散記 九 探望表姐

(2024-01-29 13:19:42) 下一個

回鄉散記 九

探望表姐


    2023年7月4日回到故鄉寧武縣城,次日下午去看望住在城裏的表姐黨金鳳。

       表姐住在移民村,暫時和她四小子住在一起。在城外比較遠,有公交二路可達。妹妹知道地址隨行。二路車很小,比中巴稍大些,很舊,裏邊空間也小,能坐十來個人,馬達聲音很大,行動起來哼哼地,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客車。

       出了城就是山丘,一丘接一丘,一片安靜。雖然是夏季,但城郊涼風習習,曾經的那些荒山薄地還在,許多長著野草,高壓線的水泥杆翻山越嶺,山上種了不少鬆樹,也都活了,呈現一抹一抹的綠色。常年居住在城市裏,一下子來到這靜悄悄的曠野,有一種輕身氣爽,寄身世外的感覺,同時也有一種陌路別處的淒荒。

       到了移民村,幾座樓房矗立在山腳的荒灘上,四周圍著鐵絲網,算是圍牆,大門有兩根四棱形的柱子,頭上頂著兩盞球狀的燈,兩邊有十來米長兩米多高的圍牆,一邊寫著字,內容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一邊畫著畫,是一個胖胖的人在招手,濃墨重彩,神采奕奕,笑容滿麵。隻是牆上歪七豎八的粘貼了一些花裏胡哨的小廣告,還有一些雨天濺上去的汙漬,顯得不怎麽幹淨。天氣很熱,旁邊有個賣西瓜的車,大門外陰涼處有十來個老年男女在閑聊,我們的到來吸引了他們,都緊緊的盯著,眼神中帶著審視,狐疑:哪來的,誰家的親戚,沒見過。我向他們搖搖手打招呼,於是都不再正眼看,偶爾斜瞟一眼。妹妹說這些人都是移民進城裏來的農村人,近幾年有一些十分偏遠的小村子關閉了,一律招進城住了樓房,樓房基本上是白送的。不過這些一輩子在村子裏長大的老年人,對城市生活還是不習慣,沒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斷裂了他們的生活鏈條,在他們的心理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感,要適應城裏的生活方式還需要時間。

       這個移民村有七八棟樓房,一律六層,小區裏邊規劃的還是比較好的,有小徑,有花圃,有綠地,栽著花種著樹,還有戶外健身器械,隻是管理的比較差,花圃裏的花東倒西歪,雜草長得茂盛,路旁的小樹也半死不活的,健身器械也鏽跡斑斑,小區裏到處能看到塑料袋什麽的,垃圾桶塞得滿滿的,下邊又胡亂堆壘了不少。小區中間有個不小的場地,西邊搭了個舞台,正在唱戲,喇叭的聲音很高,台下坐了一些看戲的人,打著傘遮擋炎熱的太陽,周邊站了一些人,東張西望的也不正經看戲,樓門口牆根下的陰涼處也有些人伸著脖子瞅幾眼戲台。這是縣裏晉劇團的惠民演出,不要錢,白看,唱的是《明公斷》,也叫《鍘美案》,是一出傳統戲。聽著那熟悉的晉劇唱腔,悠揚的曲調,鏗鏘的鑼鼓點,我不由得一陣激動,兒時的記憶立馬湧了上來,邊走邊看了幾眼,心想這次一定要正正經經的看一場家鄉戲,已經好幾十年沒有看了。

       表姐那幾天跟著四小子過,住在一樓,高出地麵一米多,一百多平米的新房,是自己掏錢買的。原來在建這移民村的時候,借機建了一棟商品樓出售,他們說這裏有貓密。四堂弟的房子很寬敞,表姐單獨住了一間,還有暖炕。

      見到表姐,樣子和2018年時沒有多大變化,好像腰彎的厲害了一些,臉上的斑點多了一些,精氣神很好,紅光滿麵,頭腦清晰,步履穩健。

      看到表姐,忍不住有些哽咽,不由得上前抱住了她,表姐也抱著我,相互無言,隻是抱著。少許鬆開彼此看著,相視無言,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表姐出生於1928年,是母親的堂侄女,嫁給了我的本家叔叔,差了輩分。按父親這邊我該叫她嬸嬸,按母親那邊我得叫她表姐。表姐今年95歲了,身體有些佝僂,但健朗,還能種地,她喜歡種地,種了一輩子地。我每次回到故鄉都是住在表姐家,她給我們熬紅豆稀粥,給我們蒸開花饃饃,熬山藥蓧麵糊糊,抿豆麵,推窩窩。那時叔叔還在,我們睡在一盤炕上說東說西,一聊就是半夜。

       我們特意來看表姐,四堂弟的媳婦很是熱情,說這次一定要留下來吃頓飯,你們回來幾次還沒有在我家吃過飯,我給你們做燴菜包餃子。弟媳婦把我們讓到客廳,泡了一壺故鄉的毛尖茶,一人斟了一杯,說你們說著我去做做飯。我們坐下來喝茶,一起天南海北的閑聊起來。其間我向表姐問了幾個有關土改時的問題,表姐都有回答,我錄了視頻。回來後整理成了如下文字,文字間有一些老家話怕讀者不好理解,特別作了一些簡單的注解。

       以下是我們的一部分談話。這些話題,以前不敢問,如今有些遲了,父輩們不在了,那些曾經的事無從得知,表姐是僅存的幾個經曆過那些舊事的長輩了。

        我:我姑姑怎麽就嫁到石壩溝了?(我表姐的大姑子,是我父親的親叔伯妹妹。)

        表姐:你叫姑姑立,我的姐姐。

        我:怎就嫁到石壩溝啦?(石壩溝離我們新堡五裏路,是山溝溝裏的一個小村子,如今已經被移民了,沒有人家了。)

        表姐:“土改了,沒人家了(就是沒有家了,房子沒有了,財產沒有了。),尋了(嫁了)個玉海子,養下撰秀明秀,養下兩個閨女。她臨後坐月子死了。蠕下(生下)一隻手來,洽(生)不下來,六月死的。娃娃二友子老娘娘領走了,不知道哪了。”

      “啊呀,怎希和(希和,可憐淒慘的意思。)立,玉海子穿的個白褲子,就和血染出來一樣。(你姑姑)沒好活,希和的。”。“人家都下了太原,那時候沒解放太原。她大大(我姑姑的父親,我的四爺爺),我們那老公公讓打的熬不過,上吊死了,老婆婆吃上洋煙(鴉片)死了,她(指我的大娘,我姑姑的嫂嫂,有的地方叫伯母)男的(丈夫,我姑姑的哥哥。),你大爺(伯父)跑了,她(我大娘,我姑姑的嫂嫂。)也吃上洋煙死了,你姑姑也要吃洋煙死,沒死成,你大大(我的父親)硬是把洋煙搶下,她沒死成,沒辦法了嫁的石壩溝。養了三個閨女,二閨女撰秀大閨女明秀,三閨女要了她的命。沒好活,希和的。”

        我:“我寶恒大爺怎就跑到太原了?”

        表姐:“不要跑了早就抬(整)死他了,打也打死他了。叫老二壽(人名,姓李,村子裏貧農團的成員。是我們家長年雇的幫工,也叫長工,主要工作是趕騾子外出運送貨物。)一棒子就掠(打)死他了。他跑好了。”“跑時候在趙明娃院圈著,前頭死的那老漢(表姐的丈夫,我叫叔叔,前幾年故去了。)和貴成挖窟子(洞),(在牆上)挖開窟子,半夜從窟子爬出跑了的,是這樣走了的。”,“第二天大早,下著些不淋淋雨(小雨),段(段:追)下炭窯溝山上的,你大爺寶恒扢僦(蹲著)在馬茹茹菝(一種灌木叢)子底下,瞎二壽他那眼不行,看不見,六月,跑了,留下一個命。那義成(貴成的哥哥)讓段(追)回來,跟著就死了,義成掫(掫:端)著一碗洋煙,吃上就死了。”

        我:“我正保叔就沒跑?”

        表姐:“沒跑了,坐了三個月緊閉。他那時候才15歲,16歲啦。打他來來,拿鞭子,七八股道稍(道稍:牛皮筋)打。”

        我:“誰打立?”

        表姐:“老二壽。打的屙的褲子裏頭,出去到沙子裏頭擦磨了,穿上回來再打,打完了,坐了三個月緊閉,臘月了放出來”。“有個帶兵的,八路軍裏頭的,路過村子說回去看看,兵留在村子外邊,他一個人回去了,正在鬥他家的人,連他也給打死了。上邊知道了才不讓打了,要不趕臘月死的一個也沒有了,都要打死立。”,“那時候人希和的,我是地主,你是貧雇農,你和我說個話,你這個狗腿子,連你也抬(抬:這裏指牽連)進來啦。厲害立,唉.......”

        我:“那我正保叔是在哪裏坐禁閉三個月?”

        表姐:“細窯(地名),堡上圈了三個月,又抬(抬:這裏指押解)過細窯的,後來臘月放出來了。”

       這時弟媳婦做好了餃子餡,我們開始包餃子,一邊包一邊繼續聊。

        我:“那時候是不是打死的人多?”

        表姐:“打死十三個人,連劉家溝,堡上。老二壽,一棒子一個。楞楞,全小子家那楞楞,你趕認的立,一棒子打的耳朵到跌下來了,又一棒子到打死了。他(指老二壽)得了個剩,第二年他老娘娘(老娘娘:指妻子)就瘋了,他家炕上放的一布袋糜子,老娘娘就在布袋上拴的立,跑的不能。葬了良心啦,一棒子一個,一棒子一個,打死十三個。你家那老姑姑,老姑爺一夜就讓打死了。”“就是他,其他人精幹(精幹:指明白,聰明,會來事。)立,誰做那事立。好心人那補煥,海海老漢,人家連個指頭也沒督(督:捅)他人。就是郭補煥,補煥的大大(大大:爸爸。)叫海老漢,人家就不。(補煥)老婆金蘭,那二百五,那狗日的,嘿嘿,(補煥)管不了,乘上這個機會吃了吃,喝了喝,和人家(貧農團的人。)熬豬肉,可好活立,叫補煥罵的她,臨後人家不要她了,她又嫁了邢滿娃,臨後也死了。她就是跟上吃飯立,誰家好給誰家顛(顛:跑)。”,“人這一輩子要心好立,好心有好結果立。嘿嘿(笑),鬧了一頓補煥就不要球她啦。叫個金蘭,她就和瘋子一樣跟上人家吃喝。海生(人名)老漢殺下一口豬,幾天到給人家熬的吃完了。不好,這老人的話,好心有好結果立。”

       我:“咱堡上打死幾個?”

       表姐:“記不清了。現在好活了,好活了也老了。”笑。

    (公社後,有了生產隊。)

       我:“咱們隊盡是些地主。”

       表姐:“你媽媽那時候讓欺負的,難過(難過:指生病了。)的不能到地裏鋤田,(隊長)讓騾子搬進戈家窯麻地灣,人家鋤苗子,她睡在地畔上一天晌。喜計子老娘娘:‘那門也得鋤立,那門也得勞動立。’,人家是貧雇農,村子裏的積極分子,大腳板子,她雜骨頭死時候是怎死的。唉,人不能那樣,就得心好些立。人家說心好積德立。”

       “怎希和立,咱們那時候活得,唉-----連個土坷垃也不如。”,“隊上分口糧,不好的都分給咱們。同樣勞動,人家記工分七分八分,咱們記四分五分。”

        .......

       弟媳婦飯做好了,涼菜熱菜一桌子,那個砂鍋裏的豬肉燴粉條我特別喜歡,裏邊有紅燒條子肉,有豆腐,有粉條,有山藥和灰灰白菜,是地地道道的家鄉菜,我在故鄉的那些年月隻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吃的到。餃子也好吃,胡蘿卜羊肉餡,也是地道的家鄉味兒。表姐飯量還好,隻是牙不行,要把餃子泡軟一些,吃起來慢一些,要在嘴裏嚼一陣。她不住的勸我們,說多吃些,現在日子好了,天天和過年一樣。

        在我們離開的時候,表姐表現出不舍,拉著我的手,說還是想回新堡住,在那裏心情好,有人說話。表姐進城兩年多了,是城裏的孩子們為了照顧方便,看醫生方便接她進城的,但老人有老人想要的生活,而兒女們有兒女們的考量。我完全能理解表姐的想法,對於她來說活的長久不是第一位的,看見的聽到的希望是自己熟悉的,有人天天和她說說話,日子過得快,心裏比較寬展,感覺有存在的意義。

      父母和兒女沒有多少話說。

                                          2024年元月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