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撫慰》的傷口

很多文學主題世代地被反複書寫，還能有什麽創新嗎？每每想到這樣的問題，覺得在現代寫作多少令人焦慮，還是做讀者更幸福。但這本《無可撫慰》畢竟是大師級的石黑一雄寫的，還是很期待。結果幸好借的中文版，先讀了前言所附台灣教授和作家的兩篇薦文，不然很容易在石黑故意采用的夢境體敘事中迷路了。

故事背景簡單，時代地點不詳，但人物繁多，雖然以“我”的視角敘事，但不少地方寫著寫著這個“我”似乎又兼任第三視角，轉到全景敘事。主人公是盛名的鋼琴家，應邀來到歐洲小城演出，令掙紮著試圖恢複昔日輝煌的城市激動不已。到達之後，鋼琴家仿佛被馬不停蹄的行程拖著，各種遲緩拖遝的節奏令事不能達，一樁樁人和事走馬燈一樣往他麵前擠，常常他突然想起這個人那個人原來是誰，除了當地各個階層的人，還有幼年同伴，家人，曾經同學，就像在夢裏一般，人之間關係、地點場景都經不起推敲，比如寫著寫著門房的女兒原來是他太太，走著走著突然陌生變熟悉，其中小男孩這個角色貌似鋼琴家的兒子（繼子），但又似乎代表童年的鋼琴家，和愛麗絲掉進兔子洞的經曆有那麽點類似，但還是可以看出石黑煞費苦心交織一切試圖表達的深意：生活以各種出其不意予不同年紀際遇的人傷痕，而人們都得試圖尋找和各自的心靈傷口共存的方法。

其中有兩組人物當屬驚人，首先是潦倒的指揮家布洛斯基和前妻柯林斯小姐，布沉淪酗酒多年，複興城市的計劃中人們想起來他，並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對他格外寬容小心伺候，但也有很多人不信他能重新崛起，等著音樂會當天看笑話。奈何音樂會前他相依為伴的狗死了，人們如喪考妣，恨不得給狗立碑以讓他振作。顯然他哪根筋倒是恢複了，竟去找被他傷害到人生半毀的柯小姐，尋求原諒與愛。冒著音樂會砸鍋也不願柯小姐毀掉剩下的半條命的複雜心情，酒店經理霍夫曼攪黃了柯前去赴約。布在刺激之下，糊裏糊塗撞了車，然後悲情中呼喚柯小姐，盡訴衷腸，試圖複活那累累傷痕下永在的愛情，但就要牽手擁抱的千鈞一發之際，他提到了自己的傷口，柯小姐條件反射一般跳離，恨和浪費的生命湧上心頭，對布說：“你那愚蠢的傷口，才是你的真愛！即使我們嚐試，建立起什麽，你都會毀壞，全因你那傷口。音樂，我，無非你尋求慰藉的情婦，你永遠會回到你的傷口身邊！我不會再跟你，帶著你那愚蠢的小傷口自己去吧。”

另組則是酒店經理一家。霍太生於藝術世家，年輕時被貌似才華橫溢的霍夫曼吸引，婚前某個時刻，她就要識別他壓根就不在作曲了，麵對垂手可得的一生幸福，他靈機一動，說兩年後就會作曲。（下麵你知道了，夢想不會實現，尤其那是婚前男人關於藝術的夢想，他們總是仿佛被詛咒了一樣，婚後將排著隊變得庸俗）。但他如此深愛這位美妙的太太，體貼到極致，希望以此彌補自己的不配。直到某個社交場合，他才認識到自己的悲劇，太太和一位有才華的客人談及某個名家，而他，自以為摸到太太的任何喜好以迎之，竟然對此毫不知情。顯然太太早就識破他，對他失望，顧及他的顏麵，便對他保留。悲劇延續到倆人唯一的兒子身上，太太費勁心血培養，但孩子和父親一樣，沒有天分，卻隻有庸才的特質。巨大的失望之下，在兒子要在音樂會做暖場彈奏時，太太在就要發生的失望和丟臉的壓力下，逃離座位，經理追出去。悲劇再次發生了，失望激憤驚恐等複雜情感下，兒子的彈奏表現出驚人的才華，獲得全場如雷掌聲，爹媽完美錯過。

除了節奏，很多情節也會讓人感受到人如在夢境的感覺，比如寫到鋼琴家的童年玩伴，成年了還被幾個女同學訕笑孤立，她們把遠遠看到鋼琴家本人也拿出來在她麵前炫耀，鋼琴家想到她小時侯帶給自己的溫暖回憶，就想站起來表明自己的身份 - 他仍然是這位女孩的朋友，是那群女人不能奢求的，但他憋足了勁，各種方法，就是說不出來，這真是做夢的經曆一樣。這是讀的第二本石黑一雄，能看到他各種創新的嚐試，確實是天才的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