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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吉尼亞(譯文)

(2024-08-12 05:31:41) 下一個

維吉尼亞

Alexandra

除了我左臉頰上有一顆痣,一個胖乎乎的棕色東西之外,我是在維吉尼亞州出生的最珍貴、最可愛、最完美的寶寶。如果我媽媽給你發了一封附有我照片的電子郵件,你可能會忍不住用指甲刮一下電腦屏幕。這是一顆家族痣。爸爸的左臉頰上有一個,爸爸的大姐的左臉頰上也有一個,爸爸的爸爸的左臉頰上也有一個。爺爺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從未見過他,但他也有那顆左臉頰痣,在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裏,在他死於心血管疾病之前,那顆痣長到了一個轉基因藍莓的大小,毛發像水仙花一樣從中冒出來。

“那是一顆肥沃的痣,”媽媽的媽媽告訴我,“但那是我見過的最醜陋的東西。第一次見到你媽媽堅持要嫁的那個人時,我的眼睛就離不開他臉上的那顆痣。那就像是第三隻眼。但你爸爸的痣比起他爸爸的痣簡直不算什麽。你爺爺的痣像是有人用圓珠筆在他臉上畫了一個次級陰囊,然後將其渲染成三維的。”

我們並排站在鏡子前。那是四年級暑假,本來我應該和我最好的朋友傑西卡·戴維森一起在亞曆山大參加陶藝夏令營,或者在我生命中的摯愛特拉維斯·傑森·劉易斯一起參加男女混合休閑遊泳聯賽,但我卻在北京的這個破爛、塵土飛揚的地方忍受著外婆的嘮叨。

“我不敢相信像你這樣的小女孩會同時有三個男朋友,”外婆看著寫有我靈魂伴侶的全名的日記本封麵說。外婆非常老,但在很多方麵仍然很愚蠢。

“特拉維斯·傑森·劉易斯是我的唯一,我的另一半,”我說,盡管特拉維斯當時並不完全清楚他在我小小的心中占據的空間。

“特拉維斯和傑森和劉易斯難道看不見你臉上的痣嗎?”外婆問道,仿佛一整家律師事務所的三個人正在逐個檢查我的瑕疵。“等你長大了可以把它做手術切除。到時候,我美麗的孫女就會在每一個方麵都真正完美無瑕。”

所有的注意力讓我臉上的痣開始刺癢。我用拇指按住它,但外婆把我的手從臉上拍開。

“碰它隻會讓它長得更快,”她說,“你是想看起來像你爸爸那樣髒兮兮的鄉下人,還是想看起來像你外婆,那個在上海長大,吃著精致糕點,為我們光輝領袖唱歌的人?我現在依然有美麗的歌喉。你能想象如果你和外婆一起長大會是什麽樣子嗎?我可以教你唱歌。想想你可憐的外婆,為了她遠在美國的孫女,她愛你,珍惜你勝過世界上任何東西,她要多麽擔心啊。想想你可憐的外婆,她最珍貴的寶貝要在美國長大,一個充滿槍支、毒品和黑人的國家,一個完全沒有道德原則和營養蔬菜的國家。”

“美國是一個包容各種不同人的國家、富裕而充滿機會的國家,”我爸爸說,他終於聽夠了外婆的胡說八道,停止了嗑瓜子的動作,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我爸說得完全對。每年我爸媽拖著我離開美國去中國的時候,我們總是帶著一堆維生素、手提包、潤膚露和電子產品去送給我外婆,而她總是表現得比其他人都高人一等,即使她不會做飯,聞起來像個屁,而且把每個拆開的產品包裝都整齊地折好放在床底下。如果沒有我爸爸在一所大有捐贈資產的著名大學教化學的工作,她怎麽能得到這些好東西?

如果他沒有在美國讀研究生,他怎麽可能得到這份工作?

如果他沒有成功逃離中國那個世界的地獄,他的父母曾在饑荒時吃樹皮,後來幾乎被自己的鄰居折磨至死,他又怎麽能去美國讀研究生呢?如果不是因為他們都是傑出的知識分子,我爸爸的整個家族,即使有痣,也比我外婆聰明和成就高億萬倍。我外婆在那個時候沒有惹上麻煩,因為她是把鄰居們都舉報的人。

“我不想再聽你說任何關於我們家族痣的事了。”爸爸說。

外婆立刻離開了房間,可能因為家族痣的概念讓她想嘔吐。爸爸站在鏡子旁邊。

“那顆痣意味著你是我們家的一員,”爸爸說,“這就是為什麽你是任何人都無法擁有的最完美、最美好、最聰明的女兒。那顆痣意味著你很聰明。它意味著你屬於我們家,屬於那些關心正義、法國布裏奶酪和原子物理的人。還有很多東西,比如文化和真理,比起你愚蠢的外婆所相信的愚蠢的美學標準和倒退觀念,更重要得多。”

我站在爸爸這一邊。我們都有痣。我們都慶祝獨立日。我們讀書。我們不僅熱愛知識,也熱愛智慧,不像外婆,她堅信中國是人類的起源地,而不是非洲,科學家隻要挖得足夠深就能找到有關的骨頭。爸爸和外婆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他們都愛我,而且我們都愛我媽媽,她是個善良、仁慈、完全無害的人。每次我們去北京看望外公外婆,媽媽每天都在買菜、整理他們的公寓、拿藥,然後每晚和外公一起默默地坐在電視前四個小時。外公幾乎完全失聰,從來不戴助聽器,因為它們“不舒服”,但我們都知道,讓外婆一直在他耳邊嘮叨要更不舒服。如果有人說了什麽特別有趣的話,比如“我們晚飯吃麵條吧,”他就會聽見。

而晚飯是每天在北京唯一的好時光。外公外婆會買我想吃的任何食物。他們用烤鴨、餃子、大如牛眼的芒果和荔枝、用竹葉包裹的粽子以及夾著蛋和韭菜的煎餅來款待我。有一天,我早、中、晚三餐都吃了豬肉包子。客廳裏有一個餅幹罐,裏麵裝滿了紅豆糕和綠豆糕。食物很好,媽媽和外公也很好,所以我忍受了外婆,盡管她經常提醒我所有的壞基因——那顆痣、在太陽下變黑的皮膚——都來自我爸爸,如果我媽媽選擇了那些排著長隊等在她們家門外的任何一個男人,而不是去美國,那麽我可能會有像月亮一樣白皙的皮膚,我可能會知道如何讀外婆唱的歌的歌詞,我可能不會在外婆每次叫我拿著她唱的歌的樂譜時都翻白眼。

事實上,我討厭她那愚蠢、諂媚的聲音,以及她多麽需要別人公開恭維她的樣子。她讓我惡心。我討厭她的味道。討厭她公寓裏的一切不是布滿灰塵就是粘呼呼的。有一天晚上,我走進廚房喝水,看見她的假牙浸泡在一個杯子裏。

“我惡心地要吐了,”我在日記裏寫道,想到她咀嚼時,那長而多毛的上唇會像鰻魚一樣抖動。“我討厭她的一切!!!我討厭來中國!為什麽我的外婆不能像傑西卡·戴維森的外婆一樣,住在阿拉巴馬,每個月隻寄錢和巧克力餅幹?”

我第一次對我爸表達這些想法,希望他能理解,因為外婆對我們兩個都特別刻薄。但爸爸根本沒把我當回事。

“我的寶貝女兒怎麽能說這麽惡毒的話?”他說,“外婆可能很煩人,但那是因為你太不一樣了,她不知道該怎麽表達她對你的愛。”

“我討厭她。”

“‘討厭’這個詞很重,親愛的寶貝。”

“她討厭我,也討厭你!”

“不,她沒有討厭我們。我們隻是和她不一樣。你還是要愛她,因為你媽媽愛她,而你愛你的媽媽,所以你也要愛你媽媽的媽媽。”

我覺得這很荒謬。事實證明,在北京的時候,我的日記是我唯一的安慰,由於Gmail被封了,我連給朋友發郵件都不能。我的日記是唯一真正屬於我的東西,這使得當我發現外婆坐在沙發上翻看每一頁時,情況變得更加萬分地糟糕。

我一下子把日記奪了回來。

“這是個人的隱私,你這個賤貨,”我用英語說,因為我不知道“隱私”這個詞的中文怎麽說。

外婆笑了笑,又把日記搶了回去。“我們的孫女長大後會成為一個著名的美國作家,”她對正在看電視、無視她的外公說,“看看她用英語寫的這些東西!”

她慢慢地翻看我填滿的每一頁:我畫的一架飛機的粗劣圖畫,我和特拉維斯練習仰泳時不小心在水下碰到手的詳細回憶,以及一頁又一頁我列出的所有我討厭她的事。

“這太棒了!”她說。

“你真沒羞恥!”我用媽媽訓斥我時的語氣說道。通常,我會把日記藏在枕頭底下,以防像外婆這樣鬼鬼祟祟的人發現它,但她肯定找到了。我真想抓住她那瘦小的皺巴巴的胳膊,把它扯下來。

“你字寫得真好,”外婆說。她戴著眼鏡,一頁一頁仔細地看。“這裏我看到你寫了——C,H,那是‘中國’!”

“廢話,”我說。

“她寫中國,”外婆對外公說。

“請別對他大喊大叫,”我說。

“他耳聾了。”

“那是因為他不想聽你說話!”

外婆無視於我,繼續對著外公的耳朵尖叫。

“你看見了嗎,就在這裏?”她對他說。“她寫了‘中國’。她寫的是我們。她延續了我們的故事!”

外公聽到了。他露出純真的微笑,笑容燦爛。

“你是我們可以想象到的最有才華、最聰明、最特別的孫女,”他說。他把一隻幹枯的老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希望我能活得夠久,讀到你未來的小說。”

“對的,對的,對的,”外婆說。

我把日記從她手中奪了回來,檢查他們剛才看的那一頁。兩周前我寫道:“今天不得不跟媽媽去菜市場,那裏太擁擠了。每個人都很粗魯,很吵,聞起來很臭。中國真糟糕。我想回家去哈裏斯·蒂特買東西。”

我啪的一聲把日記合上,跑進我爸平時用筆記本電腦工作的房間。他不在那兒,所以我又跑進我媽喜歡看書的房間。她也不在那兒。

“他們出去和你爸的一個老同學吃午飯了,”外婆說,她從一個房間跟到另一個房間。

“別老跟著我,”我說,雖然是我在她家裏亂跑。我想回家。我想念遊泳池,想念英語的聲音,想念能夠讀懂路上的標誌,想念每天見到朋友的熟悉感。我希望我正在和傑西卡一起睡覺,比賽誰能把馬蘇裏拉奶酪棒上的奶酪絲剝得最細。而現在,外婆正逼近我。

“我真不敢相信你讀了我的日記,”我對她說。“我想回家。”

我撲倒到床上,外婆坐在床腳。

“你不知道能來到你爸媽小時候長大的地方是多麽幸運嗎?”外婆問。“你不知道能和愛你勝過一切的外公外婆在一起,是多麽幸運嗎?他們整個夏天都在盡力滿足你的西方需求,讓你開心和我們在一起。你大多數同學甚至連出國的機會都沒有。”

爸媽和外婆外公總是告訴我,我的世界因為他們為我犧牲的一切而變得無比廣闊,因為我是他們最珍貴、最有前途的女兒和孫女,但那一刻,我的心和世界都感覺很小,很堅硬,就像李子的核。

“我討厭在中國和你在一起,”我對外婆說。“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有點哭泣,還打嗝,但外婆很安靜,很沉默。聽到我說的話後,我好像看到她額頭上的皺紋微微鬆開了一點,仿佛她的皮膚在歎一口氣。她站起來,拖著步子回到客廳的沙發上,坐回她平常的位置,繼續看電視,直到午飯時間。我想她從未把我說的話告訴過我爸媽,也從未再碰過我的日記,但我後來常常回想那個時刻,那個外婆皮膚褶皺中的微小歎息,想知道那是否是一種對真相的認可。

再一次去北京看望外公外婆是我上高中前的一個夏天。雖然我臉上的痣稍微大了一點,但我也有了一對新的胸部,長高了五英寸,身體上也有了一點胯骨的痕跡,所以外婆轉而評論這些。我走進他們的公寓,發現一切都沒有變。外婆和外公還是坐在電視前的老位置,穿著同樣破舊的棉質睡衣。一切仍然是布滿塵灰或黏糊糊的,每張床下仍然堆著折疊好的袋子和盒子,每個櫃子裏仍然塞滿了1999年買的計算器的說明書,計算器早已不見蹤影,但說明書卻被永久保存者。

“我們買了你上次來時喜歡吃的豬肉包子,”外公說。

“我們買了芒果,因為你好像喜歡芒果,”外婆說。

“你好像也不介意黃瓜,所以我們買了黃瓜,用大蒜和醋拌了,就像你上次吃的那樣。”

“還有一整條魚。”

“還有粽子。”

“粽子?”外婆問。

“我當然喜歡粽子,”我說,因為我被他們看起來如此脆弱和老態龍鍾震驚了,現在覺得讓他們失望會對他們的健康有害。

“我讓你買粽子,”外公告訴她。“我覺得她喜歡粽子。”

外婆翻找著冰箱和冰櫃。

“你說得對,”她呻吟著。“我本來應該買粽子的,可我忘了。”她在廚房裏來回踱步,用拇指拉扯著她那下垂的耳垂。

“沒關係,”我盡快說道。“我其實不是那麽喜歡粽子。”

“我怎麽會這麽老、這麽笨、這麽健忘呢?”外婆問道。她仍然在拽著耳朵,動作如此猛烈,仿佛把她臉上的皮膚都拉到了一邊。“我怎麽能花幾周時間準備迎接我最美麗、最心愛但多年未見的孫女,卻連最基本的食物都忘了準備?孫女怎麽能忍受她那住在幾千英裏外的可憐和年邁的祖父母所提供的微薄供品,祖父母因而無法表達真正珍惜她?”

她拍打著自己的額頭,我抓住她的手腕。“沒事,沒事,沒事,”我說。外公慢慢地在廚房桌子上擺放著一堆皺巴巴的芒果,蒼蠅在他周圍嗡嗡作響。我握住外婆的手腕,而她用另一隻手拽著耳朵。她的皮膚感覺如此薄而鬆弛。蒼蠅和她皮膚的拉扯讓我感到惡心。看著這個老太太用手打自己的頭,真是太可憐了,但她一定是因為愛我,勝過世上的一切,她最完美、最珍貴、最可愛的寶貝。第一次,我覺得也許我也會愛她。

“沒事的,外婆,”我對她說。“我不是那麽喜歡粽子。你怎麽會知道呢?我住得那麽遠,而且已經很久了。”

她的眼睛濕潤而閃亮。外公已經回到電視機前。

“你對我一無所知,”我對外婆說。她點點頭。我拉出廚房桌子旁的一把椅子,扶著她坐下。

***

原文為英文,發表在《Laurel Moon》, 秋季 2018, Vol. 2, No.1, Brandeis Univers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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