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時候喜歡讀書,但並不喜歡寫讀書筆記或感懷。步入中年,記憶大不如前,讀過的東西經常會遺忘,寫筆記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寫筆記也有寫筆記的好處,既為自己備忘,也督促自己去思辨,還可以與他人交流。不過要與他人交流,就不能太長篇大論,時刻提醒自己必須精選論點,言簡意賅,因為大多讀者的耐心都很有限。文字之間適當嵌入相應的藝術畫作或圖片,不僅是因為我喜歡這些曆史題材的藝術作品,也是因為能給黑白的文字增添些鮮豔的色彩,有點像我們小時候喜聞樂見的連環畫,讓這些穿插的圖片使讀者聯想到那些曆史場景,也希望能讓文字論述不再枯燥。
“Trajan and Suburanus”, 1818, by Charles Lemire the elder.
圖拉真(Trajan, 53 AD –117 AD)這個名字,去過羅馬或者了解羅馬史的朋友一定很熟悉。建於約一千九百年前的圖拉真廣場(Trajan Forum)和圖拉真市場(Trajan Markets),以及圖拉真記功柱(Trajan's Column),至今還是羅馬的地標和旅遊名勝。這位皇帝在位時兢兢業業,羅馬帝國在他的治理下強盛一時。
“A view from the top of the Trajan Markets”, Rome, Italy
與圖拉真同時代的哲學家科瑞索托曾把羅馬皇帝的職責概括為:
從這三個角度看一個古羅馬皇帝的政績,圖拉真每一項都是做得非常出色。為保障帝國邊境地區的和平,圖拉真一改自提比略年代開始的被動防守方針,確立了“以攻為守”的戰略,率軍平定了多瑙河以北的達契亞(Dacia),並遠征中亞帕迪亞(Parthia),揮師直指波斯灣,把羅馬帝國版圖推向了極盛。
在內政方麵,圖拉真采取了有效而溫和的手段改善弊政。他尊重元老院的地位,並讓東方各行省的貴族加入元老院,使元老院有覆蓋羅馬境內不同地區的代表。他整頓地方吏治,清理地方財政,並任命忠於職守的親信到行省擔任總督。他重視改善弱勢階層的生活,減輕人民的負擔,並提供貸款援助小農。此外,他沿襲涅爾瓦所創行的辦法,以皇帝的個人收入在各地設立貧兒補助金,用以養育貧苦無依的孤兒。
“Roman Alcántara Bridge across the River Tajo”, Cáceres Province, Extremadura, Spain.
在圖拉真的治下,羅馬全境的基礎設施建設都得到了迅猛的發展。除上文提到的圖拉真市場和圖拉真廣場,還有令後世稱奇的橫跨多瑙河千米長的圖拉真大橋,位於羅馬的圖拉真浴場,以及至今仍是旅遊名勝位於西班牙的阿爾坎塔拉橋(Alcántara Bridge),這些都是圖拉真時代的所留下的公共設施的代表作。
“The Justice of Trajan (La clémence de Trajan)”, 1765, by Noël Hallé (1711-1781),
Musée des beaux-arts de Marseille
讀圖拉真的故事,他的豐功偉業幾乎讓人眼花繚亂。但留給我最深印象的,是他上任之初,在為禁衛軍團長的授劍儀式上,對禁衛軍團長所說的一席話:
“如果我統治得好,就用這把劍保護我;
如果我統治得不好,就用這把劍殺死我。”
“The Justice of Trajan”, by Eugene Delacroix (1798-1863), Honolulu Meseum of Art
仔細想想,其實這不完全是作秀的豪言壯語,其隱藏的內涵真實得可怕。看看奧古斯都開創帝製到圖拉真即位的八十多年裏,大多數的羅馬皇帝都死於非命。卡裏古拉(Caligula),克勞狄烏斯(Claudius)和圖密善(Domitian)被刺殺身亡,加爾巴(Galba),奧托(Otho),維特裏烏斯(Aulus Vitellius)死於內亂,尼祿(Nero)被推翻後被迫自殺。能夠在皇位上善終的僅有提比略(Tiberius),維斯帕薌(Vespasian),提圖斯(Titus)和涅爾瓦(Nerva)四位皇帝。從統計上看,做皇帝這份工作還真是凶多吉少。
“The Clemency of the Emperor Trajan”, Venetian School, Chiesa San Vidal, Venice, Italy
一個能夠保持頭腦清醒的人,是不難看到作為皇帝的隱患的。這真的是一個置於死地而後生的職位。奧古斯都把共和國變為帝製的同時,也為所有後來的皇帝設下了這個危險的陷阱。元老院統治時代,代表最高權力的執政官任期隻有一年,而且不得連任。獨裁官隻是在戰爭危機的特殊時期才設立,一旦回歸和平就取消其獨裁權力。羅馬人的骨子裏,有一種不斷地尋求英明領導的精神。即使是在王政被帝製取代之後,對於那些不稱職或為非作歹的皇帝,羅馬人的忍耐力是非常有限的。
“The Emperor Trajan delivering a speech in the Forum”, by Alessando Pigna.
最高統治者終身製最大的問題,就是即使其統治失去了民眾的支持,也沒有能夠和平更換統治者的機製。東方的君主製試圖用道德倫理來禁錮民眾的反叛思想:父為子綱,君為臣綱,要求對君主的絕對服從。父親即使不好,也是不能替換的;由此引申到君主,即使是昏君暴政,百姓也要逆來順受。直到形勢嚴峻到民不聊生,百姓被逼上絕路,順也是死,逆亦是亡,幹脆魚死網破,揭竿而起,拚死一搏。但改朝換代之後,新的統治者依然延續同樣的道德倫理,要求百姓的絕對服從,盡量延長其子孫後代能夠坐在皇位上的時間。
古羅馬的皇帝和東方的君主最大的不同,就是古羅馬有建立在一個元老院集體領導輪番執政基礎上的公民社會傳統。當元老院體製無法適應領導龐大的多樣化的帝國時,政治天才凱撒和奧古斯都這種集權統治脫穎而出也是曆史必然。然而老百姓對皇帝的支持是有條件的。如果皇帝給百姓帶來的是和平,祥樂和富庶,自然會得到百姓的擁護和愛戴。如果一個皇帝給百姓帶來的是戰亂,痛苦和貧窮,老百姓就很難坐以待斃,漫長地等待不稱職皇帝的自然死亡。縱觀羅馬曆史,一旦皇帝失去公眾的信任,經常就會有人挺身而出,不惜以生命為代價,提前結束這個不稱職的皇帝的統治,再去尋找一個更稱職的皇帝來改進現有的政治環境。這種挺身而出可以是有組織的政治集團,也可以是沒有組織自發而起的死士。
“A Roman Emperor (Claudius) 41AD”, 1871, by Lawrence Alma-Tadema, Walters Art Museum
(In AD 41, the debauched Roman emperor Caligula was murdered. Gratus, a member of the Praetorian, draws a curtain aside to reveal the terrified Claudius who is hailed as emperor on the spot. Beneath the herm in the background, lie the bodies of Caligula, his wife Caesonia, their young daughter and of a bystander.)
刺殺卡裏古拉皇帝的禁衛軍隊長就是自發而起。他本來是在軍營中看著卡裏古拉從小長大的軍人,超過愛自己孩子般地熱愛並誓死保衛這位年輕的皇帝。但連續幾年看到這位不稱職皇帝的種種虐行以及其嚴重後果之後,終於忍無可忍地刺殺了這位年輕的皇帝,然後誓死如歸地承擔了後果。參與刺殺的同夥,另一位禁衛軍隊長,本來已經被免一死,但還是以自殺的形式了結了自己。我想他們的內心也是經過非常痛苦的掙紮的。他們本是國家的有功之臣,完全可以選擇視而不見,頤養天年。忠誠是流淌在他們血液中的根深蒂固的信仰,沒有人會願意用自己效忠保衛的皇帝的鮮血來玷汙自己的雙手。但同時他們的位置又讓他們看到了他們本不想看到的一切,而且他們的位置又決定了他們是最有可能改變曆史方向的人。他們更不忍看到的是,他們和戰友們曾用生命和鮮血捍衛的國家,被這位不稱職的皇帝毀掉。 痛苦抉擇之後,他們選擇了犧牲自己的生命為國家去換取一個新的機會。我想他們臨死之刻,內心一定堅信自己是位愛國者,而不是一個大逆不道的叛逆和刺客。
中國的曆史上敢於大逆不道刺殺天子的人,比起古羅馬似乎要少得多。究其原因大概一是孔孟之道的教育,二是株連九族的嚴厲懲罰。以前和朋友聊天,我曾開玩笑說這種株連九族的做法,基本上在生物學上鏟除了敢於犯上的基因,因此中國的老百姓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絕對不會想造反或者冒犯皇帝。古羅馬鮮有株連家人的刑罰,也沒有孔孟之道的教育,也許這是為什麽刺殺皇帝的行為層出不窮。
“The Justice Of Trajan”, By Noel Coypel I (1628-1707)
圖拉真在授劍儀式上所說的話,與其說是提醒他人,大概更是為了提醒自己:做皇帝,隻許成功,不許失敗。與其讓部下立下“不成功,則成仁”的軍令狀,這位擁有最高權力的羅馬皇帝卻用它督促自己。古羅馬這些前仆後繼的刺殺皇帝的死士,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監督了在位的皇帝去勵精圖治,激勵了像圖拉真這樣的頭腦清醒的皇帝時刻不忘為民盡責。
The Roman Empire (red) and its clients (pink) in 117 AD during the reign of emperor Trajan.
作為一個外省人,從西班牙的一個小小的殖民城市出生的圖拉真,最後成為古羅馬的最高統治者,這本身就史無前例。一位已經登上龐大的羅馬帝國最高統治者寶座的人,能抱著“不成功,則成仁”的決心去時刻鞭策自己,置於死地而後生,並在崗位上鞠躬盡瘁,更是難能可貴。圖拉真比史上任何一位皇帝都更努力,更務實,從而造就了羅馬的盛世奇跡。他不是凱撒或者西庇阿那樣的軍事奇才,但他知人善用,穩紮穩打,在北方打過了多瑙河,在東方進軍到了波斯灣,在所有的羅馬皇帝中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無愧於元老院史所授予 “最優秀的第一公民”(Optimus Princeps)的稱號。
【古羅馬感懷係列07】 - by 雪山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