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76年,老毛死了,中國恢複了高考。我們那些高中生,又終於從農田裏走出來,回到課堂裏上起課來。老師們大概都忘記怎麽教課了,學生們除了雙腿泥巴,別的什麽都不剩了;你讓人怎麽去考大學?黨官的子弟可以推薦上大學,農民孩子的出路在哪裏?我當時的數學老師,複旦大學數學係的高才生,跟我說,你隻要考上大學,今後的生活就有保障了。
於是,我拚命苦讀。早上天不亮就得上山砍一擔柴草回家;家裏也沒有個時鍾,每天趕到學校時,課堂都不知道上了多久了。晚上點個煤油燈,讀書、做題不知到何時,隻有眼皮撐不住了,才上床睡覺。第二天還得早起啊,一個中學生。記得高考的那年六月份,我有一天中午,突然昏厥在教室裏,把老師都嚇壞了。還經常流鼻血,頭暈,太難了。
還好,我們中學有傑出的老師們,因為那是全縣開門辦學的試點,縣教育局把全縣最好的老師—都是大學畢業生(那時候可是罕見的)派到了我們學校。可惜的是,前幾年,他們也隻能下田裏去勞動;好在又要高考了,他們也回到了教室裏,有了用武之地。
我向教物理的盧老師討要額外的練習題;他借給我一本舊得發黃的習題集,並一再叮囑,千萬要保管好,因為那是他一生的唯一攜帶,在他上大學時買的,現在再也買不到了。我滿口答應著。可那些題目,我哪裏會做啊?!從來就沒有人教過我;我隻是把它當著自己未來的希望,心裏想著,有了它,我就能考上大學了,以後的生活就有著落了。因此,在田地裏勞動時,在山上砍柴時,我才有希望堅持下去。
物理習題集還是被我弄丟了,心裏對老師萬分的抱歉,可是我賠不起,也不知道該怎麽賠。第一年的高考也沒有考上,第二年再去區中學複讀了一年,方才以全區的唯一一名、考上湖南師範學院。在省城裏的新華書店裏,我買了好幾本物理習題集,盡管不是盧老師當年借給我的那種,準備放寒假時帶回家鄉,還給盧老師。等我再去當年公社的中學時,得到的卻是盧老師不在人世了。
那位複旦高才生陳老師,在我去複讀時,便被調到了縣裏的五七幹校,之後成了副縣長。陳老師對自己的學生總是照顧有加,還幫我把我的妹妹從鄉中學調到了縣二中。可惜,後來聽說集體參與了分木材的什麽活動,被整肅,鬱燜不振,死了。你去當什麽縣長啊,否則,妹妹也不會讓我去求您了!中國的官場是一個知識分子能呆的地方嗎?
後來我成了大學裏的老師了,自己也能編習題集了。可還有誰看呢?一個省長的女兒,考試不及格,就直接向我要分數;你敢不給嗎?還想不想在大學裏混了?我就不混了,移民了。你去雙減、整肅教育行業,都與我無關了;隻可惜了我故鄉裏的農民子弟,到了二十一世紀,還得為自己的生計發愁:有書不能讀,有學不能上,這是什麽世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