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讀過幾篇龍應台雜文,對她的敢說和鋒利印象深刻。但她具體批判什麽,我都還給時間了:)隻記得一個小細節。好像是她旅居德國時,抱怨歐洲某小城的限速不合理,說那麽低的時速讓人怎麽開,難道要用腳趾頭計數嗎?不愧是 “龍旋風”,一開口就上腳丫子,絕不走張曉風和席慕容等等的溫柔敦厚風。
但我不知道龍應台也寫小說。這次在圖書館書架上看到一本短篇小說集《銀色仙人掌》,就借了來看。書裏收錄了七個短篇,包括用來做書名的短篇小說《銀色仙人掌》。抱著滄海遺珠的希望,還有一點淡淡的懷舊開始拜讀,結果很失望。除了第一篇《銀色仙人掌》和第二篇《高健壯的一天》有點新意,後麵幾篇都乏善可陳。
《銀色仙人掌》是日記敘事。獨自駕車的女人,在納米比亞荒漠裏迷了路,斷油斷水斷糧。小說結尾讓人不寒而栗:“禿鷲,一直在頭上三尺處回旋,守著我踉蹌的腳步。請記得我。” 第一人稱 “我” 和日記體加深了身臨其境的感覺。通篇筆觸凝重,色彩豔麗而氣氛詭異,讓人想起三毛的《荒山之夜》。
《高健壯的一天》是荒誕小說 —— 故事裏有男人懷孕。情節是荒誕的,道理是淺顯的:不論是夫還是婦,隻要在家操持,注定了既無功勞也無苦勞的那個。而外出掙錢 “賺麵包” 的,就可以高高在上地指使這那,“語調很奇特,一方麵是嫉妒,一方麵是鄙夷。” 小說裏的男女主人公對調了家庭分工,女外男內。在家做 “賢夫良父”的丈夫高健壯,買菜做飯洗衣打掃帶孩子,為家務忙得焦頭爛額。“賺麵包回家” 的妻子美麗,對丈夫的辛勞視而不見,還在外沾花惹草,搞大了另外一個男人的肚子。職責和分工決定怨婦怨夫, 而不是性別。
餘下的五篇,《外遇》,《看鳥》,《在海德堡墜入情網》,《墮》和《找不到左腿的男人》,不論台北或者海德堡的地點變換,反來複去講的不外是兩個話題:中年婚姻危機和不得善終的異族戀。其實細想一下,另外兩篇也逃不出這個窠臼。《高健壯的一天》裏婚姻的疲累和倦怠溢於言表。《銀色仙人掌》裏的 “我”,則是一個對丈夫失望的女子,半賭氣逃出婚姻。
縱觀龍應台的求學和工作經曆,她始終是在學術圈裏打轉。在台灣念的大學,在美國拿的大學英美文學博士學位。返台後在大學短期任教。旅居歐洲十幾年,也是在大學任教。返台後,出任首任台北市政府文化局局長。卸任後到現在,著書立說為主。
不走彎路的順遂經曆,是人生幸事。但就此挖掘小說創作,難免單調和貧乏。比如在《在海德堡墜入愛情》,龍應台寫寡婦擺麵攤供獨子求學,就寫得非常想當然。寡婦的麵目模糊,又很類型化,不出寡母孝子和惡婆婆的模式。仿佛隻要是寡婦,必定早年含辛茹苦,等熬成婆必定是惡婆婆,對兒媳永遠沒有好臉色。可以看出龍應台怕自暴其短,知道會把不熟悉的(臆想中)生活寫成四不像,所以盡量拉遠遠距離,用粗線條交代人物;但閉門造車的痕跡終究藏不住。真正的高手就不會掉坑裏:愛麗絲 門羅 (Alice Munro) 的小說 To Reach Japan 裏女主的婆婆也是寡母,她就沒有被臉譜化。為躲避戰亂逃到加拿大的東歐婆婆,在媳婦麵前始終不卑不亢。
《在海德堡墜入愛情》和《找不到左腿的男人》寫歐洲學術界裏的華人小圈子。這些是龍應台熟悉的人物和故事,寫得有真情實感。其中的競爭和壓抑,也能引起些許共鳴。比如張勝捷在國際會議時跟德國人爭論,因為不是母語辯不過對方,“詞匯不夠,他說得結結巴巴斷斷續續的。一個詞含在嘴半天不出來”。哈哈!會間休息時,自動按母語分類,華人不分中港台都聚一塊,看誰講的黃色笑話最 “色”。但總體來說,嫌太過絮叨,像一個聽過多次的故事。熟悉的場景正像會議室裏的日光燈,呆久了讓人疲憊。
再來說說異族戀橋段。十幾歲的人讀三毛的《傾城》可能會感動,但一把年紀了還情呀愛呀的未免令人牙酸。再說,凡有點海外生活經曆的人都知道,世界上哪有那麽多一見鍾情的戀愛?異國情調,更不是被人搭訕調情的保證。偏偏《在海德堡墜入情網》,《墮》和《找不到左腿的男人》講的或者穿插的都是異族戀或街頭調情,作者還講得很投入。我覺得很可惜,小說裏邊一些細枝末節,抽離出來單獨發展成故事,可能還更有意思。比如《在海德堡墜入情網》裏那個殺人的鋼琴師,或者《找不到左腿的男人》裏台灣政壇的勾心鬥角。
集子最後,是一篇叫《麵具》的代跋。龍應台用麵具來比較散文和小說的不同,說小說可以戴著麵具寫,散文就必要坦誠才能感人。我順便摘錄了幾句。
“不寫純抒情的散文,因為我不相信我的深刻會超過唐詩宋詞,更因為我討厭瑣屑。”
“散文,相對於小說,是一個沒有麵具的文體。因為以真麵目麵對讀者,我有某種形象,某種身段,某種顧忌,我必須把好大一部分自己藏起來(譬如說,我絕對不會告訴讀者我離過婚,殺過人,坐過牢,欺騙過情人,愛過恨過不該愛不能恨的人。。。。。)”
“小說是我的麵具。”
“有了一個虛構的麵具,就沒有了那個束縛我的身段和形象。我是導演,和觀眾一起坐在黑暗的大廳裏;我不再是站在台上聚光燈下的演講者。生命裏的陰暗的角落,悲傷的捉摸不定的影像。。。。。都是我明快鋒利的知性散文所無法表達的情感。不夠資格進入散文的 ‘瑣屑’,在麵具的虛實交錯網中,也突然有了著力點。”
。。。。。。
原來,我寫博文沒什麽進步,因為不夠 “以真麵目麵對讀者”。哈!
經曆很重要,唯手熟爾。比如畢淑敏是醫生,所以她寫的《紅處方》 就令人信服,不露怯。《紅樓夢》也是同理,如果沒有曹雪芹的出身,那還是寫寫市井人情算了,比如《金瓶梅》。
我沒有看過張潔的《無字》,是鳳香這次回國新買的嗎?
祝周末愉快!
龍應台沒讀過。我特同意你的這句話“結論。生活閱曆是小說家的財富,是源泉。” 我在讀張潔的《無字》,我還在想沒她那樣的經曆,寫不出這本小說。還有《紅樓夢》, 一般人寫不出賈家那排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