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是門羅小說 Five Points《五點雜貨店》裏的貝瑞塔 Brenda. 她三十多歲不到四十,徐娘半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不料丈夫科尼利斯 Cornelis 在休倫湖 (Lake Huron) 的鹽礦事故中受重傷,落下了殘疾。貝瑞塔辭去托兒所的工作,開了一家舊貨夫妻店。雖然仍盡著賢妻良母的本份,但她心裏的焦慮和饑渴一點就著。她出軌了築路公司的臨時工尼爾 (Neil) 。每次有機會脫身,她都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到他的宿舍幽會。她不嫌棄單身漢淩亂的生活空間,反喜歡他不整潔的床鋪, “not a marriage bed of illness, comfort, complication.” (p. 41) 強壯的男性身體深深吸引著她。 “She loves the smell of work on their bodies, the language of it they speak, their absorption in it, their disregard of her. She loves to get a man fresh from all that.” (p. 31) 這份對男性身體和力量的渴望和著迷,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裏的康妮。康妮不也是在丈夫失去性能力以後,跟護林人梅樂斯展開了一段驚世駭俗的情欲之旅嗎?很巧,兩個故事的女主都跟礦業有關:康妮的丈夫是礦場業主,貝瑞塔的丈夫險些礦難喪命。
門羅的小說都是故事套故事,這篇也不例外。雲雨纏綿過後, 看著窗外的休倫湖麵,尼爾給貝瑞塔講了一段陳年往事。少女瑪瑞亞 (Maria) 是雜貨店老板的女兒,不過十三歲,已精明厲害,賣貨,記賬,樣樣得力。漸漸有謠言四起,說她付錢跟同齡的或更小的男孩性交,就在雜貨店後邊的小棚子裏。再後來,男孩們聯合起來勒索她,說不給錢就嚷嚷出去。瑪瑞亞沉著臉,沉默著,二十塊的紙幣一張又一張地遞出去了。等父母發現,店已經被掏空了。她的母親,那個低眉順眼,英語說不連牽的移民女人,堅決地把自己的女兒告上了法庭。瑪瑞亞進了少管所。
門羅把瑪瑞亞和貝瑞塔並列,寓意何在?瑪瑞亞的父母不像父母,貝瑞塔的丈夫不像丈夫。父母提前當了甩手掌櫃,早早把瑪瑞亞推出去,讓她獨自麵對店裏的一幫小混混。貝瑞塔早早嫁人,嫁給大她十二歲的科尼利斯。他到底是夫,還是父?她不過跟著朋友在海邊抽了兩口大麻,就被科尼利斯甩了一記耳光。失調的家庭關係是問題根源,包括偷情,亂性。
謊話和麻醉藥品貫穿了兩個故事。
謊言。瑪瑞亞欺騙父母,挪用店裏的錢買性。男孩子們睜眼說瞎話,明明拿了瑪瑞亞的錢卻說沒有,做 “證人” 的也一口咬定她沒給。尼爾當年也收了瑪瑞亞的錢,但是當貝瑞塔問他,他第一反應是否認。貝瑞塔偷情,身體和心理都背叛了丈夫。 “Brenda listens to Cornelius and thinks about Neil.” (p.31) 尼爾打電話給她,無事獻殷情,非奸即盜,貝瑞塔一聽就懂,但還要端著,說這是她第一次出軌,“That was a lie in one way and in another way true.” (p.38) 她每次幽會出門,都左權衡,右掂量。離家的借口必須不急不緩,恰恰好, “her expedition can’t be an absolutely one” (p.31) 好不容易脫身出來了,坐在尼爾車裏,卻發現對麵車裏有上高中的女兒。她恨道:“她跟我說去打網球的!” (p.38) 真是 “上梁不正下梁歪”?!還有一些自相矛盾的說法,因為無法求證,隻能歸為自欺欺人,或者是對方故意汙蔑。貝瑞塔出門前精心打扮一番,攬鏡自照,看到的是一個 “A shapely woman” (p.36), 自戀自憐都寫在鏡子裏。然而,約會時兩人發生口角,尼爾翻臉罵她肥, “show off your fat arse.” (p.44) 到底哪一個貝瑞塔是真?鏡子裏風韻猶存的女店主,還是尼爾口裏發福的中年婦人?另外,她赴約時開一輛麵包車。又可笑又心酸。
麻醉品。尼爾出身貧困街區,十幾歲的少年人就結伴嗑藥。 “They’re stoned all the time, Neil and his friends.” (p.40) 買藥的錢開始是(跟瑪瑞亞)賣淫得來,後來是勒索 (瑪瑞亞)。貝瑞塔每次幽會,都喝一點檸檬汁裏摻伏特加。檸檬汁是因為她在哪裏讀到過,喝了可以補充飲酒失去的維生素,伏特加則是因為喝了嘴裏不易帶酒氣。麻醉和說謊,都在一杯潘趣酒裏。尼爾不熱衷杯中物,為了迎合貝瑞塔準備飲品,但頗勉強:“Why do we have to drink every time?” (p.43) 他的麻醉品是藥物。藏在抽屜裏的阿片類藥物,從少年時就沒有斷過。從某種角度上說,性也是麻醉品。貝瑞塔婚外戀,瑪瑞亞用錢買性。尼爾四處短工,露水情緣不斷。他們每個人都是饑渴的,又都在飲鴆止渴。
貝瑞塔讓我想起門羅的另一篇小說 Gravel 裏的女主人公,又一個婦人紅杏出牆的故事。兩個女人出身處中下層,都受過一定教育。情感需求得不到滿足,飽暖思淫欲無可厚非,但挑人的眼光堪憂。是饑不擇食,還是因為階層局限,所以可供選擇的池子太小?
科尼利斯受傷退休後,難得跟她提起礦井下的情況。大型的操作機器都是零件運到地下,在地下組裝,運作。機器壞了,就推到角落裏埋了。休倫湖下巨大的礦井裏,有無數這樣壞掉的機器,靜靜地埋葬著。好像人的內心,不可對人言的秘密,藏在一個又一個的角落裏。如果自己不去翻動,就永遠地埋下去。但也許,有人記得當年事,很多年後會跟不相幹的人提起,懷著考古的心情,翻出一兩件殘骸,徒然感歎。隔著時空的距離,覺得安全。聽的人或者自比身世,生出一點安慰也未可知。
結語:貝瑞塔不是康妮,尼爾也不是梅樂斯。所謂 “history of passion” (p.37) 不過是自騙自的托辭,說白了就是寂寞,烈火遇幹柴的寂寞。等燒完了,也就完了。偷情,但偷得不美,偷得苟且,正應了九斤老太那句話,“一代不如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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