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穎師彈琴》和《水調歌頭妮妮兒女語》
都說自古天下文章一大抄,文字反反複複,都是今人借鑒前人,前人再借鑒前人,文學雖然是作家個人情感的抒發,但是某種程度上也跟自然學科一樣是經驗的積累,大家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中國古代詩文專門有個講究就是引用典故,讀了那麽多的經史子集,這時候正是古人炫技的時候,一句詩了能給你整七八個典,顯得唄有文化,代表人物有李商隱,他算用典比較得當的,雖然讀起來也得費些腦細胞。剩下的很多都是生搬硬套羅列古人的,那更是不知所雲了。
但是要說我喜歡先賢的一首詩,然後幹脆按照他的脈絡自己填填改改又寫一首,跟他的原作高度重合,之後不但沒被挨罵,還被後世傳為了佳話,這樣的事恐怕隻有一例,那就是蘇東坡隱括了韓愈的《聽穎師彈琴》,把它翻成了曲譜水調歌頭給章質夫家的歌姬去唱。這一詩一詞一個意思兩種表達,可以看出唐宋兩代大師遣詞造句之美,文字的千變萬化之功。
先看韓愈的原版: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
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
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皇。
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
嗟餘有兩耳,未省聽絲篁。
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
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
這個穎師據說是來自印度的一個和尚,琴技了得,也比較會營銷自己,找一些當時有名的文人來聽他的琴,然後求詩文,這個舉措使他不但在當代一舉成名,而且竟然一不留神搭上了韓文公的車,千載留名。(論藝術家自我營銷的重要性:))
單看韓愈這首已經覺得辭藻奇麗,讓人雖未到場卻如見其聲。音樂由細語起,漸漸高昂,隨後展開大氣磅礴,忽然於眾多背景中一支拔起,越高越難,觸頂即落,最後歸於平靜,餘音繞梁。
然後詩人發感慨,說到自己感動落淚,最絕的是用了冰炭來形容,把他感受到的那種藝術的衝擊力一下子就傳遞到了讀者的身上,當人全心投身到一件藝術品中的時候,感受到共鳴和感動可不就是冷熱交替腸子都要打結嗎!
這詩到這也就是寫盡了,可沒想到蘇軾伸伸胳膊說,我來,給他加加減減,再做一個詞!
昵昵兒女語,燈火夜微明。恩怨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忽變軒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氣,千裏不留行。回首暮雲遠,飛絮攪青冥。
眾禽裏,真彩鳳,獨不鳴。躋攀寸步千險,一落百尋輕。煩子指間風雨,置我腸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從歸去,無淚與君傾。
怎麽樣,上闋高度重合吧,隻是在兒女語後加了暗夜燈火的環境描寫,氣氛烘托起來,勇士後麵加個千裏不留行,繼續烘托氣氛,接著韓詩中落實寫景物,天地浮雲柳絮,蘇詞依然畫氣氛,暮雲遠,攪青冥,有種悵然感傷。
下闕,韓詩寫百鳥喧啾,蘇詞就反過來說彩鳳不鳴,繼續渲染孤獨氣氛,然後一個是一落千丈強,另一個是一落百尋輕,千丈強是雖落但聲勢浩大,百尋輕則是無奈解脫。最後韓詩的淚與冰炭,到了蘇詞中先以指間風雨和腸中冰炭聯動,然後把原來的淚滂滂化作了無淚傾,又是個從背麵敷粉,把結尾的高潮化為了無聲的落幕,讓人思量萬千。
總體說韓愈的詩是直抒胸臆,幹淨明了,蘇軾的詞則是百般惆悵縈繞,低低吟唱,兩首都美,都充盈著作者的真情實感,我們後人看了除了感慨無限,也有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