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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故事《定風波》卷二(11):崆峒

(2023-06-26 19:26:18) 下一個

【本文故事發生在戰國末年,秦、楚、越、趙、齊五國爭霸。楚國疆土遼闊卻製度陳舊,如何在強鄰的虎視眈眈之中自救、自強?又如何結束弱肉強食的殘酷戰爭遊戲,開創一個新的格局?我們拭目以待。】

十日前,齊國港口城邑,轉附。

轉附山下延綿數十裏的海岸線,當五月底清晨的海風撥散了海麵的霧氣,一片深翠色環抱的海島群猶如眷戀轉附山的忠心海獸,安靜地蜷伏在淡青色的海麵,清晰可見,觸手可及。

這片北鬥星般的海島群是轉附山脈在海中向東部的延伸,與轉附山腳下的陸連島靈芝島遙相呼應,一起阻擋住了強悍霸道的西北風,造就了靈芝灣這樣一個安靜祥和、與世無爭的天然港灣。

從靈芝灣往東二十裏便到達了海島群中的主島,崆峒島。

崆峒島仿佛一杆細長的鋤把,北麵一字型的“鋤頭”山巒綿密,在長期海水的侵蝕之下刀割般的陡峭無比,是驚濤駭浪的天險。而南麵狹長的“鋤把子”則地勢平緩,土質肥沃,長滿了天然的櫻桃樹和蘋果樹,仿佛一個世外桃源。

此時蘋果樹還一片綠意,櫻桃樹上卻已經碩果累累,紅寶石般的果實壓得枝頭沉甸甸的往下墜去,不少因為沒有人采摘在地上鋪墊了一層厚厚的,芬芳醉人的果泥。島上本來有百來戶王姓和呂姓的居民,自從齊王田述最小的弟弟田無雍被分封來轉附之後,崆峒島上的土著居民們全數被遷出,北麵的懸崖峭壁之上依山傍海地開辟出上百個狹小的洞穴來。這些洞穴僅兩三米寬,井深卻十分深幽。麵向大海的一麵沒遮沒攔任由風浪肆虐,另一麵的石牆上是一扇常年關閉的鐵門,鐵門上開著個送飯用的小窗。

這些別出心裁的“海島岩洞”其實是轉附地區的牢獄,裏麵居住著不受教化的重犯要犯們。犯人們住在這洞穴裏,不但飽受風浪之苦,晚上睡覺時還要格外小心,盡量靠著石牆鐵門那一麵去睡,不然睡夢裏一個翻身便會墜入深淵,喪身魚腹了。

轉附城主田無雍對於自己的這項發明十分得意。自從海島監獄啟動之後,但凡有些身家的涉案人員紛紛主動用金錢“贖刑”。犯重罪的繳納武器、盔甲、犀皮的脅驅和兩隻戟,犯輕罪的繳納兵器架子、盾牌、胸甲皮和兩隻戟,犯小罪的繳納銅一鈞半。這樣一來,短短幾年之內轉附城的兵器儲備急速膨脹,就算和齊王在臨淄郊外的庫存相比也相差無幾。

楚國商船“長風號”上的船員們就關押在這崆峒島上。

二十多天前,長風因為違規停靠,被轉附郡尹陳露扣押了下來。不但滿船的貨物進了轉附郡尹的倉庫,船員們也押進了浪疾風高的崆峒島。幾十天下來,除了送飯的,活人沒見著一個,大有要不明不白在這海島上老死的意思。

“顧叔,我想我哥了,” 一個小個子少年挨著石壁邊緣坐著,兩條帶著木枷索的腿在洞口晃蕩著,囚衣被海風灌得鼓鼓囊囊,仿佛一隻隨時都會放飛上天的風箏。這少年的長發打著柳披散在肩頭,一張不失清秀的麵孔黝黑發亮,他眼神放空的望向青天碧海,喃喃自語道,“要是沒出事,這會兒早就到灌雲了......,顧叔,我大哥就要娶親了,我在北戎給他尋了塊上好的皮子,剛好夠他和嫂嫂各做一身兒的。”

少年自顧自說著,眼裏劃過一束明亮的花火。

四周一片寧靜,隻有海浪拍打著峭壁“砰砰”作響,幾隻黑色的海鷹在海麵上低低的飛過,激起一串浪花。

沉寂了片刻,隔壁洞穴裏傳來一陣咳嗽,舊胡琴般幹澀的男子聲音帶著不滿道,“長辛,你小子往裏麵坐點,你兩條腿晃蕩得我眼暈。”過了須臾,這位“顧叔”似乎於心不忍,又加了一句,“長辛,你穩住了,豁子拚死逃出去了,我估摸著,城主這會兒正想法子搭救咱呢,沒準兒啊,過兩天南邊就有人來贖咱出去了。”

長辛的眼睛一亮,收起腿來,往洞穴裏麵挪了挪。

一老一少正沉浸在對自由的暢想之中,懸崖上傳來一人沙啞卻字字悠揚的歌聲:

“砍伐檀樹聲坎坎啊,棵棵放倒堆河邊啊,河水清清微波轉喲。不播種來不收割,為何三百捆禾往家搬啊?不冬狩來不夜獵,為何見你庭院豬獾懸啊?那些老爺君子啊,不會白吃閑飯啊!

“砍下檀樹做車輻啊,放在河邊堆一處啊。河水清清直流注喲。不播種來不收割,為何三百捆禾要獨取啊?不冬狩來不夜獵,為何見你庭院獸懸柱啊?那些老爺君子啊,不會白吃飽腹啊!

“砍下檀樹做車輪啊,棵棵放倒河邊屯啊。河水清清起波紋啊。不播種來不收割,為何三百捆禾要獨吞啊?不冬狩來不夜獵,為何見你庭院掛鵪鶉啊?那些老爺君子啊,可不白吃腥葷啊!”

長辛耐心聽完,知道歌聲是出自他們下方的洞穴之中,便附身貼在地麵,往下喊道,“這位大哥歌聲清澈,我雖然不能完全聽懂,但是不出海的時候也會去山裏砍樹狩獵鋪貼家用,你的歌真是唱到我心裏去了。”

顧叔見長辛不知深淺的和陌生人搭話,說的又是這種大逆不道、滿腹牢騷的話,馬上拚著一副幹澀嗓子,撕心裂肺地“呼哧呼哧”狂咳了一陣。

待他咳完,那歌者清了清嗓子道,“大丈夫明人不說暗話,我姓顏名醜,祖上本是魏人,先人曾師從子夏。我家道中落後輾轉列國以求明主,後得人引薦來齊國投奔公子無雍,在轉附當了一個司農。我見轉附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商貿往來日進鬥金,而本地的漁夫農戶們卻依然要承受層層嚴苛的賦稅苦不堪言,便向公子進言。誰知這正觸到了這些氏族貴公子們的逆鱗,我屢次進言終於惹怒了無雍,被割去腳趾,丟到了崆峒島。如今已經困在這島上三個春秋了。”

顏醜一番話畢,四下一片安靜。長辛和顧叔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又過了片刻,隻聽顏醜說,“聽來兩位不日便有望重見天日。希望二位看在我們同島之緣,出去之後去趙國國都邯鄲,找到城東一戶經營豬牛下水的顏姓人家,那便是我的母親和弟弟們。請將我在齊國的遭遇告訴他們,讓他們不必悲傷,如果可能的話,找個幹淨有陽光的角落給我建座衣冠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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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國水手長辛和顧叔在峭壁洞穴裏為客居齊國的趙人顏醜唏噓的時候,崆峒島南負責看管牢獄的司圄王致也在愁眉苦臉。

王致家裏原是居住在崆峒島上的土著,對於果樹栽培很有一套。自從田無雍驅逐土著,將崆峒島改建成牢獄之後,王家費勁心機和轉附郡尹陳露套上了關係,把個半島果園經營得有聲有色。但還不知足,又花了些金錢,把小兒子塞進陳露的班子裏,當了個小小的司圄。司圄雖說隻是個看管監獄的官職,卻是個肥差,崆峒島上這些犯人們小到每日的飲食如何,隔壁鄰居是誰,大到和外麵世界的互通有無、甚至能否與親人見麵,都要走司圄的門路。

對於智勇雙廢的王致來說,崆峒島司圄簡直就是個金飯碗。美中不足的是,身為司圄需要每月二十天居住在崆峒島上,剩下的十天才能回王家在半島的果園,和嬌妻美妾團聚。

王致新娶了三房,正在如膠似漆的勁頭上,哪裏舍得分離。在崆峒島上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逐漸變成了三天曬網兩天打魚。日子一長,有好事的參了他一本上去。無巧不成書,島上的一個死硬要犯剛好平白無故失了蹤,兩案並發,上頭就派了一個監察史下來。

據說這位監察史魏大人年輕有為,是齊都臨淄青年貴族中的一枝獨秀,深得當朝老太後的賞識。受太後之托,千裏迢迢的奔赴轉附,輔佐公子無雍來了。

魏大人新官剛一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整頓崆峒島。

這天王致把一身官服穿得嚴嚴實實端端正正,大清早就攜一眾手下在島南的碼頭恭恭敬敬的候著監察史魏大人。

他和屬下們從清晨等到了正午,又從正午等到了黃昏,一身官服早就了打蔫兒,被汗水黏答答的貼在皮肉上,皮冠在日頭下曬久了,沒精神的耷拉在後腦勺上,怎麽看怎麽喪氣。

夕陽西下,天色漸晚的時候,一艘渡船終於出現在了視野。

船上迎下紫衣玉冠、風度翩翩的監察史大人,和兩位玉樹臨風的助手。

王致小心翼翼的觀察三位大人,隻覺得臨淄的貴公子哥兒們和身邊人就是不一樣,氣派高貴,舉止風雅。一時起了攀附之心,弓著身腆著臉道,“時候不早了,幾位大人不如先隨我去接風洗塵,休息好了,明日再去北岸如何?”

年輕的魏大人擺了擺手:“欸,一路上海風海水早吃飽喝足了。既然天光還沒全黑,就有勞王司圄帶我們去北邊轉轉吧。”

王致別的不行,察言觀色還是有一套。他從這一聲“欸”裏聽出了絲不耐煩來,知道自己熱臉貼了冷屁股,隻得悻悻的吩咐手下備馬。誰知魏大人又擺了擺手:“欸,天色不早了,何須勞師動眾。不如王司圄撿一條風光迤邐的小路,我們一邊觀景,一邊聊天如何?” 說著不由分說拉起王致的袖子來,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王致的跟班兒們剛要攆上,監察史的兩位副史攔住他們道:“我家大人和王司圄還有體己話要說,還請諸位行個方便。” 話雖說的客氣,但是兩個小爺氣焰滔天,壓根兒就沒留什麽餘地。這幫人想了想,自己橫豎是個吃差糧的,何苦和朝裏人作對呢,就各自散了。

王致見自己的人沒跟上來,心裏暗暗叫苦,隻道是監察史大人有意消遣自己,要殺殺自己這地頭蛇的威風。於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挑了島西一個沿海的緩坡,強顏歡笑的當起了知客。

沒想到監察史大人也還算隨和,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談之下不知怎的竟然說起了王致小妾懷有身孕的事來。說到這裏魏大人來了精神,長歎口氣道,“王司圄真是憐香惜玉之人,” 又轉身向兩位副史道,“我素來說,凡事不可隻看其表。就拿王司圄的案子來說,倘若我們聽信了狀子的一麵之詞,認定王司圄是玩忽職守之人,那便失了公正。王司圄憐惜愛人,即便是公私一時無法平衡也是情非得已,情有可原啊。” 說著望向海麵上寧靜的金輝,口中輕聲吟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這短短幾裏路走得提心吊膽。王致一開始擔心監察史年輕氣盛不好對付,此刻見對方話鋒一轉,似乎骨子裏竟是個情種。一斑窺豹,王致的心理發生了一種微妙的轉變,和臨淄來的貴公子找到了共鳴,也就沒那麽不自在了。他打開了話匣子,很快四人便來到了崆峒島的半山岩洞監獄。

看守的幾個本地人正打著赤膊蹲在地上賭錢,見司圄和幾個氣派的外地人突然到了,馬上穿衣的穿衣,收家夥的收家夥,點燈的點燈,一片忙亂。監察史魏東見王致臉色尷尬,裝作沒看見大步往裏走去。

魏東和兩個副史進得門來,竟有些被震懾住了。

這半山監獄是個巨大的天然山洞,靠山壁那麵修建著一排排棋盤似的木頭架子,這些木頭棋盤大約有五六層樓高,約兩人寬。每個“棋盤”依照山體的走勢角度各有不同,一邊連接著金屬製的腳手架,供人攀高用。“棋盤”上的每個格子對應山壁上的一扇鐵門,因為長期受海風海水的腐蝕,鐵門上大多鏽跡斑斑。

山洞裏充斥著一種陰冷潮濕的腐臭,沒有天然采光,每幾間牢房之間有一盞用半透明罩子罩住的魚油燈。潮濕昏暗的洞穴在魚油燈忽明忽暗的熒光之下,仿佛一個詭異的地府。

“據說東海盛產鮫人,鮫人滴淚為明珠,熬油則可製燈,長明不滅,” 魏東回過頭來,衝王致咧嘴一笑。

不知為什麽,王致覺得眉清目秀的魏東這一笑陰氣森森,叫人瘮得慌。他點了點頭,又忙搖頭:“魏大人,這傳聞信不得。您想啊,要真有這麽好的東西,兄弟早發達了,如何還用守在這裏?”

魏東想了想,笑道:“也是,” 又說,“王兄可否帶我去看看那個失蹤要犯的牢房?”

王致心裏“咯噔”一下:果然,該來的他這就來了。他把心一橫,向看守要了盞油燈,脫去官服,蹭蹭蹭爬上了最裏麵倒數第二個木頭棋盤的腳手架。魏東緊隨其後,兩人空中飛人似的行走在棋盤最高的橫格上,有了年頭的木頭架子在兩人腳下“吱吱”作響,叫地上的人看得心驚動魄。

王致在右手第六個“格子”停住,望向身後的魏東說:“魏大人,這裏就是了。”

魏東見他神情有些許凝滯,便主動說:“王兄可是有什麽顧慮?那樣的話,請王兄借步,我自己進去看看就是。”

王致此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憋紅了張臉說:“魏大人說的哪裏話。我自然是陪大人進去。”

本文深受呂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華史》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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