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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故事《定風波》卷二(1):驚夢

(2023-05-08 09:44:01) 下一個

【本文故事發生在戰國末年,秦、楚、越、趙、齊五國爭霸。楚國疆土遼闊卻製度陳舊,如何在強鄰的虎視眈眈之中自救、自強?又如何結束弱肉強食的殘酷戰爭遊戲,開創一個新的格局?我們拭目以待。】

公元前三百一十一年,年初七。

吹了一夜的北風,淩晨時果然降起了大雪。楚國郢都南城門外的甬道上,一隊人馬借著剛破曉的微光,在漫天柳絮般的雪片中緩緩前行。

突然,領隊的黃驃馬發出一聲警告似的低鳴,隻見拉車的兩匹黑騮腳下打起滑來,一側的車輪無助地往鬆軟的雪堆裏深陷了進去。片刻之間,馬車的車身便向雪堆裏頹然傾倒了下去。

車身與黑騮一齊倒地的一刹那,一個白色的身影“嗖”的一聲從車裏躍出,穩穩當當地落在了白雪之中。此人二十七八模樣,身形穩健俊逸,一襲白衣隻在腰間配著把玄鐵短劍,宛如雪野中的一隻鷂鷹,既賞心悅目又暗藏殺氣。

穿著犀皮軟甲的車夫在他身前跪下道:“小的該死,請將軍在黃蓋下麵稍歇片刻。” 早有兩個胡服短襖的步行兵士在身旁撐起了一把大大的龍骨傘來,將風雪擋在華蓋之外。

那白衣人眉頭微微蹙了蹙,一個兵士馬上會意地給他戴上了軟甲、皮冠,披上翻毛的大氅。就見那被稱作將軍的年輕人飛身躍上了領頭的黃驃馬。一人一馬在漫天飛雪中絕塵而去。

 

黃驃馬輕車熟路,悄然來到了位於郢都城正中,坐北麵南的楚王宮。

在南門等候多時的內侍總管廖秋把來人迎進了一輛暗紅色的單乘馬車,自己則騎著一匹穩重的青毛,不緊不慢地在旁邊跟著。

“廖總管,陛下可還在安歇著?” 車裏的人撩起車簾來,他的皮甲和大氅皆已經卸下,露出一張被風雪打得微微發紅的鵝蛋形臉龐來,竟是武將裏少有的標致清俊。

廖秋搖了搖頭,麵有難色:“裨將軍有所不知,陛下近來醒的早,常常是不到四更便起身操勞國事了。”

車中人輕輕的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放下了棉布車簾。

這年輕的將軍正是郢都四大家族裏麵景氏一族,長安侯景皓的嫡長公子,景陽。

數年前,三軍統領、白虎大將軍屈遠率領彼時還是王卒卒長的景陽,還有偏將軍景恤、大夫昭黨,在西北邊關一戰成名,從秦人手中一舉奪回了丹陽和武關,濃墨重彩地為楚國寫下了揚眉吐氣的一筆。屈遠和昭黨在丹陽一役中以身殉國,景家卻是從此崛起了 —— 景陽和遠房堂兄景恤雙雙提升為裨將軍,景恤留守西北門戶武關,而景陽則接手中部重鎮南陽。

不多時,馬車在王宮東北角的一間偏殿前停了下來。十幾株花苞茂盛的紅梅將殿門遮掩了起來,仿佛大雪之中紅妝素裹的嬌豔門神。

廖秋親自服侍景陽下車,如同知曉他心思似的解釋說:“陛下連日裏無法安眠,觀休占卜過了,說是這向陽殿於陛下有所裨益,所以除了內外朝在正殿,飲食起居皆在這裏。”

景陽點頭謝過廖秋,快走幾步,在殿門前的金磚地上跪下,沉聲道:“臣景陽見架來遲,請陛下賜罪。”

裏麵並無聲息。

景陽一動不動地跪著,一股寒氣從地上直刺進他的膝蓋,丹陽一戰的舊傷隱隱作痛。

他和楚王熊嵐可謂是正真的知己。熊嵐五歲上學時,三歲的景陽便在宮中陪讀,這一讀就讀到了兩人的少年時代。之後熊嵐成為太子,景陽當仁不讓的成為了太子的入幕之賓。

然而一夕之間改弦更張,知己變成了君主。君臣之禮,景陽還是懂得的。

大約一炷香的功夫,殿裏傳來一個略帶疲憊的男人聲音:“世明來了?進來吧。”

甫一推開殿門,一股青茅、蒿草的清香,混雜著蔥蒜的辛辣味道撲麵而來。明晃晃的火燭搖曳著,把殿內映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燭火中,一個身形修長瘦削的男子端坐在躺椅之上。他一身素淡的青色深衣,腰帶處鬆鬆的以一條鑲著青玉的帶子束著,顯得腰身極其纖細。這男子臉上的五官硬朗而突出,而目光卻疲憊飄忽,眼下兩團烏青的陰影,臉色也隱隱的泛著青黃,好像已經多日沒有能夠安枕了。

“世明,” 楚王熊嵐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欣喜,然而這欣喜如同雷雨天裏的晴空,很快就被一種近似於驚恐的神色取代了,“你能看見嗎?” 他經絡突出的右手往空氣裏奮力一抓,卻撲了個空。

“陛下看見的是什麽?” 景陽順著熊嵐的手勢,定睛往對麵看去。

熊嵐突然恐慌起來,一把扯住景陽的衣袖:“你看他的半截身體就盤桓在那邊書案之上,身上都是血,腰裏有一個拳頭大的血窟窿,” 說著低下頭去凝望著自己的雙手,將指尖放在鼻子下麵嗅了溴,自言自語道,“怪了,這手上的血腥氣怎麽也洗不去......”

景陽望向熊嵐微微顫抖的手,這雙蒼白的手骨節分明,指腹上蚯蚓般地爬附著許多醜陋的皺痕,顯然是過度洗浴所造成的。

景陽心裏暗暗吸了口氣 —— 原來那些氣味濃鬱的青茅、蒿草,和蔥蒜是洗浴時添加的香料,用來遮掩某些莫須有的氣味。這時他心裏如同明鏡:登基不過半年的熊嵐,已經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之下,走到了接近崩潰的邊緣。然而,這弑君弑父的醜陋真相一旦敗露,便是人人得以誅之,身敗名裂、滿族連坐的無底深淵。

景陽的麵色暗沉下來,掀起素白的裙裾來在熊嵐麵前跪下,緩緩道:“青雲,你如此已經多久了?可曾同其他人說過?”

熊嵐聽見有人直呼其字,愣了愣,低下頭來把目光收攏在最親近的人身上,眼裏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來,“世明,他這樣折磨我,可是怨我,憎我?你我難道做錯了麽?他老邁昏庸,意欲廢嫡立寵,這,難道不是倒行逆施,違背了上天的旨意?”

景陽一步上前,握住熊嵐微微顫抖的雙手,語氣堅定地說:“青雲,你何曾有錯。我占卜過,你是命定的天子,你將帶領我大楚重登霸主寶座,一統中原,” 頓了頓,又問,“你見到他的事,可曾和其他人說過嗎?”

熊嵐此時好似打碎了花瓶被發現的孩子,表情開始局促起來,“我寫信給你的時候就搬到這向陽殿來獨居了,之前癔症初發,不知道睡夢中可曾胡言亂語過?”

 

三日後的內朝因為楚王身體不適而取消,與此同時,卜尹觀休進宮,開始為一場秘而不宣的祭祀做準備。

冷清了多日的勤政殿裏突然熱鬧起來,大殿中央的炭火銅爐子燒得嗶嗶噗噗的,向四周散發著融融的暖意。七個身著素色宮服的孩子們以個子高矮為序一字排開。東邊站著最年長的,將近十歲的長公主熊熙,而西邊最小的熊嶽才剛剛學會走路,在乳母的攙扶下勉強站住,嘴邊不斷地流出些乳白色的液體來。

數日後,卜尹觀休將在停鳳高台之上為新卒的楚靈王熊瑜進行一場祭祀。為了招引熊瑜的魂魄降臨,祭祀台上需要一個被巫醫們稱為“屍”的至關重要的人物。屍,是祭祀時可以引來神靈魂魄附身的活體。如果祭祀對象是死去的先人,那麽,“屍”就要在死者的孫輩當中選取。

能被選中,以“屍”的身份參與祭祀典禮,既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同時又是一個危機暗藏的任務。祭祀時被魂魄附體,通常就像喝得伶仃大醉,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儀式結束後也就與常人無異了。可是偶爾也有突發情況,被附體後就此瘋癲甚至死亡的,也不是沒有過。這種情形,一般被理解為,是“屍”被先祖享用了,被獻祭了。

卜尹觀休手捧十二根點燃的香火,在列成一排的王子公主們麵前緩緩走動。孩子們都緊張地盯著他手裏的火光,凝神屏氣。

當他走到東邊第三個人麵前時,香火中的一支突然折斷,香灰落在了七歲的大王子熊琪腳上。

在一旁默默觀看的裨將軍景陽心裏鬆了口氣:楚王沒有嫡子,熊琪雖然是長子,卻是庶出,且其生母沒有背景身份卑微,在王子中算是比較內斂,穩重不出風頭的一個。由他來輔助祭祀,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七歲大的王子熊琪彎下腰去,不緊不慢地彈了彈履上的灰熾,落落大方的出列,向觀休躬身一鞠:“天神選中了我來為祭祀助力,這是我的榮幸。有什麽要學習和準備的,還請大卜尹知無不言。”

觀休似乎被麵前幼子與年齡不符的沉著所觸動了,輕輕的在熊琪的肩頭拍了拍,目光穿越過眾人,與站在大殿西北角裏的景陽做了一個匆匆的交流,兩人臉上都露出滿意的,如釋重負的神色。

祭祀當天,並沒有興師動眾。

大卜尹觀休、兩名助理巫師、楚王熊嵐、裨將軍景陽、內侍總管廖秋,和大王子熊琪一行七人來到了位於壽春城正北的停鳳台上。觀休和兩名助理皆身著暗紅色滾黑邊的巫服,熊嵐、景陽、廖秋因為還在喪期,都穿著素白色的深衣,楚王熊嵐的裙擺上滾了一條金邊以示莊重。隻有七歲的王子熊琪一人穿著色彩鮮豔、繡有禽鳥猛獸的朝服,在素衣素服的隊伍裏尤為顯眼。

七人剛剛在觀休的指引下站成了一個七角形的陣列,原本晴朗的天空中忽然不知從何處飄來了幾片碩大的烏雲,厚重的雲層背後橙光閃爍,如同九天之上惡龍翻滾,讓人心中凜然。於此同時,停鳳台背靠的大桐河和大巫山也突然鏘聲大作,大桐河水白浪滔天、嗚咽不止,巫山山林陰風陣陣、簌簌有聲。九層高的停鳳台似乎接通了天靈和鬼魅,台上眾人衣袂飄動,無不動容。

觀休見天驚地動,不由得暗暗心驚,不動聲色地給兩個助手使了個顏色。兩個巫醫快步來到王子熊琪的身邊,用一根粗大的麻繩把他五花大綁在身後的木頭柱子之上。那柱子足有兩人高,柱頂的銅杆上一展鮮紅的旌旗飄然欲飛,上麵赫然是楚國的國徽——一隻翩翩起舞的不死鳥。

小王子熊琪任由巫醫捆綁,臉上的神色泰然自若。觀休心裏稱奇:如此烏雲壓頂、天地變色的場景,就算是見過世麵的大人們也難免心神焦躁、憂慮不安,他一個七歲大的孩子,卻能做到既來之則安之,即使明知可能會被“獻祭”,也視死如歸。如此的胸襟和膽識,難道不該是固我大楚河山的國之棟梁嗎?難道也可以被拿到祭祀台上隨意犧牲嗎?

觀休雖然心思不定,手下的兩個巫師卻已經開始按計劃走起了行程。他們表演完一段載歌載舞的巫舞之後,輔佐著楚王熊嵐獻靈茅、進鬯酒,拜祭了楚國境內的名山大川,和三位遠祖、五位先祖。這才輪到觀休吟誦祈語,祈求先王熊瑜的魂魄降臨。

不知道是不是對小王子熊琪心有不忍,觀休的祈語念的不太順暢,以至於他的兩個助手紛紛回過頭來不解地看著他。祈語的大意是,我仁慈而賢能的先王啊,請你收起你雷霆般的威儀,接受你後人的獻禮,將你未完的心願傳遞給你的子孫,安心的飛升吧。

剛剛念到第三段,遠處的大地上傳來微微的震動,一串沉悶的雷聲由遠及近迅速地向停鳳台逼來。忽然,頭頂上電光火石大作,一個萬鈞之力的驚雷直愣愣的砸了下來。

觀休趴在停鳳台的金磚之上,隻覺得耳朵眼裏餘音不絕,全身的五髒六腑都被震蕩得挪了個地兒。抬起頭來,隻見銅柱上的旌旗被巨雷擊中,那鮮紅色的不死鳥已然燒成了個黑窟窿,在熊熊烈焰中搖搖欲墜。而旌旗之下的木頭樁子也是烏黑不堪,散發著一股子難聞的焦糊味兒,讓人不忍入目。

觀休正想上前查看王子熊琪的傷勢,一股冷風在他耳邊呼嘯而過。一隻近三尺長的雕尾箭如同長了翅膀的大雕一般在空中發出“簌簌”的怪叫。轉瞬間,箭頭便擦著熊琪的頭頂,死死咬進了上方半寸的木樁之中。熊琪頭上的玉簪應聲而裂,一頭多而細軟的青絲如同瀑布般披散在他蒼白嬌嫩的臉龐上,盛裝之下的幼小身軀顯得悲壯而妖異。

而那原本就燒得焦黑一片的木頭柱子從箭頭處生出一道裂紋來,裂紋迅速地朝左上和右下蔓延開來,伴隨著爆米花般劈劈啪啪的聲響,碩大的柱子一分為二地裂做了兩半。

眾人七手八腳地從倒塌的木塊之中打撈起小王子,而觀休則扶起了顫悠悠的楚王。手持弓箭的裨將軍景陽在驚魂未定的二人麵前拱手跪地,朗聲道:“陛下!驚擾陛下的妖孽已經被臣送走,陛下從此當高枕無憂。”

熊嵐膽戰心驚地望向轟然倒塌的柱子、深深釘入木樁的雕尾箭,和昏迷不醒的幼子,將信將疑道:“這鬼魂果然已經升天離去了?”

景陽並無半點猶豫:“千真萬確。若陛下再被夢魘糾纏,臣願提頭來見。”

 

本文深受呂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華史》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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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Anthropologi 回複 悄悄話 謝謝瓜瓜和十九!你倆太暖心了:)。
FightCovid19 回複 悄悄話 安安寫的真好!這語言能力太讚了,一寫就是大手筆啊:)恭喜第二卷開篇大吉!
南瓜蘇 回複 悄悄話 筆力雄厚,每個人物刻畫鮮明,躍然紙上。景物描寫大氣磅礴,如身臨其境,膜拜!
南瓜蘇 回複 悄悄話 恭喜安安開筆第二卷。
南瓜蘇 回複 悄悄話 沙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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