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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小說《朝歌》9:美裏

(2023-04-24 08:58:15) 下一個

本文故事發生在公元前1100年,華夏大地在商文明的最後一位王商受(後稱商紂)統治下,農耕,青銅,禦馬,和甲骨文都登峰造極,而底層賤民們也陷入了一個充滿了絕望和恐懼的深淵。

我,是西部部落首領周昌的第四個兒子,我叫旦。

我有一種直覺,自從踏上殷都的土地,就仿佛陷進了一個永遠也無法醒來的噩夢。眼前是宏偉華麗的宮殿群和衣著鮮亮醉生夢死的貴族們 ,而腳下的每一寸土壤裏都掩埋著獻祭人的白骨,都浸透了枉死者的鮮血,都塵封著賤民們無聲的絕望嘶吼。

我甚至在劉家莊的露天垃圾坑裏看見了人的手骨,就那樣,白森森的和啃完的雞骨豬骨,還有其他生活垃圾一起拋棄在光天化日之下。

在劉家莊滯留了十五天,我從身到心都從最初的極度震撼、顫抖、和憤怒,逐漸變得麻木起來。我新增了一個餐後嘔吐的不良習慣,但是也漸漸的接受了這個夢魘般的現實,開始不用邑在身邊慢慢也能自己入睡了。

這時王妃蘇妲身邊的宮人貫魚派人過來,帶我們去美裏探監。

我想,這也許是最好的安排。假如初來乍到就去美裏那樣的人間煉獄,我也許會直接昏死過去了,可是現在的我,已經可以麵不改色心不跳地去聆聽任何一種慘叫了,無論那來自獸還是人。

剪秋卻讓我擔心。自從來到劉家莊,他就變得格外安靜,似乎總在小心翼翼著,生怕行錯了一步路說錯了一句話。我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來,隻能時時刻刻把他帶在身邊。

 

美裏有著商王室最大的人牲祭祀場,它位於洹水北岸,和南岸巍峨瑰麗的宮殿群隔水相望。

剛剛踏上美裏的土地時還感覺不到它的嚴寒,然而監獄外深深的壕溝和一人多高,長滿毒刺的荊棘卻在提醒我們,這裏是一個守衛森嚴,一旦進來就插翅難飛的地方。

我們跟隨看守跟在一輛銅製囚車的後麵來到了監獄的入口。

這時可以清楚地看到,所謂“監獄”,其實是一個大型的地牢。地麵上好像雨後的蘑菇一樣聳立著一個個密集而低矮的簡易屋頂。屋頂僅高出地麵一個小臂的高度,屋簷下開著一扇窗戶,透過窗戶能看到下麵寬不過兩三米的幽深地穴。

紅衣看守引著我們來到倒數第四排靠近過道的一座地牢,示意我們抓緊時間,他自己去別處忙去了。他也的確沒有必要擔心我們 —— 這個深不見底的地牢,唯一可以和外界交流的就是這扇小小的窗戶,而能夠自由出入這扇窗戶的,恐怕也隻有生了翅膀的飛鳥吧。

我不顧儀態地趴在地上,從小窗往裏窺探,隱隱約約能看見五六米深的牢底有一團陰影。

“爹,爹,是你嗎?我是旦兒啊,” 我不守規矩地小聲喊道。邑見我放肆,緊張地直起身來四下張望。還好,並沒有人留意到我們。

邑見下麵沒有回應,便讓剪秋把我們預備的幾個食盒一樣一樣放進看守提供的一隻敞口大陶罐裏,用拴在陶罐兩隻耳朵上的麻繩小心翼翼的把陶罐放了下去。我們屏住呼吸,不多久,隻聽見“噗”的一聲悶響,罐子觸了底。

陶罐裏的內容,邑和我是經過了周密的考量的。

首先,一定要有一壺酒,黃酒還是烈酒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讓父親能夠有片刻的舒緩和放鬆。

其次,一定不能有肉菜。

蘇忿生說過,美裏監獄從來不需要采購肉食 —— 他這是在向我們警告美裏的危險和人犯的朝不保夕。美裏向王室祭祀場提供大量的人牲,那些人牲的主要部位會被用來獻祭,而剩下來的邊角料,好比人牲的手腳,肉皮,筋骨,自然也不能浪費。這些邊角料就成了犯人們的一日三餐。

我難以想象,父親在每天以這些食材維生之餘,還會有什麽胃口去享用其他的肉食。

所以我們的食盒裏,以清淡的蔬菜和菌菇類為主,輔以一大碗潔白的稻米,和一個蒸得軟軟的金黃的粟米饅頭。

下麵慢慢有了動靜,一開始是有人警惕地翻動食盒的聲音。接下來傳來了小聲的咀嚼聲,那聲音最初帶著些許遲疑,接著越來越響,越來越快,我和邑欣喜地相視而笑 —— 是了,這是父親沒錯了。從前在周原大宅的時候,每當他有事需要提早退席的時候都是這種急吼吼風卷殘雲般的動靜。

我滿心期待,父親會和我們說幾句話。

然而,我的希望落空了,父親用完飯後拿手指敲擊了幾下陶罐,示意我們可以收回食盒,回去了。邑看到我的失落,給我使了一個別有深意的眼神,我馬上明白,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裏,探監送飯已經是奢侈,若有逾矩,很有可能會遭到獄卒的嚴刑懲戒。還有什麽比知道父親還活著,並且美美地享用了一頓我們送給他的酒菜更加令人鼓舞的呢?就算什麽都沒說,父親也已經知道他的兒子們來到了殷都,正在為了解救他而奔忙。這,不就夠了嗎?

我捧住陶罐一看,酒,一滴也沒碰,米飯,饅頭,和小菜,都吃的一幹二淨。邑的眼尖,發現食盒下麵壓著幾片不易察覺的草根。邑輕輕抬起食盒,隻見下麵竟是一副占卜的卦象。他微微頷首,稍過片刻便不留痕跡地將草根拂去,向我和剪秋平淡地說:“我們走吧。”

出了美裏,我才敢問他:“剛才父親在卦裏暗示了什麽?”

邑笑了,臉色是許久不見的明豔晴朗:“這是上九爻,父親說‘碩果不食’。”

我想了想,歪著腦袋問邑:“碩果,可是說的父親自己?果子長大了卻沒有被吃掉,這是到底在慶幸呢,還是讓我們趕緊行動?” 邑不喜歡我拿父親的性命開玩笑,伸手過來在我腦後輕輕地招呼了一巴掌。我自然明白,沒有誰比大哥更加著急把父親營救出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大哥一直在為了見王妃一麵而奔走。我們搬離了“陶都”劉家莊,住進了洹河東麵,距離王宮隻有幾百米之遙的大司空村。一來這裏距離美裏和王宮都近,方便我們兩邊走動。二來,村裏正在興建一座大型的棉紡織工廠,邑對於棉紡業在家鄉積累了很多第一手經驗,在這裏尋到了一份技師的職位。雖然收入不高,但是我們要在殷都“長期奮鬥”,需要穩紮穩打,不能坐吃山空。

在大司空村居住了半個月之後,貫魚大人傳來了喜訊:王妃答應在祭祀月伊始接見我們。

真正在殷都住下之後,邑和我才算摸到了天朝人行事的一點門路。這裏各個族邑都有自己的聚落和祭祀習慣,而商王是唯一有資格和天神直接通話的人。商王需要祭祀的神靈種類繁多,不僅要拜祭自己的先祖,還要拜祭各路山川河流之神。此外還有戰爭之神,道路之神,和工廠作坊之神。為了應付諸多神靈避免遺漏,商王製定了一個周密的祭祀時間表,每個季度都有一個密集的“祭祀月”,集中獻祭商族的先王們和較大較有權勢的天神。這個祭祀月的儀式由商王親自籌備和主持,祭祀結束之後,商王將和他的寵臣愛妃們一起在朝歌的鹿台進行長達數日的狂歡和慶典。

想來王妃是想在夾縫中處理一些自己的私事。

拜見王妃當天,邑和我沐浴之後換上了一身裏外三層的莊重的純白布衣,把頭發高高的豎起,戴上了印有我們周族族徽的銀白色頭冠。我們望著一表人才的彼此相視一笑:但願天從人願。

貫魚大人帶著我們從較為偏僻的東門進了宮,讓我們在偏殿候著。

我環顧四周,屋頂開得極高,采光極好,外麵是一個私密的小花園,鳥啼蜂鳴不絕於耳。即便是一個供客人等候覲見的偏殿,裝飾用度已經十分精致考究,我們使用的桌椅皆由上好的梨木製成,桌腿和椅背上雕有栩栩如生的鳥獸花卉圖案,令人讚歎。

正等得無聊,花園裏傳來一陣小孩子的嬉鬧之聲。

我探起身來往外望去,隻見兩個少年正笑著往我們這個方向跑過來,小的那個看上去八九歲大,嬉皮笑臉的,而較年長的約莫十二三歲,臉上有些氣急敗壞。想來是王的哪個孩子翹了課正在被他的兄長追趕呢。我笑看著邑:“哥,你看看那個一本正經的大孩子,像不像是當年的你?”

邑正要答話,忽然聽到外麵響起了哭聲。

原來小的那個奔跑中不留神絆倒了,手裏攢著的不知什麽東西摔了出去,被來不急收腳的少年一腳踩了個正著。

我正想叫邑別去管閑事,他卻已經不見了。

邑跪在草叢中,手裏捧著一架變了形的木頭戰車,身邊的小男孩淚眼婆娑,似乎拿不定主意是該把注意力放在自己心愛的玩具身上呢,還是該問問陌生人到底是誰。

邑從草叢裏揪了幾根質地柔韌的蒿草,旁若無人地開始編織起來。兩個少年顯然被他的舉動吸引住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靈巧的指尖。不一會兒,一輛有兩個輪子的草編戰車就在邑的巧手中初見規模。戰車前麵有一根草繩牽引著,一拉還能在草地上噗通噗通地跳動。

小男孩停止了抽泣,從邑的手裏接過草編戰車,仿佛見到了天神似的滿眼驚歎:“你是誰?你教給我怎麽做好不好?”

邑笑了:“你先告訴我,你是誰。”

小男孩眼睛亮晶晶的:“你不認識我麽?我叫武庚。”

 

本文深受易中天《中華史》和李碩《翦商》的啟發,就不一一引用了。向史學家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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