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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狐(小說) 52:橋歸橋,路歸路

(2022-02-19 04:01:57) 下一個

剛從蓬萊回來,陳默連氣都沒來得及喘上一口就要參戰高二四班和一班的球賽。

在操場上熱身的時候,遠遠看見一班的猴子穿著拉風的紅色戰衣帶領一眾小將稀稀拉拉地走了過來。讓陳默失望的是,這裏麵並沒有前鋒港生的身影,連隊長陸峰也不知所蹤。

他也管不了許多,盤著球迎上前去攔住猴子:“你們隊長呢?今天偷懶沒來?”

猴子奇奇怪怪地瞪了眼綠色球衣鮮亮得快滴出水來的陳默:“你其實是想問港生吧?”頓了頓,憋著股無名火說,“你不知道嗎,港生家裏出事了,陸峰陪著他呢......”

陳默聞言“砰”一腳把球踢向空中,著了火似的扯著嗓子喊道:“替補呢?我家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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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生注視著白色百合花從中王建安平靜而安詳的麵容,總覺得躺著的人仿佛睡著了一喊就能醒來似的。

王建安身著平日裏常穿的淺咖啡色的西服,打一條鮮紅色的領帶。這還是我和媽一起在百貨大樓男裝部給爸挑的生日禮物呢,港生想,爸一直嫌太豔麗了還一次都沒戴過呢。

王建安臉上的化妝多少有點濃重,給人一種出席重大場合的 “舞台”儀式感。

是啊,和一輛拉水泥的大卡車側麵相撞,估計人早就沒法看了,師傅不畫得濃墨重彩點兒估計都不敢見家屬吧?港生並沒有見到車禍現場,但是小吉普的頭撞癟了跟豆腐渣似的,他無法想象現場會有多慘烈呢?

市公安的魯局和小姨夫張大年都說王建安是酒駕闖了紅燈。酒駕是吧?那就是說,王建安暈暈乎乎地去了天堂?

家裏麵,王建安是堅定的無神論者,而顧林芝這幾年受姐妹的影響開始接觸天主教。港生陪著林芝去過幾次天主教堂做彌撒,對“天使”這個概念有著一種連自己都弄不明白的迷戀。相對於“輪回”的一切清零重新開始,他更加向往生出一對潔白的翅膀來守望人間。

希望爸沒有太多的痛苦吧,港生回想起父子倆近來泛善可陳的交流,覺得命運和兩人開了個大大的玩笑。

自從他“離家出走”之後,王建安就一直有意無意地製造些緩和父子關係的“小驚喜”。車禍前一晚港生從醫院回來竟然發現王建安煮了兩碗西紅柿番茄掛麵在等他。父子倆對坐著狼吞虎咽地幹掉了“王建安”牌爛糊麵,港生能聞到父親夾克衫上刺鼻的煙味兒。王建安見港生皺眉,抱歉地笑笑:“爸爸身上煙味兒臭吧?這兩天開始戒酒了,煙就抽的凶了點兒,回頭戒酒成功了就戒煙。”說著還作勢要和港生勾小手指頭。

不是都要戒酒了嗎?好好的怎麽就出車禍了......港生深深地吸了口氣,覺得這世界上真沒個講道理的地方。

從靈堂出來去火化,港生一路上都恍恍惚惚的。直到親見白骨化為齏粉,才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身體裏麵“砰”的一聲裂開來。

他手捧著黑色大理石的骨灰盒,才知道,一個人,是那麽重,可又是那麽輕。才知道,從此,那個叫做“父親”的人從此成了陽光裏的一縷煙,腳底下的一抔土,再也不會喜,不會怒,也不會對他王港生的呼喚做出任何回應了。

從省城趕回來的大姐王衛紅不無擔憂地注視著港生。這個比港生大了近十二歲的姐姐,憑著女人的直覺感到自己這個突然成熟懂事起來的小弟弟說不出哪裏有些不對勁。就好像一張弓,拉得滿滿的,夜以繼日,可能說不上來什麽時候繃緊的弦就再也無法承受而崩壞了,又或者,好不容易鬆弛下來的時候卻發現它已經失去了韌性再也無法複原了。

回到新城區別墅的時候,太陽已經開始西沉。港生老遠就看見了一個徘徊在樓下的人影。夕陽在那人身後投下了一個心事重重的修長陰影。他路過陰影身邊時淡淡地說了句 “有心啦,謝謝”,便徑直上了樓。

安置好王建安的小佛龕後,王衛紅拉開窗簾的一角,見剛才那個少年依舊踟躕在原地。少了陽光普照的冬天,濕冷刺骨,那少年一動不動地仿佛化成了座雕塑。“港生,快去看看,”衛紅心焦地念叨,“要不要叫你同學上來坐坐,可別凍壞了!”

港生敵不過大姐的堅持,下樓去見了“同學”。

“我爸沒了“,港生盯著陳默凍得發紅的鼻尖,聲音發澀。

一陣緘默之後,驀地他被一個凍得硬幫幫的身體緊緊抱住。一行滾燙的液體無聲地順著臉頰淌進了他的領口。

“你瘋啦!”港生吼了一嗓子使勁推開抱住他的人,“我家裏人都在樓上看著呢......”

陳默紅了眼圈,踉蹌地退後幾步悶聲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就是太想你了。

你讓我陪陪你好嗎?我保證絕不過界,就隻是單純地陪陪你,行嗎?”

港生的心被猝不及防的溫柔刺得生痛,他的目光變得有些迷茫柔軟起來,伸手輕輕拂去陳默臉上的淚痕:“阿默......,你這又是何苦呢?

我如今沒有爸爸了,我媽還在醫院裏躺著,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個頭。你何必跟著我受這個罪呢。”

鼻尖通紅的清秀少年臉上現出一種近乎瘋狂的不管不顧:“我隻知道,過去幾個月你不理我了,才是真正的受罪。我要陪著你,就算從此和你一起做個普通人我也心甘情願。”

港生聞言,臉上的表情越發一言難盡起來。“一起做個普通人”是他對陳默的要求,可是時過境遷,他再也無法說出如此自私如此不負責任的話。更何況,如今的他早早嚐遍了做人的艱難,也許,做隻狐狸更加簡單,更加快樂呢?

“阿默,我要怎麽說你才能明白呢?”港生眼睛裏的火花漸漸冷淡了下來,“我對你......,已經沒有那種感覺了。你我今後,還是橋歸橋,路歸路吧。” 說罷,他從手上擼下來自己的毛線手套丟到陳默胸前,蹭蹭蹭大步流星地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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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落、魄。

陳默從一隻小狐狸成長到一十八歲,還從來沒有如此深刻地領教到這四個字的真正含義。

當初有多甜蜜,如今就有多苦澀。

如果說之前他和港生還隻是處在一個漫長的冷戰期,那麽今天,他是不戰而敗,潰不成軍了。再無須憧憬,也沒了希望,一場讓他陷入瘋狂的愛戀,終於在這個缺乏愛意的濕冷冬日,被宣判了極刑,走到了盡頭。

 

當夕陽把他最後的餘暉灑在大地上的時候,陳默終於跌跌撞撞地來到了鍾秀山腳下的集市。

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和空氣裏甜香臭辣混雜的氣味衝撞著他的感官,將他一寸一寸地喚醒了。

市集深處圍起了一個不小的人群,人群裏麵傳來一陣悠揚的管樂聲。起初,樂聲歡快而靈動,好似兩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在春日裏無憂無慮地嬉戲。慢慢地,樂聲裏參雜了幾個不和諧的音調,好像在暗示小情侶之間的暗潮洶湧。那不和諧的變奏變得越來越高亢越來越頻繁,逐漸壓倒了輕快美好的主旋律。嘈雜熱烈的樂聲終於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低沉而嗚咽的慢板,那慢板如泣如訴好像情侶激烈爭吵之後的心碎和離別的惆悵。

陳默聽得如癡如醉,不知不覺中淚濕青衫。

曲終人散,隻見場中的演奏者是一位十四五歲的英俊少年。

幾個女孩在一邊竊竊私語,過了一會兒,其中一位走到少年麵前遞給他一袋新鮮出爐的糖炒栗子。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吹得真好,我們請你吃的。我們幾個就住在這附近,你明天還會來嗎?” 少年接過熱乎乎的紙袋兒,眯起亮晶晶的眼睛來認真地點了點頭。女孩雀躍地歡叫了一聲回到女伴們中間,幾個人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幾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好家夥,陳默心想,泠鳶這小子有兩下子。本來自己還擔心他常年居住海島會不習慣城市生活,沒想到人家自己過得有滋有味,看來以後可以盡管大膽放養了。

“阿默哥哥!”泠鳶見到陳默,立刻眼睛發亮,歡呼起來。

“嗯,”陳默眉頭微蹙,“我讓你在集市上逛逛,解解悶,你怎麽當街賣起藝來了?” 他語氣雖硬,臉色卻很是隨和。

泠鳶完全不覺得有什麽不妥,興奮地向陳默展示自己的“戰利品”:一籃子野生蘑菇,幾個野雞蛋,一袋玉米麵,甚至還有兩小塊五花肉。

“好樣兒的,”陳默揶揄道,“以後咱就靠你賣藝過日子了。走,回去生火做飯去!”

廚房的煙火氣有著神奇的治愈力。

在泠鳶的輔助下,陳默很快就象變魔術一樣用簫聲換來的野味張羅出了一桌佳肴。兩人熱了一小壇子黃酒,喝得微醺的時候,陳默笑出了兩行清淚。

“你,怎麽哭啦?”泠鳶抱著飯碗,好奇地望著不知是哭是笑的狐族少主。

“哦,我迷了眼,”陳默揉著紅通通的眼睛欲蓋彌彰地說。他自成年以來並不愛流淚,今天不知怎的,就好像眼底流淌了一條小河,河水奔流不息,宣泄著他剪不斷的悲傷。

算了,騙誰呢,他深吸了口氣,豁出去了似的:“小鳶,我不知道你聽不聽得懂......,我今天心裏很難過”,他指了指心口,“我這裏住著的一個人,他說不要我了。他說要和我‘橋歸橋,路歸路’。”

“橋,和路?”人蛙少年以唱歌般的語調重複著陳默的話,滿臉疑惑,顯然沒能領會。

“就是說,從此他走他的路,我過我的橋,我們兩個永遠都沒有交集了。”陳默把兩根並在一處的食指打開分作平行狀,眼神憂傷而落寞。

泠鳶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嗯,我明白。你們走著走著,走岔路了。”

陳默聞言有些好笑,雖然人蛙少年語言不通,但是這孩子認真的溫柔此時此刻多少也是種慰藉。

“阿默哥哥,”泠鳶指著陳默脖子上掛著的一副毛線手套,抑揚頓挫道,“這手套是和你走岔了的那個人給你的嗎?”

陳默低頭看了一眼,點了點頭。這副手套正是港生分手時扔進他懷裏的。

“他的心,和他說的話......”,泠鳶努力地想要表達,但是偏偏越是著急越說不明白。他急得索性用手比劃起來。他先是比了顆心,又指指嘴巴,然後兩手在胸前狂擺。

“小鳶,”陳默被他晃得心煩,一把抓住他的手指,“你是想說心口不一這個詞麽?”

泠鳶聞言點頭如搗蒜,他學著陳默的語調說:“對,心口不一!他要是不要你了,為什麽送你這麽好看的手套?”

“好看?”陳默這才注意到,港生的這副毛手套分了五個指頭,而且藍色的底子上勾了一隻可愛的小黑貓活靈活現的。與之相比,他給泠鳶準備的軍用手套簡直慘不忍睹。

“原來小鳶喜歡可愛的手套,”陳默笑了,“那阿默哥哥給你買去。” 他下意識地用手摩挲著手套上的那隻憨態可掬的黑貓,心想:對呀,港生如果真的恩斷義絕了,又為什麽怕他冷丟給他一副手套呢?想到這裏,他突然心裏照進了一縷陽光,整個人都敞亮起來。

“唉,小鳶你今天見到白疏了沒?”陳默心情稍一明媚,忽地想起,整個晚上白疏連個影子都沒見著。難道是課後被師父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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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在關閉了一扇門的同時又打開了一扇窗。

就在王建安出了頭七的檔口,醫院表示,林芝的情況良好,正是做支架手術的最佳時期。

當然喜訊傳來的同時也有很現實的問題,做此類手術風險高,主刀醫生至關重要。而如果要從上海請專家來操刀,這將是一筆不小的費用,而且無法全部報銷。

“做!砸鍋賣鐵也要做。” 港生對大姐衛紅說,“媽的這個手術至關重要,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咱們請上海的專家來主刀,費用的問題我想過了,大不了咱們把新城區的這個房子賣了換個小點兒的,不也一樣住嗎。”

衛紅憐愛地看著最小的弟弟,真不知是喜是憂。

最後房子沒賣,手術也成功了。港生的忘年交,“舞衣”衣業的老板吳天明提供了一筆無息貸款,解了燃眉之急。

林芝術後慢慢恢複了上身的知覺,經過一段時間的複建後可以坐著輪椅進行一些簡單的活動了。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語言功能始終都沒能完全恢複,說話的時候有些大舌頭。衛紅常常因為不能領會母親的意思急得滿頭大汗,可奇怪的是,港生就沒有這個問題,無論林芝多麽含糊的一句話,他一聽就能明白,因此常常充當大姐和醫護的“翻譯”。

一旦恢複了部分行動自由和語言自由之後,林芝就再也不願在醫院住下去了。她一麵吩咐大女兒給她辦了出院手續,一麵又催促衛紅早點兒回省城和家人團聚。“你別瞧我不中用了,”林芝大著舌頭說,“我活泛著呢,家裏有保姆,還有港生,沒了王建安,我們日子照樣過的好好的。” 林芝邊說邊摸著港生的手。港生在她身邊笑眯眯地,“是啊,大姐,我和郭媽媽能把媽照顧好,你就放心吧。”

就這樣,在林芝病發後的第一百五十三天,王建安去世的第五十五天,顧林芝坐著輪椅,從通城第一附屬醫院搬回到了新城區的別墅,她和小兒子王港生從此相依為命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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